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开明绅士列传

2020-08-11 07:32韩郁文
延安文学 2020年1期
关键词:绥德绅士边区

韩郁文

无定河边暮笛声,赫连台畔旅人情。(唐·陈祐)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毛泽东)

从扶苏到张载,从范仲淹到毛泽东,数不清的历史文化名人与陕北这片土地结下了不解之缘,留下了壮美动人的诗篇。陕北不仅给了伟人灵感,也孕育了一大批充满着思想智慧与人文情怀的士人。透过爱国民主人士这一读书人群体,可以看到陕北粗犷、剽悍的另一面,它也是解开陕北文化密码的钥匙。

距离延安以南九十里的南泥湾,人们称它是陕北的小江南。南泥湾本是一条川道,黄河的支流云岩河川流而过,山水相依,森林茂密,雨量充沛,氣候宜人。大生产运动以后,南泥湾不仅是八路军的生产基地,也成为陕北的疗养胜地,建有中央休养所。1942年,62岁的李鼎铭先后两次被安排在南泥湾休养,第一次住在香堂,第二次住在阳湾。当时,王震正率领359旅在南泥湾开荒种地、发展生产,南泥湾这个昔日的荒地变成了粮食满仓、牛羊遍地的米粮川。得知李鼎铭到来,王震经常前来探望,每次都带些黄瓜、西红柿等蔬菜瓜果,对李甚是亲热与敬重。一次,王震宴请前来参观的外国友人,还特意邀请李鼎铭作陪。一位鼎鼎大名的武将,何以对陕北一个读书人礼敬有加?李鼎铭又凭什么赢得大家的尊敬?

这位李鼎铭,正是后来提出著名的精兵简政方案的陕北民主人士,他的身份,是一位绅士。绅士在中国传统社会中具有特殊地位,他们是在传统的科举制度中取得功名的人,不仅深受儒家思想的影响,富有学养,在乡间,他们还充当了政府和大众之间的协调人。李鼎铭正是一位典型的绅士。1903年,22岁的李鼎铭在米脂参加了科举考试,秀才预试时取得第二名。他努力不懈,在桃花峁的一孔土窑中,闭门苦读40天,小小的煤油灯常常彻夜不息,人也日益消瘦。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绥德大考中一举夺魁,取为廪生案首。学有所成后,李鼎铭就开始在家乡桃花峁兴义学、办私塾,致力于振兴地方教育事业。1910年,李鼎铭受聘于绥德中学堂任教,后又担任米脂东区区长一职。为了发展教育,造福家乡,他利用印斗乡临水寺的219垧庙产,创办了米脂第一所新式国民小学——临水寺觉民学校,从此兼任校长三载。这所学校设立了很多新课程,倡导启发式教学,学生除了学习文化外,还要培养劳动习惯与生产技能。课余,教职员和学生一起背石头、挑泥,建筑校舍,开辟苗圃,种菜植树。李鼎铭对办学投入极大的热心,曾说,这种学校,我愿终身以之。1917年春,李鼎铭应杜斌丞所聘,赴榆林殖边学校(榆林中学前身)任教,编篡了《蒙古历史教科书》。该书约2.7万余字,研究了北方民族的历史,阐述了保卫国防的爱国主义思想,是一部珍贵的历史文稿。

1928年,陕北遭遇百年罕见的大旱灾,赤地千里、饿殍遍地,李鼎铭及家乡百姓亦遭受困苦,饿死、逃荒,不计其数。严重地食粮短缺,致使李鼎铭的妻子、母亲先后病故,李鼎铭十分悲恸,却又力莫能助。安葬老母和妻子,李鼎铭变卖了许多家产,还借了一大笔债,在经济十分拮据的情况下,他移住米脂县城东街,开了一个中药铺,并开始了他学医、行医的历程。李鼎铭发挥了秀才考试的钻研精神,刻苦探究医理,广览历代名家医学,精读《黄帝内经》《金匮要略》等中医名著,并灵活运用于临床验证。他行医博采众长,诊断精确,谙熟药性,精于炮制,遣方用药合度,经方、时方都能灵活应用。医者仁心,李鼎铭不仅医术高明,医德也十分高尚。他同情贫苦群众,老百姓求医,从不推辞,而且不避风雨,随叫随到,收费却很少,甚至不收费,受到群众的爱戴。

