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维生
一
带着一身水湿气,走出电梯,直奔自己住的房间。房卡放在电磁感应区,两秒钟后,听到声音提示,转动把手。八月的陕北,秋雨濛濛,大地湿淋淋的。推开房门,里面光线不明快,房卡尚未插入墙壁卡槽内,房间不能通电。
一束植物光投来,我眼睛受到驚吓,眨了一下,顺着光线追去,发现茶几上精致的瓷盘中,摆放五枚苹果,色泽鲜艳。四个平铺下面,上面坐一个呈塔形状。从延安出来,雨中行程两个多小时,除了雨染湿心,它让情感为之一动。
苹果无长得特殊地方,感觉一点不同,就是地域文化迵异,陕北洛川是黄土地的塬。
目光撞在苹果上,回荡的光波中,弥漫苹果气息。嘎啦苹果执著地进入视野中,它离开黄土塬,不忍心告别茂密枝叶。在小县城宾馆,安静房间中,摆在精致盘中,等待陌生人闯入。我是观赏者,当苹果成为话题,它不仅是房间的视觉中心,而是这次采访活动的主题。
放下拉杆箱,坐在茶几边的沙发上,望着盘中的嘎啦苹果,每年八月上市的最好季节。陕西苹果主要集中在关中和陕北两地,陕北洛川苹果比较有名,通过形象和味道,从中提取历史踪影。另一方面是审美和鉴赏,对苹果的滋味如何,品尝过程中,唤起沉寂的记忆。经受果子色彩和香味勾引,产生吃的欲望。从品到感受的过程,不仅身体享受,它提出问题,即对食物进入深刻分析和追寻。
人的口味,并不是生下来,从母亲身体中带的生理现象。而是生活模式,地域环境和个人经历有关。
来延安之前,读春草词人谢堃《花木小志》。他好游历,“虽寒逐饥驱之窘迫”,足迹遍及各地。除了在旅途中能体验“自然之气,悠然自得”,对于植物颇有研究,记载多年走南闯北遇到的一百四十多种花木,其中有关于苹果。“树劲枝繁,花白而香,亦有粉红花者,果大如碗,甜脆香酥,最耐咀嚼。”他没有去过陕北,当时那片土地上,还没有种植苹果。
古时柰、花红一些水果,或和苹果相似的水果,大多被人们认为土生苹果。汉武帝时,上林苑中栽培林檎和柰另有作用,不是可以食用的水果,摆在床头当香熏,或放在衣服中做香囊。元朝时期,苹果从中亚传入中国,只有宫廷才可享用。
苹果一词,来源于梵语,是古印度佛经中所说的水果,称谓“频婆”,以后被汉语借用,并有“平波”、“苹婆”的说法。明朝万历年间农书《群芳谱·果谱》,有关苹果记载:“苹果,出北地,燕赵者尤佳。接用林檎体。树身耸直,叶青,似林檎而大,果如梨而圆滑。生青,熟则半红半白,或全红,光洁可爱玩,香闻数步。味甘松,未熟者食如棉絮,过熟又沙烂不堪食,惟八九分熟者最佳。”我国果树史专家一致认为,这是苹果一词,在汉语中最早出现。
清朝以前,曾在河北、山东各地种植土生苹果,产量不大,果实小而皮薄,味道甜美。由于苹果品种原因,不好储存,容易损坏,所以价格贵,当时北京旗人用作贡果。十九世纪七十年代初,毓璜顶东南山坡有一片果园,主人是美国牧师倪维思。1871年,从美国返回烟台时,他在家乡纽约州带来十几种苹果树苗,青香蕉、红香蕉为主品种,后来又引进小国光。民国时期以后,国外品种苹果在市场上占主要地位,土生苹果逐渐淘汰,种植范围萎缩。
采访团一下车,当地工作人员给每人发一个纸袋,里面装有《洛川苹果文化——理论卷》,两本《果乡风》杂志。李新安和洛川苹果,第一次出现。
洛川县位于延安市南部,秦、汉置鄜县,魏、晋匈奴入据,后秦姚苌建初八年(393年)划鄜县北部置洛川县,因境内洛水得名。
科学家推测洛川塬的黄土层,陕北盆地的内陆湖,在地壳运动中缓慢变成陆地,距今大约二百多万年,气势猛烈的西北风,扫荡西伯利亚高原和鄂尔多斯台地,裹挟塞北沙漠的沙尘南下,一天天不断积累,在陕北堆积出山沟交错的黄土高原。
