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安的颜色

2020-08-11 07:32肖江
延安文学 2020年1期
关键词:腰鼓安塞陕北

肖江

如果用一种颜色来描写延安的话,我首先想到的是红色。红色的记忆可以追溯至我的儿童和少年时代。在小学和中学的课本里,延安的标志——延河边的宝塔山和窑洞是红色的;在电影里,延安是红色的革命圣地。八十三年前,中国共产党领导的红军经过二万五千里长征到达延安,13年的光辉岁月使之成为红色革命的摇篮;他们又从这块红色土地出发将红色的种子播撒向全中国,完成了改天换地的伟大壮举。

对这块红色的土地,我早已心向往之。我曾经三次到访延安。第一次访问延安是1990年代初,当时,在国家外经贸部门工作的我随领导到西安出差,在完成了预定的工作之后,我突然萌发出访问延安的冲动。在向领导请假并获准后连夜乘汽车前往延安。夜深了,在摇摇晃晃的车厢里我久久不能入睡,在脑海中不断描绘着即将见到的延安的样子。在我的心中,延安是一个圣地,是一个童话般的存在。清晨,当我睁开朦胧的双眼并将目光投向车窗外的时候,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望无边的黄土高原。尽管已是春末,但黄土高原上却见不到多少绿色,呈现在眼前的只有莽莽苍苍和千沟万壑。在之后的两天里,无论是在延河边,还是在清凉山和宝塔山上,放眼望去,黄色似乎是不变的颜色。从宝塔山向延河边望去,延安古城也被黄色调包围着,显得陈旧又缺乏生机。

我曾经读过茅盾先生的《白杨礼赞》,在文章中,作者对黄土高原有这样的描述:

这时你涌起来的感想也许是“雄壮”,也许是“伟大”,诸如此类的形容词,然而同时你的眼睛也许觉得有些倦怠,你对当前的“雄壮”或“伟大”闭了眼,而另一种味儿在你心头潜滋暗长了——“单调”!可不是,单调,有一点儿吧?……

在延安的几天里,在我为革命先辈的精神感动的同时,也和茅盾先生文章中所描述的那样,有了“单调”的感觉。此时的我觉得延安和黄土高原一样是黄颜色的。换句话说,延安的色彩是单调的。

尽管茅盾先生最终被黄土高原上极普通的白杨树感动,并称之为“不平凡的树”,但我目力所及范围内的白杨树依然太少太少,根本无法遮去黄土高原的颜色。

在以后的许多年里,红色的延安和土黄色的延安一直在我的脑海里交替闪现着,我多希望在延安的色彩中能够出现其它的颜色。

不过,在我仔细查阅有关延安的史料后,惊奇地发现,延安也曾经有很美的颜色。

据史料记载,汉武帝时,政府曾大量移民到此戍边,包括延安在内的陕北农业经济也曾空前发展,曾被誉为“新秦中”(意为和关中一样富庶)。在东汉虞诩的《奏复三郡疏》中有这样的文字描述:“水草丰美,上宜产牧,牛马衔尾,群羊塞道”。由此可见,那时候的延安地区也曾经植被茂盛,土壤肥沃,是一个可以和关中相媲美的富庶之地。

或许有气候变化的因素,我以为,更多的是人为的因素(因为移民的大量增加,以及滥砍滥伐、垦荒种地等),过分的垦荒和人为活动使延安所处的黄土高原超过其承载能力致使环境持续恶化,恶性循环更加重了环境恶化的程度。

我曾经在电影和电视里观看过安塞腰鼓群体表演的盛大场面。在感叹“天下第一鼓”的雄浑气势之余,我也被他们脚下飞扬起的黄土而震惊。飞扬起的黄土几乎将鼓手们紧紧裹在尘土之中,只有舞动的红色绸布在弥漫的尘土中顽强地展现着延安人的精神和魅力。

随着环境和生态的日益恶化,越来越严重的沙尘天气开始在黄土高原上肆虐,这些沙尘不仅仅影响着黄土高原,也影响着中國的华北和中原地区。

从延安走出的新中国领导人对延安的脱贫工作一直予以重视和支持。

周恩来总理1973年曾经回到延安视察,当看到延安人民的生活依然十分贫困时,难过地流下眼泪,非常沉痛地说,共产党人对不起延安百姓,希望延安“三年变面貌,五年粮食翻一番”。关于对不起延安百姓的说法,我也在许多国家领导人的回忆录以及回忆文章中读到类似的文字。

