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鹏翔
诸位延安的老乡们,我做梦也没有想到,都快一千三百年过去了,你们还记得我。听说我当年居住的羌村常有研究我的中外学者和文学爱好者前来探访,我感到十分惭愧。诸位如果仅仅因为我在羌村居住过而去探访这个古老的村庄,我觉得大可不必,但是,适才羌村村委会主任邀请我作羌村旅游的形象大使,我觉得很荣幸。羌村是一个古老的村庄,在我人生最困难的时候,那些善良的乡亲们接纳了我,我的老婆孩子,在羌村生活了将近一年半,我住的时间短点,前后也差不多有四五个月。这是一个好村子,就算我从没有在这里生活,大家也应该去看看。刚才那位叫朱小波的先生发言,说他骑着自行车去羌村,一路上所过村庄,多有老屋古树,显得古朴自然。他说起他在富县城里吃坏了肚子,羌村农家乐老板给他倒水寻药,一分药钱也不收,还把一盒药让他带着备用。他说得很动情,这让我一下子想起我从凤翔回到羌村时的情景。那里的乡亲真的让我很受感动,对不起,提起这些往事,我就有点激动。我一生颠沛流离,走了大半个中国。在长安那样的大城市,受尽达官贵人的白眼,就算辗转经过的乡村,也不都是民风淳朴。你们不要看有些地方,也给我建祠建纪念馆的,实际上,当年我路过的时候,差点没饿死。人落魄的时候,最能感受到人情的温暖。在羌村,我感受到了,并且一辈子都记得。延安还有一条川道,现在叫杜甫川,是为纪念老朽而起的,感谢你们。我一辈子没干什么事,就写了些好多人觉得苦巴巴的诗,还占了你们一条川的命名权,对不住了。我看到有些地方文人,出于好意附會我还到过万花山看过牡丹,这个我要纠正一下,我北上灵武的时候,已经是秋初的季节,延州牡丹,早就开过了。再说,那一路提心吊胆躲避叛军,没什么赏花的闲心。
现在,既然诸位延安的乡亲们对老朽在延安的往事感兴趣,我就讲一讲我在羌村居住前后的一些经历。我给我的演讲起个题目,叫做“岁月艰难,人情美好”,不要嫌老朽俗气,这样很明了。我还想像现在中学生写作文一样,写个题记,比如“我清醒地面对别人的取笑,在本该惭愧的处境里,选择激烈地浩歌”,或者是“苦难终究会把人的影子清晰地镌刻于土地上,不使它在虚幻中淡褪”,但是,我还是不故弄玄虚了,诸位请看,屏幕上没有打出来。
安史之乱之前,我在长安混了快十年了,该想的办法都想了,该走的门路都走了,还是没混出任何名堂。诗名倒混得不错,可惜,我们那时没有作协。除了偶尔替别人写个墓志铭之类,靠写文章糊不了口。再说,就算我对写文章很自信,一个人假如一辈子只靠舞文弄墨生活,对社会没有一点实际贡献,实在是可耻的一生。我曾经说我的老大哥李白“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实际上我和他在一起时,也空度日,也飞扬跋扈。李白被玄宗赐金放还的日子,我和高适和他一块游梁宋,三个人意气相投,整天喝酒,借着酒劲,颇说过一些目空一切的大话。那时,我还只是觉得李白潇洒。分道扬镳之后,渐渐地感觉到他内心的痛苦。高适这个人有侠气,也有见识,从幕僚干起,到安史之乱之前,他已经在哥舒翰手下混得不错了。不像我,酒醒了还说大话。我那些大话,给皇帝说过,给不少达官贵人说过,后来我才知道,自己在那些整日混在官场的人眼里有多么可笑。我自己意识到“儒冠误身”的事实后,多少有点迟了。从小读了那么多书,并且一辈子都把儒道当作唯一的信仰,毒中得无药可救了。