抗日战争时期,我党提出了团结抗日的“三三制”政策。李鼎铭不仅竭诚爱国,拥护抗日主张,而且公正无私,对劳苦群众饱含深情,得到当地群众的尊敬。在1941年的普选中,李鼎铭被选为米脂县参议会议长。在会议中,有人以米脂的特殊性为借口,对边区的金融政策提出异议,李鼎铭批评了这种意见:“米脂县自然有它的特殊性,但它又是整个边区的一部分,我们不能因为地方上的局部利益来损害边区的整体利益,不能违背整个边区的金融政策。”体现出他极高的全局观与整体政治意识。

李鼎铭最为著名的贡献是提出精兵简政的议案,但鲜为人知的是,在积极参政议政之前,他也有过一段“郁郁不得志”的时期。1941年11月7日,李鼎铭当选边区参议会副议长。11月15日,经毛泽东提名,又当选为边区政府副主席。16日,李鼎铭提出,依法不能兼任二职,遂决定任边区政府副主席,免去副议长职务。当选之初,他踌躇满志:我站在无党无派的地位,一方面对共产党进几句忠言,一方面劝告无党无派、各党各派的人,大家向一条大路前进。但由于当时“三三制”甫一实行,党内外政治协商的制度还未建立,各种场合总是把李鼎铭当客人看待,形式上客客气气,事实上对他的职权并不尊重。在边区政务会上,边区主席林伯渠问他有什么意见,他总回答说:“我不懂,我没意见。”有时请他批发文件,他也不写“行”。边区政府秘书长李维汉和林伯渠发现这种情况,决定由李维汉主动找李鼎铭开诚布公地谈谈心,征求意见。

1941年冬天一个深夜,陕北户外寒气逼人,李维汉踏着冻土,专程到李鼎铭在延安的住处,开门见山地说:鼎老,我这个秘书长不能当了,我要辞职了。李鼎铭问:为什么?李维汉就说:好多事情副主席不吭气,不写行,我这个秘书长怎么当?这么一说,把李鼎铭积蓄已久的心里话勾了出来,他说:我原本不愿出来做事的,是受到毛主席在参议会上的演说的感动才出来的,是在党外人士有职有权的鼓励下出来的。任职后,政府开会要我主持时,只临时给我一个条子,什么都不给我谈,我怎么办?政府下达命令指示,要我写行,有的内容我事先一点也不知道,怎么办?现在同级把我当客人,下级把我当傀儡。我这个副主席也不想干了。听到这里,李维汉主动做了自我批评,表示要向林伯渠主席和党组汇报,采取措施改进工作。后来党内外合作的制度逐步建立,协商民主日渐成熟,党外人士有职有权得以保障,李鼎铭很高兴,对工作的态度发生了根本的转变。

1941年后,抗战形势更为严峻,国共关系趋于紧张,加上自然灾害,边区的生产生活遭遇了困境。看到边区财政经济的极大困难,李鼎铭急在心上。如何解决,当务之急是要厉行节约,精兵简政。但这样的提议最初并没有多少人赞同,有人甚至怀疑他被国民党利用,削弱共产党的力量,劝李鼎铭不要提这样的议案。李鼎铭经过再三考虑,扪心自问,国难当头之际,难道我们就没有责任提出切实可行的办法,战胜困难、共度难关吗?难道我们还需要顾及一己之私,畏首畏尾吗?最终,他同姬伯雄等几位参议员商议酝酿,向边区第二届参议会提交了精兵简政的完整提案。提案引起了巨大反响,虽然有不同意见,但大多数参议员认为,提案对于及时解决边区的财政经济困难,不但适时中肯,而且具有远见卓识,称得上是一个带有战略意义的重大决策建议。大会表决时,得到参议员165票的多数拥护通过。精兵简政的提案,很快得到了毛泽东的重视,他将提案一字一句地抄在笔记本上,还加了一段批语:这个办法很好,恰恰是改造我们的机关主义、官僚主义、形式主义的对症药。1942年9月,《解放日报》刊发社论《一个极其重要的政策》,对精兵简政予以高度肯定。

