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郁
1
母親说麦子黄了。隔着电话,郑一介也能感到那种由衷的喜悦和疲倦。喜悦是因为丰收,疲倦是抹不掉小时候麦季抢收关于累的记忆。平时城市貌似已经将他们身上的乡土气息涤荡而尽,和老家通话时透露的乡音却身不由己,像是蛇褪下的皮,挂在故乡日渐枯萎的枝杈上,在回望时,提醒自己的来历。
“前几天搓了点新麦磨了面,给你寄了点,”母亲说,“让微微尝尝鲜。”母亲在电话里试探加责备地说:“存了好多野菜,也不让微微来吃。”结婚那次,林碧微跟他回了趟老家,喜欢吃母亲晒的野菜,也可能是礼貌性的言辞,母亲却记着了。“去年过年你们也没回,知道你们忙,没催的意思,今年呢,不拘什么时候,有空也回一次,嗯?”
他能怎么办?空头的许诺,嗯嗯地应着,他总不能说,娘,您老人家记挂的晒了野菜等她来吃的那个姑娘被你儿子捉奸在床,我们有大半年没见过了,除了名义上还挂在一张结婚证上,我们的婚姻早已名存实亡,所以,娘,今年我可能还是没脸回家,你的野菜啥的只好喂猪了。
回到出租房,一连几天,郑一介的睡眠像是放不出去的破船,刚往水里驶进去一点,就被海浪推回岸上,如此几次,直到凌晨三点,还在旧木床上辗转。他坐起来抽烟,没有开灯,屋子里还保持着林碧微在时的样子,连一些细节似乎都还带着她的余温,比如她体寒,洗浴的热水设置温度总要高一点,床头柜上放个水杯,她半夜渴时顺手就能摸着,家具和墙体到处贴着蝴蝶剪纸……郑一介打开水杯,杯子里还余有小半杯水,似乎她只是去洗手间了,一会儿就回。恍惚中,郑一介凑上嘴唇,喝了一口剩水,咸咸的,苦涩的,像是谁陈旧的泪。
直到现在,郑一介都参不透他们的关系何以走到如此境地。两人之间,隔海隔山,山海可平,心意难平。他想过,是他不努力,没给她足够的希望,还是她野心过盛,两人的精神不在一个层次?要过很久,郑一介才会隐约明白,夫妻之间要共同成长的,长久舒适的关系靠的是共性和吸引,而非捆绑、纠缠或一味付出道德式的自我感动。可是,他不能承认的是,在博弈的天平上,自己是低端的那一方。
林碧微曾向他摊牌:“我们离婚吧。”他们的婚姻,结合得仓促,分开也不值得惊奇,只是她的态度,激怒了他,那样理所当然,那样轻描淡写,似乎她要奔向花团锦簇,急于撇下他这个挡路的包袱。郑一介压着怒气,还在试图理性说服:“不管怎么说,林碧微,你是我追来的,我们也有过平淡相守的时光,你现在是工作有了起色,人也被得意撑着,可你想过没?这是你身后的平台托举的,你真以为全都是你的能力?”
“就算我再沉入低谷,也不想这样继续过下去,”她说,“算我对不起你,郑一介,不是你的错,全在我,我们性格不合,这样别扭分居,虚耗下去,有什么意思呢?”
“你被许天源甩了流产了我照顾你的时候你怎么没说性格不合,你没工作哭天抹泪的时候怎么没说性格不合……”郑一介悲从中来,这个女人,他爱她,是真爱过,他可以不计前嫌,可她一旦站稳脚步,怎么还要翻脸?
“还有要说的吗,郑一介?是不是还要故技重演,骂我贱,要我对你感恩戴德,永远跪舔,感激你收留了我这个不知好歹的贱货?”林碧微嘴唇颤抖着,“是的,你做的这些,我曾感动涕零,也曾发誓要跟你好好过,不是因为我觉得有错在先,是你当时的态度,让我觉得值得托付,”她说,“可是,你却紧抓不放,每到关头,一次次提起,提醒我亏欠你,站在道德高地,指着我从前的污点,从我这里预支对你的感激。今天,我就想告诉你,身体是我的,我有权随意处置,你犯贱,你不巴结着,殷勤连连,我会在感动中糊涂和你扯证?我们的结合本身就是一场孽缘。再说,我已经付出了两年,从现在起,我并不欠你的。”
“好,”他说,“好,那你去起诉离婚好了。”我们都是自私的,他想,但是,我理解你,你想离婚,没那么容易。当着她的面,他把结婚证撕了。郑一介心里发狠,好吧,林碧微,你可以绝情,我未必不可以。
他想起沈虹,即便离婚,也要混出一点名堂,在她跟前,出这一口恶气。
2
海城率先拿了夏天的入场券,正是热火朝天的时候,郑一介吹着空调,喝着冰镇绿豆糖水,在办公室替老板沈虹核对商铺租金账单。上个月整栋楼仅租金收入就有一百四十三万,他用家里全部人口的七亩麦田换算,今年收成好,一亩地一千斤,共收入八千元,去除种子农药化肥机器收割费,不算人工成本,半年下来可结余近五千元。而沈虹还有四家商铺,一个品牌涂料公司,这点租金可能还占不到她月收入的五分之一。郑一介撂下计算器,笑了,他决定以后在沈虹跟前表现得更乖一点,这个肥硕的大腿总算抱住了,没抱错。
收到新麦面粉,郑一介一分为二,一份寄给旧爱,一份呈予新欢。旧爱仍算得体,回一句:“替我谢谢阿姨。”也不叫妈了。他回过去:“你自己谢去,她喜欢你,念想你,跟我没关系。”儿子她看不上,老娘却符合她对母亲这个词的正向想象,林碧微自知理亏,没再接话。
新欢却没搭理,他作为沈虹的员工兼职偶一为之的备胎,其实不容易。与十年前工厂里认识的清秀单纯有上进心的女孩相比,现在的沈虹老练刻薄,喜怒无常,这种性情表现在性上,更让郑一介抓狂,自始至终,他得极力注意每一个动作,千万不能传达出一丝一毫对她失宠于时光的臃肿身体的嫌弃。这哪是上床,简直如上刑。郑一介心里衡量世界的标尺换算为以麦地为单位,他算算,就平衡了,他想,再怎么苦也比小时候帮着家里大人顶着日头割麦子轻松多了,将金主伺候好了,随便指头缝里漏一点,都够老家的哥哥干上一年,还是划算。
