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不语
图/阿邓晨明
许多多像一个即将奔赴战场的死士,怀揣着“不成功便成仁”的一腔孤勇,去了结一段过往尘缘。
中秋节刚过去,南方在朋友圈里宣布喜讯:爱妻产女,上辈子的情人和这辈子的情人都在身边,顿觉人生圆满。
照片里夫妻俩头靠着头,捧着女儿的小脚笑得一脸满足。
林染举着手机对许多多念叨:“许多多,看看你家南方都当爸爸了,再看看你自己,老同学里就你一人还没着落了吧,你就一点儿都不觉得羞愧吗?”
许多多慢慢收回落在手机上的目光,说:“我家南方升级当爸有什么稀奇的?我家林染还要结第二回婚了呢,要是你们每个人结婚生子我都要羞愧一回,那我早就该羞惭致死了。”
不管是“我家南方”,还是“我家林染”,其实许多多私心里都有些暗戳戳不可告人的心思,她希望他们一个个的,趁着年轻时都尽情去恋爱、去结婚,然后到50岁的时候通通都恢复单身,住到她家隔壁来,70岁的时候大家再一起搬到养老院去,如果那时候大家都还活着的话。
但是南方有了女儿,许多多的这个愿望基本等于宣告破灭。
知道梦想很大可能会破灭,和眼睁睁看着它破灭还是有区别的。
许多多这会儿就觉得完了,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前路黯淡满目苍凉,孤独感扑面而来。
林染听了许多多的这个梦想,倒吸一口凉气,说你也太恶毒了吧?自己嫁不出去就诅咒别人陪你一起做孤寡老人!我可是要跟我家时先生白头到老的。
林染说你就是太天真,一把年纪的人了还要追求什么虚无缥缈不知在哪的真爱,人家南方对你多好,又知根知底的,当初你俩要是结婚一定能做对模范夫妻。
许多多说你说的模范夫妻就像你跟时先生那样吗?偷吃的嘴巴都没擦干净就能手挽手出现在人前,作甜蜜状互道“ I LOVE YOU”?
林染霎时脸色一变,冷笑一声,说你别不知好歹,至少我不用生日的时候可怜兮兮找不到一起吹蜡烛的人。
说罢摔门而出。
许多多30岁的生日,最终还是一个人吹了蜡烛。
烛光熄灭,房间里昏暗一片,四下里静得可怕,许多多忽然觉得自己人生失败,此刻很适合趴在桌上大哭一场,然而她默默酝酿半天却始终流不出一滴眼泪,顿觉更悲伤了。
许多多在黑暗里呆坐半晌,然后拿起手机给林染发微信:“对不起亲爱的,我说我是喝醉了酒胡言乱语你相信吗?”
5分钟后,林染的回复到了:著名的阿尔弗雷德·金赛博士早有定论,说世界上只存在三种性变态:晚婚、禁欲和独身。你一个人就占了三样,我还能跟这样一个可怜人计较什么呢?
10分钟后,又发来一条:30岁真的这么可怕吗,让你这样平日温婉的女子都失态至此?我认识你这么多年,何曾见你这么刻薄过?
