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落果园

2020-08-11 07:32文非
延安文学 2020年1期
关键词:瓜瓜母亲

文非

八月初的一天,母亲打来电话。

“……你叔咳得厉害,滴冷汗,想去西安照一照。”

母亲绕了好几道弯弯终于说出关键的一句话。游慧蹙眉,她吃不准母亲是不是又在故伎重演。前年,奎叔胸闷,来西安折腾了十来天。那无疑是一场深重的灾难,那时她和林彬还在一起,但感情并不怎么好,两老人的吃喝、看病、游玩都被林彬包揽。游慧一直往边上躲,以工作忙为由早出晚归。尽管如此,游慧还是难以忍受,奎叔,那个老男人,穿墙而来的呼噜声令她几乎崩溃,一个走向暮年的老人居然还有那么高亢的肆无忌惮的呼噜。

那一次,林彬领着他们跑了七八趟医院,什么毛病也没查出。这当然是最好的结果,两人一身轻松,卯足劲跑遍了兵马俑、华清池、大雁塔、老城墙,丢下一片狼藉的卧室,大包小包带着从回民街扫荡来的战利品,高高兴兴地走了。走的时候林彬脱不开身,游慧开车送他们,半个小时的车程,游慧没和他们说一句话。到了火车站,母亲本已往验票处走,却突然折返身,拉着游慧的手说,林彬这娃实诚,对人家好一点。游慧暗吃了一惊,她不知道母亲看出了什么,但看母亲笑眯眯,又不像是看出什么的样子。母亲说完,提着鼓囊的背包,扭动着臃肿肥胖的身子,追上了那个游慧称之为“奎叔”的老男人。

“什么病非得上西安,县上看看么……”游慧冷冷地说。

“县上吃不准,怕是麻烦哩……”母亲忧心忡忡。

电话那头安静得很,游慧知道母亲这会儿一定是盘腿坐在炕上,奎叔一定躺在她身边——游慧发现自己走神了,她必须尽快结束这个电话。

“瓜瓜没人管,林彬出差了,我自己也木乱得很么。”游慧搬出了林彬,这个风一般消失了,和她不再有任何瓜葛的男人。

“不麻烦娃哩。不麻烦娃哩。”母亲小心翼翼,“我们认得么。”

游慧一时语塞,丢下一句“你们看着办吧”便撂下了电话。

窗外,夜色正浓,灯火阑珊。游慧瞅了一眼女儿紧闭的房门,顺手点了一根烟往阳台走。游慧居住的这套九十平两室一厅的房子在二十三层,虽说留给了她和女儿,但什么手续也没办,林彬带着她和女儿的照片,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个家。

阳台的风大,手中的烟头一旺一旺,虽已立秋,但还是燥。

她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母亲说来就来,必须想好对策,可除了硬着头皮扯谎,她似乎想不出更周全的办法。事情终将公之于众,不可能永远瞒下去。这样想着,游慧有了点破釜沉舟的决心,心稍稍安定了一些。她掐灭烟头,趿拉着拖鞋离开阳台。轻轻推开女儿的房门,女儿睡得正熟,床头的夜灯散发着柔和的橘黄色灯光,空调的声音丝丝作响,犹如春蚕暗夜中啃噬着桑叶。

这几天单位忙着备战“商洽会”,每天下班到家女儿都睡了。游慧不知道这样的情形要持续到什么时候,林彬消失后,她分身无术,托了小区的杨婶帮忙,熟人,知根知底。但这并非长久之策,孩子慢慢大了,需要陪伴和教育。

一个礼拜过去,游慧没有接到母亲的电话,她松了一口气,悬着的心似乎踏实了一些,也许正如她所期待的那样,他们最终放弃了来西安的打算。又过了一个礼拜,依然毫无动静,游慧也就彻底把心放下了。等她快要把这事忘记的时候,却收到了母亲寄来的一箱果子,她这才恍然大悟,现在正是摘果子的季节,自然抹不开身。这样想着,不免又隐隐担心起来。

转天一早,杨婶来接瓜瓜去上学,游慧想起那箱苹果,便说:“刚摘的洛川果子,你兜一些吃去吧,我是很少吃的。”——游慧说的是实话,每年,母亲邮寄来的果子,好的歹的,都被她以最快的速度送人了。她自己不吃,甚至都没给瓜瓜吃。

楊婶连声谢着,划拉开果箱,拿出十几个彤红的果子装进塑料袋。合上纸箱,杨婶瞅了一眼贴在纸箱上的邮寄单,冷不丁地问:“屈北奎是谁?”