与李鼎铭同为参议会议员的,还有霍祝三。霍祝三,1879年生于绥德义合的一户贫苦农民家庭,自幼勤奋好学,一边帮助父亲干农活,一边到镇上走读,时断时续“耕读”十二年,才读完小学课程。1903年,二十三岁的霍祝三考入绥德中学堂,在校四年,他刻苦精读古典经籍,同时又看了不少科技文化的新书,很快成为闻名乡里的饱学之士。霍祝三热心教育,毕业后就办私塾、开学校,无私地将所学回馈给家乡民众,同时也赢得了人们的敬重,1910年,他到义合镇高小任教,后担任校长。

霍祝三担任小学校长二十多年,深知陜北百姓疾苦,乐于扶助众人,乡亲们有事,如写对联、书信、文约、诉状,只要有求于他,他都一一照办。遇到贫苦人家婚丧灾病危困之事,他慷慨解囊相助,深得乡亲父老敬重,称他是善人、好人。

1924年,李子洲在绥德四师传播革命火种,建立党团组织。后来,一批又一批的党团员离开四师,走向社会。霍祝三所在的义合高小很快成为重要的革命阵地,在党团组织领导下,闹起了学潮,甚至将霍祝三的被褥卷起,扔在校门外,要求他离开学校。事发后,大量学生被捕,在危急时刻,霍祝三毅然站在学生一边,一面到县政府周旋,说明娃娃们没有造反,一面买来上万斤油饼,接济学生。

1946年,年近七十的霍祝三以高票当选为绥德县长,他没有丝毫骄色,反而十分客气地说,大家今天选我为县长,我觉得能力有些不够,没有给绥德作出什么贡献,虽有些成绩,也是分区的领导和区乡干部的努力得来的。他虚心地讲,大家既然选起了我,我要尽力办事,但希望各位参议员们多多指示,多多批评,把绥德的工作做得更好。

霍祝三作为接受过传统文化教育的绅士,深知民为邦本的道理,不仅关心国家,更心系民众。他常常深入基层,和农民谈心,调查了解情况。晚上,还坚持批办文件和群众来信,有时通宵达旦。1948年,绥德贸易公司发往榆林的一批货物,在上盐湾遭遇暴雨,洪水把货物冲到四十里铺一带,被群众打捞上岸据为己有。绥德专署、县政府等连夜开会研究,不少人提出调查清楚后强行收回。霍祝三说,我们不能干伤害群众感情的事情,应该以说服教育的方法收回。在他的主持下,通过思想教育工作,特别是联系到国家正往绥德运送小米救灾的事实,使群众自觉认识到保护国家财产的意义。结果,四十里铺群众很快将打捞回的公物全部交还。1951年,霍祝三特意向省里请求资助,帮助绥德修建了全长71里的干渠,成为绥德最早的大型水利工程。1959年,八十高龄的霍祝三,仍心系百姓,见到绥德来人,第一句就问,吃水的问题解决了没有?接着又问,煤炭问题呢?

李丹生,是近代陕北又一位知名绅士。1862年,他出生在延川县柏树坬村,年少勤勉苦学,选为清末拔贡,成为饱学之士,人们尊称为丹老。他不仅一心向学,还热心教育,把希望寄予后代。早年,为了设塾兴学,他远赴山西潞安府族兄李春光处,劝其捐资兴学。有人不解地说:家有三斗粮,不当孩儿王,图个穷教员,有啥出展!丹老不以为然地说:兴学育材,为民造福,何言没出息!受冷遇、碰钉子,他全然不顾,反而激励了他兴学的信心。他亲自筹划,先后在延川县内办过九处私塾,聘请教员,广招学子,自己既是校长,又是教员,执教九载,为陕北培养了不少优秀人才。1923年,民国陕西省通志委员梁俊山来到延川,闻知丹老能诗善文、富有才学,遂邀请其修志。丹老接受了这一重任,与史志同仁悉心研究,通力合作,不避寒暑,不辞劳苦,奋战一年,终于出色地完成编志。延川旧县志编者认为其地为边陲小县,性朴少文,既有文亦如鸡鸣犬吠,鄙俗不雅,故不编艺文志。丹老却慧眼独具,认为缺少艺文志是知者一失,需补编艺文志,以昭前作,而励来者。他广征博收残碑遗稿,择其精粹,编成诗词、碑文并茂的《艺文志》,其中选录了名不见经传的清末延川女诗人李娓娓诗词数十首,使得这位陕北稀有才女的诗稿得以流传。

