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芽姜图/水色花清
到现在,他忽然明白凡人之爱只是短暂一瞬。音乐到达最高潮的时候,澹往起身离开了。
露水的世,也只能是露水的世。
澹往和黎冷相遇那天是八月里最普通的一天,天空下起了微雨,整个世界变得雾蒙蒙的像毛玻璃般模糊。澹往有近视却不爱戴眼镜,从电视台旁边的小超市里出来时,站在门口,眯着眼睛看着朦胧的世界。
不过是十分钟买一个面包的时间,谁也想不到刚才的微雨会变成瓢泼,成为阻止澹往脚步的难题。
近几天熬夜太多,有些着凉,若是淋雨回去倒是有自己受的。可他来电视台当实习生不过三日,若是现在就迟到,未免太容易让别人抓了话柄——世家公子要想在外体验一下实在不易,好在知道他身份的人不多,他在电视台的工作也还算快活。
雨势却越来越大,不肯给澹往面子,他咬咬牙,要往外面冲,不知道何时旁边多了一个人,拉着他说,“一起走。”
澹往低头看,身旁的女人留着长发,两侧的头发都别在耳后,仰头看他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情绪。她是在命令他。
澹往不明觉厉,接过铅灰色的长伞撑开,恭敬地举到黎冷的头顶。
她的伞不大,两人遮蔽十分勉强。澹往高过她一头,却并不方便撑伞,几次调整却又觉得姿势暧昧,终究将伞几乎都倾在黎冷那边。黎冷抬眸看了他一眼,便伸手挽住他的胳膊,像是亲密无间的恋人,雨伞也顺势偏移到两人中间,没让澹往淋成落汤鸡。
一路上暴雨与风从四周袭来,黎冷踏着银色的高跟鞋,像是走在海浪铺开的华丽大道上。肆虐的风浪与她作伴,她是坚定不移的女王陛下,倒是心无杂念,坦坦荡荡,只是惹得澹往的心莫名的紧张起来。
到电视台的路并不算长,澹往准备说谢谢,有人从里面出来见到黎冷,喊道:“黎冷,百叶姐叫你呢!”
澹往的话没说完,黎冷朝他抱歉地笑笑,便急着进去。澹往无措地拿着伞,毕竟是二十出头的男孩,连姑娘的手都没牵过,这下收了别人的伞总是要还才好。
那段时间电视台在准备一档歌手选秀的综艺,同知名的艺人公司走得近,据说要捧新人。澹往跟的组负责联系出品方与投资人,他跟着头儿四处跑,忙得要死。有一次好不容易差他临时顶替接待的活,带着出品方了解录制的相关事宜,倒是轻松不少,只是赔笑脸太多,笑得脸疼。
等到结束,澹往松了一口气,躲在吸烟区抽烟,推门进去的时候,瞧见阴影里躲着一个人。
那是第二次见黎冷。她画了很浓的妆,穿一条黑色蕾丝裙,细长的手指夹一支女士香烟。
两个人各自一角,澹往躲在自己的一边,吸烟功夫拙劣,吞吞吐吐几次,呛得不行。那边的黎冷笑了出来,脂粉下的面容活泼,不似之前的冷漠,澹往这才只好与她相认。
“你的伞——”开口便将话题讲死,澹往挑挑舌头,便只想得起这样一件关于她的事情。
黎冷回他,“替我好好保管。”
澹往点点头,又想起挂在门后的那把灰色的伞,自己日日瞧着它发呆,脸一下子红了。幸好黎冷并没有注意,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黎冷朝澹往说道:“先走了。”
她说完便拉开了门,并没有等澹往的回复。澹往痴痴看着她黑色的裙摆湮没在光亮之中,像是着了魔怔。