游慧正低头吃着早餐,愣了好一阵,才抬起头。

“一个拦羊汉。一个赌徒。”

她说。

中秋节刚过,游慧给林彬发信息,准备去民政局把手续办了,这样拖着总不是办法。一连发了两条信息都没回,她知道林彬还在作无谓的等待,但一切已经不可能,分开这几个月,她已经接受了现实,也慢慢学会了和女儿两个人的生活。

这天下午,游慧要出差,想着三四天看不到瓜瓜,心里不舍,便提前回家收拾。隔着幼儿园窗户看了一会女儿后,她拐进超市买了一堆东西。几天不在,女儿托付给杨婶,冰箱里得储满食物。

家门口堆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颜色模糊的灰布袋,不知何物,许是保洁阿姨清扫楼道来不及收走的垃圾。游慧顺脚踢了踢,硬邦邦的。钥匙插进门孔里旋转的当儿,她似乎听到一声短促的声响,扭头,楼道里闪出一个人影,她没太在意,拉开门,但随着那个略有些佝偻的身影走近,她猛然呆住,心里接着一声叹:终究躲不过。

“叔——”她慌乱地叫了一声,听上去又是一声叹。

“没招呼,直接就来了。”声音里透着一丝谨小慎微的兴奋和得意。话落,一只枯瘦残缺的手掌伸过手要来替游慧拎沉甸甸的塑料袋,游慧慌忙挡了回去。

进了门,游慧有点小紧张,小慌乱。事情来得太突然,她没有半点准备。

奎叔提着面目模糊的灰布袋径直往饭厅去,兴许是感到一丝异样,便又退回大门,换了拖鞋再次往饭厅走——这个屋他是熟悉的,那副从容的样子,犹如踏进自家的菜园子。

游慧打电话推掉出差任务,领导不乐意,游慧有些毛,声音也跟着变调了。奎叔正在从灰布袋里往外掏果子。待游慧恼恨地挂掉电话,桌上已经堆满了个大饱满的果子,有的透着隐约的妊娠般的纹路。游慧有些惊讶,洛川到西安两百多公里,提着这么沉的袋子一路辗转,不知他是怎么过来的。

“来得不巧么。”奎叔陪着笑。

“林彬他出门了,要一段时间。”

“是么是么,我自己会去医院的么,丢不了。”

“不是说好一起过来的么?”

母亲没来,她感到很不适应。打小,游慧和奎叔就一直绷着,若不是母亲,这根紧绷的弦早断了。

“来不了么,果子要照看——瓜娃哩,听说上学堂了,真是好么。”

掏完果子,奎叔又从里面拎出一捆用布绺子绑好的衣物,面目模糊的灰布袋便彻底瘪了下去,像极了一副被掏完内脏的动物皮囊。奎叔将干瘪的灰布袋展平并卷了起来,左右瞅瞅,随手塞进橱柜和墙体之间的空隙里,这是留着走时用的。

做完这一切,像是累了,奎叔窝在沙发里,瘦小的身体,几欲被宽大松软的沙发吞没。看他不停地咳,倪慧忍不住仔细打量了两眼。那是一张苍老的脸和一双浮肿的鱼泡眼。脸上,纹路深错,布满类似腐烂苹果一般的黑斑点,尤其是深陷的双颊和稀疏的头发,使他看上去病相极重。倪慧有些心惊,两年不见,他有些失了人形,看来,病痛正以惊心动魄的速度加速他的衰老。

留下一点零钱,交代了一番,游慧逃也似地出了门。出了电梯,她给杨婶打电话,告诉她屈北奎来了,杨婶没闹明白,游慧又补了一句:“昨天还夸人家的果子好吃么。”