古老洛川塬,保存完好无损的黄土塬面,地貌不寻常的奇观。《尚书》《诗经》《史记》《汉书》《山海经》记载,原始农牧业产生之前,这里大部分为天然植被覆盖。原始农牧业出现,家畜饲养变化过程,农业工具改进,对于这个地区产生影响。河谷平原与黄土台原地势平坦适于农耕,天然植被加速遭受破坏,被农耕植物代替。
随着时间发展,古气候改变,暖湿气候带来丰富降雨,以及强风吹削,水土流失十分严重。长期土壤侵蚀,形成黄土高原特有的地形地貌峁、梁和塬。陕西洛川塬与甘肃董志塬,保存没有损坏的原始面目,洛川塬为最大一块。
洛川黄土古塬,学者对洛川进行详细调查,并确定渭北高原,有一条独具优越的苹果最佳生产带,而洛川处在核心区域。洛川苹果果形美好,个头大且均匀,果面色泽鲜嫩,肉质脆嫩,而且含糖量高,耐贮藏诸多特点。黄土地和嘎啦苹果,我无法联系在一起,也不相信贫瘠土地能长出这么漂亮的苹果。
说起洛川苹果,离不开李新安这个苦命的孩子。一九一九年,生于洛川县城北三十里阿寺村,是他经过多年努力,改变了这片土地上人的命运。
我不忍心破坏苹果安静的美,拿起一枚苹果,皮肤和苹果接触,情感有了微妙变化。每一枚苹果都是生命,有它有故事和秘密,端详它,总想探究切入点,寻找留下脚踪,找出背后真实,这不是在一定逻辑下虚构,现实没有逻辑可言。
在洛川宾馆,我遇见洛川苹果和李新安的故事,对陕北看法彻底改变。
二
采访团一行人在雨中,走进永乡镇阿寺村,便可看见“中国苹果第一村”标识。在阿寺村墙上,画着苹果种植、疏花、修剪、套袋,街口的铜像以苹果为主题,小巷以苹果品种命名,街道两边垃圾桶都是苹果造型。在阿寺村不仅土地上种苹果,人们日常生活,无处不有苹果元素。
阿寺村在洛川县永乡镇东南五里处,因为村建在阿斗寺院而得名。始建于明成化弘治年间,单一李姓血缘村落,他们源自哪里不知道,只记得来自山西大槐树下。经过漫长迁徙之后,来到了黄土塬,栽种槐树寄托思乡之情,念祖之意。表达从此后,要在这里扎根,繁衍后代。历经岁月风雨沧桑,仅存两株距今已有七百多岁。大集体时期,村队部的大铁钟悬挂树枝头,槐树下是村子的中心,人们商讨村事,评论公道,叙说古今,也是交流情感的地方。
八月时节,陕北的秋雨,使干燥的空气湿润,苹果树鲜活,挂果枝头,呈现出一派生机,等待即将到来的收获。李新安起始园里,当年在阿寺村种植的第一棵苹果树,仍然生命力旺盛,接连成串的硕果。阿寺村采用先进嫁接技术,使第一棵树的生命延续。
旧时洛川婚礼习俗,不拜“喜”字,而是拜双雁,屋子里放着枣枝。姜献琛,洛川城关镇人。光绪二十三年(1897)丁酉科拔贡,人们称为“姜拔贡”。在其著的《洛川乡土志》记载:“新妇下轿,即用枣枝上栽核桃、大枣、面兔,扫帚上栽纸花,名为‘拉花头。然后扶新妇,手携面斗以入,即于庭前拜天地,则奠雁礼也。”由同辈亲朋中口才好的人,开一些喜庆玩笑,说吉祥话,手执枣枝和扫帚,唱一曲古老《拉枣枝歌》:
荞麦三棱,麦子尖
十里乡俗不一般
桌子翻过腿朝天
红布兰布围一圈
红顶子,绿绰檐
轿穗子,裤腿子翻
桌子圪崂入麦秸
麦秸上头铺棉毡
竹子秆,绑两边
四个轿夫抬得欢
走一岭,转一弯
苏铃响,马叫唤
不知不觉到门前
1938年,在歌声中李新安和王兰畔结婚,意味着从此要养家糊口,做一个男人的事情。土生土长的李新安,心里明白,靠种庄稼勉强维持活着,碰上大灾年,和不断的战争,让老百姓难以生存。他面对黄土地,思索怎么变化,才能让家人吃上饱饭?过上好光景?