丹老一身正气、刚直不阿。北洋时期,近代中国议会制度初行,陕北亦受其影响。然而,名曰施行民主,实则竞相贿选,金钱横行,丑态百出。延川所选议员,尽是土豪恶棍。丹老嫉恶如仇,赋诗痛斥:本是贤良登进路,反成鬼蜮纵横途。在“华洋筹金赈会”时期,丹老被推举为延川分会主任。当时贪污之风盛行,分到延川的赈金几乎被私吞一空,贫民见不到分文,丹老愤而隐退。后来,在“书志”诗中,他这样写道:平生不与名相关,不假权豪营势利。表达了自己不与俗世为伍的高洁志向。

1941年,年近古稀的丹老被选为陕甘宁边区参议会常驻议员,边区政府主席林伯渠,边区参议会副议长谢觉哉对丹老十分敬重和关照,彼此成为亲密的朋友,一起促膝谈心,吟诗对唱,相互勉励。虽然有了公职,但是,丹老仍保持了勤劳节俭的习惯,保持了耕读传家的传统士人风格,不仅时时读书写作,还经常率子登山扬鞭犁田。丹老当选为常驻议员后,同事们见他年老体弱,劝其自奉稍舒,不应过分操劳。丹老却说:抗战期间不应过分享受,要体谅国家的困难。何况我是种地汉,清苦惯了。谢觉哉听闻,不觉感慨说:至老不息,勤劳过于老农。作为参议会常驻议员,丹老尽职尽责,热心替人民代言。1941年边区第二届参议会闭幕式上,毛泽东亲临致辞,发表了著名的“在参议会上的演说”。之后,由丹老代表全体参议员致答词,丹老热情洋溢地说:三三制是依靠至诚来推行,如果只知道三三制重要,而没有至诚来推行,仍然是不会成功的。我们偌大年纪,不远百里而来,又充当参议员,那就是因为共产党实行民主是诚心诚意。古称唯德动天,至诚感神,而况于人乎?我之所以从民间来,是为诚所动。参议员上要替政府负责,下要替人民负责。参议员的责任是重要的,抗战需要经费,人民不易负担,参议员就要负责解决。李丹生一席讲话,气势激昂,兴之所至,将帽子掼在讲台上,声音使空气振动,参议会礼堂千余人屏息静听,大家无不为丹老的一腔热忱所感动。

李丹生不只说到,更亲力亲为,落实为民负责的诺言。1941年,边区内外出现困境,财政紧张,因而计划征收二十万石粮食,较上年猛增一倍多,百姓听闻惊愕不已,大呼负担太重,农民们的顾虑,直接影响到来年春耕的开展。丹老感觉作为参议员,有责任在政府方面传达民众的苦处,也在民众方面需要解释政府的困难。他建议边区政府根据实际情况,具体制定公粮征购数额,让人民知晓。丹老的建议顺乎民心,得到边区政府的采纳,重新确定了公粮征购任务,减轻了农民的负担,调动了农民生产的积极性。1942年,丹老重返故里,积极宣传民主救国的道理,他说,国家大难,匹夫有责。国家大事是大家的事,不能只看作是政府的事。人民和政府要共同努力,万众一心,齐御外患,做好战时物资动员,积极参加民兵。在丹老的召唤之下,延川民众掀起了更大的抗日热潮。

1945年7月3日,83岁高龄的丹老,未能亲见抗战胜利,带着遗憾与世长辞了。临终前他还说,滥竽边政数年,辱蒙厚待,但自愧毫无贡献,殊觉不安。然而,人民没有忘记他,边区政府也没有忘记他,边区政府、参议会,延安各界千余人,在参议会大礼堂为丹老举行了追悼大会,朱德送上“老成典型”的挽联,谢觉哉宣读了丹老生平事迹,高度评价了他追求进步的一生。

