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水生烟
图/松塔
“新年快乐!”她微微仰着脸看着他笑,弯起了眼角眉梢。
那一刻,纪飞鸿觉得,这四个字是最美的人间情话——真的,重要的不是说了什么,而是在怎样的情境之下,出自何人之口。
章之羽再见到纪飞鸿,是在表姐安夏的“金色蔷薇”婚礼工作室。纪飞鸿穿了件白衬衫,一个人站在店堂里,也不理会店员的殷勤询问,如果不是他心神不宁地不时抬腕看表,一眼看去倒像是笔挺英朗的塑料男模。
章之羽走到旋转楼梯中段,一眼认出他来,便猛地顿住了脚步。好一会儿,她返回楼上推开安夏办公室的门时,声音还有些颤抖:“姐,来客人了!”
安夏一边向外走,一边探究地看着她:“来客人不正常吗?”
来客人很正常,关键是来的客人不正常!当然,这话在她心里打了个滚儿,没说出口。
半晌,她再次悄悄来到旋梯中段,探头看向楼下时,女主角已经来了,正和安夏站在蓬蓬的白纱礼服前说话。纪飞鸿坐在桌旁,托着马克杯,心不在焉地抿着杯里的咖啡。
女主角侧着身,章之羽看不清她的脸,于是不知不觉就又走下了几级台阶。没注意脚下一个步子迈大了些,差点儿踩空,赶忙去抓楼梯扶手时,手表的金属带子撞在中空的铁艺立柱上,发出了一声脆响。
纪飞鸿倏地抬眼。章之羽转过身,一步两级台阶地向楼上跑去。
章之羽是电台的夜间节目主持人。傍晚,她刚走到电台楼下就又看见了纪飞鸿。彼时夕阳漫天,金光刺眼,他站在她的必经之路上,眉目清朗,身材颀长。她的脚步顿了顿,装作不经意地伸手将长发向脸颊前抓了抓,低下头想要从他面前经过。
然而,纪飞鸿挪步,堪堪站在她面前。他的声音里含着笑意:“大白天的,装什么贞子?”
章之羽迅速调整着表情,抬头时已然笑靥如花,她说:“诶?好久不见!真巧!”
“久是久了点,不过不巧。”他说:“我在等你。”
她脱口而出:“等我干嘛?想让我给你做婚礼司仪还是想让安夏给你打折?”
话一出口,她就恨不能吞了舌头,这不等于告诉他自己昨天看见他了?
看着女孩素净的一张小脸上,瞬间染了胭脂,纪飞鸿不由得心情大好,他笑弯了眉眼,轻声说:“你不是立志要做播音主持界的扛把子吗?怎么就甘心做婚礼司仪了?还有,昨晚我听了你的节目,你说你读散文就好好读散文,一会儿讲笑话一会儿唱英文歌,上蹿下跳的干嘛呢?”
章之羽噎了噎,不打算跟他解释了,毕竟为了吸引听众,她的确把名人轶事讲得夸张到有些不正经,英文歌也唱得有些雷人……
“你不会真的让我给你做司仪吧?”
“你不会真的拒绝我吧?”他笑容温煦、态度诚恳,让她无言以对。
“再见!”她突然说,起身向前走去。
像是听得入神的一首歌,被人猛地按下了暂停键,短暂的失神之后,他扬声问:“几点下班?我等你!”
她头也不回地摇了摇手,身影一闪,便进了楼门。
那天晚上,章之羽在舒缓的钢琴曲中,心跳得如擂战鼓,愣是将一篇优美散文读出了咬牙切齿的味道。他干嘛非要请前女友做司仪,这不是有病吗?还说要等她下班,她觉得他正在去往渣男的路上策马疾驰,然而她可不想陪他这一程。
节目刚一结束,章之羽就从大楼侧门溜了。
只是,那晚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时,忍不住灵魂发问:“自己算是纪飞鸿的前女友吗?”
