张秀峰
一
越是贫穷闭塞的地方,当物质生活极度匮乏的时候,精神层面的东西便会越丰富。比如说,安塞的腰鼓。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当我们说起陕北的时候,那种真实的苦就会在唇齿间生起、弥散,滞涩到几近于失语。厚重的黄土、粗砺的狂风、破碎的原貌……共同组合了陕北印象,成就不同于大漠孤烟和辽阔草原的另一种风格——除了贫瘠,就是苦焦!
而安塞,则是陕北这一印象的极致——苦,超出想象的界限。
打开地图,将摊开的手掌置于其上,凭想象放大了再放大,就成了陕北高原。那厚实的掌部是三边,缘五指而下为五川,中指部分所在的地方,便是安塞了。这儿的山没什么个性,就是一块碎裂的地表。山顶并不完全都是浑圆如少女坚挺的乳房,反到是平平塌塌,边缘处壁立的黄土陡直下切到沟底,有细瘦的小溪蜿蜒而出。河床则一律为红砂石,从那山畔畔上看下去,犹如皮肉外翻的伤口,红得惊心,硌得人心里难受。
千百年来,人们就生活在这里,如蝼蚁一般,活着的时候就睡在黄土炕上,死了就在黄土里埋掉。每天在黄土里寻食果腹,居然笑的日子比哭的日子要多,于苦日子里硬生生地衍生出乐天知命的潇洒与通脱。这个时候,腰鼓,成就了最快意的表达。
在安塞,这样一个小小的地方,一个静止的、地理意义上的固定坐标,却一直都行进在路上。从亘古的洪荒时代走来,历经岁月沧桑,承载世事更迭,那些我们看到不同的场景、听不到的声音,湮没于历史深处的文化密码,在这里被打开。曾经破碎的、零星的文化残片,转眼便得到了重建;而一些曾经静止的东西则重新流动起来。这就是安塞和根植于斯的腰鼓所展现出来的真正魅力,在隐秘与公开、破碎与重建、静止与流动、变幻与稳定中,我们领略到腰鼓本身那变幻不定的魅力,体会那切近而又模糊的真味,这个时候,我们很自然地会生出一种愿望:就这样吧,永远不要停止,在这一条路上,走下去、走下去……
二
犹如闷雷滚过,那是为将士出征壮行的鼓声。随着队员们入场,山、河以及所有的人都开始静默,只有鼓声伴着风声肃穆着一切。庄严、凝重,隐存着从远古突现今世的恍惚与迷离,让人不由得凝视,一种对过往风云的不由自主的凭吊,进而心存敬畏。
很快便地动山摇,千军万马厮杀着来了,狂风暴雨般呼啸着,红色的身影如火山岩浆般喷吐、喷吐、喷吐,雷鸣电闪,沉实地撞击着心头,咚咚地,如石破天惊,如山崩地裂,如倒海翻江,如日月逆转,轰轰然,隆隆然,滚滚然,烈烈然。
——这,便是安塞腰鼓!
看过黄河壶口瀑布那惊心动魄的雄姿的人儿,再来看安塞腰鼓的时候,便会疑心那令人血脉贲涨的跃动就是黄河咆哮、怒吼的情状,进而因激动而释然:这悲壮高昂的旋律总算是没有愧对滔滔黄河之魂啊!于是,在那似乎要挣脱羁绊的击打、踢腾与嘶喊声中,在那宛如长龙的滚滚烟尘里,日月光芒收敛,山峦缩身矮卧,林木瑟瑟,百草萋萋,皆飘零于四野。
腰鼓,那就是中华民族永恒的脉,是华夏儿女精神的魂。
追溯历史可以发现,腰鼓这艺术表现形式不止安塞一处,然而却惟有安塞腰鼓能够打出如此恢宏的气度与勾魂摄魄的无穷魅力。这一艺术的地域性与陕北独特的历史地域性的图景似乎是重叠的。时空翻转,相同的图景却一次次地再现,安塞,已不再是地理意义上的小城,它承载了千余年厚重历史的光阴。历史与个人一样,都是一种时间现象。透过腰鼓,我们依稀可在历史的迷烟中追溯到历史更深处,那么现在眼见的,便是几千多年来安塞历史发展景象的回放。腰鼓,便是嫁接现实与梦境的桥梁。
想当初,先民们为了祈神求雨、驱魔祛邪而制作了鼓,从《周易》“鼓之舞之以尽神,变而通之以尽利”的记载中可以看出,早在商周时期,“鼓舞”已经合一并日趋功利化。作为文明发源之地的黄土高原,腰鼓可能已经出现,即便不同于现在的安塞腰鼓,至少算作是现代鼓舞的滥觞。后来,春秋、战国、秦汉、三国、两晋、南北朝、隋唐五代、宋元明清,一路走来,陕北都是兵连祸结之地,有多少风流人物,曾在此叱咤风云;有多少英雄豪杰,曾在此指点江山。秦皇北巡,汉武边狩,相伴戍边将士的除了冷月边关、北雁白草之外,除了腰鼓,怕是再没有什么能够慰藉他们那孤寂的灵魂了。