后来一有机会他便往录制现场跑,倒是如愿见过黎冷几次。来的次数多了,负责现场录制的百叶姐也认识他了,常常差他做事,有次聊起黎冷,说是十八线小歌手,签了公司三年,却一直无人问津,连认识她的人也少得可怜。只是——百叶姐笑得暧昧,接着说,往后可有人替她铺路了。
澹往心里打着鼓,不敢细想百叶姐的弦外之音,回去却四处搜她的歌听。
她的声音纯粹空灵,开始唱的少女风格并不占优势,后期的歌风格太过小众,连少量的粉丝也说失望离走。可澹往却爱,她喃喃,像夜里未关紧的水龙头下独自坠落的水滴,滴答滴答滴答。一下一下,让他没来由的欢喜。他像是发现什么宝藏,却无人炫耀,又庆幸独自拥有,只好闭眼躺在床上,连呼吸声也跟着歌的节奏缓下来。
第二日却收到了母亲的催促,电话里要求澹往归家,要他规规矩矩回家族企业工作,别在外浪荡。澹往着了魔,心中惦念又不甘,最后求了三个月的期限。他还可以在电视台做三个月的普通人,平凡的普通人。
澹往往录制现场跑得多了,百叶姐见他做事麻利,便将他调到了自己身边做事。澹往不负所望,虽说只是个小小实习生,做起事来却有头尾,有一次直播出现差错,幸得他提醒才侥幸解决,百叶姐对他也愈加看重起来。
澹往在现场,看着逐梦的百十来号人上去唱十几秒便被导师定了生死,所幸黎冷挺了过来,一直到五十进二十,她开始像一颗鸡肋的棋子,可弃可不弃。澹往在私下听导师议论,总不能让走后门的人得冠军吧,再说她连像样的实力也没有。
澹往心里为她鸣不平。一路走来,黎冷几乎都是唱民谣,浅唱轻吟,虽说不至于惊艳,却也令人陶醉。他心里想着事,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吸烟区,门半掩,他又看见了黎冷。
黎冷卸了妆,素面朝天,半靠在墙壁上,看见澹往便邀请他进来:“抽烟吗?”
澹往头脑有些混沌,他不知为何往里走,他稀里糊涂的,更不知道聊些什么才好,嘴里不受控制说着,“你唱歌挺好听的。”
说完澹往的脸有些红了,要是她问他怎么知道,难道自己要说夜夜听她的歌入睡?这岂不是不打自招?
她笑着回他,“若是导师们像你这样有见地,我可省了不少心。”
澹往的心忽然安稳下来,她大概以为自己是听了现场才奉承。于是说话自然了些,“如果下一场你能选更适合自己声音的歌,或许还会唱得更好。”
“适合我的?”黎冷疑惑地看着他,似要看穿他有何不良的心思。
“我是说,更能和观众产生共鸣的音乐,”澹往的脑子又混沌起来,怎么自己还指挥别人?这是什么人需要他来指挥?他口舌变笨,蹩脚地转移话题:“你怎么——还没走呢?”
直播已经结束,此时门外正是热闹,可幸的是谁也没有来打扰他们俩的一片天地。
“我等人接我。”黎冷的嗓子哑哑的,收回刚才探究的眼神,看了看手表,“还有一会儿。”
沉默,澹往捏着手里的女士香烟,忽然觉得窘迫。人家是有男朋友了?百叶姐不是说有人替她铺路,是什么人?是接她的这个人吗?澹往的视线都模糊了,他似乎被困在这小小的屋子里,举步维艰。他甚至开始后悔,自己为何要进这个门。
所幸黎冷的电话铃声打破了尴尬,放下电话的时候,黎冷再次邀请他:“要一起走吗?”
澹往心里不情愿,难道要我看你与你的男朋友卿卿我我?或者是某个不正当关系的——他虽说心想着,脚上却跟着黎冷,到了外头下了雨,黎冷的女经纪人举了伞来接,澹往才觉得羞愧。幸好那“男人”二字没有在心头成型,否则,否则,欸,否则又能怎么样?