章之羽翻遍了“金色蔷薇”的合同协议,却没有找到纪飞鸿的名字。她心神不宁地端起刚冲好的咖啡就往嘴边送,杯口倾斜了一下,滚烫的液体洒在手背上,疼得她猛抽了一口冷气。
“怎么了?”安夏闻声走来。
章之羽用另一只手盖住了被烫得发红的手背,指着一个签名为“沈薇”的合同页面,问道:“是那个姗姗来迟的新娘吗?”
安夏点点头。
合同页面上,标注了客户要求,其中有一条:要有一座直通入海的玻璃桥,铺满粉色玫瑰花瓣。
章之羽主持过几场海边婚礼了。有一次婚礼上忽然起风,吹得纱幔翻飞,新娘头顶的花环和白纱眼看就要飞走,长发拂起时露出了莹白如玉的锁骨与肩胛。新郎就在这时倾身亲吻了新娘,顺便按住了飘飞的头纱。摄影师抓拍了那个镜头,远景里的白云、蓝天,水天一线间,海鸥悠悠滑行,新娘的一袭白纱被风斜斜吹起,飘逸如仙。
照片放大后挂在工作室墙上,此时章之羽看着它,心里默默地将男主角换成了纪飞鸿……
她觉得手背上被烫的那块皮肤忽然疼起来,开口时声音大得几乎把自己都吓了一跳:“这场婚礼我能不去吗?上次海风太大,我吃了满嘴沙……”
“你这是什么理由!”安夏笑起来:“他们给的报酬可不低,而且,指定了要你做司仪。”
章之羽无话可说了。有一句话叫“挣钱不要命”,她觉得套用在自己身上还挺合适。
她转念又想,既然纪飞鸿劳心劳神劳财劳力地结婚,自己一味地别扭下去,也显得太小气了。她有些艰难地想:要不,就把这场婚礼作为她在国内主持的最后一场吧!
为了表现自己的心无芥蒂,他打电话约她见面时,她礼貌地解释着:“昨晚有事先走,忘了和你打招呼,没让你等太久吧?”
纪飞鸿倒是不客气:“等到今早六点,你觉得久不久?”
“别开玩笑!”
“是的,我就是在开玩笑。”
章之羽暗暗搓着后槽牙,真想掐死他。
而当她走进日料包间,见到等在那儿的纪飞鸿时,想要掐死他的愿望就更强烈了。太安静了,立式台灯散发着昏黄色的光,本来就不够亮,还套着竹编样式的灯罩。她觉得街边喧腾的大排档对于他们俩来讲才更合适,说话可以大声吼,目光也随处可落。
纪飞鸿静静地看着她,因此她坐下来时不小心就把膝盖撞在了桌腿上,桌上玻璃杯里的清水液面跟着抖了抖。她咬着下唇,说服自己找个话题缓解尴尬,毕竟面前端坐着像尊大佛的这位,是表姐目前最尊贵的客户。她说:“你们的想法和要求,都可以找安夏沟通。”
纪飞鸿没说话。她抬起眼睛,目光对视的一瞬,她发现他的眼睛里溢满了笑意。
她泄气了,“纪飞鸿,你换个司仪行不行?”
“不行。”他言简意赅地说,又补充着:“是沈薇选中你的,我说了不算。”
还是个妻奴!章之羽用手指揉了揉眉心,叹气:“搞砸了你可别怪我,反正我快出国了,你自求多福吧……”
“刚回来怎么又要走?”他有些吃惊,目光定定地看着她:“你上次跑回来是为了沈言,这次呢?既然回来了为什么还要离开?”