游慧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荡了一圈,回到家时,杨婶已经接瓜瓜回来了。见游慧回来,杨婶把游慧拉到一边,埋怨:“也不吱一声是瓜姥爷,好半天才绕明白,多失礼。”游慧看见奎叔在帮厨,急了,用手指指嘴巴,再指指胸腔。杨婶没闹明白,直愣。游慧只得作罢,扭头却发现奎叔原先放在沙发上的衣服不见了,她推开女儿的房门,果然看见那一堆已经松绑的衣服堆放在女儿窄小的床上。她皱了皱眉,将床上的娃娃和枕頭抱到自己床上,然后迅速把小熊维尼的床单换掉。

吃饭前,游慧找来一只不常用的木碗铁筷,悄悄递给正在桌前摆放碗筷的杨婶。不是心理有洁癖,奎叔这样子,她不能不多想,就算为了瓜瓜。

瓜瓜并不安心吃饭,目光一直好奇地追着奎叔的右手,那只残手除拇指外,呈斜面齐刷刷被切掉了半截,横切面被皮肉裹着,像四根小棒槌,让人不忍直视。游慧试图用目光制止瓜瓜不礼貌的行为,但瓜瓜并不听话。奎叔有些尴尬,将筷子从左手换到右手,然后伸出左手摸了摸瓜瓜的头。

饭后,奎叔抢着收拾,杨婶竖着手指朝游慧晃了晃,游慧看了一眼在厨房叮叮当当刷着碗的背影,低声说:“好赌,自己剁下的。”杨婶露出讶异的神色。话一出口,游慧又有点后悔,顿了顿,便又说:“我们那地方,十个男人九个赌——这几日你得帮我照应着点,单位领导更年期,再推就得丢工作。”杨婶爽快地应承,“谈不上照应,多添一双筷子罢了。”

杨婶走后,屋里安静了下来,一个很尖锐的问题突然摆到眼前:奎叔要在这个本就狭小的屋子里过夜。空气仿佛被抽走,游慧莫名有些紧张,早早洗漱完毕,带着瓜瓜钻进了屋。

隔壁出奇地安静,鼾声迟迟没有响起。偶尔传来一通被尽力压迫的咳嗽,轰隆隆,听上去像某种巨型动物的脚步声。奎叔是个嗜睡的人,无论是在草叶碧绿的山坡上,臭烘烘的羊圈里,还是刚刚放下碗的饭桌上,一地光斑的果园里,或坐或卧,都能快速入睡。

整宿,游慧被一些古怪破碎的梦纠缠,大汗淋漓醒来时,天已放亮,女儿不在身边。她吓了一跳,翻身起床,却见奎叔抱着瓜瓜坐在客厅沙发上,瓜瓜拿着玩具,在奎叔的怀里咯咯地笑着不停地扭动身子。

“瓜瓜,胡闹!”游慧唬起脸,她被自己的呵斥吓了一跳。

瓜瓜顺从地从奎叔腿上滑下来,撅起嘴一边玩去了。

奎叔尴尬地搓着手,看了一眼游慧,目光被蛰了一般,又慌忙移开。

游慧返身进屋,关上门,用手摁住噗噗跳动的心脏。

小时候,她很害怕奎叔这样亲昵地抱着她,被一个毫无血缘的散发着羊膻味的男人那样亲昵地抱着,是一种无法名状的感觉,紧张、慌乱、肉麻。她坐在他的腿上,身子拧着,两腿虚空地蹬着,以这种令肌肉酸痛的姿势,努力分解自己在他腿上的重量,并减少他们之间身体的接触面。

有的时候,她也会直截了当地反抗,尤其是奎叔满嘴的胡渣蹭向她的小脸蛋时,感觉每一个毛孔都注满了恐惧。她拼力抗拒和挣脱,甚至用手掐用脚踢,但越是反抗,奎叔反而越把她抱得更紧——奎叔有的是力气,那些不听话的羊,常常被他抱起来掼在地上教训——母亲为此不知骂过她多少回,游慧嘴上不说,心里却把母亲泼向她的骂词一句不漏地骂了回去。