从李鼎铭到霍祝三,再到李丹生,他们作为陕北的绅士,作为传统中国的读书人,既学有所长,又学以致用,并且怀有经世济用、修齐治平的家国情怀。他们绝不局限于个人小家,而是放眼社会国家,始终秉持着富民强国、天下大同的理想信念,这是传统绅士的精神,也是陕北绅士的品格。这种高洁的品格,刚正的性格,阔达的胸怀,并不是突然出现的,而是有着悠久的历史传承。陕北,古属塞外,但地灵人杰,中华民族的优秀文化在这里积淀,作为古老中国象征的黄河、黄土地、黄帝陵、万里长城,在这里神奇地融为一体,孕育着陕北的文化。陕北,它不仅仅是一个地理概念,更重要的是一个文化概念,以中国优秀传统文化为底色的陕北文化,就体现在以传统绅士为代表的陕北文化群体身上,并得到世世代代的传承,薪火不熄。

清涧,古属雍州西河之域,是陕北最具历史韵味的小城之一,也是人才辈出,其中不少卓异不群。《清涧县志》记载了几位很具有魏晋隐士风格的人士。宋时,有名作王鹏九的人,性格恬淡,嗜好读书,以弱冠之龄补弟子员试,竟取得高等资格,于是愈发努力向学。然而,他并未能受到时代的眷顾,屡试不第,愤然曰:士之遇不遇时也,而学不可废。仍然苦志鉆研,终身不倦。后来,他受聘进入清涧永和书院,将平生之学倾相教授,成就甚多。史书说,王鹏九“平生待人恕而有礼,遇贫乏解推无各,时有司行乡饮礼,重其品延为大宝。”到了清代,又有另一位知名士人郝纯仁,资性颖悟,十岁能文,二十岁即在学界颇有声名。乾隆壬午年,随大父人悌一上公车不第,慨然曰:富贵非吾愿,愿得一二贤契相与论说,以尚友古人足矣。清涧当事者将其延为笔峰书院先生,他教学启迪有方,自延榆以及三晋时有闻风来学者,实繁有徒出其门者,莫不携芹香折桂萼以去,人们都说他师道立而善,故而得到了世人的尊敬。

绅士们不仅是读书的楷模,也是儒家伦理道德的践行者。在绥德,有清朝贡士李挺云,就是传承孝道的榜样。家运坎坷时,他不辞劳苦自任调理周济,与诸叔及族昆季休戚与共,成为美谈。康熙六十年,绥德米脂遭遇大荒,李挺云在距离米脂城六十里的姬刘家沟开设学馆,每天馆课毕,就到后山挖取苦菜以补食粮不足,每顿饭都要减少米量,累积数日后,用袋子装米运回家,供亲友食用,以解燃眉之急。后来,李挺云又在绥德南关设学馆,来学生徒更多,前后从教三十余年,共培养出四百多学生,对于不同学生,他也是量材造就,使皆各有所成。乡邻们说,李挺云待人和蔼如春风沐雨,对子女却训导极其严格,常令其学生及儿子书写“咬得菜根香,何事不可为”十字于座右,并说养心莫善于此。

绅士中也不乏急公好义者。陆法稷,绥德人,年少学有所成,以明经官任宜君训导,长于文学兼通内经,年八十一辞官回乡,颐养天年。有一天,恰好目睹有宋姓县吏撞坏圣庙櫺星门,诸生张珩等斥责他,双方就开始交恶,还将争端闹上了县衙。州县不分是非,将宋与张一起责骂,并欲惩罚他们。陆法稷听闻后,奋然而出,说,我要不出来说句话,诸生必然会有受诬陷者。于是,以八十高龄,扶杖诣公廷,竭力替诸生辩护,他说,县吏走櫺星门无知,罪不过失仪,学校诸门生纠正他的过失,他却怙恶不服,目无圣人十分明显了。作为一县父母官的州县,斥责县吏理所应当,若责罚张珩,则目无圣人者就不单单是县吏一人,坐堂审判的也是。州县闻听,更加恼怒,大声斥责,诉状中并没有你的名字,你何以突出辩护,难道不是咆哮公堂吗?陆法稷面无惧色,是可忍孰不可忍,看到这种无礼的事情,就好像苍鹰追逐鸟雀,不能不这样做。州县又诘问他,你年老罢官,何必给自己惹麻烦?陆法稷更怒,以拐杖敲击地面,大声说,陈恒弑其君,孔子沐浴而朝,圣人难道不是在罢官时吗?州县闻听语塞,于是两平其事,将县吏与宋珩各记大过一次,官司了结。