翻开中共党史,我们能够较为清楚地了解红军万里长征到达陕北时的一些基本情况。据史料记载,陕甘宁边区东靠黄河,北起长城,西接六盘山脉,南临泾水,东西宽约400公里,南北长约500公里,辖延安、绥德、三边等地区,面积约13万平方公里,约130万人口。1937—1938年,在陕甘宁边区有八路军留守部队约1万人,地方非正规部队2.4万人,除此之外,还有一定规模的政府和后勤工作人员。在1940年之前,陕甘宁边区和八路军、新四军的财政支出,大部分来源于国民政府调拨以及华侨、国际友人的捐赠。1940年后,国民党停止发放军饷并对陕甘宁边区实行军事和经济封锁。在这样的情况下,陕甘宁边区一方面实行“精兵简政”,另一方面要“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著名的“大生产运动”就是这样开始的。王震旅长的三五九旅也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开进南泥湾进行垦荒种粮。我们所熟知的毛泽东所写的《为人民服务》一文中的张思德也正是因为烧炭而献出生命。烧炭本身就是要砍伐黄土高原上为数不多的树木才能制作成冬季取暖的木炭。

从某种程度上说,当时的陕甘宁边区看似辽阔的土地(13万平方公里)却是贫瘠的,维持其130万百姓的生活已经十分困难,更不用说保证中共领导下的数万军队和行政人员的粮食以及物质供应。过分的征粮使陕北的百姓普遍不满,也曾经发生过“伍家的婆姨”诅咒毛泽东的事情。

“大生产运动”缓解了边区的粮食短缺问题,但也从某种程度上使陕甘宁边区的生态环境变得更加脆弱。自然灾害发生的频率进一步加大,过度垦荒带来的危害性也越来越大。

从延安走出来的中共领导人感恩延安和延安人民对中国革命做出的贡献,一直关心和支持延安老区的发展建设。但是,脆弱的生态环境以及当时的国力都无法从根本上改变延安积贫和积弱的局面。于是,延安的黄颜色一直陪伴着流逝的岁月从1949年到1999年。

从陕北的窑洞中走出的中国共产党人的继任者们没有忘记“还债”的承诺,从1990年代后期开始,在“再造一个山川秀美的西北地区”的目标指引下,中央政府率先以延安为“退耕还林”的试点,封山育林,植树种草,变当年“兄妹开荒”为“兄妹造林”。1999年是延安地区“退耕还林”的初始元年。也正是从这一年开始,延安开始以过去从未有的速度由黄颜色向绿色渐变。

2010年9月,我第二次来延安参观学习。放眼望去,昔日光秃秃的山峁、沟岔,黄颜色和绿颜色相互交织着,挺拔的乔木和绿茸茸的灌木共同构成了“封山育林”十年的成果。在延安的数天里,我时时感受着延安的变化,而给我印象最深的变化就是颜色的变化。

一晃九年过去了。2019年9月下旬,我随中国作协采访团第三次走进延安,再一次感受延安的变化,也再一次体味延安颜色的变化。

2019年是延安实施“退耕还林”二十周年。一系列数据让我真切感受到延安历史性的变化。最新的卫星遥感图显示,延安把陕西的绿色版图向北推移了400公里。截止2018年,延安市共退耕还林1077.47万亩,占其国土总面积19.4%,占全国计划内退耕还林面积的2.1%,占陕西全省的26.7%;全市森林覆盖率由33.5%提高到46.35%;植被覆盖率由2000年的46%提高到了2017年的81.3%;沙尘天气明显减少,城区空气“优”、“良”天数从2001年的238天增加到2018年的315天;入黄泥沙量由1999年以前的每年2.58亿吨降为0.31亿吨;土壤侵蚀模数由每年每平方公里9000吨降为1077吨。我还注意到这样一个数据,延安在“退耕还林”前的年平均降水量大约在350mm/年,随着绿化和生态环境的改善,降水量已经提高到现在的年平均降水量530mm/年。这些数据的变化带来的是环境的变化,也是颜色的变化。今天的延安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绿色的世界。如今的这个绿色世界依然每天都在发生着变化,它正变得色彩斑斓,正变得色香和果香诱人。延安苹果正成为延安的一张崭新的闪亮名片。