许多多没再回复,认识这么多年,她们知道彼此的所有过往,只除了南方,许多多的南方。
许多多当然知道南方是多好的人,当然也想过,当初他们要是能结婚该有多好,那才是真的恩爱模范夫妻,跟林染和时先生那种一点儿都不一样。
他们都对许多多说“你家南方”如何如何,没有丝毫暧昧的余地,亦无任何遐想的空间。
可是,说出口的是笑话,没说出口的才是真话。
没人知道,许多多有多想把南方变成“自己家的”。
16岁盛夏的午后,许多多注意到这个叫南方的男孩,一张棱角分明的白嫩脸庞,写得一手铿将有力的好字,衬衫笔挺,跟他的笑容一样干净,在人群中只会安静倾听,绝对不多话。
从小到大,许多多欣赏的男性都是这一款。
南方有一些原则,在不熟悉的人看来是极怪异和不合群的。比如不管多么闷热的天气,他的衣服永远规规整整,他从不会像别的男生那样疯跑过后一头扎进水龙头底下,然后把汗水和脏水甩得一地都是,更不会随意跟别的男生围在一起,开一些暧昧低俗的玩笑。比如,他从不轻易借钱给别人,如果要借那就必须写上借条,一本正经的签名按手印。
这么不近人情、不讲义气的原则,难免引来许多非议。但是原则之所以成为原则,就在于它不会轻易被打破,而能真正把一个不那么讨喜的原则坚持下去的人,则会赢来理解和尊重。
所以,即使南方不常跟同学们玩闹在一起,但大家却都挺信服南方的。
南方就是这样一个,有点“怪怪”的男生。
得益于南方的这一点“怪”,许多多跟南方有了交集。
那天许多多从教室里出来,南方在走廊的一头冲着她笑,说:“我在等第一个从教室里出来的人,这样就说明我们之间可能是有那么一点儿缘分的,足够共享一顿晚餐的缘分。”
南方说走吧,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请你吃晚饭。
许多多就这样云里雾里地,跟南方吃了一顿晚饭。
南方说你可能觉得我有点儿莫名其妙吧,其实是这样的,我爸妈今天离婚了,他俩曾说过他们之前是天赐的缘分,此生才能走到一起,我就想这缘分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怎么就给人扔半路上了呢?
南方问许多多:“你相信缘分吗?”
许多多心想,当然啊,不然也不能我刚注意到你,你我就能坐一起,有这一顿晚餐的时间啊。
许多多心头小鹿乱撞,用力地点头,尽量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不那么亮得吓人,然后引用了刚从杂志上看到的一个鸡汤句式,说我相信啊,有时候缘分让人们相遇又分开,可能是因为有下一段缘分正在赶来的路上。
南方睁大了眼睛瞪许多多:“你是在说我很快就会有后爸后妈了吗?”
许多多吓出一身冷汗,深怕自己不小心刺激到了这个脆弱的单亲孩子,慌忙摆手道:“不是不是,我是说,嗯,他们离婚了也不代表不关心你了嘛,尽管他们之间夫妻缘尽,但跟你的亲子缘分还在啊。”
南方切了一声,拍拍许多多的头,说你这小屁孩懂什么。
今晚的南方跟平日里许多多见到的那种平和、成熟的样子很不一样,她觉得自己窥到了南方不为人知的那一面,这是独属于她许多多的特权。
这次过后,两人渐渐有了些无法言说的默契,平日里的交流不算频繁,但眼神相撞的瞬间,总觉得彼此是比别人更亲近的人。
许多多沉浸在这样的自我满足里满心欢喜,她觉得那些顶着同学们或羡慕或戏谑的眼光,在老师眼皮子底下偷偷摸摸“早恋”的男女关系都弱爆了,肤浅且幼稚,哪有她与南方之间这种类似于“灵魂伴侣”的感情来得动人呢。
她与南方,不像别的青春期少男少女一样,要么以打打闹闹称兄道弟,来掩饰那些若有似无的对男女两性的好奇试探,要么作怀春少女状,把恋爱当做成长的标志或炫耀的资本。
而是就这样维持着对对方的朦胧好感,做彼此心里那个最特别的异性朋友。
如果可以这样直到长大成人,有一天这份感情或许会量变转化为质变,两人终成一对甜蜜爱侣,或许不会,那就做一辈子的知己也很好。
可是女生宿舍里提起南方名字的频率越来越高,女生们今天说起南方长得好,明天又说南方真聪明,总之就是特别,就是跟别的男同学不一样。
许多多油然而生一种危机感,她觉得南方再也不是自己的“私藏”了,还有别人也发现了南方的好。
那么,南方呢?他会不会也看到了别人的好,会不会觉得别人更好?他会不会发现原来那个叫许多多的姑娘跟别的女孩子一样,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呢?