府谷,地处陕北的北部,地接塞外,民风顽悍,出了不少武将。然而,府谷同样有不少富有善心、气节的绅士,邓志敏就是其中的一位。邓志敏年幼好学,学有所成,无奈屡试不第,于是退就农居,平日里谨慎自持,却喜为义举。乾隆二十三年,因家乡义学需要修缮,费用不足,他毫不犹豫将自家所置地三十余垧半价售入义学,以帮助筹措费用。所居堡东有大缠坡,是山陕通衢,坡陡且长,每逢暑月寒冬,过路人苦于没有休憩之所,暑热冻饿,艰辛异常。邓志敏听闻后,就在东西坡界山巅创立关帝庙一楹,设茶房二间,庙夫一人,又在附近置地十数垧,以供关帝庙养膳,兼施茶水以济来往行人。乾隆三十四年,府谷县学宫东西两庑年久失修,几乎坍塌。邓志敏主动呈禀,捐银二百两,并亲自督工重新修整。对于宗族乡亲,邓志敏也十分慷慨,凡子侄有困乏者常为周济,遇到有孤寡艰难者,加以抚恤,更以好言宽慰。邓志敏终年六十五,卒死之日,乡党没有不为之悲恸的。

高登陛,府谷另外一位学有所成的士人。他年少孤贫,以致到了吃糠粃的地步,对母亲极为孝敬,竭力将最好吃的留给母亲。即便如此,高登陛仍勤学不辍,终有所成,考上进士后,被分派至山西,历任了沁源、翼城、文水、太谷等县县令,以清廉著称。沁源地处偏僻,民人健讼,动辄发生纠纷,闹上了法庭。高登陛在沁源任职时,洞察是非,发奸摘伏,人们无不服其严明,健讼的风气也渐渐稀有。当地有永济渠,相邻二村人为争水利,动辄哨聚百人械斗,常常酿成命案,其中又有豪强把持,以至历任县令都未能很好地解决。高登陛履职后,亲自前往永济渠探访,并拘捕了械斗为首者五人,重加责罚,后在渠上立一值日轮流牌,告诫不得恃强侵霸。村民们畏惧其严明,争斗自此平息。在另外一处任地,因为地狭民贫,形成习俗,如果丈夫久出不归,其妇无所依靠的,准许另嫁他人。高登陛闻知,痛言此伤风败俗,并且破坏人心,作为妇人失节,不过是为饥寒所迫,为民父母官,怎能使民众迫于饥寒而寡廉鲜耻。为此,特发出告示晓谕乡里,如有夫外出久无音信,确实生活没有着落,可由里甲开报县衙,众人设法帮助抚养幼儿,并晓以大义。从此之后,该地因贫改嫁的事大大减少,贫苦夫妇的家庭大多得以保全。高登陛在任九年,广受赞誉。后因疾病辞官归里,任地百姓流泪送行,几乎将道路堵塞。

陕北这片土地,虽然土地贫瘠,看上去文化落后,但尊学重教的古风一直存在,各地有识之士在绅士们的引领下兴办学校屡屡不绝,各地均建有书院,延续了陕北的文化传承。《续修陕西通志》记载了延长等地兴学事迹:

延长原来没有书院。乾隆十年,时任知县沈堡,筹划于城外水沟西创设,后改为县署。乾隆十九年巡抚陈巡边驻县,谕令欧阳照改造旧县署为书院,又因岁歉中止。乾隆二十六年,知县王崇礼倡捐,修理以前旧县署,又令郝鸿猷所置香火地51亩拨入,收租为膏火而肄业,自此始有学子就学,这就是后来的育材书院。

在延安府,明清以来,书院更是数目繁多,其知名者就有十余处之多,知名者有云峰书院、梦云书院、云岭书院、瑞泉书院、正学书院,其中龙溪书院,不仅人才荟萃,且景色颇佳,其建在城北艳阳谷内,后面有渠流磐石曲引以入泮池,书声琅琅,流水潺潺,确是一个引人入胜的读书、问学佳境。另一知名书院为嘉岭书院,在延安府城东南,乾隆四十七年,延安知府额乐春,知县张予治等,捐修府学,率领官绅士众人重新修缮了书院,使之面貌焕然一新。