在我到达延安的第一天,当地的干部就告诉我,2019年5月7日,延安市被宣布退出绝对贫困,实现整体脱贫。

从延川到吴起,从吴起到安塞,我游走在延安的绿色之中,感受着延安色彩的变化。我还惊喜地看到,延河水质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尽管年径流量并不大,但是,稳定的三类河水的水质已经让我感叹不已。

短短几天的采访活动结束了。就在我结束行程前往延安南泥湾机场时,天空中飘下了细细的雨丝。从车窗望出去,两旁的山峦完全被绿意覆盖着,薄薄的雨雾从浓浓的绿意中升腾起来,将我的视线遮住,我仿佛行进在梦境之中。

我又想起了两千年前秦汉时的延安,也想起了1930年代的延安,还想起了1990年代初期的延安,以及2010年的延安。延安的颜色从毫无生气的土黄色正变成色彩斑斓的颜色。在红色的基调上,这斑斓的颜色正变成丰收的果实和百姓的笑脸。

延安是红色的,延安是绿色的,延安是多颜色的。延安人民正挥舞着如椽巨笔在延安的大地上描绘着更加美好的图画。

古谚曰:黄河清,圣人出。流过黄土高原并从延安土地上流过的黄河正在一天天变清,而今天的圣人不是别人,正是延安人民自己。

2019年8月28日

秦长城脚下的安塞

走头头的那个骡子哟,三盏盏那个灯;

哎呀戴上那个铃子哟,哇哇得那个声。

白脖子的那个哈巴哟,朝南那个咬呀,

哎呀赶牲灵的那人儿哟,噢过呀来了。

你若是我的哥哥哟,招一招你那个手;

你不是我的哥哥哟,走你的那个路。

当我在安塞区文化艺术馆听歌手演唱这首著名的陕北信天游——《赶牲灵》时,我才如梦初醒般意识到,这里是陕北,这里是安塞。

我曾经三次到访延安,却是第一次访问安塞。在到访安塞之前,除了知道名闻遐迩的“安塞腰鼓”外,对安塞知之甚少。此次,中国作协组织作家走进延安采风,我有幸再一次走进延安并首次访问安塞,也终于有机会和安塞相遇相识。

安塞原为安塞县,现在是延安市的一个区,位于延安市正北,相距大约30多公里。安塞历史悠久,自古就有“上郡咽喉”之称。这里的“上郡”指的是秦时的上郡。正是从秦时开始,秦国就在这个咽喉之地修筑长城以抵御外侵。据史料记载,秦汉时期,安塞境内的烽火台多达四五十处。安塞正式成为地名大约在宋代。由于西夏的入侵,宋为安定边塞遂在秦长城脚下筑安塞堡,后在金明故城所在地设行政管理机构——安塞堡。由此可见,安塞名称的由来就是“安定边塞”之意。

由于秦长城的修建,可以使我们清楚地意识到长城两边不同的民族和文化。据史家考证,安塞地处以仰韶文化为代表的中原文化向北发展,以阴山岩画文化为代表的北方民族文化向南发展的文化融合交汇地带。在长期的历史发展过程中,中原农耕文化和西北游牧文化相互交融,逐漸形成了既有汉民族特点又有少数民族特点的安塞文化。由于历史上安塞交通闭塞,对外交流长期处于封闭,半封闭状态。因此,使得具有中原文化和西部民族文化特点的古老民族传统文化得以在以安塞为代表的陕北地区较完整地保存下来,并最终成为中国西北地区黄土高原文化保存最好、民间艺术最集中、最具代表性的地区之一。

延水从安塞城边静静地流过,我们也在一场秋雨轻洒之后轻轻地走进安塞。

一进入安塞小城,我就被城边一处山顶上一个巨大的安塞腰鼓吸引了。安塞腰鼓被誉为“天下第一鼓”。1996年,安塞被国家文化部命名为“中国腰鼓之乡”。我曾多次在影视上看见安塞腰鼓表演时的盛大场面,其磅礴的气势和豪迈粗狂的舞姿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在安塞文化艺术馆参观时,我特别注意到一块画像砖。据考证,该画像砖系宋代造物。内容就是一个鼓者,腰挎细腰鼓,侧身,头向左后扬起,左脚着地,右脚前跨蹬出,双手一高一低做挥槌击鼓状;左侧一人为敲镲者,双脚跳起,收左腿,眼看左侧,双手在胸前做打镲状。击鼓者赤膊,穿灯笼裤,腰系彩带,彩带在身后飘舞。这一画像砖的出土为考证陕北腰鼓的历史渊源和历史发展提供了珍贵的实物资料。