历史上国家有大乱之前,往往有大灾。我在天宝年间长安的生活,若不是天宝末的大灾,偶尔的润笔,再仰仗达官贵人们的一点接济,倒也勉强能照顾一家人。但那两年,关中的秋雨下得没完没了,长安城中米价飞涨,通货膨胀了。我后来虽居住长安城南下杜,算是和族人同住了,但人一贫穷,就如你们陕北话说的“人嫌狗不意气”,同族人也排挤,一家人眼见吃了上顿没下顿,有时十来天饥卧在床,再不走就饿死的地步了。天宝十四年九月,我打算投奔白水作县尉的舅舅,走到奉先,当时奉先令是我老婆的远亲,在官署腾出来一间空房子收留了我们一家老小。后来有消息说我在朝廷谋职的事有希望了,我十月份抛下家属去长安。刚开始朝廷安排我作河西尉,我没干。几年前,高适也做过封丘尉,整天要打人,他辞职后去做哥舒翰幕僚,我还为他终于不再整日和刑具为伍而高兴。想我这样的人,要做连高适都不能忍受的事,最好连试都不要试。后来改作右卫率府兵曹参军,官职小的怕人,但好歹是个官,且逍遥无事,多少也能有点俸禄,我就接受了。
那一年,我已经44岁了。混了大半辈子了,就混了个兵曹参军的小官。我意识到,自己以前以稷契这样辅佐君王的名臣自许,真是愚蠢得厉害。我多少也过了激愤的年龄,过了自我怀疑的年龄。一个人最难以改变的是他的本性,我本人很讨厌那些所谓励志的讲演,暂时的情绪鼓动终究会被本性的惯性拉回来。困居长安时期,劝过我的人的人也不少,但是我始终还是没能学会博取一官半职混个人上人的种种捷径。我对大唐黎民百姓在天宝年间饱受的苦难本能地泛起强烈的悲悯心,我认为这种悲悯心和我对自己奉儒守官家世的珍视,以及对古先贤清洁的精神的渴望一样真诚。诸位所生活的时代,不是有一位诗人说,“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人一旦被这样宗教般的精神蛊惑,总会做出和常人不一样的选择。直到今天,你们当中,对老朽嗤之以鼻的人很多,这和我们那个时代没有什么不同。蝼蚁之辈,但求其穴。有个阶段,我曾为自己是一只变异的蚂蚁感到惭愧,但是,我离开长安去奉先探家的时候,已经不这么想了。
那是寒冷的十一月,我半夜从长安出发,手指冻得僵直,连衣带都系不起来。凌晨时路过骊山,远远望见华清池一带旌旗蔽空,温泉蒸腾的水汽氤氲如烟。从宫墙下经过,可听见羽林军兵甲在寒冷的空气中摩擦的细微声响,宫中彻夜演奏的乐音穿透飘渺的雾气,让人浮想墙内瑶池般温暖的世界。这个季节,玄宗和贵妃带着达官贵人们在华清池过冬呢。墙外,大唐帝国的土地上多少人在凌晨的严寒中忍饥挨饿。这种状况,就是那个时代的缩影。我几乎来不及同情已经普遍的痛苦,一路辗转到奉先一家老小寄居的官署,刚进门就听到一片号哭之声,出生不久的小儿子,没能挨过饥荒,死了。我强忍悲痛,惭愧得要死,一个父亲,不能让自己的孩子有口饭吃,应该是最让人心痛的事了。可是,那个时候,我清楚地知道,像我这样因为官宦世家免于租税的人家都到了这个地步,大唐帝国的角角落落,这样悲惨的情景就太多了。
这年年底,安史之乱就爆发了。