平复情绪后,游慧开门。

奎叔正在厨房刮着鱼鳞,旁边安静地放着几个削好皮的果子。他什么时候去菜市场或者超市买鱼了呢?游慧一点也没发觉。去鳞洗净的鱼要打上几刀才能入味,奎叔左手拿刀,右手摁住刀来回切,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他看上去使出了浑身力气,整个身子都在往前倾。

游慧正犹豫要不要上去帮忙,门锁咔哒响,杨婶提着早点来了。

吃完早点,奎叔的苹果鱼也出锅了,这是游慧吃得最多的一道菜,果子和鱼,两种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碰撞,呈现的是不一样的味道。杨婶并不避讳,吃了一小碗,忍不住连声夸赞。游慧心里有障碍,似乎是为弥补自己刚才的失态,也象征性地喝了几口鱼汤。奎叔露出喜色,脸上的斑点也变得红润生动。趁大家高兴,他提出这几天要和杨婶一起接送瓜瓜。杨婶满口应承,游慧盯着奎叔手指上那枚闪亮的鱼鳞,没吭声,她不知奎叔打算哪天去医院,没问,也不想主动揽事。

短暂的不到两天的相处,瓜瓜和奎叔很快混熟了,在杨婶的夸声中,“姥爷姥爷”地叫着,仿佛是刚刚学会了一个新奇的名词,必须不停地叫才能记得住。奎叔自然是高兴,满脸皱子尽情舒展,乐得有些忘形。

那副羊拐不合时宜地出现了。

被吵醒的游慧揉着睡眼将门拉开半条缝,奎叔和瓜瓜背朝着她半蹲在地上玩着游戏,很乐呵的样子,待那褪色的沙包被奎叔高高地抛起时,她看到了地上那副羊拐,游慧心里“咯噔”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瞬间击中,睡意荡然无存,厉声道:“你给娃玩什么?”奎叔站起来,身子晃了晃,摊开手上的羊拐笑眯眯地说:“羊拐么。你小时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股怒气,支配着她冲上去伸手一甩,四颗泛着玉一般光泽的羊拐骨跌落到地板上,有两颗受了惊吓,骨碌碌躲到沙发底下去了。奎叔笑容干结在脸上,目光茫然又困惑。杨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忙过来解围。

遭受打击的奎叔,半个下午都陷在沙发里一动不动,游慧把自己关在阳台上抽烟,全身都在不可抑制地哆嗦,她需要不停地抽烟迫使自己镇静下来。她瞟了一眼客厅,耷拉着头的奎叔,像个做错了事等待惩罚的孩子,沮丧而不安。奎叔愈是这样,她愈感到痛苦。她多么希望奎叔能过来劈头盖脸把她训斥一顿,哪怕是一种表现在脸上的无声的抗拒。他们对抗了半辈子,奎叔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软弱,不堪一击,年轻时的血性、放浪和鲁莽已消失殆尽。这些东西被抽走了,人也就老得只剩下一副躯壳了。

夜里,杨婶留了下来,瓜瓜被吓到了,怎么也不肯和游慧睡。

“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但别吓着了老人和孩子。——瓜姥爷,其实挺不容易的。”

游慧黯然。

“瓜姥爷今儿个跟我打听林彬,我不知道他都知道什么,所以不好说,其实我也很想知道你们怎么样了,瓜瓜这么小,不能没有爸。”

“我们已经不可能了,他都招了,虽然那是一次醉酒后的行为,但已深深伤害了我。我恨这种自以为是的伤害女人的男人,包括——奎叔,他带给我和我妈的伤害是永远的,虽然我妈并不这么认为……”

杨婶一声叹息,她在等游慧继续往下说。

“在庄上,少有人知道屈北奎是谁,人人都叫他奎六,赌汉奎六,拦羊汉奎六,过去这么叫,现在还这么叫。二十年前,我还是一个面黄肌瘦的女娃娃,也跟在一群娃娃后面奎六奎六地叫着,但叫着叫着我感觉不对了,都在传,奎六和我妈暗地里好上了,不必再摟着羊睡觉了。有那么两次,放学回家,望着迎面而来,大大咧咧系着裤带离开我家的奎六,我连死的心都有了。”