我个人以为,在安塞乃至于在陕北地区,腰鼓的出现和发展有其必然性。在长达两千多年的历史时期,包括安塞在内的陕北地区处于中原文化和西部少数民族文化的交汇区,同时,也是边塞地区,外部入侵是主要威胁。由于地理环境的限制和影响,遇到敌人偷袭时,击鼓用以报警和传递讯息;而作战时则用以擂鼓助威;胜利时用以击鼓欢庆。而且当地盛产各类牲畜,取材较为便利,制作也比较简单方便。随着历史的发展,腰鼓的军事用途渐渐被民间祭祀、欢庆、祈福等取代。这或许就是安塞腰鼓能够流传至今的主要原因。

安塞腰鼓分为文鼓和武鼓两种。文鼓以扭为主,重扭轻打;武鼓以打为主,重打轻扭。安塞腰鼓多采用集体表演形式,少则数十人,多则一两百人。我们在影视上看到的多是百人以上的集体表演。

我到访安塞之后才知道,安塞除了腰鼓之外,还有安塞秧歌。每逢喜庆的日子,城镇乡村都有表演秧歌的习俗。此外,安塞的民乐也非常有名。其主要内容多在说书、闹秧歌和婚丧嫁娶中使用。乐器有唢呐、镲、鼓、三弦、笛子、管子、长号等。

安塞的刺绣和雕塑也有较长的历史。而最让我称奇的是安塞的剪纸艺术和农民画。

安塞的剪纸被安塞人称为窗花,历史相当悠久,是民间靠世代口授心传保留下来的一种民间艺术,在民间自然形成了家族沿袭的传授方式。安塞剪纸不仅保留了丰富的古代历史文化和民俗,而且还形成了现代的民间艺术风格和体系。1993年,安塞被国家文化部命名为“中国民间艺术剪纸之乡”。2006年5月20日,安塞剪纸被国务院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而安塞的农民画则具有浓郁的地域特色。在安塞文化艺术馆参观过程中,我在这些画作面前流连忘返,陶醉不已。这些畫作的内容既夸张又现实,既变形又真切,色彩浓郁,感官印象强烈,具有独特的艺术魅力。

沿着延河边的步道缓缓前行,延河从身边潺潺流过,举头望去,在绵延的峰岭之上还隐约可见两千年前秦长城的遗址。出乎我意料的是,在安塞的土地上,至今还存留着秦时的“秦直道”遗址。两千多年的风雨中,曾经的“秦直道”上不仅走过秦时的车马,还走过汉时的明月和后世绵绵不绝的风雨和故事。在这些故事中,最让安塞人牢记的是开国领袖毛泽东在安塞的岁月。

1947年4月13日至6月9日,毛泽东和中央机关撤离延安后,在安塞境内王家湾居住了58天。在这里,毛泽东洋洋洒洒写出雄文两篇——《关于西北战场的作战方针》和《蒋介石正处在全民的包围中》;在这里指挥了羊马河、蟠龙战役,并且部署了全国其它战场上的战役。毛泽东在王家湾的58天是改变陕北战局的58天,也是国共两党在全国战场上的关于中国未来前途和命运的大博弈进入转折点的58天。

安塞还是毛泽东《为人民服务》演讲稿中的主人公——张思德因公殉职的地方。这个年仅29岁的普通战士以其所做的极普通的工作——烧炭而让一代伟人为其写下感人至深的著名演讲稿。这篇看似普通的演讲稿的标题(即“为人民服务”)如今存留在中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每一个角落,张思德的名字也成为了一种崇高品质和精神的象征。

安塞是一个值得记忆的地方,安塞也是一个值得去发掘历史和文化的地方。也许,不仅仅因为它的历史,它的文化,它的人民,还因为安塞是一个可以放飞心灵的地方。

安塞从秦长城脚下走来,浸沐着延水的氤氲,伴随着腰鼓雄浑有力的节奏;安塞从历史中走来,迈着坚实而又年轻的步伐;安塞向着未来走去,带着憧憬,带着自信,带着昂扬向上的斗志。

在我的心中,安塞是一个从历史和现实中走来的陕北女子,她扭动着细细的腰肢,唱着陕北的信天游,轻打着小巧的腰鼓,舞动着手中红红的绸带,站在秦时的长城关口迎接和欢送着每一个来自远方的客人。

2019年8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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