诶?这件事都过去快三年了,他还以为她当时不顾一切地从新西兰跑回来,是为了沈言?可现在她还能说什么?解释毫无意义,她更不会告诉他,再度有了离开的想法,是因为丢失了留下来的盼望和理由。
纪飞鸿的眼睛深沉如渊地看着她,而她抿紧了嘴唇。
半晌,他忽然身体前倾,拉近距离研究着她的表情,低声说:“你在难过是不是?如果你敢承认,我就建议沈薇换个司仪。”
章之羽抬起眼睛,她觉得说这话时的纪飞鸿有些孩子气,而自己却明显受到了某种蛊惑,她说:“我确实觉得挺尴尬的。”
“只是尴尬吗?”他的目光柔和起来,“我们谈谈好吗?其实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没有这个必要了!”胸腔里潮水涌动,她打断了他的话,猛地站起身来,“三年前你说自己有恋爱恐惧症,可是现在忽然就要结婚了……看来只是人不对而已。”
“小羽!”纪飞鸿隔着桌子去拉她的胳膊,却被她反手甩开了,插着两枝马蹄莲的花瓶被带落在地,清水溅在她的裙摆和脚踝上。
走出日料店时,中午的阳光白花花地照着,她忽然想起来,喜欢吃的鳗鱼手卷和豚骨拉面还一口没动……是他点的餐,他还记得她爱吃的东西……
说不上是肚子饿还是心里空,她走进了一家拉面馆。热乎乎的牛肉面下肚,汗水和泪水一起涌了出来。
章之羽认得纪飞鸿时,两人都是大二学生。那年冬天,他租住了她家楼下的两居室。周末下午,她正睡午觉,房门被拍得山响,她迷迷糊糊地将眼罩往额头上一推,便起身打开了房门。
后来纪飞鸿用抽象派的绘画手法给章之羽重现了她当时的形象——卡通眼罩被推在额头上占据了刘海的位置,因此刘海只能突兀地在头顶上直立,出现在他画笔下的女孩,看起来就像一颗桀骜不驯的菠萝。眼罩上还钉着两枚突出的绒球,呈现出搞笑的斗鸡眼效果。
纪飞鸿站在门口,露出了明晃晃的笑脸。
章之羽似乎一下子从梦里醒来,她眨了眨眼睛,“你……不送快递?”
他摇了摇头,笑得很开,他说:“我住在楼下,你家漏水了。”
像听见了八百米测试的发令枪响,章之羽转身就向厨房跑——后来她发现自己之所以跑得那么快,是因为当时的邋遢形象。厨房里没有异样,她又向卫生间跑去。
所有的水龙头都关着,地面干燥,看不出异常。再次来到他面前,她觉得身上的小熊睡衣更加局促了。
他说:“会不会是地热管?我给物业打个电话吧。”
挂断电话时,他听见女孩的轻声问询:“你家严重吗?”
湿了天花板和一整面墙。然而他说:“不严重,没关系!”
后来,他们就熟悉了。然而就算章之羽穿着粉色蛋糕裙,散着微卷的波波头,纪飞鸿也会毫不客气地伸手撩起她的刘海,笑着叫她:“小菠萝!”
她拍开他的手时,两个人含笑对视的目光里辉映着星月与彩虹,然而他很快就垂下了眼睑。她因此觉得他像是关门闭户一般,将自己留在了风雪柴扉外。有一次她忍不住问:“你最喜欢的水果,是菠萝吗?”
二十岁女孩欲盖弥彰的问话,和着心跳轰响。他却隔了好一会儿才回答:“菠萝汁又刺又麻,不喜欢。”
章之羽没再说话。她觉得他不但将自己拒之门外,还落了一把锁。
那年寒假,纪飞鸿没有回家。他说他的爸妈正在闹离婚,不想回去听他们吵架。章之羽踌躇着不知该说些什么时,他却反过来安慰她,“没关系,他们每年都会闹上一两次,不过因为财产分割不清,始终没离成,我都习惯了。”
漫漫长天,章之羽踩着摞在床上的椅子,用颜料在漏水花掉的那面墙上画了一整片星空和大海,画技拙劣,他也由着她胡闹,颜料气味大得他不得不在客厅沙发上对付了两周。
怕她摔下来,他仰着脑袋一直在替她扶着椅子。终于画完最后一颗小星星时,她仰着酸痛的脖子得意地欣赏画作,一只脚试探着想要从椅子上下来时,却踩在了他的胳膊上。他的上臂因为用力,呈现出微凸线条,她穿着棉线袜的脚趾试试探探地踩上去,像是温软的猫爪。只顾着看天花板的两个人同时吃了一惊,她身子一歪便直直地跌了下来,纪飞鸿来不及多想,挺起身子便抱住了她。
两个人一起跌在床上。没有出现影视剧中常有的暧昧情节,尽管他们各自感受到了胸腔里的激荡,他却率先将它理解为惊吓。他抽出压在她身下的胳膊,说:“胳膊都快被你压断了!”