天宝十五载,我回到长安继续任职。原来我也没想到叛军势头会这么猛,六月份,连哥舒翰也在黄河边大败,叛军已经逼近潼关了。我赶紧出逃,到奉先带了家小,跑到白水投靠舅舅崔十九。蒲城白水一带,地处关中平原到陕北高原的过渡台地,地势平坦,叛军很快到来,没办法,我只能选择向北逃跑,跑到陕北高原的山区,也许还能找个僻静点的村庄,躲避战乱。那时的狼狈,一言难尽。难民成群结队向北逃去,我骑的牲口也被人抢走了,和家人失散,慌张间掉进了蓬蒿坑里。还是一块出逃的重表侄,返回十里路,呼喊着找到我,让我骑了他的马,他一手提刀一手牵着缰绳,赶上前面的两家人。逃难那个时代都一样惨,半夜三更还在路上,月亮白晃晃照着白水山,多年以后我想起那情景尤历历在目,白水山在月下横亘的山影,我后来在梦里都常常出现,梦里都深一脚浅一脚走路,能把自己惊醒。小女儿在我怀里饿得直咬我,害怕山道有虎狼出没,掩住她小口不让哭出声,反倒让她挣扎着哭得更厉害。小儿子还算懂事,自己找树上尚未成熟的李子充饥。十来天的路,遇上五六天的雷雨,仓促之际,也没有准备雨具,衣服淋得湿漉漉的,道路湿滑,一家人在泥泞中相互牵攀,找不到住处就在树下将就一晚。路过同家洼,我住在老朋友孙宰家。日暮曛黑之际,孙宰张灯开门把我一家大小迎进来,烧了热水让我们洗脚,看我逃难受了点惊吓,剪纸作旐,为我招魂压惊。我那些孩子们困得东倒西歪呼呼睡去,他让老婆做好晚餐一个个唤起来吃饭。在兵荒马乱的艰难日子,谁能这样豁露心肝?古人说患难见真情,真是不虚。
在孙宰家小住休整之后,我经华原、三川,来到富县。这一路再也看不见平地了,北上连天都走在土山穷谷中。那时三川一带暴雨发大洪水,一路上不是桥断了,就是路塌了,洪水裹挟着连根拔起的树木迅疾地奔流,在山谷中訇然回响。刚才有人还问,我怎么就找到了羌村。不瞒大家说,我就是瞎撞,我在这地方也没什么亲戚,看见这村子远离交通要道,偏僻安静,乡亲们也淳朴善良,就借了一处民居住下来。期间我得到消息,肃宗于七月即位于灵武。长安陷落,很多官员没能逃出来,朝廷正当用人之际,我决定北上出芦子关奔赴灵武行在。大唐帝国遭此劫难,的确是因为玄宗后期政治的腐败,穷兵黩武的政策,但我从没有怀疑过它在帝国人民心目中的地位,太宗皇帝创立的基业,不会一下子坍塌。我安顿好家小,只身一人从羌村出发,打算沿洛河河谷北上,到石门翻山过延州,然后出芦子关。当时,叛军已经蔓延到富县一带,我一路小心,却不幸遭遇小股叛军,和一些难民一起被驱赶着回到长安。到长安后,我听说很多没来及逃跑的朝官被强迫任以伪职,里面也有些看不清形势的小人嗅到升官发财的机会,主动投靠安禄山。王维吃药装哑巴,没混过去,也被迫接受了伪职。诸位乡亲,老朽那时在长安,虽然也有些诗名,但比起王维差得远,官职和王维比,比诗名差得更远。叛军倒没把老朽当个人物,虽然被困在长安,但还能四处走动。老朽也就目睹了战争带来的巨大破坏,感受到世事的无常。许多王公贵族,都被叛军杀害,逃出来的隐没民间,破衣烂裳,忍饥挨饿,整天躲藏在荆棘丛中,为了生存,甚至乞求给人作奴隶。中秋之夜,清辉笼罩的长安城,已经不复往日,想到远在富县山村中独自望月的妻子,还不能理解这场战乱不能理解他们母亲对父亲牵挂的小儿女,此时或许已经烂漫入睡,我感到对妻子的深深的愧疚。她出身官宦人家,跟了我,没享福,光受罪。养儿育女,辛苦操劳,我混得这么背,她从没有说过什么嫌弃的话。人在遭难的时候,家人才是最大的依靠和牵挂。羌村的那个小山村,是我那个中秋月夜最大的牵挂。第二年,也就是至德二年的春天,我还在长安,写了《春望》那首诗,国家破亡,山河仍在,只是处处都不一样了。长安曲江那一带,是宫廷贵族游赏之地,如今细柳新蒲依旧抽绿,林立的宫殿却处处紧锁殿门,一派荒凉。不久前还在曲江宫殿中欢笑的杨贵妃,已经变成马嵬坡下的泥土了。黄昏时分,长安城中胡骑飞奔,踏起一片片尘土,只让人觉得恍如隔世。