可问题是,这个女人,在工厂园区里时,他们当初身段是平等的。十年而过,一个沦为海城的一枚平庸白领,这相对体面的平庸还是他胼手胝足挣扎下才保持的;另一个舍弃了他,弃暗投明跟随她风流成性头脑精明的丈夫一道矗立在塔尖,成了上等人。这不单是命,也是个人能力和选择,郑一介没什么可抱怨的。只是经过历练,表面都风轻云淡,内里实则锱铢必较,一个人决心去讨好另一个,被讨好的和讨好的,都感到一种不自然,可出于现实利益,他必须得这么做。郑一介知道他在沈虹眼里也很贱,对他的收留,既是他算计的结果,也或者出于对老公周海光的报复,当然更是带着一份可怜。
郑一介已决计豁出去。这些年,就是因为卖得不够彻底,才一事无成。这回,他得孤注一掷。
转过天,沈虹生日,郑一介一大早专门去观音山烧头炷香。在庙里,三十二岁的郑一介第一次为自己求了回签,解语的和尚说是上上签,不过是为了让他多施舍几个钱,但签文的内容还是让他暗自一惊,和他的人生太贴切了。当然,这事儿就如失恋了听哪首歌都像是唱自个的心事,大凡过了三十青春渐逝心志消磨的准中年见到这副签子,大约都会觉得甚合我心:
如锥钻地求清泉,努力求之得之难。
无意俄然逢知己,贵人携手上青天。
它投合了都市里升斗小民背负各种大山压力下的艰辛感。拍拍肩膀,嗯,傻小子,我理解你的不易,好好努力哦;上两句抚慰完了,接着给出一个峰回路转的大惊喜,虚无缥缈的,却契合国人天降馅饼的贵人相助心理。胖和尚接了钱,笑眯眯解道,此卦乃锥地求泉之象,世间事大凡先难后易,欲望功业,时有努力可求,时有待风莫动,立地可谋。都是些模棱两可的废话,可因了那后两句,郑一介笃信得很,攥紧签子,眉开眼笑地将沈虹认定为必然的贵人。
烧了香,祈了福,求了如意符,贴到她车上。他悄悄做的。沈虹几天都没反应,他心急火燎地告诉自己,要有耐心,不能急功近利。对待这种打拼出来的女人,任何想挨着她占点便宜的企图心,都是大忌。郑一介正常上班做事,潜心摄影爱好、读书跑步,清心寡欲,等待她心血来潮的宠幸。郑一介调整战略,旗开得胜,到底她没绷住,足足过了半个月,他才能以床连通两个落差悬殊的阶层。服务完后,沈虹抽出一只PRADA黑色尼龙商务包丢给他,很漫不经心,郑一介舒口气,却既不欣喜也不拒绝。他试过浮夸的表演,藏着的明确目的太明显,行不通,这种貌似无欲无求的冷淡风格可能才更细水长流。
吃饭的时候,沈虹无意间说起:“现在的员工,真难伺候,一不顺他心,拍拍屁股就走人,所谓老板,说出去好听,其实操心烂肺。”涂料现场施工监理辞职撂了挑子,沈虹正为这事头疼。
他们喝了酒,到最后,郑一介忽然慨然一叹,似有哽咽:“这么久,我都没能帮你分担些什么,”他说,“你每天这么辛苦,我看着,也心酸。”说到恸处,他擦擦眼角,满目萧索的样子。
明知他也许是表演,沈虹却也情难自已,被柔軟地击中了一下,过来抱着他的头,揉搓他的头发。郑一介顺水行舟,趁势大包大揽伺候了一回。二人依偎,郑一介斟酌很久才说出口:“要不,我来试试吧?”他说,“你给我培训下作业标准,我保证盯紧现场施工,”他一手攥着拳头,一手攥搂着她,竞选宣誓一样,“你临时招人也要点时间,这段我先干着,不行,你再换。”
现场监理这个工作怪不得辞了一个又一个,工资不高,事情琐碎,弄不好甲方就横鼻子瞪眼地臭骂一顿,三孙子似的,夹着尾巴,点头哈腰,胁肩谄笑:“您说得是,我们整改,再改。”一个月下来,头点得嗡嗡的,脸笑得生疼。特别是接到年轻人的家装单子,他们刚翻身农奴把歌唱穷尽双方家庭老底买了个新房,对房子的爱惜是山高水深的,每个方案把细节抠得,让郑一介每呼一口气都恨不得暗自带上一句粗话。太崩溃了。他恨不得扇自己嘴巴,在办公室吹着空调处理点行政破事不好吗,何必像现在,风吹日晒?干不好甲方和沈虹两边都没法交代,逞哪门子的能呢?
可这艰难反而逼出郑一介以绝望打底的紧迫感。郑一介咬咬牙,还就不信了,必须把这事做好,让沈虹知道,他不是一个只会以床作为晋阶拐杖的废柴。瞧好吧,老子不是吃白饭的。
郑一介两个多月没回家,一直在外面监督施工。在保证工程质量的前提下,速度快了近一半。他舍得放下身段,和施工人员一起吃盒饭,开玩笑,喝酒,撸串,处得像哥们儿。完工了公园的地坪项目,郑一介请小兄弟们去做足疗。一套做下来,小兄弟们满足且感动得两眼汪汪,小脸红扑扑的,纷纷指天誓日,放心吧,郑哥,兄弟接下来好好跟你干,你就是我们的老板。
郑一介微笑着,拍拍对方肩膀,抽支烟,终于体会到一点快感,心说,这世界真有意思,仅花了三千多块钱,就可以收买几副忠心。够划算,够贱。
当他出现在沈虹跟前时,如对镜中,从她眼里他能看出盘踞自个脸上的是什么表情,自信的、俯首帖耳的、不居功的。“现场监理不用再招了吧?”沈虹笑了。正因为她在他跟前总是一脸端正,这笑才显得格外珍贵,像是阴天里划开一道光,他想,我的人生终于也要亮一把了。
3
午夜时分,林碧微变了个身。
近来工作上的糟心事,让林碧微身心俱疲。她供职的玲珑山庄,是海城最大的婚礼主题景区。前一段,一对新人租用玲珑山庄酒店举办婚礼,高朋满座,喜气洋洋,司仪宣布婚礼开始,众人配合性地拭目以待,翘首盼望新人登场。新郎临时听从建议,利用舞台中间的升降台,制造缓缓上升出现在舞台中央的惊喜效果。当新郎站在升降池底部候场时,主持人开始叫伴郎伴娘上台。第一对伴郎伴娘走上台来,走过舞台中央,紧接着第二对跟了上来。由于身穿晚礼服,脚踩高跟鞋,众目睽睽之下,伴娘刘小姐并不习惯,她显得紧张,生怕自己出洋相,提起巨大裙摆,小心翼翼地走上舞台。当她提裙走过舞台中央时,才发现舞台中央有一个大坑,是底部升降台的电梯井。正当她准备提醒第三对伴郎伴娘时,一名男子自以为是地为了增添喜庆,实则是起哄,摇晃着绿瓶,往台上喷射雪花,刘小姐下意识躲闪,却忽视了大坑,一不小心失足,直接掉进坑里,整个人顿时摔晕。紧急送往医院检查,诊断为腰椎压缩性骨折与轻微脑震荡,婚礼一度中断。刘小姐事后起诉,固然婚闹的男子恶劣突袭,但婚庆公司事先策划与彩排的流程,并没有新郎乘坐升降台出场的环节,新郎原本是要从舞台的幕布后面出场,这一流程的更改则是酒店方面的馊主意,除新郎外,其他人都不知情,所以才导致意外。刘小姐联合婚礼上留下阴影的新人一起,要求山庄方面给出巨额赔偿。