他扭过脸,她的头发柔软地铺在他的耳边,刺刺痒痒的让人心慌意乱,因此他皱起眉毛的样子就像是不耐烦,他问:“你没事吧?”
章之羽的睫毛轻轻颤动着,摇了摇头。
他起身跳下床走了。到客厅里,才弯下身用力揉了揉被椅子砸痛的小腿。那块淤青在他的小腿上足足留了半个月之久,像他们各自心上的惆怅和失落,久久不肯消散。
说不清是从哪一天开始,当他发现她撞进脑海的次数与日俱增,他心里的欢喜和忐忑比之前想象的还要多。他对爱情并不信任。他自小目睹父母从并肩携手、白手起家,到锱铢必较、势不两立,因为彼此了解,那些伤害才直指软肋、精准无误。在遇见章之羽之前,他对爱情的恐惧,比期待要多得多。
他把自己闷在家里三天,决心向章之羽表白时,她和几位朋友一起去了漠河。其中,有和她一起长大的男生沈言。
他的微信写写删删,最后只是强按下心底的酸涩,说:“是嫌不够冷吗,跑去极北之地?”
她没有回答。两厢静默里,只有沈言的微博和微信朋友圈一条条地更新着,冰灯、雪雕、马拉爬犁,纪飞鸿将那些照片反复放大,只为了看清女孩的面孔和身影,猜测着她可能会有的欢喜与落寞。
大年三十,章之羽端了饺子拎着红酒去找纪飞鸿,却没有敲开他的房门。他被父亲接走了,没有与她告别。
那天晚上沈言出现在她家楼下,车子的后备箱里装着爆竹烟花。在海边,章之羽点燃一根烟火棒时,恰好沈言点着了一支礼炮,它从海沙里冲天而起时,她慌慌地抬手捂耳朵,燃着的火花就戳到了他的头发上。
沈言不恼反笑,将她戴着毛线帽摇着烟火棒的模样拍了照片,又将自己烧着的头发也拍了进去,上传到了社交网络,配文是:“笨蛋!”
照片不甚清晰,但熟悉章之羽的人仍旧一眼就认得出她的侧影。
大年初二,纪飞鸿回来了,却没有勇气去敲她的房门。最后只是发了微信给她:“新年快乐!”他紧攥着手机,生怕错过了什么,于是忍不住一次次解锁。
他没有听到微信提示音,然而门铃响了。
纪飞鸿大步窜过去开门。果然,穿着红毛衣的章之羽站在那里,他只觉一抬眼,便撞进了一片新天地。
“新年快乐!”她微微仰着脸看着他笑,弯起了眼角眉梢。
那一刻,纪飞鸿觉得,这四个字是最美的人间情话——真的,重要的不是说了什么,而是在怎样的情境之下,出自何人之口。
然而,那年的他,寡言而羞涩,自卑却又敏感,心底纵有万千言语,却说不出。
那天,他们并排坐在沙发上,对话简短却含义丰富。这样的对话内容,稍微失了默契,便会谬以千里。
他试探地问:“你……是沈言的女朋友吗?”
她摇头时,他又说:“那你,可不可以不要和他在一起?”