澹往借口说百叶姐还有事情要交待,让她们先走。他站在门口目送她们打车,又看见黎冷的白色高跟鞋被雨水淋湿,抬脚上车的时候露出一截磨得红彤彤的脚后跟。他心里头一紧,像是有些心疼,又没有立场。
隔日电视台的领导找进前二十的选手开会,一群人关在会议室里,搞得神神秘秘的。澹往不明所以,问百叶姐这是唱哪一出。百叶姐同其他老同事会心一笑,“如今剩下的人越来越少,领导在告诫他们把握机会。”
“说是把握机会,其实就是拼背景。”老同事笑道,“究竟鹿死谁手,谁能走到最后,还得看领导的心思。”
澹往听着,没有接话。经昨日的事,他心头忽的明白,谣言大概都是揣测来的。他并不信这些了。
他一上午恍恍惚惚,念着黎冷来了,便在会议室门口来来回回瞎转,连百叶姐她们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等到散会了黎冷出来,还假装偶遇,同她搭讪,“你怎么来了?”
黎冷回他,“台领导说些事情。”
“吃饭吗?”澹往看看手表,约她一起,“我知道一家店味道不错。”
黎冷心情似乎并不佳,兴致缺缺,可还是答应了。
他们一人点了一份猪扒饭,黎冷只吃了几口米饭和一点蔬菜便放下筷子,原本大快朵颐的澹往见了倒有些不好意思,“你不吃了?”
黎冷摇摇头,“最近公司要求严格,要我们控制体重。”
“哦,”澹往点点头,伸手端过黎冷的盘子,“那我替你吃了吧。”
他其实并没有那么饿,可吃起来还是狼吞虎咽,黎冷看着却笑了,“我以为你要劝我多吃一点,没想到……”
她含笑看着他吃饭的样子,没说的话已经很明白。
“别浪费粮食。”澹往有些不好意思,低头又吃掉了最后一口肉。
离开的时候,黎冷起身绊了个踉跄,高跟鞋崴了脚,鞋跟也断了,昨日红彤彤的脚后跟破了皮,恐怕不能走路。澹往伸手去扶她,“我有多的鞋放在台里,你跟我回去拿吧。”
她吃痛,抱着脚看他,“你背我去吧。”
她到底是长澹往几岁,来来回回说话都是没有拒绝的余地。澹往脸上红了身体却很诚实,弯下腰把她背在背上。
她好瘦,背在背上轻飘飘的,一点重量都没有,澹往嘱她,“你该多吃一些。”
她圈着澹往的脖子,回他,“吃多了就没有钱赚了。”
“没钱赚我养你啊。”
澹往大言不惭可发自真心,背上的黎冷伸手捏他的耳朵,把他的话当成玩笑,“小朋友,养好你自己吧。”
到台里澹往从储物箱里把鞋拿出来给她,是一双粉色的运动鞋,36码,穿在黎冷脚上刚合适。她踩着新鞋子跳了跳,笑着说,“欠你个人情。”又不怀好意地调侃他,“干嘛准备一双女式运动鞋?难道是给心仪女孩的礼物?”
“不是不是。”澹往又红了脸,背过身去干脆不让她看见自己的红脸。
“好了好了,”她哄幼弟一般哄他,“我可要走了,经纪人给我发消息催了。”
他知道她行程繁忙,没有强留,等到送她走了才重新收拾自己的储物柜。新鞋的鞋盒扔在地上,他也坐在地上。他想起她的话,是给心仪女孩的没错,昨天见她磨破的脚后跟,下班后他就在商场里挑了这双鞋。可他没想到真的能送出去。想到这,澹往朝着鞋盒子傻笑了起来。
二十进十的比赛在一周后再次拉开帷幕。那时候澹往也更忙了。节目取得很好的反响,许多业界的大佬也来观摩。澹往在直播现场当百叶姐的助理,说是助理,什么跑腿的活受累的活都做,一天到晚忙得走路都恨不得飞起来。
这样繁忙,自然没机会进后台见黎冷。好在澹往人缘不错,求人办事很快,百叶姐让他去道具组借东西,他很快就搬回来,半路上就遇见了黎冷。
他初见的时候以为自己花了眼,近视的眼睛眨了眨,才确认没错。眼前的黎冷剪了短发,薄薄一层贴着头皮,黑色的耳钉霸占整个耳垂,脸上画着黑暗系的妆容,像是三十年前穿越来的朋克少女。
“小朋友,不认识我了?”她一笑,又恢复原样。
澹往像是有些不满,“干嘛打扮成这样?”