这事本来和林碧微并不相干,可她作为品牌营销经理,临危受命,和刘小姐协商。谈了一场,双方都表示好商量,可不知怎么,没多久,刘小姐忽然发难,以山庄拖延推诿,要立马兑现赔偿,更狠的是,毫无兆头地将此事在省里媒体上曝光,并散播到微博微信上,借助新媒体的力量,辅以人们普遍对婚闹陋习的反感。事件发酵得措手不及,网上各种恶言恶语,形成了热点话题。坏事传千里,不单给山庄带来极大的负面影响,甚至惊动了海城政府部门。
事情闹大了,她被玲珑山庄老总周立骂了个狗血喷头。林碧微其实委屈,你不去追究市场部的现场责任,不去调查是不是有人从中作梗,却怪罪事发后没做好风控,还有呢,每次这种破烂事,都要她冲锋陷阵,她寒心得很。
她化了浓妆,穿起那件工作服,像一尾鱼,怀着绝望而烦躁的情绪,投入荒凉如水的夜色里,开车直奔“海市蜃楼”。那是她隐秘盛开之地,带给她别样的刺激,以消解在职场中尔虞我诈的压力。
这个地方,是前一段为答谢客户来的。当时饭后来钱柜唱K,当时林碧微循例灌了一肚子酒水,饱尝满屋子二手烟,他们摇头晃脑、搂搂抱抱、鬼哭狼嚎,还得赔着笑夸唱得好。她喝得喉头像要坏掉的阀门,压不住泛上来的酒气和恶劣情绪,借口接个电话,中间出来透气,扶住走廊尽头的窗台,支着胳膊,看外面的霓虹。闪烁的光影里,上演着一幕幕欲望的战争,在这城市里,不安分的人哪,为了所谓的梦想或是贪婪,很多时候都在拿着一具肉身冲锋。正恍神间,肩膀被拍了一下,转过脸,认出是段真真。学车时认识的女孩,算不上通常意义上的漂亮,可性格好,娇娇俏俏的,五官虽然普通,可一双眼睛,活泼生动,睫毛挑起,眸子一眨,似有水声叮咚,配上得体的笑容,气质温婉干净,没想到却在这里上班。看来每个人都自有其角色转换。像是看出她的惋惜和轻微讶异,段真真率先说:“我在这里很贵的哦,姐以后多照顾哈,有需要陪酒的朋友,点我,给姐八折。”
林碧微那天不知是因为喝多了,还是物伤其类,心中忽地没来由地一恸,为自己,也为她。她摇摇晃晃地揽过段真真,想说什么,却又无话。段真真似乎都懂了,抱了抱她,拍拍她的背,说:“姐,你也少喝点。”她有多久没被人这么抱过了?没有欲望,没有目的,抱一下,传递一些善意的体温,识破她体面的假象,明白她也不过是高级一点艰难揾食。段真真摇晃着一双巨大的贴片耳环,亮闪闪的,乖巧的花瓣里,包裹的是桀骜的心。她们之间,判若云泥,似乎永远也产生不了交集,可这一瞬间,竟然惺惺相惜。林碧微醉眼迷离,临时起意:“真真,我能不能穿下你的衣服?”她笑眯眯的。段真真愣了半拍,转瞬明白:“姐真要这么玩儿?”“嗯,看我值个什么价。”段真真笑笑,只好依她,拉她去員工换衣间,和她互换了衣服,林碧微穿上了她简约诱惑的丝质工作服。
她去陪酒了。一场下来,竟然驾轻就熟。
事后,林碧微没有将衣服换回。
谁也想不出白天高端干练的林经理晚上会摇身一变,在海城豪华的钱柜包厢里巧笑嫣然,不图钱,只为那份痛快,面具退却,感官摇旗呐喊,短兵相接,酒水四溢,没心没肺。
这个晚上,林碧微串了三个场,喝了六七瓶酒,腿根和乳房被掐得红紫斑斓,还有个男人执拗地要她电话,要和她“再谈谈”,并直接问她多少钱。林碧微只喝酒,笑而不言。问急了,说一句:“一万。”人问:“一夜?”她答:“看一眼。”那人有些恼的意思,搂着她的腰,要撕她衣服,其实也就是做个架势,但林碧微拿话筒回击了一下欢腾的胳膊。男人再次尝试,她又打了一下,这就驳了他面子,当着那么多人,有点不合适。大约这男的是做业务之类的小头头,月末搞团建,吃完街边摊,带手下几个小兄弟逗个乐子。男人眉毛一拧,一使劲,把她拉到怀里,顺手撩起裙子往里面掐了一把。“没镶金边啊,装什么呢?”男人笑了,“哥们儿看上是给你面子,说吧,一晚上多少钱,我们这么多兄弟伙儿,今晚上组个团。”他指点着沙发上一众青年。
青年们于是一起哄闹叫好。
许多双眼睛架着她烤。也包括那几位先来的陪酒女孩。
与她陪过的那些人模狗样的中产阶层相对平和的流氓手段相比,这就民间多了,也生猛多了,林碧微何曾见过这等场面?应答不及,脸色灰暗,在喧笑中败下阵来。人还在逼问:“叫什么,工号?”
女孩们议论着:“没见过你啊?你谁啊?谁点的你呀?怎么串到我们房来啦?”
林碧微定定神,面对审问,只说:“我,贾真真,23号,走错房了。”
“走错了还能在这玩半天?也没听说叫贾真真的啊?23号?这里没有两位的排号,你不知道吗?”
她还真不知道,蒙过两次23号,因为那是她的生日,谁知道这里为了显得女孩多,从一百开始排号的。
一屋子人聚焦在她身上,狼狈而逃也不能了。这就有意思了。林碧微反倒坐下来,拿起烟来抽,然后给段真真打电话。“来517一下,”她说,“姐被堵住了。”
没多久,段真真来了,看了下形势,便大致明白:“哟,陈总啊,多久没来捧场了?这个月拿奖金了?发型做得够骚。怎么了?这我表姐,以前不是做这行的,做生意的呢,这不不景气嘛,来这里试试工,一般人我还不舍得她来陪呢,谁让你陈总帅呢?出来就图玩个痛快,这样吧,我再叫几个妹子来,陪着兄弟们喝好玩好,怎么样?”
被叫陈总的,在笑骂中喜笑颜开,也只好顺坡下驴,然而嘴上仍是得理不饶:“你还有脸叫真真呢,幸好你姓贾,要有这真真一脚趾头也算你没白瞎。看到没?这真真我不但摸得,还亲得,你算个什么东西!”说着就照段真真脸上啵儿一个,头一滑,大嘴袭向她似露非露的乳房,被段真真笑着迎面拍了个响:“乖儿子,咋,一会儿不见就想妈妈了?”一屋子都笑了。
段真真陪他们喝了一圈,拉她出来,到了走廊上:“姐,下次来玩,记得总要跟我说一声。”林碧微没吭声。
“心烦?”