陕北建书院历史最悠久的,恐怕要数宜川。宜川,古属丹州,据传早在战国时已经出现私立学馆,就有民间聘请经士教授子弟识文断句,熟读经籍。汉唐以来,民间教育更加发达,唐代设立弘文馆,天宝年间,在丹州所辖云岩、义川等地设置崇文馆,延请名士传授经学。宋代,张载任云岩县令,在丹州首开创办书院的先河。张载,北宋著名的哲学家、教育家,理学的创始人之一,创立了理学支脉——关学,影响深远。

云岩上寺原有崇圣院,张载将其修葺一新,创办书院,奉行孔夫子有教无类的办学思想,广泛招收学生入学。自此,陕北一般农户的子弟也就机会就学。张载在任期间,通过书院等教育,广为弘扬中华礼仪文明。《宋史》记述,张载政事以敦本善俗为先,每月吉,具洒食,召乡人高年会县庭,亲为劝酬,使人知养老事长之义。问民间疾苦,及导所以训诫子弟之意。在云岩,张载根据古礼,创造了婚葬之礼,劝人尊敬师长、孝顺父母、兄友弟恭,至今在宜川流传不息,也被云岩人称为夫子礼。张载不仅热心传道,也关注农事,常常劝农务本,奖励耕读,自此也养成了宜川人耕读的传统。

耕读传统,立基于中国悠久的农业文明,植根于陕北深厚的文化土壤,耕读一体,甚至以耕读为荣。在中国的文化中,耕读是高雅的,高尚的,既可以健体,又能陶冶情操,还是休闲静思、回归自然的最佳途径。明清以来,陕北就有不少很有学养的士人遵奉耕读传统,明代举人刘子诚、张允祥,本有机会任官,却都终生未仕,一边研究学问,一边务农持家。对于普通农家,供子弟读书,更重要的是为了提高素质,明白事理,以便于待人接物,知书懂礼。读书之外,首先还是要学会农活,努力把地种好。耕读传统之下,农人十分重视家庭教育,以《三字经》进行启蒙教育,以及各种礼仪教育,以《颜氏家训》进行农业劳动观念教育,以及伦理道德教育,以新学进行农耕社会所需要的实用教育,使其能书写,会计算。文化教育与农业生产融合在一起,教育的目的不是要跳农门,而是把以农为本的家业做得更大更好。耕读传统下,陕北也留下了不少歌咏农事的诗文,一首描述锄头的诗写道:

锄头侧入不容差,没锄唯恐伤根芽;草尽更祈微雨润,望穿几日开黄花。

寥寥数语,体现出对农事的敬畏。特有的耕读传统,造就了陕北绅士独有的品格,他们是高雅的、出世的,传承了中国的优秀传统文化与礼仪道德;他们又是亲切的、世俗的,是接地气的,他们亲自参与劳作,亲身体味人生百态、世事艰难,因此对这个世界有了更多真实的感悟,也更能实践圣人知行合一的要求。

多少人才闲不得,文章艺术并时珍。这是六十多年前,李木庵目睹延安文化之盛有感而发的诗句。延安如是,陕北亦如此。陕北,这片居于西北高原的黄土地,不仅是剽悍的陕北,粗犷的陕北,更是婉约的陕北,文化的陕北。而代代相袭的绅士群体,就是陕北文化的担纲者与传承者,他们中间,不乏正直刚毅的人,不乏埋头苦学的人,更不乏为民请命、心怀天下的人。陕北人的平和、方正,陕北人的從容、守拙,陕北人的儒雅、内敛,正是得益于绅士群体的精神弘扬与文化传承,构成了陕北人文化性格的另一面,却是极其重要的一面。

如今的陕北,经济飞速发展带来了社会的大转型,传统的绅士群体已经不在,但绅士的精神仍然得以遗存,绅士的文化仍然顽强沿袭,它体现在乡间的婚丧嫁娶里,闪现于农家的楹联对话中,也蕴含在各类学校的朗朗书声中。它们,发源自遥远古代的文化陕北,并将继续引领着陕北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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