1943年,国民党106师副师长屈伸回阿寺村探亲,李新安下定决心,去外面闯荡,见见世面,改变封闭的困境,跟随这位親戚去河南灵宝县,做了他的勤务兵。两年后,部队换防,屈伸送李新安到焦村大地主李工生家果园,学习苹果栽培和养蜂技术。生活的艰难困苦,繁多而沉重的劳动,没有压垮这个年轻人的信念,退缩一步。他在生产过程中,记住每处环节,认真揣摩,用心专一学习。有一天,冒出一个想法,洛川和灵宝相距虽然遥远,但自然条件大概相似,能否在洛川种植苹果呢?李新安所处时代,还有当时环境下,这是大胆冒险,类似于赌博。前思后想,他被自己荒诞念头捕获,借钱租地,在异乡他土,培育四亩五分地的苹果树苗。
八月陕北的雨,洗净干燥,空气湿润。我们在墙上宣传栏,看着历史上的李新安。毛驴的蹄声,似乎在雨中响起。这个陕北汉子,当年不辞艰辛困苦,过潼关、闯铜川,这不是一个人旅程,携带行李,不会有太多麻烦。他一路风尘,随行是两百棵支棱八翘的苹果树苗,一棵棵结着梦想,回到梦中故乡土地。
1947年,在推翻国民党统治,解放全中国的战争中,李新安带着培育的两百株果树苗回到洛川。他坐火车来到渭南,又怕拖延行程,便买了一头驴子驮树苗。一身灰褐色毛,头大耳长,四肢瘦弱,身体不大,性情温驯,它是劳动的好帮手。在陕北人生活和习俗中,它具有不可替代的位置。陕北人赶上毛驴,就有唱不尽的信天游。
一道道山来,一道道川
赶上毛驴走三边
灰毛驴上来灰毛驴下
莜面烤烙山药蛋
过去在陕北的峁、梁和塬,毛驴是最常见的牲畜。它用于田间劳动,牵碾拉磨,远处运输,也可供人坐乘。
李新安一路辛苦,路经关中平原与陕北黄土高原结合部的宜君,眼看着进入陕北地界,却被国民党匪军抓住,借此敲诈,让给他们运送行李。
李新安无任何办法,拿出身上所有钱送给当兵的,才保住这批树苗。他怕再有意外差错,不敢多休息,不论黑白变换。拖着疲惫身体,走到离家不足十五里地的寺家河,这头驴撑不住,活活累死了。只好借别人家的驴,才把树苗驮回阿寺村。
李新安在外几年回来,消息传遍全村,亲戚和乡邻都来看发财没有,带回来什么稀罕东西。一村人没有猜对,他身上无分文,带回两百株苹果树苗。村人以为在外当兵,吃香喝辣的,发一笔横财,或做官后,穿了锦绣衣服,回到故乡接受亲友乡邻们夸耀。他一身灰土,和一堆树苗,受到大家嘲笑。脸朝黄土背朝天,土地里刨食,勉强维持活着,谁有心种这些“干柴棒棒”,它能当饭吃么?上个世纪四十年代的洛川,土地贫薄,粮食产量不高,打下的粮食只够吃半年,人们珍惜利用每一寸土地。
李新安在外奔波,算是见过世面的人。尤其学习种植苹果后,越来越相信此物价值。他不嫌麻烦的解释,反而引来更大嘲讽。家族中对他的举动,阻力相当大,没有一个人同意。尽是胡闹哩,闹不好,要饿死全家哩。由于看法不同,分歧太大,费尽口舌,最后还是和二叔分家,用自己六亩七分地,建起洛川第一块果园。
墙上的画,一头行驴,一捆苹果树苗,这对于思想落后黄土塬上的人,不仅是种和不种的斗争,而且是一场传统农业和现代意识的革命。从此在这片贫瘠土地上,一棵棵苹果树苗,如同绿色星火,在黄土塬上燃烧。