“我妈弱小,父亲死后就一直受人明里暗里欺负,但像奎六这般明目张胆的却没有。我妈哭哭啼啼牵着我找到公家人,那个时候正赶上严打的尾巴,公家人抖了抖银晃晃的铐子要把奎六抓起来枪毙。我妈傻了眼,她只想公家人替她出一口气,没想过要他去吃枪子儿。她当场退缩了,改口了,公家人不怀好意地笑笑说,你们搭伙过吧,奎六除了好赌,没别的毛病。”

“奎六嗜赌。我见过那场面,他把三只羊拴在桌腿上,和人甩开膀子开赌,旁边挤满了看稀罕的人。一颗烟功夫,奎六便赢了两把,赢了的奎六胆儿更大,把三只羊全压上了。那三只羊,仿佛预知了自己即将到来的命运,惊惶不安。很快,羊被人给牵走了。最后一个离开的是奎六,他扫视了一眼桌上散乱的花牌和陆续离开的看热闹的人,拍了拍羊皮袄,留下一股弥漫着羊膻味的灰尘,昂头踏步而去。”

隔壁的鼾声如约而至,夹杂着细如发丝的啸叫,如过山车,卯足劲往上蹬,及至坡顶,无半点缓冲和回旋,陡然下降。游慧的心跟着揪起来,她很想开门把奎叔叫醒,最终她还是忍住了这种强烈的冲动。

“这样一个强奸犯,侥幸逃过了严打,非但没有受到政府惩罚,反而在我妈的默许下登堂入室成为我爸。这是莫大的耻辱,我背着这个耻辱,没脸见人啊。我开始不吃,不喝,不睡。我妈叫来奎六,奎六也束手无策。后来,他们爆发了激烈的争吵,我躺在炕上晕乎乎,以为自己快要死了,我并不清楚他们在吵什么,只听得一声痛苦的嗷叫后,里面传出妈妈撕心裂肺的哭声。随后,妈妈哭喊着,举着几截血淋淋的还在跳动的指头扑到我跟前……”

“他把自己给剁了?”杨婶插了一句。

“我妈说,奎六因我把自己手指剁了。太可怕了。”

“我妈用几根血淋淋的指头堵住我的嘴,让奎六这个混球堂而皇之地走进我们家。谁能想到,剁掉了几根指头的奎六还在赌,为了避人耳目,他们在山坡上、在老窑洞里,在树上、在屋顶上赌。他的羊越来越少,后来,政府退耕还林,封山禁牧,不让上山拦羊,村里的羊都卖了,没有了羊的人都扛着?头到塬上种果树。奎六不干,没有羊活着还有甚意思,他躲过公家人,夜里偷偷地赶着羊群上山……后来,你应该猜到了,树苗被啃,奎六的那些羊被庄上强制给卖了,他和大多数人一样,背着果树苗和?头上山。”

“小的时候我也玩抓拐。”杨婶说,“瓜姥爷那副拐,都有包浆了。”

“你有没有注意到,四个拐都有我的名字,他用一副羊拐笼络了我的心。那年月,庄上的女娃,谁都想拥有一副羊拐,可羊都卖掉了,要想弄到一副上好的羊拐并非易事。”

“后来我才知道奎六还圈养着一只羊,没有谁知道,连我和我妈都瞒过了,那只羊被他圈在一个废窑里,就在我们家果园的后面,他经常拽着几把青草去看。……他把那只羊宰了,送给了我一副羊拐。有些事情很奇妙,我承认在得到一副羊拐后,我对他的态度发生了微妙变化,他至少可以像父亲那样喊我的名字,可以抱着我像是证明什么似的满庄转悠。那是我们之间关系最亲密的一段时光,我似乎不再嫌弃他身上的羊膻味,笑着改口,叫他爸,他高兴地趴在地上,用残缺的手掌成天和我抓拐,惹得旁人都来看。”

游慧在黑暗中响亮地翻了个身。隔壁的鼾声沉寂下去了,奎叔也许醒了,身体的疼痛常常让他醒来。四周是潮汐退去一般的平静,女儿瓜瓜轻微而均匀的呼吸声令人感到美好而幸福。她叫了一声杨婶,她不知道和女儿挤在小床上的杨婶是否舒服。