许多多陷入了即将失去南方的惶恐之中,要怎么才能让南方只属于自己一个人呢?
16岁的许多多想到了告白。
做这个决定时,许多多还不确定自己对南方是不是爱情的那种喜欢,但她想:做知己太没有保障了,而朋友又可以同时有许多个,只有女朋友是唯一的。她就想要一个在南方心里的特殊位置。
许多多本性羞怯,内向胆小,她觉得这事儿不能告诉任何人,不能弄出动静引人注意,她甚至想好了,就算跟南方真的恋爱了,也要保持低调尽量不让人知道。
许多多觉得有很大的几率会成功,她觉得南方也是喜欢着自己的,毕竟他对自己那么不同,他们之间那样默契。
一个人偷偷摸摸的酝酿了几天,许多多决定在平安夜的晚上行动。
还没想好要怎么开口,宿舍的电话突然响起来,是南方约许多多下楼去,操场上见。
这一刻许多多感觉自己的头顶仿佛炸开了烟花,嘭嘭嘭地应和着她心跳的节奏。
她觉得这就是心有灵犀啊,是注定了的缘分。
换上最喜欢的衣服,一头最简单的短发梳了又梳,许多多在这一刻突然懊恼起来,自己太矮了,翻遍衣柜也没找到一双可以匹配南方身高的小皮鞋。
临出门前,许多多设计了许多种见面的方式,预设了南方的各种反应,唯独没想到是这一种。
她不知道自己在苦思冥想策划着向南方来一个刻骨铭心的告白的时候,南方也在为同一件事情绞尽脑汁,只不过不是为了自己。
南方推推廖子劲的肩膀,说害羞什么啊,人都给你约出来了,大胆说出来。
廖子劲挠了挠头,鼓足了勇气,磕磕绊绊地说出表白的话,许多多的脸隐在夜色里,呆愣半晌,说谢谢你啊,但是不好意思,我现在不想谈恋爱。
许多多想,真该谢谢那个偷懒的校工,头顶上这颗坏掉的路灯完美地隐藏了她的失态。
许多多翻遍言情小说和电视剧想出来的,那些浪漫动人的台词再没有说出口的机会,那些粉红色的绮丽梦想静静地破碎开来,飘散在空中无处着落。
在这之前,许多多还无法确认自己是不是喜欢着南方,像一个女孩喜欢着一个男孩那样。
然而就在这一刻,她确定了。她想她的感情可能比喜欢还要更深刻些,是传说中的“爱”么?
后来,每当有朋友向许多多诉说苦恼,纠结于不确定自己的感情时,许多多就会这么告诉他们:
如果你无法确认自己是不是爱着一个人,就想一想失去他的可能,会不会让你心里某一个角落空空荡荡的,不是失去一个欣赏的朋友那样怅然若失,也不是被抢走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时那种气急败坏,而是一种瞬间被掏空的无力感,一种如穿堂风吹过的酸冷冰凉?如果有,那大约就是爱了。
然而许多多在懂得爱的这一刻,同时也失去了它。
许多多那年少的、稚嫩的爱意还没来得及吐露就胎死腹中,从此爱情的种子在心里腐烂,废土里偷偷生出别样的枝丫来。
她安慰自己:做不成恋人也好,可以做一辈子的红颜知己啊,我就是他生命中最特别的那个女人,如孟小冬之于梅兰芳,陆小曼之于徐志摩,未尝不是一段佳话。
那时候许多多看多了民国才子佳人的故事,满肚子文艺心思,转而欣赏那种求而不得的酷烈之美,把自己感动得不行。
廖子劲个性爽朗,即使被拒绝也维持了很好的风度,虽然告白没成功,但并不气馁,说许多多其实我就是觉得你挺好的,不谈恋爱我们做个朋友总可以吧?