洛川解放后,李新安背着苹果树苗到处叫卖,根据当地情况,编出宣传苹果树顺口溜。老一代人清楚记得,只要遇上人,他就介绍种植苹果的好处,还有人说,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在乡村土墙和电杆上,贴有他用钢笔写的《劝君栽树歌》。集会上,他利用受群众欢迎的快板,说唱栽苹果树的好处:
劝君眼放远,让我来宣传,要想富,先栽树。
沟边种槐柳,地里栽果树,苹果树,摇钱树。
山远山森林山,近山低山花果山。
1959年,国庆节前夕,李新安向毛泽东主席寄赠苹果两木箱,中共中央办公厅回信赞扬“这在陕北黄土高原是一大创举”。那一年,阿寺村果园发展336.4亩,全县苹果种植面积达到1.7万亩,一举成为苹果县。1960年,阿寺村已经繁育三千多株苹果苗,除本村三百多亩果园自用外,其余都供给外村外地,县里多个村子有了自己的苹果园,而且邻近各地,也从阿寺村引进苗木。
1956年10月,《延安报》发表李新安《苹果与幸福》的文章,当时团中央第一书记胡耀邦参观阿寺村苹果园,赞扬李新安的创新精神。1957年4月,他被推举北京参加全国农业展览会,受到了毛主席和中央领导接见。
我们在雨中打着伞,走进李新安的故居,感受洛川人民为什么称他为苹果之父。李新安塑像前,采访团一行人,听取当地领导对洛川苹果发展历程介绍,雨中李新安塑像更显得精神。他注视前方,在思考苹果的发展方向。
三
雨使洛川小城湿润,清晨起来,望着窗外街道。我离开宾馆,开始每天晨跑。街道经雨洗涤,空气潮乎乎的,呼吸舒服,行走的人稀少。顺着宾馆前街向东跑,在十字路口,另一侧有广场。
入口处新安广场和硕大的苹果标志,代表这座小城,也为了纪念李新安,县城中心公园命名为新安广场,
我站在标志前,想起昨天雨中探访阿寺村参观苹果园,对苹果之父致敬。广场上晨练的人较多,跳广场舞的领队是中年妇女,伴跳曲子《南泥湾》。在红色革命圣地,听着熟悉红歌,回味在洛川所听所看到情景。
1947年,李新安带着自己培育的两百株果树苗,经过漫长旅途回到洛川。这一切停留在时间深处,它成为历史记忆。当今苹果是全县经济支柱,也是老百姓实现富裕主项,在党和政府领导下,苹果做成大产业,使洛川苹果闻名世界。形成“一县一业”发展模式,由落后的传统手段,升级为前生产后整理产业过程。
通过智能选果线,每枚苹果从大小、糖度、颜色、瑕疵多项指标,都能够出现在电脑上。机器分级,同时分拣,每一个苹果都能找到自己位置。洛川苹果从扩大种植面积的传统模式,走向高新技术和品牌战略,以及苹果旅游多元化的路子。
1983年5月2日,苹果之父李新安去世,他没有给儿孙留下财富,却留给洛川人民巨大的苹果产业。
我对这位陕北汉子充满敬意,离开新安广场,还是站在苹果标志前,深情地告别。
回到洛川宾馆,整理行装,注视盘中剩下的两枚苹果。拿起来,感受皮肤和苹果摩挲的感觉,决定带走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