这年的四月,我瞅准机会,从长安金光门逃出来,走小路一直走到凤翔。诸位常常用我的诗句“麻鞋见天子,衣袖露两肘”来说明我当时的惨状,但也许就是这惨状,感动了朝廷,加上我那些在朝中任职的故交为我说话,朝廷也当用人之际,老朽就被授予左拾遗一职,虽然只是个从八品上的谏官,但身在朝官之列,参与宫廷议事,老朽深感责任重大。听说富县一带,都遭到叛军的屠杀,也不知羌村家小是否遭难?自从去年寄信回去,到今年都没消息,有时反而害怕有消息来,毕竟,没消息总比坏消息让人容易接受点。受职后我本想请假回去看看,但战乱之际,朝廷多事,我那时好不容易受重用,感动得一塌糊涂,就没好意思开口。
诸位延安的乡亲,老朽不是有官瘾,老朽只是觉得,丈夫生长于世,不能对国家有所裨益,枉为人也。这年我46岁了,我好不容易有机会为朝廷服务,能为朝廷服务,就是为人民服务。只要有一点机会,我那“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理想就活泛了。我是五月份被授职,就在五月,前一年在陈涛斜兵败的房琯,因为门客董廷兰犯事为有司弹劾,房琯因此被罢相。老朽和房琯为布衣之交,相知甚深,自以为很了解房琯为人,他对朝廷一片赤诚,只是生性简易,对手下人疏于管束,况且也不应该因小事而罢免大臣。就上疏营救,可能言语激烈了一点,惹得皇帝大怒,下诏让三司推问,得亏张镐等营救,皇帝才没有追究。这件事之后,肃宗对老朽的话,兴趣好像不大了,但我一直没有后悔这件事。人活在世上,总要坚持点什么。如果尸位素餐,就算当大官,又有什么意思?古代那些谏臣为争一言宁可断头,老朽的后果还不错。但客观地讲,老朽也承认,我做官的本领,不比老大哥李白强多少。也不知是这个世界不对,还是我不对?我和房琯关系的确不错,房琯这个人,你们后人也评价迂阔不知兵,导致陈淘斜大败。我听说后人也认为我好发高论,往往不切实际。也许你们是对的。
这年的初秋,我得到羌村家人平安的家书,算是这年里最高兴的事了。闰八月,皇帝准假,我终于可以回羌村探亲。那时官军集结准备收复西京,公私马匹都集中到軍营。凤翔到富县六七百里,老朽虽然善于徒步,但这么走该走到什么时候啊!我走后门从李嗣业将军那里借了一匹马,没什么好送的,老着脸送了一首诗。搁现在,我的诗稿还值点钱,那时,全是李将军的情谊。这一路,我经过麟游,眺望九成宫,这里是隋朝时修建的宫殿,现在唐朝置官居守。宫殿依旧,一个王朝却没了,殷鉴不远,仰望让人嗟叹良久。到宜君时,我顺道参观了玉华宫,这是太宗避暑的地方,也是你们熟知的玄奘译经的地方,现在,苍鼠在古瓦上游窜,道路毁坏,激流奔湍,松风长贯,石马孤独地遗留在草丛里,想想当年这里宫中美人,如今已然化为尘土,不禁于草间忧坐,泪下盈把。我不是矫情,人见到这样的场景,难免要追问一下人生,发点怀古伤今的感叹。归路晚山稠密,落雁在渐渐寒冷的秋水上漂浮着,乌鸦成群集结在戍楼上空盘旋,更让人惆怅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