“你不喜欢?”黎冷倒是表现出惊讶,“不是你说要找到和观众产生共鸣的音乐吗?”
后来澹往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音乐。台上的黎冷拿一把贝斯随音乐摇摆,灯光从她身后骤然亮起,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似乎要炸开整个世界,黎冷就带着她的歌声领着众人找到出口,逃离地球。
鼓声一下一下敲击,砰砰砰,台下的澹往似乎不能呼吸,只能听见心跳随鼓声节奏起伏。别人都在为她的歌声疯狂,澹往却只注意到她脚上那双与她今天装扮格格不入的粉色运动鞋。他想知道是什么意思,抬头对上黎冷下台时回望的眼睛。她冲他狡黠地笑,隔着远远的人群,顺手给了他一个玩笑似的飞吻。
第二日一早起来,黎冷就霸占了热搜,整整挂了三天,她参赛的视频被放在各个视频网站上,浏览人数到达顶峰,她一战成名,人人都知道她唱了一首摇滚,开辟了新世界。她也因此从可有可无的透明人一跃成为夺冠的热门选手。随之而来的便是无数流言与攻击,质疑她的作品能力,质疑她反叛的发型,喜爱她的人为她争辩,一时间整个网络都在讨论她。
可黎冷仿若置身事外。她约澹往喝酒庆祝,一杯一杯的喝,到了最后,澹往晕头晕脑地才发现她杯子里都是茶水。她笑他,“小朋友,你好天真。”
酒吧里的灯光暧昧,她垂眼看他,眼波流转,像是天生的尤物。不知是醉了还是怎么样,澹往看她,如同看神。
他喝糊涂了,问她,“你要不要,做我女朋友?”
她回他,“你真的要养我?”
“养你啊!”
“养得起吗?”
“养得起。”澹往看她,醉眼里朦朦胧胧生出一丝伤感来,他伸手牵她,像是没有主意的孩子,眼睛红红的,“养得起,养得起,我养得起的。”
闪耀的光落下来,他们像是静止的画面,刚刚的话落在浮满泡沫的酒杯里,落在暧昧的灯光里,落在喧嚣的人声里。好像说过,又好像没有说。黎冷不知怎么回答,她漂泊在浮华的娱乐圈,也不是没有过心动,可大多情事都是浅尝辄止,她从没见过这样的天真。或者说是真诚。
不知道究竟是哪一点打动了她,过了好久,她才回他,“好啊,你养我吧。”
那算是澹往潇洒一生许下唯一的誓言。母亲致电,说三月期限已至,该归家了。澹往不愿,因着这样的誓言,他努力工作,想靠自己给黎冷一个兑现。
母亲生气,断了他的经济来源,他一个实习生的工资不过三千块,又没有存款,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可为了给黎冷买一件生日礼物,他宁愿日日吃咸菜也不觉得苦。
黎冷的事业正处于上升期,很少来找他,只在节目录制的时候碰面了,两个人躲在吸烟室,她勾头让他给她点一支烟。那日虽然答应了他,可黎冷对他却淡淡的,她同他始终还保持了距离,并不像亲密的情侣。澹往不恼也不怨,隔着袅袅的云雾,只傻乎乎看她也足够高兴。
买礼物的事情黎冷不知,她只是忽然提了一句,“好像瘦了些。”
澹往摸摸自己尖尖的下巴否认,“没有啊。”
黎冷对他表示关心,他心头觉得甜,等到她生日那天,欢欢喜喜到她家楼下等她,要送她礼物。
她让他等,等到晚上更深露重,小区里星星点点的光亮起来,吸一口气,空气里都是凉意。她打电话给澹往,让他接她。他去了才发现黎冷喝醉了。他把她从朋友的车上抱下来,轻飘飘的姑娘脸靠着澹往的肩膀睡着了,手里却老老实实拎着自己的高跟鞋。