廖子劲是个有趣的人,跟他做朋友是一件快乐的事。三个人于是常常一起结伴同行,渐渐成了大家眼里的“铁三角”。
南方和廖子劲都擅长数学和物理,俩人常常因为一道题争论起来,廖子劲每每争得面红耳赤,看到南方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总是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南方对许多多说:“你看这个人多可恶,总摆出一副‘我只是和你好好讲道理’的心平气和样,衬得我高声大气像个无理取闹的泼妇,明明他才是气死人不偿命的毒舌好不好!”
许多多说谁让你就是爱没事儿瞎激动?你自己没慧根也不能怪人家修行好是不是。
廖子劲说算了,反正你俩都是一个样的温吞劲儿,哪里会懂得这种跟人辩论到酣畅淋漓的爽快感。
大概人总是会欣赏那些自己没有的东西,许多多和南方都是个性安静的人,而廖子劲则永远热情开朗,永远活力四射,三个人在一起却总是愉快和谐的。
常常是廖子劲一个人上蹿下跳、叽叽喳喳,他总是坐不了一会儿就要出去逛一圈,这时候许多多和南方就会抬起头来相视一笑,待廖子劲跟别人玩笑完再回来跟俩人吐槽或传播新的信息,许多多就会随声附和或哈哈大笑,南方则微笑倾听,大多数时候并不言语。
三人之中,南方总是最沉稳理智,也最坚持原则的一个。
所以许多多知道,在南方把自己的好兄弟推出来时,就是给他俩之间的关系永远地定了性。
许多多想南方不喜欢我也没什么,他有这个权利,而我也有继续喜欢他的权利。
然而他爱上的人是艾美丽,许多多顿觉受到了“羞辱”。
在许多多看来,我爱的男人可以不爱我,但爱上我的敌人就不行了。
虽然也没什么人知道许多多对艾美丽的隐约厌恶,虽然在得知南方和艾美丽在一起后,艾美丽才正式成为了许多多的“敌人”。
这一系列情绪的转变都只在许多多心里发生,不为人知。
许多多对自己说,南方其实也并没有那么可爱、那么优秀嘛,看他选女人的眼光,就知道他的品味有多糟糕了。
许多多对艾美丽的恶感,是一点一点累积起来的,最开始是觉得这人怎么在女同学面前和在男同学面前不一样啊,后来又看不惯她的虚荣,故作娇弱、惹人怜惜状。
故高中三年,许多多跟艾美丽的关系,仅限于普通的同班同学而已。
在毕业后的一次同学聚会上,许多多决定从此讨厌这个女人。
她不知道的是,也是在这一场聚会上,南方决定爱这个女人。
那是大学毕业后第一次同学聚会,作为初入社会的新鲜人,同学们都有大把的新鲜八卦等着分享。许多多早早到了定好的包厢,发现有人比她来得更早。
艾美丽穿着红色格子短裙坐在沙发上,一双长腿包裹在黑色丝袜里,白嫩肌肤若隐若现,在几个穿着呢大衣和羽绒服的同学中间异常醒目。
接下来的时间里,每一个进来的男同学都在赞叹艾美丽的美丽,女同学则在赞叹她不怕冷的勇气。
中途南方发来消息说有事,大约不能赶来参加聚会了,许多多有些遗憾,她跟南方也有许久没见面了呢。
饭局到了尾声,大家想说的话差不多都说完了,气氛渐渐冷下来,班长站出来说下一站转战KTV,大家到门口打车,自行组队前往。
廖子劲凑到许多多耳边,说一大群人去KTV闹哄哄的,一晚上话筒也轮不到自己手上,不如我们自己去老地方好了。
俩人在众人的打趣声中默默脱离了队伍,却不想因此错过了今晚最大的“惊喜”。
后来在同学们的转述中,许多多才知道了转战KTV之后发生的事。
据说那天南方很晚才风尘仆仆的出现,在众人的起哄中,先是和当晚的另一个风云人物艾美丽喝了交杯酒,然后在真心话大冒险中被艾美丽告白,说高中三年里曾动过心的男生就是他。暧昧气氛氤氲了一晚上,最后自然是由南方做护花使者把艾美丽送回了家。
第二天一早,南方很正式地在群里发了通告,宣布和艾美丽正式成为情侣,并承诺以后会好好照顾她。
群里立刻一片沸腾,恭喜声热烈得仿佛是在结婚礼堂。
许多多指着艾美丽的照片说,你看这个女人,衣衫艳丽野心勃勃,颧骨太高显得刻薄,眼神太媚流于俗艳,又手段拙劣失之光明,跟稳重内敛的南方哪有一点儿相配?