她微微偏过脑袋,倚在他肩头,轻声应了:“好。”
窗外春风恣肆,流云翻卷。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刻,他咽下了多少长句。
友情之上,恋人未满,就这样从春到夏。七月,章之羽陪纪飞鸿参加同学聚会,有人捣着他的肩膀说女朋友这么漂亮,你怎么会有恋爱恐惧症?这不是有病吗。
纪飞鸿苦笑了一下,他想自嘲本来就是有病,可是他看向章之羽时,她也刚好转过头来。女孩眼里的光芒,让他像在连绵雨后蓦然望见了璀璨彩虹,彩虹之下林木丰茂,万物生长。他的心脏重重地砸了两下,那么真实,那么有力,像是把他心中竖立的堡垒全部砸穿了,发出一阵轰塌的声音。他迫切地想要把这些感受告诉她,那些句子在他的喉咙里拥堵着,等到聚会散了,它们却已经融汇重组,像一团字句洇开的废纸,再拾不起那些长句、短句。
从聚会的酒店出来,章之羽站在一棵杜仲树下,月光和灯光修饰着树影,几粒光斑在她的脸上跳动着,她仰起脸看他:“你刚才是不是有话想跟我说?”
章之羽喝了两小杯果子酒,不值一提的酒精浓度居然也让她面色绯红,眼波如水,她一直仰着脸看他,他费劲地想要从胸腔里打捞出那些句子时,她的泪水已经泫然欲滴:“你到底喜不喜欢我?我要走了……如果你挽留我,我会留下来,你给我一个理由好不好?”
她提起过的,澳洲的一所大学,她的姑妈在那里工作和生活。
纪飞鸿的喉结滚动着,他打断了她的话:“去吧!你们都走吧。”
在眼泪落下之前,他大步走开了,将穿着白裙子的女孩留在了七月夜晚的杜仲树下。十分钟后他全力奔跑回到树下时,已经不见了她的身影。他仰起头,曾落在她脸上的月亮光斑,重又落在他的额头和面颊上。
这样就够了。他想,这是同一片月光,抚摸过了两个人的脸庞。
他没有说出口的还有,就在刚刚过去的白天,他的父母终于离婚了。他以为自己不会难过,却还是心如刀割。他在七月夜晚的街头,漫无目的地走了很远的路,直到东方微明。他坐在落了露水的石阶上,发了一条微信给她:“大概爱情本身就捆绑着伤害,我要不起!我会一个人好好生活,你也要保重!对不起!”
每一个字都很用力,按下发送键之后,手机就势从他手上跌落,沉重得似乎再拿不起。
半年之后的一天上午,身在新西兰的章之羽接到了纪飞鸿的电话,那是他的凌晨。他显然喝了酒,哽咽着将长长的一段话说给了她:“你知不知道,你是我第一眼见到就心动的人?那种感觉不会再有了。所以我才害怕,我害怕和你吵架、冷战、摩擦……可是,现在我后悔了!我错了!小羽,你回来好不好?我好想你……”
一周后,章之羽出现在纪飞鸿面前时,他看了她半晌,目光中风云变幻,却忽然轻声问:“你怎么回来了?是因为沈言吗?”
到那一刻,章之羽才知道,沈言两天前因为滑雪骨折,正住在医院里。她看了他一眼,轻声却倔强地说:“是,我就是回来看沈言的。”
几天后,章之羽返回了新西兰,之后的两年半,她没有再回来。直到三个月前,她受聘为电台主播,业余在表姐安夏的婚礼工作室做司仪。
日料店不欢而散后,章之羽没有再见到纪飞鸿。直到婚礼前两天,舞台框架需要提前放置,安夏拜托她去现场把关。
章之羽到时,纪飞鸿和一位男士已经等在那儿了。她戴着墨镜包着头巾,长裙、防晒服,包裹甚严,纪飞鸿笑着打趣:“婚礼上可别这么穿,要扣工钱的!”
她也想轻松地和他说话,一张口却自觉怨懑十足:“我可不想因为别人的婚礼被风干成一块黑炭,毕竟你都结婚了,而我连男朋友的影子都看不见!”
他居然回头看了看身后——阳光下,两个人的影子交叠在一起,被拉出去老长。
隔着墨镜,他感觉她瞪了他一眼,“幼稚!”
工人们正将桥架放在沙滩上,章之羽看着潮汐的痕迹,又抬腕看了看时间,指挥着:“再向海水里延伸一点!婚礼上要看得见白浪席卷才好看。”
“还真是用心呢。”纪飞鸿眯着眼睛,低声说:“不知道说你什么好!”