史载:“秦汉时,腰鼓……每有袭则击鼓示警,战则击鼓助威,胜则鼓舞以庆,随军行,视若刀弓等”。而今,随着岁月的流逝和历史的变迁,安塞腰鼓原有的“示警助威”的战场作用已经让位于和平年代的娱乐性舞蹈。然而它所承载的鼓舞精神的作用并没有因为历史的变迁而消亡,这一点尤其值得我们欣慰。
三
其实,城与人一样,都有它独特的个性存在,我们叫它气质。
对,就是气质。
说起陕北,人们首先想到的除了“贫瘠、荒凉”这些生态意味鲜明的词语外,更多的目光则专注于那充满原始生态生命意象的人文印象。原始、野性、粗犷、豪迈,充满了自然的沧桑之感。行走于斯,那一种来自于旷古悠远的安谧、悲苦意识之下尽现出来的狂野的艺术美感,当真让人恨而又爱、爱而又恨,暧昧而又复杂地呈现于自我意识当中,进而内化为类似于基因的顿悟。他们乐天安命,同时又不甘于现状;既敬畏天地又不屈于自然,苦焦的生活并不能让他们囿于成见,“穷欢乐,富忧愁”作为长期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生存中所提炼出来的生命至理,黄土里笑来黄土里哭,一代代地传承着、延续着。
安塞,是将陕北这一生命意象彰显得最为明显的地方。
史载,安塞古为雍州地,秦、汉属高奴县。北魏真君十年(449)置广洛县;十一年(450)置金明郡。隋仁壽元年(601),为避当时的太子杨广之名讳,改广洛为金明县。大业十三年(617),撤金明县,并入肤施县。唐武德二年(619)复置金明县。宋熙宁五年(1072)废金明县,割西南部为敷政县。北宋时与西夏在长城一带对峙,为安定边塞遂在秦长城下筑安塞堡,后在金明故城设安塞堡(为行政建置),属绥德军辖。1252年(南宋理宗淳祐壬子年)撤堡,始设安塞县,治城在今碟子沟。1268年,省敷政县入安塞县,属延安路辖。明代,洪武二年(1369年),明军攻占延安,改延安路为延安府,安塞为所辖十一县之一。成化九年(1473年)设榆林堡,下辖东、西、中三道,属西路靖边道辖。后又废堡、道建置,设府、州,安塞属延安府辖。明朝末年,饥荒连年,陕北尤甚,到处饿殍遍野,民不聊生。崇祯元年(1628),高迎祥率领饥民、军户和驿卒响应王嘉胤揭竿而起,自号闯王,响应者甚众。后与王嘉胤合兵一处,渡黄河、克河曲、保德,回师陕北,攻占神木、府谷一带,声威大震。崇祯八年(1635)一月,破霍丘,攻寿州,占凤阳,焚朱氏皇陵,杀守陵官军朱相国、袁瑞征、吕承荫和凤阳知府颜容宣等,释放牢中囚犯,民心大快,威震两淮。崇祯皇帝闻讯,“几欲惊死,素服避殿,哭告祖庙”,崇祯九年(1636)七月,高迎祥在挥师长驱西安途中,遭陕西巡抚孙传庭伏击,不幸被俘,不屈而死,其残部归于李自成。
数千年来,这里战乱频仍,农耕文化与游牧文化多次碰撞、交融,不断汇合,同时因地理所限,鲜与外面往来而形成相对独立的“种族”群体。也正因为闭塞,安塞,作为陕北文化艺术与风俗人情保留最完整的“活化石”而大放异彩,成为研究中华文明史不可或缺的一个重要环节。也正是由于有了这样的宿命式的天造地设,才造化了安塞,孕育了安塞腰鼓这一瑰丽多姿的艺术奇葩。
到安塞来走一走,你就会发现,腰鼓,是一种张扬的存在,无论是城市,还是在乡村。从几人、十几人、几十人甚至上百人的大型山野方阵,到小院一隅的单人独打,从长髯老者,到跳走蒙童,都由衷地喜欢。这恐怕不仅是陕北人最本真的对美的追寻,可能还有通过这一方式来达到突破现有生活规塑的热切企盼。
最接近太阳本色的颜色是红,安塞腰鼓便毫不客气地将这一颜色进行宣泄式地演绎,将我们的钟爱、尊崇、祈愿、热情以及内在的激情高调地展示,在灰黄的大地上掀起滚滚红尘,和着沙场征战时擂响的震天战鼓,为中华民族内心深处最真的情感代言。腰鼓所专有的那一抹肆意张扬着的红,被世世代代的安塞人所娇宠着,成为了一种权威,让其他颜色都隐伏在这灼热的大红之下,成为无法超越的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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