“他的日子估摸不多了,看他那遭罪的样子。”杨婶说。

游慧心下一颤,张了嘴,哑然失语。

奎叔始终没有提去医院的事。游慧忍不住,看着他刚刚吞下一粒黑乎乎的药丸,装着不经意问了一句。奎叔有点慌乱,将手中羊粪球似的药丸扬了扬:“挺管用,不咳了。”游慧睨了一眼那黑丸子,不用问,一定是村医冯三给的,那些土药丸,她小时候捏着鼻子吞过不少,没见过有什么用,只是吃不死人。

礼拜六休息,瓜瓜吵着要带姥爷去动物园看会吐口水的羊。奎叔显然被瓜瓜兴奋而口齿不清的描述激起了兴趣。游慧不忍心纠正瓜瓜的话,几个月前,她和林彬带瓜瓜去了一趟动物园,瓜瓜被一只羊驼吐了口水,回来后,乐颠颠逢人便学。也是那次在动物园,游慧在林彬的手机相册里无意发现了那个陌生女人,两人吵了一路。游慧不想去动物园,她提出以购买芭比娃娃为条件,说服瓜瓜去商场转一转。

该有好几年没逛商场,家中从化妆品到厨房用具,大小东西都是网购。游慧有密集恐惧症,她带着瓜瓜和奎叔直往人少的地方走。买完芭比娃娃,经过一家门庭冷落的冬季服装店,游慧鬼使神差放缓了脚步,热情而精明的女店主快步过来将游慧往店里拉。店里打着清仓的惯用伎俩,抛售中老年冬衣。游慧取下一套带绒毛的衣裤,转身递给身后的奎叔。

“试试看吧。”

奎叔打了个愣,有些难以置信,继而显得手足无措起来。

“不用么,……我有衣服的,很贵的么,我有的。”

游慧有点不耐烦,刚想张嘴,店主接过衣服热情地将他往试衣间拉。

奎叔穿着新衣服扭扭捏捏出来时,游慧盯着手机眉眼都没抬,只听得店主在一个劲地夸精神。

买完单,游慧带着瓜瓜和奎叔匆匆离开了商场。林彬依然没有回信息,微信也一直没有更新,仿佛一滴水,悄无声息从这个世界蒸发了。游慧心情有些糟糕,来之前,她计划在商场吃一点的,现在,完全没有了兴致。

夜里,杨婶打来电话说老伴老寒腿又犯病了,就不过来了。挂电话前,杨婶说下个礼拜有空,可带奎叔去医院。游慧语气微弱地说了声谢谢便挂了电话。

隔壁屋鼾声响起后,游慧起来上卫生间,无意瞅见茶几上奎叔的烟袋,她迟疑了一下,走过去拿起烟袋,倒出里面的沙包和羊拐,沙包是愈发的破旧了,上面的格桑花花纹已经难以辨认。羊拐倒是愈发润滑,仿佛还残留着她当年的体温。游慧忍不住蹲下来,将羊拐放在地板上,再将沙包高高抛起,一次,两次,三次,她尝试了很多次,也没能将羊拐一次全部抓入手中。游慧坐在地上,一阵难以名状的酸楚袭了上来,她用茶几的一角抵住腹部,身子禁不住簌簌发抖,犹如寒风中的树叶。

这天晚上,游慧意外地睡得踏实,醒来的时候,阳光被窗户分割成九宫格,一格一格铺在被面上。她慵懒地爬起来,看见瓜瓜安静地坐在客厅地板上,用梳子给新买的芭比娃娃梳头。隔壁屋敞开着,没见奎叔,他带来的衣服和塞在橱柜和墙体之间空隙里的灰布袋也不见踪迹。饭厅的桌上放着一大碗苹果鱼,鱼汤纯白,尚有温热。

游慧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看着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瓜瓜,一语不发。