“没事,你忙去吧。”
她转身要走,林碧微才说一句:“刚才,谢谢了。”
段真真笑,眸子明亮,楚楚动人,攀着肩头,亲她一口:“等我半小时,看不得你那闷闷不乐的样子,下班一起消夜,我请你,姐。”
段真真走得飞快,左一脚右一脚,紧身的短裙包裹着两瓣圆滚滚的臀,身形挺拔,分花拂柳似的,中间还小小跳跃了一下。她的快乐和活力也感染了她。林碧微对着她的背影,不禁感慨,她真年轻啊。漂不漂亮这些倒在其次,主要是浑身散发的活力,有种青春扑面的绿油油的生机。
走了很远,走廊里还回旋着她哼的歌声。
4
如果一只鸟从高处俯瞰,这片小区呈现在它眼里应该是这个样子的:低矮而密集的楼群,几乎没有间距,横七竖八然而以其内在的秩序拥挤在一起,每栋楼里都住着几十户人家,谁家在阳台上炒菜,吱啦一声,谁在和老婆打架,注定打不出新意,谁在响亮地吐痰,谁在晦暗地生病,谁在哭,谁在笑……种种声音搅在一起,浓稠的,嗡嗡的,闹哄哄的,往上蒸发,弥漫着尘世肮脏而芳香的气息,蓬勃兴旺。而各个楼顶晾晒的各色衣服、裤衩在风中招展着,像是人世生活的一面面锦旗。
郑一介现在有能力租住条件更好的公寓,可他选择继续住在这里,像是留恋旧巢,又像一场无声的抗议。他到楼顶,从栏杆上掀开晾晒的被子,视线忽然明朗了一块,猩红的落日灌满眼眶,这才发现对面楼顶围栏边立着一个身影。是个年轻的女人,松松地穿个吊带裙,在那儿抽烟。郑一介刚要转身,女人却喊他一声:“你也住在这儿啊?”郑一介似曾相识,却记不起她是谁。
事后想,女人的笑容就如一个陷阱。
“前几个月你们在钱柜聚会,我还陪你唱过歌呢。”她说,“这么快就把我忘啦。”
郑一介敷衍一笑,似乎依稀有印象,却实在想不起她叫什么,只好应付一句:“是吗?好巧,刚搬来的吧?以前好像没见你在这儿住过?”
“嗯,两天前才搬来,这儿便宜嘛,”她说,“我辞职啦,市内的公寓退啦,住不起啦。”
“不是干得挺好,干吗辞职呢?”
“一个老男人,他灌我不说,抠我裙底,还很执着,皮都给蹭破了,我泼了他一脸,还揍了他两拳,结果,没等开除我呢,我就甩甩手走掉,老娘不伺候啦!”她做了个鬼脸,“哥,我现在沦落得好可怜的。”不过从她一连串软糯欢快的语气里,丝毫看不出遭受了失业的打击。
“接下来准备做什么?”
“还没想好,不过,先练习喝风喽。”她夸张地吸了几口空气,那浑不在意的可爱劲儿,让郑一介毫无来由地、不合时宜地,然而真切地,怦然心动。他几乎要脱口而出:“晚上我尽地主之谊,请你吃饭吧?”然而女孩手机响了,她接电话:“我朋友,肠炎,在医院,我要去陪她,”临了又回头,“我真名叫许美云,记住喽!”她冲他摆摆手,踢踢踏踏地下楼。过了很久,粉红色裙子和俏皮的笑容仍在他眼前,似未消散。
郑一介愣过神来,冲着楼下许美云的背影,寂寥一笑,心想,真是,老郑,发什么神经呢。然而,再去楼顶晾晒被子时,他忍不住朝对面看看,当然,除了纵横悬挂的衣服和被单,并没有那偶然相逢的笑脸。人山人海,每个人都自带来历和去处,都不过萍水相逢,他想,交集一下就消失不见,多么正常。郑一介该加班加班,该出差出差,很快就将这一点涟漪忘诸脑后。
可对方惦记着呢。没过多少天,如水的时间,又将她冲回到他这片荒凉的沙滩。深夜里,忽然来了一个陌生人加他微信,是许美云,也不知道怎么要到的号码,开头便问:“这几天去哪啦?”“出差。”“哦,怪不得见不着你。”被陌生女孩惦念,总归心情不坏,他还以为是自己有什么出色之处,油滑一句:“想我啦,要不明天我就返回?”“还骗我呢,”她发来语音,“我看见你屋里灯亮着呢。”“哦,那你真要帮我去看看,是不是进贼了。”事实上,他傍晚已回到出租屋。惊异的是,不多久随着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铁门被扣响,郑一介光着膀子,打开门,竟然是许美云。“我倒要来看看,是哪位贼这么大胆。”她说。突然出现的笑脸,让他忽然心中一暖。郑一介慌忙套上短袖,将她让进屋里,不免窃喜和慌乱,同时心里在想,她为何青眼有加?缘分如此,还是她不开眼,失意中胡乱寻着他聊做安慰?但因为最近工作推进得顺利,他多了一份自信,再者面对许美云,同样的出身,同样在备尝艰辛,同样其貌不扬,他有一种天然的亲近,至少不用对林碧微那样紧绷着,处处赔着小心。他们聊得挺融洽。在许美云的提议下,他们去街巷拐角夜市上吃烧烤,临出门,郑一介塞给她一个盒子,许美云的惊喜像是骤然绽放的烟花:“哇,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个牌子的化妆品哦?”她甚至蹦跳着挨近,要抱一下他,不过郑一介躲开了。并不是他选得好,是她情商高。可是她去夜市的一路上雀跃的样子,感染得郑一介也心中微甜,迷蒙中他甚而错误地以为,这个小女孩毕竟阅历较浅,有着廉价而似乎立等可取的温暖,他或许可以短暂地取用一下,以解寂寥。
他们没去吃烧烤,半道上许美云路过超市,买了菜和啤酒:“吃火锅吧,刚才我看你那里厨具齐全,为表谢意,我给你露一手,方便吗?”