她的朋友送他们到黎冷家就把人放心交给澹往,房门一关,空荡荡的房间只剩下两个人此起彼伏的呼吸。
“黎冷。”澹往轻轻唤她,她闭着眼睛睡得安心,并不理睬澹往。
澹往拿她没有办法,打了水仔细地给她擦手擦脸。又怕扰了她睡觉,澹往只开了小小的床头灯。昏暗的光晕落在她熟睡的眉眼上,长睫如羽扇,影影绰绰地微颤。她的面颊通红,像是一颗娇艳欲滴的苹果,让人忍不住想轻轻啄下一口。澹往看呆了,手上的动作缓了下来,脖子前倾,差点落下一个吻。
可澹往也自诩正人君子,并没有趁人之危的打算,在离她鼻尖零点零一厘米的地方,他顿住了。女孩微微起伏的呼吸,他一双离不开的眼睛,静谧的房间显露出不能言说的温柔,蜜色的灯光将他们包裹成一只茧,时间仿佛停驻在此刻,成就了天长地久。
就这样瞧着她好像已经足够了。澹往心头想着,下一秒,那样安静的黎冷轻轻翻了个身,一双手突如其来地揽住了他,眼睛还闭着,嘴里却梦呓似的问他,“我的礼物呢?”
他不自觉笑了,原来黎冷还有这样可爱的一面。他把她的手放回被子里,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拿出礼物给她。澹往知道她还睡着,可时间还不到零点,还算是她的生日,现在送她也算是赶上了。
礼物是一对钻石耳环,设计简单却是最经典的样式,装在深蓝色的礼盒里,一打开,像是黑夜里的两颗闪闪的泪珠。
它摆在橱窗里的时候就被澹往一眼相中,设计师给它的名字是“恋人的心”。澹往把它放在黎冷的床头,期待黎冷能看见,能了解他双手奉上的真心。他想象黎冷看见时应当会开心,心里也觉得雀跃。
澹往怀着期待守她到清晨,离开的时候在厨房里给她煨了一锅小米绿豆粥。
他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走在回去的路上,指尖烫起的红肿隐隐作痛,可他还是觉得快活。也是痛快爱过的。后来分别以后,澹往想起这样的自己也觉得十分的傻,可这一点傻,也证明是用尽力气爱过的。倒没有什么后悔的。
黎冷在下一次见澹往的时候戴上了那对耳环。
那天是平安夜,澹往好不容易约她出来,两人并肩走着,满街都是圣诞树和麋鹿,亮闪闪的街灯一路亮过去,串起一条又长又远的路。他们话很少,走了很久,穿过热闹的步行街,走到十字路口的时候遇见了架着麋鹿马车的圣诞老人巡回表演。
白胡子的圣诞老人邀请他们上车,澹往有些犹豫,黎冷却兴致勃勃地伸出了手,踏上了马车。
马车的车厢拥挤,澹往被挤的紧紧贴着黎冷,紧张到不能呼吸。黎冷却并不在意,她戴着圣诞老人送的闪着荧光的兔耳发箍,微笑着看着车窗外的光景。
是一闪而过彩色的霓虹,是马路边璀璨的街灯,是匆匆忙忙形形色色的路人。澹往假装随她看去,眼睛里却都是她的侧脸。她薄薄的头发长长了些,毛茸茸的像是春天柔软的蒲公英花朵,再往下便是细白的耳垂,一颗小小的钻石挂在上面,闪耀着细碎的光彩。
喧闹的街道里有流浪歌手演唱,轻快的圣诞歌流动在冬夜微凉的空气中,黎冷回头,指着窗外,笑着同他说些什么。澹往听不清,只晓得心里有细碎的声响炸开,像是一束一束小小的烟花,“砰砰砰”地升起又降落。
他觉得惊喜,似乎是真心得到了接受,一瞬间认定她是值得他逃脱命运的人。澹往想着若是能闯出一番天地,再带着心爱的人回家去,也未尝不是一种出路。二十几岁还很年轻,他的人生还可以大有作为,不必只拘泥在母亲安排好的轨道上。就算,就算她要的很多,他也可以为了她回到原本的轨道去的。