“总睡不踏实,整宿整宿地合不了眼哩。”母亲说。

“你找冯三,开几副药。”游慧说。

母亲轻叹了一口气,许久没说话,似乎在等待什么。

“一个人要是忙不过来,就把果园转了。”游慧猜度著劝母亲。

母亲似乎摇了摇头,叹口气:“也不是什么病,我心里晓得,听惯了你叔的呼噜,这一下子没了,还——”

这语速极快的猝不及防的一句话,惊得游慧半响说不出话,脑子里闪现的居然是父亲日渐模糊的身影,她为父亲鸣不平。母亲一定是犹豫了很久才说这句话的,这样的话也只有在电话里才说得出口,面对面,是万万说不出的。

奎叔去世一个多月了,据说,从西安回去不久就走了,肺癌。游慧事后才知这一切,奎叔不让母亲说。母亲这大半辈子,在她和奎叔之间,谨小慎微地活着,对奎叔从来是言听计从,不敢有半点违拗。

游慧决定带瓜瓜回老家散散心,临时起念,没有告诉母亲。

出城后,汽车沿着延西高速疾驰,目光所及,山茆沟梁绿意葱茏,红的苹果和枣子,黄的谷子,充盈着雄浑苍茫的黄土高原。愈接近洛川,绿色愈加逼人眼目。

因为林彬的失联,游慧这几月心情抑郁,她也想通过他的好友打听林彬的消息,但最终还是放下了这个念头,也许,他们都需要不为对方打扰的安静。游慧不时调整坐姿,大口地呼吸,仿佛要把肺里的郁浊之气全部吐出。车子进入洛川地界,她拿定了主意,要把自己和林彬的事告诉母亲,或者说,她需要把这件事告诉更多的她信得过的人,她的大脑里、心里、胸腔里、甚至胃管里,堆积了太多的东西,需要减负。

母亲不在屋,游慧牵着瓜瓜向果园走去。

秋收后的果园,安静而美好,绵软的斜阳将果树影子拉长铺陈在地上。微风荡过,头顶发出轻微的簌簌的响声。寻了一圈,未见母亲,或许不在园子里,收了果,园子里有什么好忙的呢。这样想着,便又折返。耳旁想起了“噗噗噗”的声音,一下又一下,沉闷、沉稳,带着狠劲。循声拨开果树枝条,看见了两个人影儿,在花花搭搭的树叶间晃动,是母亲,母亲身边,一个面色黧黑高个子男人正在斜阳里挥动着?头,雪亮的?头一起一落——定神细看,游慧心瞬间被攫住,像是被人从后面捣了一拳,身子跟着晃了晃。他们也看见了她,和她一样诧异。瓜瓜犹豫了片刻,随后惊喜地张开双臂,跌跌撞撞向抛下了?头的男人奔了过去。

游慧背靠果树,眼眶一热,失声痛哭起来。

……

夜里,游慧执意要和母亲睡,母亲本想说什么,但看着游慧垮着个脸,又生生地把滑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母女俩很多年没有这样挤一床了,虽然临时换了被单,但被褥上仍隐隐散发着一股味,游慧想了许久,才明白过来,这味儿是奎叔留下的。

“为甚瞒着我?”游慧盯着母亲,目光硬硬的。

“你叔从西安回来打了个电话,他就来了,不让我说——他是个好人,庄上人都这样说。”

游慧冷笑。

“叔,留下了话么?”

“穿着你买的衣服走了,手里抓着羊拐……那会儿,我们在园子里忙。……给你留了一张折子,这几年卖果存下的。”

游慧僵着,目光却软散成烟。

月色如水。确定母亲睡熟后,她悄悄起床,逆着冷风朝果园走去。奎叔的坟就在园子的东北角,在一棵他所喜爱的最粗壮的果树下。低矮的坟包已经墁上青砖,有杂草从砖的缝隙间钻出来。游慧在坟前坐了一阵,觉得冷,便起身,往回走的时候,她寻思着该给奎叔立块碑,这样,他在那边兴许不会寂寞。不知是脚步声惊扰了果园,还是阵阵寒风的凛冽,两旁黄叶纷纷飘落,有的落在游慧的头上,有的落在肩上,怎么也不肯飘下来。

快出园子,她看见一个高大的黑影往暗处一闪。刚出门时,她就发现那个黑影,只是装着没看见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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