他有什么不方便的?方便得足以驚喜。
许美云手脚爽利,不多时将蒙尘的厨房收拾得整整齐齐,煎了排骨,高压锅压一下,丢上调料,放电饭煲里煮汤,这边备好了青菜、蘑菇、肉片,还调了蘸碟,启开啤酒,倒满两杯,汤立时煮沸,依序下了食物……做这些的时候,她哼着歌,驾轻就熟地反客为主。郑一介坐在坑坑洼洼的沙发上,有那么一瞬间,恍惚中,回到和林碧微在这屋子里的曾经场景,他以为她可以狠下心意,他当然也可以,可此时他知道,他失败了。这种本能的记忆,是他在这个城市里为数不多的美好片断,是他平庸人生的吉光片羽,他忘不了。郑一介痴痴地想,没那么大欲望,挣点钱,租个房,做这样的烟火夫妻,过平凡安然的日子,不也很好吗?可脚已经踏出去,他们都无法回头。
“别发呆啦,”许美云说,“快吃呀。”率先喝了一杯。在她的带动下,郑一介紧紧跟随,吃一会儿,喝一杯。电风扇嘶嘶转动,他一抬头,会对上她的眼睛。灯影摇晃,犹疑梦中,郑一介还没从往事的情绪里回转,酒喝得有些心不在焉。许美云也不管他,自斟自饮起来,像是执意要把自己灌醉,很快,她便摇摇欲坠。嚷着热,许美云解开衣扣,胸口的文身半遮半掩,抑扬之间,眼波流转。她的动作透着自然坦荡,可细究下来,却欲盖弥彰,像在急于完成既定的任务。郑一介委实招架不住,他到底不够坏,放不开。喝到最后一罐啤酒,许美云还没够,让他下楼再去买些:“好不容易有个人聊得来,我们喝个痛快。”她的豪迈并没有让郑一介兴奋起来。性总是容易的,可也是最麻烦的,不是别的,他不确定自己能否平衡好这种复杂的关系,或者是他忌惮若沈虹知道了,会怎么看他。他刚刚体会到一个男人有点自己的事业的快意,可不能为了一时精虫上脑给葬送了,他已经输不起。
郑一介微笑着,揉揉她的头发,很有知心大哥的风范了:“不早啦,快回去睡吧,改天再喝,明天我还要跑施工现场。”
许美云微微一怔,暗骂一句,确实有点操之过急,借着酒意遮脸,对着他打开的房门,也只好含恨而去。心说,之前答应得有点草率了。她在心底叹了口气。
将许美云送下楼,郑一介返回,小小的屋子忽然空旷起来,沙发上扔的脏衣服,灰尘铺满的小茶几,角落里散发不洁气息的袜子,满桌杯盘狼藉,唯有刚才没吃的半根芦笋在这破败生活里绿意盎然……郑一介愣着神,瞥到书架上和林碧微的结婚照,仔细看去,在摄影师的调教下,镜头里的他们笑得多好,好像被上天祝福,头顶一直会有阳光照耀,谁能料想不过一年多,就分崩离析呢?林碧微甚至委屈,分分合合在这个城市里,是多么普通,为什么到你郑一介这里,就这么难以理喻?是他爱得深吗?林碧微曾一针见血地指出:“是你事业上不曾展开过,在局促中,扯着婚姻的大旗,不过把我当成你的一件东西,你不是爱我,是不允许你拥有的东西流通于广阔世界里,再也和你没关系。”她分析得很理智,也很对,他想,说到底,我们都是自私的,她急于挣脱他奔往辽阔天地,他极力网住她,继续做他的糟糠之妻。
二年欢笑意,一旦东西心。可是那些笑和泪,该怎么计算呢?
也许,在林碧微看来,是他用婚姻的粗布盖住她的光,然后说她不够亮。他以为的爱,不过是用粗布盖住她的光芒,离开之后,她尽管每一步都很艰难,但到底在一步步接近那光焰。她甚至说过,人这一生光阴难免虚掷,可是我愿意自己开开心心地浪费掉,而非陷在一段猫撕狗咬的关系中彼此消耗。
他成了她的消耗。
唯一想到这里,郑一介会觉得恼火和委屈。好吧,他恶狠狠地想,那就继续消耗。但是分开之后,记忆似一河深水,从水面上凸起的都是那些温暖和甜蜜的场景,两人一起去吃过的小吃,自然醒的早晨,触手可及的伴侣香甜的呼吸,哗哗落雨的日子,待在屋里听雨声,他们也曾有过缱绻柔情。甚至她的很多小习惯,他也不自觉地被她规训或者传染,比如牙膏要从底端挤,一定要勤快一点,客厅的抽屉里零食要存满,衣服换下来就丢洗衣机里。她解释说,上班累了一天,如果回家还有一堆脏衣服要洗,想想就丧气,反而想到回去就有好东西吃,生活可能就没有那么委屈……那些细碎的幸福,是生活粗粝的沙滩上的珍珠,他愿意记住她给过的美好。郑一介执意不去办理离婚,细究下来,他想绑住的,未必只是这纸婚约,而是一种关系,与投入了巨大心力一点点追来的女孩相处的点点滴滴。在偌大的城市里,在他看来,世界空虚,而我只有你。
而她已具备精神上和经济上自给自足的能力,不再需要他形同累赘的爱意。
整个夜晚的孤独,整个海城的孤独,似乎都聚集在这小小的出租屋里,郑一介抽着烟,喝剩下的残酒,几乎扛不住。他多次起了念头,冲下楼,敲开许美云的门,砸她脸上一把钞票,扯开她的衣服,把她当成低配版的林碧微,发泄掉所有的怨怒……他俯下身,许美云坐过的塑料椅上尚留热气,他两手空空,捧着椅子,想笑,眼角却一阵酸痛莫名。
5
夏天的末尾公司上马了一批轻钢支架的别墅项目,郑一介忙得焦头烂额,日夜猫在现场,一个多月下来,人瘦了一圈,但眼明心亮,是那种个人价值能附在骥尾得以张扬的充实和成就感,他督促着工友们,干得热火朝天。等第一座漂亮的欧式别墅屹立在朋友圈,沈虹率先点了第一个赞,不用多加一言,他们彼此都明白,一个给了方向,一个努力跟上。郑一介想起小时候野地里撵兔子的狗,兔子逮到了,狗还要知分寸,乖乖递交给主人,然后在一旁偶尔摇一下尾巴,期待主子赏赐一点残羹。他笑了,其实做狗挺好的,不用操心,只需主人朝猎物一挥手,他自管吠吠奔跑。要知道多少人空怀一腔忠心赤胆,欲做猎犬而不得呢。
在转战下一个施工场地之前,他回到海城的租房里,有几天可以喘息。更重要的是,他想许美云了。她笑起来眯着眼睛的神情,快乐的身影,富有感染性的笑声……这期间,他们在指端见缝插针中聊得有一搭没一搭的,有时话语冷落,有时风生水起,原因在他。郑一介压抑着情绪,始终是冷淡的,怕陷进去,又怕对方忘了自己。
匆匆回来,向沈虹汇报了项目进展,她公事公办,他也严肃端然。汇报完了,他本该流连一下,看她是否有进一步指示。公完了,该是私,当然,是否要“私”一下,主导权在沈虹。她今天就很主动,或许是项目進展顺利,或许是陡然兴起:“晚上……”望着她枯萎的眼睛,他忽然不想和她私下活动了:“我约几个哥们去吃烧烤,姐,你要去吗?”沈虹摆摆手,风平浪静地扫兴。他退出,回到出租屋,趴到窗口看对面的楼,许美云的房间并没有亮灯。
无所事事。躺在床上玩手机,到了半夜,正打算睡去,忽然接到许美云的电话,竟有一种前尘旧事的茫然感。
许美云问他:“这么多天都不理我呀?”
“你不也一样?”他说。然后双方都是沉默,似乎都有话要说,又都按兵不动。最终还是许美云挑破寂静。“我恋爱了。”她说,“不说句祝贺的话吗?”
“又不是失恋,有什么好祝贺的?”