他原本是这样打算好了的。
母亲在不久后来见澹往。她原以为停掉他所有的卡,她护在手心的孩子总会见识到世间坎坷难走,会乖乖回到她的羽翼之下。可她没料到澹往坚持了这么久。她听说他的窘迫,心疼难忍,在某个傍晚踏进他的公寓,想把澹往带回去。
澹往那时候刚接到电视台转正的通知,高兴极了,又见到许久没见的母亲,开心得像个孩子。他拿着工资说要请母亲吃饭,好让母亲分享他的喜悦。
母亲踩着细细的高跟鞋,站在他的公寓外面朝里面看,灰扑扑的房间里是一个二十出头男孩的独居生活,衣服鞋子乱扔,书和袜子一起放着,母亲想劝他回家,可看见他的喜悦一时间说不出冷言冷语。
澹往看得出母亲对他现状的不满,脸上却笑着讨好她,请她进来喝一杯茶,自己换一套衣服再出门去。母亲坐在沙发上,眼睛四处看着,便瞧见那把灰色的雨伞。
从一把伞上是看不出来什么的。
那日下了雨,出门的时候母亲顺手拿起来遮雨,分别的时候澹往却时时刻刻念着那把伞,把伞要了回去。
母亲知道自己的儿子不是那种锱铢必较的人,更何况是对自己母亲。她敏感地察觉了什么,转眼便查出来有黎冷这样一个女孩子在他身边。她看见桌上几张照片,寥寥数语的简介,这样的女孩子她见多了,借着年轻的皮囊换坦荡的未来。可她的孩子不该是这种女子的筹码。
母亲知道让她离开太简单不过了,只是,只是不能伤到澹往和自己的关系,还要再想想其他的办法。
选秀节目落幕,黎冷得了第三名,得到的关注却比第一名还多。她开始有更多的机会,频繁出入各种交际场所,甚至同知名唱片公司的太子爷周文裕闹出绯闻。八卦小报把二人的照片贴出来,配上花花绿绿的大字,说的是纨绔大少遇心机上位女,又是一出大戏。
澹往只看了一眼,就把报纸揉成一团扔到了垃圾桶。
百叶姐一双眼洞穿人心,早看出澹往的情思,劝告他,“早说过她是有人铺路的,你干嘛还一头扎进去?”
澹往回答她,“她对我是不一样的。”
百叶姐不说话了,只在脸上浮现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澹往并不反驳,他虽年轻,可坚定的信念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瓦解的。他照常上班下班,等待着与黎冷下一次的见面。
下一次却迟迟未来。清晨打开手机,微信栏里空空的,电话联系人那一页标了置顶的黎冷,再也没有同他打过一个电话。从前去沙漠旅行见过鸵鸟,茫茫沙漠里的动物把头埋在高温的黄沙里逃避突如其来的危险。此刻的澹往才意识到,自己也是那一只鸵鸟。
人人都说她是只看中名利的人。越来越多的传闻把他从无力的自欺欺人里叫醒。他着了急,奔去黎冷公司找她,想问问她,那日在酒吧说的话,还做不做数。
那天也下雨,檐前雨水串起珠帘,澹往抱着那把灰色雨伞等她出来。她姗姗来迟,身上穿得单薄,站在对面,像是陌生人一样看他,“你来做什么?”
澹往没来得及说什么,周文裕紧跟着出来,把身上的外套披在黎冷身上,一把伞撑在她头上,像是宣誓主权。
真正到这一刻才发现一直以来相信的东西,倒塌的时候是没有声音的。
澹往想起来从前她笑说,她要的是能为她披荆斩棘的人。是能替她拿到梦想之物的人。
他想说他也是能为她摘星采月的人,他想问她知不知道他送的礼物的意义,他还想做许多,可这一刻他不禁怀疑,这样的她,是值得的她吗?