贝莉莉说就是这么差劲的艾美丽打败了你,还给你整出优越感来了不成?可怜见的,你也就剩下背地里在精神上极尽可能的贬低她来挽回自尊的这点儿出息了。
贝莉莉是许多多后来认识的朋友,跟她的过去毫无关联,那些故事里的人她一个也不认识,所以许多多敢于放心地把一切告诉她。
贝莉莉说:“听到现在,感觉你就是活在自己的臆想里嘛,要么就大胆去告白,求一个结果,要么就彻底抛开这个男人,别在一棵树上吊死,往周围的树林里试试看嘛。”
贝莉莉告诫许多多,现在这个年代不欣赏这种暗戳戳自诩深情的守候,除了感动自己别无他用,卑微怯懦的灵魂在爱情里没有市场。
许多多有时会想,如果当初也有一个姐妹作军师、打头阵,就像南方为廖子劲做的那样,是不是结果就会不一样?
贝莉莉嗤之以鼻,说得了吧,根本问题是人家对你没这意思啊,你就别再升华自己的感情了好不好?你先看艾美丽,再对照你自己就知道了,人家南方不欣赏你这种含蓄内敛的美。
即便在心里鄙视完了艾美丽的一切,也挽回不了许多多的挫败。
事实就是南方选择了艾美丽,而自己跟他从未真正有过开始。
原本许多多不相信南方对自己没感觉,一个对你无心的人,怎么会跟你有这样心灵相通的默契呢?怎么会这样懂得那些你没说出口的言外之意呢?还有那些随叫随到的电话,那些彻夜深谈的夜晚,都不是假的呀。
可是现在,贝莉莉用她阅人无数的过来人口吻告诉许多多,男人真爱你的时候是勇敢坚定的,是直白、直接、勇往直前的,像南方对艾美丽那样。
许多多突然不确定了,她开始怀疑那些过往是否只是自己的幻梦一场。可心底里,又总有些不甘心的因子在蹦跶,似乎有点儿什么东西总在蠢蠢欲动。
一年、两年、三年,许多多眼睁睁看着南方和艾美丽的感情越来越好,直至谈婚论嫁,直至生儿育女。
身处幸福之中的南方,也没忘了两个形单影只的好“兄弟”。
大学毕业三年后,南方有一回到许多多所在的城市来出差,许多多带南方逛了自己上过的大学,指着那座已经废弃的电话亭告诉他,这就是那时候她给他打电话时常来的地方。
那时许多多不爱在宿舍里打电话,她总觉得舍友们都在听她说什么,说的是普通的闲聊,但因为对面是南方,普通的话语也像是秘密。
南方说当年就叫你毕业了回老家去找个工作,廖子劲还在等你呢。
他说你知道吧,廖子劲去年刚调到分公司任总经理,在玉北混得风生水起。
许多多还真不知道,这几年跟廖子劲的联系渐渐稀疏了,原本她就不是个热络的人,一旦别人不热情了,她也只能看着场面就这样冷下去。
离开的时候,南方拍拍许多多的头,看着她的眼睛真诚地说:“别看廖子劲整天嘻嘻哈哈的,其实是个值得托付的好男人,你好好考虑下。”
许多多目送着南方的背影,心想:可是我生在南方,长在南方,爱的是一个叫南方的男人啊,别人再好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许多多年过30,面对各方人马的催婚,她总是以自己一个人很好,没什么结婚的必要为由怼回去。
林染说你哪来这么些感慨,也没见你受过什么伤啊,何以对婚姻这样悲观?