“得,嘴还是这么贱。”她熟稔地逗引他。
“之前也没听你说过,这么快就祸害上一个了?”他也只是在虚拟中这么活泼。
“之前你问了吗?”
郑一介愣了一下。从微信状态里,他一直默认她单身,谁知道也许在和他聊天时,她已经心有所许。“不找工作了?他养着你?——几天不见,可以啊,小姑娘,找到长久饭票啦。”他说,忽然感到很恼火。
“滚,”她说,“来接我,待会儿再收拾你。”
她发给他的却是城郊一处山庄的地址。老实说,郑一介不想去,恶毒地想着,你大爷的,一边和我骚着,一边不声不响就成别人的日用品了,真有你的。可是又不知她接下来是演哪一出,还是打个车去接她了。
到了地方,只见许美云正坐在大门前的台阶上,抱着肩膀,很冷的样子。郑一介走过去,脱掉外罩,推她一把。“傻啊,不会坐大堂沙发上?”他幸灾乐祸地说,“被谁撵出来啦?”
“哪这么多废话,”她说,“要不是这破地儿不好打车,才懒得理你。”
“得了吧,被男人甩了明说,跟咱还藏着掖着,有必要?甩就甩了呗,有啥?不是还有哥们儿呢,专门接收这处理不掉的尾货。”郑一介很兴高采烈了,扳过她的肩膀,“来,我看看哭了没?嘿。”
许美云跳起来给了他一巴掌,然后和他一起原路返回。一路上,她在想,这一回看他还能旁逸斜出个什么来?
还好,他们直接回了住处,睡在了那张孤单的双人床上。
一番手忙脚乱,时间并不长,当潮水退去,如两尾涸辙的鱼,躺在汗涔涔的沙滩上,电风扇呼呼作响,将他们都吹得荒凉。终于落实了,一部分东西踏实了,一部分却更空虚。“怎么样?”她说。
没有他想得那么好,她胯骨那儿瘦得有些嶙峋,有点硌人,不似林碧微那样丰腴。他之前毕竟也只有这一个女人。他想起林碧微,小岗平阜闭上眼也不会迷路……这种本能的对比让郑一介忽然很忧伤。“还好。”他说,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又点一支烟抽上。
许美云光着身子爬将上来:“你什么意思,什么叫‘还好?”和他不依不饶,“哪地方不好?”又抓又挠。郑一介任她闹,轻轻然而踏实地抱着她,内心涌动着无数情绪。这一刻,他们终于都撕去面具,一时间,竟然悲欣交集。郑一介凑上去,她的嘴唇有点凉,还带着夜风的味道。
许美云偏过头,不让他流连:“我的是不是很难看?”她立起身子,晃动胸前,“小了点,形状也不好。嗯?”
郑一介说:“怎么忽然问这个,被谁打击了吗?”
她摊开身体,彻底躺下去,叹了一口气:“他说他喜欢大的,就因为这个闹掰了。”
“他是谁?”
“有钱的呗。”许美云说,“刚来这城市那会儿,他就追,本地仔,家里有别墅有车,就冲这,处了大半年,可是发现真爱不起来。矮,跟我一般高,又黑,瘦,还满脸痘。得,钱确实多,这些也可以忍了,关键是猥琐,没个男人气概,看着都不顺眼,实在没感觉。跟他走路都不想走到一起,都嫌弃到这地步了。”
许美云接着说:“这一段,闲着,郁闷,他说去山庄玩吧,散散心,昨天就去了。晚上顺理成章开了房——”
“然后你办了他?”
“去死。没。”
“为啥?”
“我要的双人床,本来是准备眼睛一闭就算了的。”
“就这么难以下咽?”
“他从浴室出来,那身上黑的,又干瘦,排骨似的。他大概也很难为情,出来就关了灯。可是半天过去,就没感觉到他有反应!”
郑一介哈哈笑,揶揄道:“也可能是你对人家没吸引力。”许美云蹬了他几脚。“后来呢?”
后来,他气急败坏地在她身上拧了几把,然后终于找到了把柄似的说道:“这么小,没感觉……”许美云当场就把他颠簸下去。男人恼羞成怒,扇了她一巴掌。当然也被许美云彪悍地回馈了过去。然后男人开车走了,把她晾在荒凉的酒店……
她发现说谎是需要天分的,那种细节上夯实后故事呈现得流畅自然,才是高段位。许美云一气呵成讲完,欣赏一件艺术品似的,看自己编织的故事在郑一介眼里安营扎寨。饶是对自己的虚构能力满意,许美云也觉得这场戏做得太费事了。
6
他们的节奏还是在许美云的主导下缓慢行进。一般来说,一个星期她会来郑一介这里一两次,当然是心急火燎地交换彼此的潮湿。
开始的时候郑一介很大部分還是想着图谋她的身体以泅渡孤单的夜,这样交往了不到一个月,他对她的依恋越来越重。每一次见面都如盖章一般,是一种确认,身下这个娇小的女人她是你的,和你性命相亲。郑一介不再是只顾了自己,慢慢地,有了疼惜。她如瓷器,郑一介想,这是自己的东西,不是鸠占鹊巢图一时之快的露水夫妻,他要爱惜。这些都很要命。
许美云肯定能感受得到这种变化,事实上,也顺理成章从她身体上表现出来了……但是完事之后,陪他抽两支烟,或者光着身子去煮两碗面,吃完,许美云利索地穿衣服,走人,不再留宿。
在许美云这边,事情早已经完成,结局也已注定,后边的见面,都是馈赠,出于愧疚也好,出于寂寥的身体惯性也好,她在内心设置的期限是陪他一个月,然后,再不相见。她明白得很,就像旅游打卡,这个男人好也罢坏也罢,都不是她的,她不能恋栈。许美云去留无意的利落,让郑一介觉得伤心中夹杂着委屈,老子刚才一寸一寸的,白疼惜了。
郑一介是有过几次挽留的意思的,许美云一句话就顶过去:“明儿还要找工作呢,你养我?”郑一介闻听,也就偃旗息鼓了,他养活她确实还比较费劲,而明显的,她并不那么好养活,衣服、包、首饰都是牌子,她说过,自己挣的钱,不对自己好点,傻啊。他也就支在床沿,黑着脸抽烟,在烟气缭绕中,冷淡地看她穿衣、补妆、开门,楼梯上渐次微弱下去的脚步声,然后一切归于沉寂。而枕头上,还倔强地留着她温暖的气息,郑一介把头埋进去,埋得深深的。
郑一介想,这是玩砸了啊,或许真爱上这个小娘们了。想想又觉得自己挺没出息,别的男人都是玩,玩得起,放得开,自己不行,一玩就砸,伤筋动骨的,还没杀敌一千呢先自损八百。郑一介有点恨,恨她也恨自己。所以在这次事后,郑一介再一次挽留失败的时候说:“在你这儿,是不是就把哥们儿当一工具,用完就走?”他问她。