澹往似乎一时间没了责问的立场。他抱着伞看着他们,像是无法逗笑观众的小丑。他想笑一下来缓缓气氛,可一张脸像是不受控制,眼泪要落下来了,他后退一步,站到了雨里。
“我只是来还你的伞而已。”
雨水划过他的脸庞,不知为何如此咸涩。他把伞放到台阶上,转身给自己保留了最后的体面。
后来黎冷真的同周文裕交往,据说见了双方父母,要到谈婚论嫁的地步。报纸上一改从来的不看好,笔锋一转,说她是灰姑娘遇见王子,放出他们亲密的照片,唱和他们的感情。
澹往终于听进去母亲的话,老老实实回到公司上班,不费吹灰之力就坐到高位。人人都在背后议论,说他是生的好,一点能力没有也能安逸过这一生。澹往对这些充耳不闻,偶尔做梦的时候也会想起从前在电视台拼命工作的日子,只是这些都不值得对谁说。
他同黎冷没再见过,但隔着朋友的朋友,澹往还是能听说她的消息。
隔了几年,她突然不再唱摇滚,唱起旖旎的爵士。热度下降,人们都说可惜这样的天才,可她并不在意那些。她的星路坎坎坷坷,到底还是有了几首像样的代表作,可她同周文裕分手以后,始终没有再遇到那个为她摘星的人。后来她又出了新歌,热搜上炒作她的励志人设,一时间又活跃在人群眼前。
又听说她八月份要在川渝地区开演唱会。澹往那时正在那里谈合作,对方是演唱会的主办方,便做人情送人入场券。跟在身边的助理年轻,想着澹往不会稀罕这种东西,高高兴兴打电话给女朋友,说请她看演唱会。话说到一半,沉默的澹往却伸手拿走了桌上的票。
演唱会在晚上八点开始,隔日在上海还有活动,可澹往还是推迟了航班,赶在最后一刻入了场。大概合作方料定澹往不会真去,安排的位置并不佳,视野也不好,澹往穿着昂贵西装坐在几对年轻情侣中间,有些格格不入。
可澹往心里却松了一口气,隔着闪烁的灯海和人群,他看着黎冷上了台。这些年他的近视加重了,却依旧不爱戴眼镜,只模糊看见大屏幕上穿着黑色丝绒旗袍的女人握着话筒开口说话,“这首歌写在我在最艰难的时候的幻觉。晨曦的微光,当你睁眼会有人靠近亲吻。可惜如今那人连我的故事都不曾耳闻。”
他听见身边很多人在欢呼尖叫,舞台上灯光骤亮,音乐声如潺潺流水一般响起。她的歌声依旧如午夜里嘀嗒的流水,更似雨过天晴檐前的雨水。如梦如幻,是她最适合的风格。
像从前无数次一样,她在绚烂灯光流转的舞台上,澹往在漆黑的台下。台上在唱,台下在听,这喧嚣的会场似乎没有了别人,他的眼里也只有她。澹往想到这,拿出面巾纸贴在眼睛上,纸很快就湿透了。
当初她夹一支女式香烟笑他,后来他在清晨熬好粥离开前看她最后的一眼,漫漫人生竟也走到了今天。只是没想到她也还记得些许浮光掠影。
也是在分开之后很久,澹往才知道母亲找过黎冷。是很老套的情节,母亲用钱逼她离开,她那时很难,父亲欠了巨额债务,于是收了钱演了这样一出戏。
告诉他消息的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澹往听后朝他点点头,并没有做出太大的反应。
朋友笑说,“我们澹往小时候也是这样情痴的。不过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澹往转过身去,他想从兜里找出一支烟来,可是摸遍全身也没有。他停下来,双手止不住颤抖,一滴眼泪掉落下来。是恋人的心啊。
到现在,他忽然明白凡人之爱只是短暂一瞬。音乐到达最高潮的时候,澹往起身离开了。
露水的世,也只能是露水的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