这些年里,许多多对着林染这些老友,用花痴迷妹的口气说过暗恋的学长A、同事B,以及风度翩翩的前上司等一切她所见过的或精英或帅气的男人,唯独没有说过南方。
朋友们只知道许多多跟南方关系挺好,至于好到什么程度没人注意,反正清清白白的革命好同志情谊就是了。
许多多说我是没受过什么伤,只是我也并不那么相信自己可以有这个幸运,获得那种忠贞不二的爱情。
她说初中的时候有男生前脚在给我的情书里夸我像花儿一样,转眼就能踩着我的面子给别的小姑娘捧臭脚,高中时约我考同一所大学的人,转眼就听到他在操场黑暗的角落里对别的女孩诉说衷肠,到了大学,大家不再欣赏保守矜持的姑娘,两个月没进入主题就算是缘尽于此。
你看爱情多容易啊,随随便便就可以说爱一个人,轻轻松松就可以去爱另一个人。
30岁的许多多依然是个浪漫主义的人,被现实的冷漠打击得生无可恋,在爱情的战场上完全丧失了斗志。
林染大约是鉴于自己的婚姻也是一地鸡毛,实在不算是个好的榜样,所以在教育许多多的婚姻观这件事上常显得底气不足,每每点到即止。
贝莉莉就狠多了,见不得许多多这种丧气劲儿,她拉着许多多把她的过去从头到尾捋了一遍,从原生家庭说起,到那几个半途而废的追求者。
分析来分析去,贝莉莉得出结论,说恕我直言,你就是妄图以一种形而上学的高尚追求来掩饰现实中求而不得的尴尬处境。
贝莉莉看透了许多多的虚弱,从小见多了失望,从冷漠的家庭关系里得不到渴望的关爱,养成内向自卑的性格,乍然遇见一个与自己看起来那样相似的人,你们志同道合、彼此理解、心灵相通,顿时如获至宝,感觉找到了同类。结果这个同类与自己想象中的似乎也不太一样,那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拼命去寻找蛛丝马迹,好证明大家总体上的一致性,否则便只能承认自己的失败和孤寂。
许多多就是想知道,这世界上到底有没有那样一个人,在被她爱着的时候也同样爱着她。
被贝莉莉的毒舌一激,许多多决定去见南方,她要亲口跟他要一个答案,否则她要被自己的猜测逼疯了,再顾不得对方是一个刚刚升任父亲的已婚男人,顾不得自己是否会在别人的婚姻里扮演一个不光彩的角色。
许多多像一个即将奔赴战场的死士,怀揣着“不成功便成仁”的一腔孤勇,去了结一段过往尘缘。
她没想过南方若承认是,自己又要怎样呢?反正在当下,这一刻,她就是想要一个答案,不计后果。
在人来人往的机场,许多多碰到了廖子劲。
廖子劲问许多多是来出差吗?
许多多紧紧捏着手中的包,生怕被他看出自己的仓惶,不自然的说哦,是啊。
廖子劲说有时间的话,不如到旁边的咖啡店里坐一会儿,我有些话想和你说。
廖子劲看着许多多,说有一件事,我一直很想跟你说,但始终开不了口。
他说你还记得那年我向你表白的事儿吗?其实那天南方本来想单独约你的,他喜欢你。
廖子劲说我看到了南方的礼物和纸条,我选择了装作没看到,然后利用我们的友情,抢先一步说出我的爱。
“我知道你喜欢南方,最初的那几年,我在你身边,看着你偶尔的落寞,不是不后悔的,可是挽回的时机已经过去了,我不知道贸然打破现状会不会造成更尴尬的局面。所以我懦弱的避开了,逃到了离你们远远的地方。”
廖子劲说:“多多对不起,我人生中唯一的一次卑鄙,可能害了你。”
许多多怔怔地看着廖子劲,轻声说是吗?你说南方是喜欢过我的?不是我的一厢情愿?