“是你这么想的,”她说,“记得,不要太贪心。”原先是想上床,之后又要图取对方的心——许美云过来拍拍他绷紧的脸。“有个姐给我讲过一个段子,我很喜欢,”她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男孩儿向一位女孩儿求婚:‘你愿意嫁给我吗?女孩儿说:‘不!从此她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她逛商场,她跳舞唱歌,她喝酒蹦迪,而且她永远有一个干净整洁的家,从不需要围着锅台转,她挣了一大堆钱,她永远看起来美丽动人。”许美云说,“我就是这样的人,没心没肺,你也没必要认真。”说着,就要走人。
由这个段子,郑一介想起林碧微,她们都是这样无情的人,他忽地孟浪起来,一把拽过许美云,将她摁在身下。“我就是贪心,我就是认真,”他说,“老子就要你!”然后带着所有的愤怒和无力,狂风一样,席卷着、撕扯着,两个人嵌在一起。他喃喃地说:“我想天天和你一起,天天啊……”
许美云想说:“你怎么还这么傻……”却只是紧紧抱着他精瘦的腰,想,要是时光停在这一刻,也没什么不好……当然她也只是想想罢了。她不会为他停下的。许美云心头茫然,将自己摊开,像一片小规模的海,收容他的暴动。她温柔起来,抚摩着他的头发,一阵温暖和辛酸。哪里才是归宿呢?她轻轻叹息,而此时,她只想和他在这长夜里无尽地起伏。
忙乱中,她摸到被褥下有个细小的硬物,是一枚铂金戒指。是林碧微留下的旧物,一直压在床底。有几次郑一介都想重新套在许美云的手指上,却又怕套不住。梦中醒来,发现睡着的郑一介还紧握着她的手,她拽了下,拽不开。许美云心忽地跳了一下,眼角湿了。她太熟悉这种感觉了,她心说,这下坏了,老娘可能还真有点爱上这个傻瓜了。她叹口气,这可就不好办啦。
7
到现在他还顽固不化地认为她林碧微之所以坚决离婚,是甩掉他这个拖累,轻装上阵,奔往更好的人生。这当然是部分原因,更重要的是,是两人已无沟通的可能,即便肉体并列,缤纷摇曳,那种彼此心门禁绝的孤独,越发强烈,她能清楚地感受到时光的虚掷。是的,从大的时间节点上看,这一生注定都是虚掷,就看身边人值也不值,让她甘心。这点心念是不讲道理的,你即便没错,她觉得不值得,这才是死结。
还有就是,去年母亲过世,这世上唯一的血缘关系至此断流,她不必再对任何人交代,不必再对任何人解释,不必再对任何人负责,自然,也不必再扭曲自己,按照某人的眼光去活。她想过,最糟糕也不过是孤独终老,但是总要好过一辈子不得不与让你感到孤独的人一起终老。
朋友圈许多同龄女孩好像都进入了一个极其相似的程序,她看着她们:结婚、宣布怀孕、微信头像换成孩子的、晒娃、深夜痛骂老公和命运,早上晒崽、开始做微商、学习烘焙……她一阵唏嘘,这不是她想要的人生。外面大江大河,日月辽阔,千江有水千江月,她这颗心,何必在他这里,日益干涸呢?
三个月前,段真真替她解围的那个晚上,林碧微等她陪酒结束,由她挽着胳膊去吃夜宵。段真真问:“姐,能吃辣不?”
林碧微说:“一点点,吃多了,容易上火。”
“那姐今天破个例,带你吃香的喝辣的。”段真真笑哈哈的,带她去小巷子吃麻辣烫。巷子真脏,小店也油腻腻的,可麻辣烫真香。段真真觉得她能陪她来这里吃夜宵,并且满满吃了一碗,很开心,问她:“姐没来过这样的地方吧?”
她来过。上学的时候,刚来海城的时候,她连这样的地方也吃不上,她不能说。林碧微点点头,说:“没想到,还挺好吃。”
“是吧,还有几家和这一样好吃呢,下次再带你去哈。”
“好呀。”林碧微也兴致盎然地回道。忽而,偏着头,问她:“真真,上次听你说想买车,手头紧吗?我这还有点钱,暂时用不着,你要用的话先拿去好了。”
她凑过来在林碧微脸上响亮地亲了一口,带着热辣辣的气息,攀着她的肩头:“姐对我可太好啦!”
林碧微拉住她的手。段真真的手臂浑圆,隐隐的青色血管在白皙的皮肤下面。林碧微轻轻触摸着,那里面流淌的是鲜艳的青春,可一转眼,瞥见她手腕刺青下的疤痕,蓝色蝴蝶翅膀下覆盖的似乎是烟灼的伤痕。林碧微装做没看见,喝了杯扎啤。“姐其实羡慕你,看上去永远无忧无虑的,”她说,“就不知你是真没心思,还是在夜场做久了,什么人事都已看透,索性假装那样快乐下去。”
“我的演技就那么差嗎?被姐一眼就看出来啦?”她还是嬉笑的,在她杯沿碰了一下,静静喝下,放下杯子,“活着嘛,开心最重要,想那么多干什么呢?是吧,姐?”她说,“你去‘海市蜃楼陪酒,是寻一把刺激,觉得好玩,撒个欢,发泄发泄,完事一扭头,有岸可上,回去穿衣打扮,继续体体面面做你的高级白领去了。我呢,就是个小破船。疍民,姐知道吗?一辈子风里雨里、摇摇晃晃也上不了岸。陪酒出台你根本不知道其中的凶险,抓咬都是小事,有变态的,酒瓶子往里塞,玩儿虐待。说到底,也可以不干嘛,可它来钱快,既然干了,就只能任他塞。怪谁呢?怪我自己,没好好读书,可读书也要钱呀,再怪下去,只能怪没投好胎。一环套一环,认了呗,还能怎么办?”她大口喝酒,风轻云淡。
林碧微哑口无言,抱了抱她:“姐给你介绍个男人吧?”
“才不要,”她笑嘻嘻的,“姐觉得我找不到个傻瓜傍上吗?是不愿意,一个人,多自在呀,”段真真咬着她的耳朵,“姐还是对我了解得少,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太脏啦,前几年任性,又啥也不懂,流产了几次,以后有可能生不了孩子啦,不过,我也没打算结婚生娃,将一个无辜的小生命带到这乱糟糟的世上,我可负不起责任。”林碧微真是低估她了,这世间的曲折处,她都熟门熟路。
“那姐要是执意给你介绍呢?”她说,“靠谱的男人,虽然能耐不大,可人却不坏,姐需要你帮这个忙。”
段真真往嘴里丢一个鱼丸,似乎明白她话里有话,眨眨眼:“怎么帮呢?还有,他帅不?”
“还可以。”
“帅哥?好哇,那免费,倒贴点儿也行。”
“姐说真的,他现在一个人,后天是他生日,你去那一趟,权当最后送他个生日礼物,怎么样?”