“少跟我阴阳怪气!告诉你,合约上的费用一分都不能少!”
他抬手想要替她系好即将被海风挣开的丝巾时,章之羽跳出两步,差点踢人,她摘下了墨镜,似乎为了让他看清她的满脸怒容:“纪飞鸿你能不能要点脸!你既然要结婚了,就要好好的。你自小受的那些委屈,不要再让它们重复了!我会帮你办好这场婚礼,然后,我们江湖不见,生死无关!”
纪飞鸿看着她的眼睛,好一会儿才在嘴角抿出笑容来,这一次,他不容置疑地握住了她的手:“小羽,不是我结婚。”
“是他。”他指着同来的那位男士,轻声说:“还有两天就是婚礼了,你没看过为布置现场准备的那些照片,也没看过新人的资料吗?这么不敬业,是怎么得到那么多好评的?”
“我才不想看!”章之羽说着,嘴角显而易见地颤抖了两下,她转过身时,手背用力地抹了抹眼睛。
海风浩荡,将他的衬衫蓬蓬吹起,他抱住了她,在她耳边低声说:“对不起!”
有那么一瞬,她觉得自己是在一艘即将启航的船上,而手指慢慢抓住的,恰是涨满了风的船帆。
新郎新娘都是纪飞鸿的朋友。搜索婚礼工作室的时候,他在视频中看到了章之羽。他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国的,也不知道她目前的状态,因此打算和新人一起去工作室,这样就会有一个看似无懈可击的理由与她相遇。没想到新郎飞机误点,让她误会了。
阅人无数的安夏,在他第N次望向旋梯时,轻声问道:“你认识小羽?你是……纪飞鸿?”
他惊讶地点头时,安夏笑了:“久仰!”
于是安夏一跃成为纪飞鸿的狗头军师。章之羽的所有现状和联系方式,都是她提供给他的,包括顺水推舟让章之羽先误会着,也是她的主意。她说:“你们俩分开那么久了,该给对方一点儿时间想清楚。”
沙滩上,章之羽挣脱了纪飞鸿的胳膊,“我要找安夏算账!”
纪飞鸿明晃晃地笑着,说出来的话让她相当无语:“看见你那么难过,我真开心!”
她憋了半晌,唇齿间吐出了几个字:“我想杀了你……”
婚礼结束,章之羽刚从舞台上下来,纪飞鸿就将一朵奶油色玫瑰花簪在了她的发髻上,他笑着说:“真好看!现在你是我的女主角。”
从前他绝对说不出这样的话。章之羽眼眶热辣,却还是有些气恼地抬起穿着白缎子平底鞋的脚踩上了他的脚背。脚下是细软白沙,柔软的陷落着,他笑出了皓白牙齿,说:“一点儿都不疼,真的。”
他看着身后欢笑的人群,提议着:“咱们走走吧?”
“你变了很多。”章之羽仰脸看着他,发髻上的玫瑰花瓣轻轻颤抖着,“我不知道这两年你都经历了什么,有时候我很自责,在你难过的时候,没有陪着你……”
他的笑容明亮而真实,“以前你用这种目光看着我的时候,我总觉得你是在可怜我。”
“你对我的误会还真多。”她说:“你不知道有一种感受叫心疼吗?”
“现在知道了。”他说:“还知道了,只有自己从阴暗角落里走出来,才能被阳光厚待。”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沿着沙滩走出去好长一段距离,她的鞋里进了沙,因为鱼尾窄裙弯腰太费力,她忍了好一会儿,终于停下了脚步。
“别动。”他蹲下身去,看着她被粗沙磨红的脚趾,责备道:“你怎么不早说啊?”
章之羽一只脚踩在软沙上,摇晃不稳时,他抬起头看着她笑了,“你要不要扶着我?”
她的泪水来得猝不及防,“那你怎么不早说啊?你知道看着自己喜欢的人跑去和别人结婚,我心里有多难过吗?”