廖子劲搂住许多多的肩,肯定地点头:“是的,他是喜欢过你的,他比我更早的喜欢上了你。”
许多多的泪终于落下来,她埋头在廖子劲的怀里,终于畅快淋漓地哭了一场。
廖子劲看着许多多,表情比许多多自己还要哀伤,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许多多抹抹眼泪,说没关系,轻易就被斩断的感情,那只能说明喜欢得不够。
廖子劲说那我还有机会吗?把我的一生弥补给你。
许多多笑着回答:“不行啊,若跟你在一起,我必然会以最完美的标准来要求你,但凡你有一点儿不如我意,我便会觉得都怪你破坏了我更好的际遇,那一点儿不甘心就这么梗在那里,跟你过不了岁月静好的日子。”
廖子劲说没关系,其实这个答案一直在我心里,这是我最后一次问你了。
分别的时候廖子劲紧紧抱住许多多,说许多多,以后我可就要去爱别人了啊?你不要后悔哦。
许多多蹭蹭他的胸膛,最后一次感受这个怀抱的温度,说不后悔,去吧。
许多多看着转身离去的廖子劲,心里无声的感谢着他,感谢他及时出现在机场,无意中阻止了自己。
许多多清楚,如果真的对南方说出那句话,后果绝对是她不愿意见到的,不仅自己会失去一个如亲人般的好友,也会使自己跟南方的关系走向一个无法挽回的尴尬境地,更会让自己变成一个自己都瞧不起的女人。
许多多买了回程的机票,结束了这段行程。
贝莉莉听完许多多的讲述,说很好,比我预想的好多了。
许多多问你预想的情况是怎样?
贝莉莉说无非两种情况呗,南方不爱你,你失魂落魄的伤心一场,南方爱你,你遗憾后悔的伤心一场,总之就是撕心裂肺的痛苦一场之后,开始新生活呗。
她说你连朋友的前男友都不能接受,怎么会染指别人的丈夫呢?在你心里,明明有比爱情更看重的东西。
贝莉莉说得没错,与其说是纠结于南方有没有爱过自己,许多多更不能释怀的,其实是对南方的失望,也是自己幻想的破灭。
那是她第一次把“被爱”和“被理解”的希望从亲人转移到外人身上来,第一次被打击是廖子劲的出现,那其实也还好,许多多安慰自己爱情是短暂易逝的,灵魂的守望才是更高的追求。但是南方爱上艾美丽,这样一个跟她和南方完全不同的人,竟也能过得这样幸福,就完全击溃了许多多虚构起来的信心。
她再也不能安慰自己了,她终于接受自己从灵魂到身体,始终都是一个人。
半年后,廖子劲结婚,许多多一个人参加了他的婚礼,在一众成双成对的老同学间格外显眼。
在南方又一次作苦口婆心状催婚时,艾美丽瞪了他一眼,说你给我打住吧,女人单身怎么了?非得要嫁做人妇,一天天地围着你们男人转才算是人格完整不成?
打发了南方去伺候孩子,艾美丽对许多多说,你也别怪南方啰嗦,他其实还蛮担心你的,总说你一个小姑娘孤身在外,总要结了婚有个家人在身边才放心啊。
艾美丽上下打量许多多一番,说我看他就是白操心,看你现在状态多好,一个人也活得很精彩嘛,南方就是小城市里待久了,沾染了一身的陈腐古旧气息,行的还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那一套。
许多多笑着说都是关心我嘛,亲人都这样,我爸妈也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