纪飞鸿还没等说话,手机铃声欢快响起,他接电话的工夫,章之羽已经光着一只脚跑了,跑了几步又甩掉了另一只鞋,拎着裙摆头也不回地跑远了,发髻上的玫瑰花一颤一颤。
纪飞鸿心里柔软得不像话,看着她的背影,一边讲电话,一边弯下腰拾起她的鞋子。
纪飞鸿忽然找不到章之羽了。除了简略的信息回复,她不再接听他的电话,电台夜间节目是另一位女孩的声音。工作室里,他问安夏:“她回新西兰了,是吗?”
他得到了一个肯定的答复。他努力克制着情绪,出门时仍旧踉跄着碰到了模特的手臂,带倒了那个表情永远不变的塑料型男。他蹲在那里半天没有起身时,安夏忍不住轻声说:“她会回来的。”
半个月后,纪飞鸿工作的创投公司与一家文娱公司业务签约,他作为项目负责人提前到达了会场。对方工作人员告诉他,特意请来了专业主持人和报道媒体,纪飞鸿抬眼时,差点以为自己眼花——挽着发髻穿着套装礼服的女孩,身影一闪而过,高跟鞋不轻不重地叩着地面,每一声似乎都能在他的胸腔里发出回响。
章之羽见到他时,似乎并不意外,她的双颊泛着红晕,眼里的光芒如同星星般耀眼。她迎视着他的目光,轻声说:“干嘛这样看我?我欠你钱吗?”
“还学会不告而别了!”他用力握了一下她的手臂,像是为了确认眼前是真实的她,而非梦境,“你去哪儿了?”
“去新西兰处理了一些事情。我打算留下来,再也不走了。”她的眉眼弯了起来,轻咳了一声,模仿着他的声音和语气,说:“看见你那么难过,我真开心!”
他的眼睛里一瞬间便盛满了光,却执拗地想要再次确认:“你终于肯留下来,是因为谁?”
章之羽歪头一笑,目光挑衅地看着他:“和上次一样!你以为是谁就是谁好了!”
他不知是喜是恼,声音低沉地唤她:“章之羽!”
她微笑着看他,“先去工作吧。我们俩的一大笔账,一时半会儿算不完。”
“我特意在这儿等你,怕你忽然见到我会影响水准。”他觉得自己的语气真像邀功,于是忍不住翘起唇角笑了。
“我知道会见到你!资料上有与会人员的名单和照片。”她用食指点了点他胸前的工作牌,“你已经这么厉害了呀!可惜,就是感性思维还停留在幼儿园小朋友的水平线上。”
他的笑容明晃晃的,让她有了一瞬间的失神,他说:“章老师,请多关照!”
签约仪式后,纪飞鸿送她出门,站在楼下的树影里,他却不肯放开她的手:“快说,这次你就是为了我才回来的!”
“从来就没有别人!上次是因为你在电话里说想我,”她停顿了一下,“如果你清醒着跟我说那些话该有多好!”
“后来我再也没有喝醉过。”盛夏的树梢上,处处光斑闪耀,他轻声说:“我怕自己会跑去找你……”
“我回来,是因为我想你;我留下,是想要一直和你在一起。”她看着他,“这是你想要的答案吗?如果你还是不知道该怎样表达心事,就抱抱我吧!”
话音刚落,她的额头便撞在了他的脸颊上,没轻没重地让她忍不住笑了。
七月还没有过完,树梢上蝉鸣喧闹,金黄色的蝴蝶扇着翅膀缓慢飞过。阳光下,大树害羞似的蜷卷着丰盛绿叶,像是因为不小心听到了他的轻声低语:“谢谢你,还喜欢着遍身缺点的我。”
她的声音温柔得如同七月晚风:“谁没有缺点呢?为了喜欢的人,我们愿意将缺点变成闪光点,对不对?”
“对。”他叹息着:“我没有一天不想你。如果你再不回来,总有一天我会长成你的样子。”
“好会撩!我不在的这两年,是不是很多女孩子喜欢你?”
“可我,只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