她懂了,刚才还觉得两人是夜里撒欢的姐妹儿呢,这会儿隐藏的裂隙立刻又图穷匕见了。可段真真笑着,咬着鱼丸,含混地说:“好啊好啊,那怎么不行?我就是干这个的嘛。”
林碧微见她明显地失落。她把她当朋友,她只当她为风尘工具,吃个夜宵,也是有目的的。林碧微想缓和一下,说:“姐负责地说,长得尚可,虽然是大叔了。”
“我就喜欢大叔,和这烤面筋一样,老了才入味。”段真真恢复到一脸没心没肺,“冒昧问一句哈,姐为什么不去呢?”
“你要知道?”她说,“他,是我丈夫。”
“哦?”
还有一层,即便下套,她也只能找段真真这样普通点的邻家女生类型,那种漂亮到惊艳的,送到他面前,他也没胆。她最了解不过。她要在段真真这里花钱给他定制一份“爱情”,坐实他出轨,取证,然后离婚,恢复自由身。
“姐这个忙不费身体,倒是费感情,我可能不一定办得成。”
“别当回事,要能把他拿下,姐给你五万,”她说,“我也是临时动念,能办最好,不能也是他不行。你这样的女孩他还不行,那可能就真有毛病了。”
她带着一种恶作剧心理,看他面对其他女的,还能持否?
似乎计划已定,林碧微岔开话题,念叨着:“真真,真真,你这名字真好听,可惜我是‘贾的,你才是真的。下次你哪天不值班,我去替你,直接叫一回段真真。”
段真真说:“那咱们俩以后互换身份吧。”
“这不已经在换了嘛,”林碧微说,“你替我去临时做他妻子,我替你去陪酒,扯平了,挺好的。”
8
收到法院的传票,郑一介虽然有所预料,但还是懵了片刻的。到了出庭那天,林碧微来了,可以说是盛装出席,并没看他一眼。但从她的表情可以读出信息,协议离婚你不愿意,放着好合好散不行,只好对质当庭,彻底撕破脸皮。
先是委托律师控诉了他的恶行,感情不和,事实分居,还有一条,婚内出轨。当那一沓打印出的照片呈现在他眼前,郑一介眼前一黑。这个世界可太有意思了。他明白了许美云这一段电话不接,信息不回的原因。这个小小的卧底,拍下那么多他的裸体,他们的亲密……此时都成了杀伤性的武器。郑一介奔过去,要夺,被安保摁住。律师还在敬业地陈述离婚起诉状,双方调解无效,遵照程序,请求审理,财产分割女方不要分文,鉴于男方对婚姻的亵渎,只求快速离婚……
郑一介笑了,她得逞了。
庭审结束,基于他表现出攻击性的暴怒,林碧微申请先行出去,自始至终,只留给他一抹锋利的背影。但是临上车的刹那,林碧微又转过身看他,眼神复杂,然后走掉。
人和人之间真是奇妙,都是在茫茫中,原来并不认识的两个男女,循着天意或缘分的指引,一颗心在找另一颗心,一个人在找另一个人,越走越近。茫茫人海啊,多少人中,竟然能找到彼此,心跳连着心跳,美好连着美好,到得这一天,却心生龃龉,相互厌弃,斩断情缘,像是两滴水,重回海洋,彼此参与过对方生命的一部分,却从此谁也不再认识谁……出了法院,站在小广场上,郑一介亲眼看着他曾经的妻子,一点点汇入人海中,从陌生的人海而来,再次回到陌生的人海,终至消失不见。郑一介的眼泪掉下来,完全不由自主,像是一场梦,梦终于醒来。
失去了林碧微,许美云也联系不上,郑一介像是站在夜空下,握不住漫天星光。
对方律师踱过来,递支烟给他,拍拍他肩膀,一副同情的模样。“这种案子我接得多了,”他说,“只要女方铁了心,最后都会判离,最多不过是耗点时间,何况你被她搞到了这么多证据……”他这是来告诉他,别费事,不要再起上诉的念头。郑一介揉碎准予离婚的判决书,“你转告她,我不怕耽误时间,”他说,“不上诉也行,今晚让她来平乐坊。”
“这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和她吃个散伙饭,有几句话还没说清。”
平乐坊是住的地方附近的小巷,夜市兴旺,以前他们半夜饿了,经常一起去吃个夜宵。郑一介坐在熟悉的摊位上,点了一桌子,等她。
林碧微没来。
郑一介喝着酒,想起她认真吃菜的样子,前尘后事交织,恍如梦境,涌出家常的温馨和缱绻柔情。奇怪的是,真到了离婚的这一天,彻底分开,他心里一点也恨不起来。他曾经想过,再熬十年,等她也抵抗不住时间,慢慢老了,就会收了心,和他平淡过一生。
多么寂寥,多么可笑。
泛滥的酒杯中,他仿佛看到林碧微离去的背影,如同手捧星辰的孩子,双手空空,温暖与光亮消失在茫茫黑夜。郑一介饮尽杯中,再任由它们在眼中汹涌。他悄悄退回出租屋,将所有关于林碧微的东西都扫进垃圾桶,正气闷间,电话一阵急铃,是沈虹,发了个定位给他,语气如命令,让他快来。不知道什么事值得这么快,郑一介终是不敢违拗,放下自己这一腔心事,奔赴她面前奉承讨好。
到了地方,是一处会所,推开指定的包厢,是有屏风隔断的里外构造,里间沈虹和几个中老年女性在打麻将,似乎没有什么急急如律令。外面的软缎沙发上或侧或躺,是几个油头粉面的男孩,他们看到他,投过来一种警惕入局而又心领神会的目光。郑一介趋身到沈虹跟前请示,她摆摆手,倒是旁边穿紫裙的女人随手往郑一介大腿掐了一下,验货似的,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小沈,换口味了啊,这小伙,挺……实惠吧?”他明白,这是说他长得差,但沈虹必然看上他别的地方。沈虹垒着牌,眼皮都没抬,没打算帮他解围,郑一介知道,她还在记恨他最近的疏离。在她眼里,或许他就是随时供驱使的狗,忠心耿耿得不能打折扣,她可以不用,但他绝不能因为另外的骨头而出走。郑一介牙根痒痒,却笑出一个面首的本分,伏在一旁泡茶添水,举着火机,等待点烟。如此低伏一圈,自然获得女人们的好感,沈虹似乎很看不上,鼻息间“哼”的一声,没理他,继续鏖战。
伺候完毕,郑一介来到外间,几个男孩各自在玩手机,看得出来他们彼此相熟,就像是主人经常碰面连带的宠物也点头致意,他们间或凑在一起聊几句,有意将献殷勤的郑一介孤立。他自觉无趣,继续围在牌桌前。可是那天的事情说起来也邪门,郑一介刚才点烟奉茶侍立在旁的苏姐手气特旺,连胡了两把,紫裙子不愿意了,也要小郑过来点个烟,坐在她身边,以期风水转过来。说也奇怪,郑一介坐了一会儿,她的手气也转好了,这下热闹了,黑皮糙脸的郑一介抢手了,三个女人争着向沈虹借他“用一会儿”。沈虹不动声色,冷冷说道:“反正他现在也学会在外面撒欢了,我看我是快要使唤不动了。”“小沈不愿意了,哎哟,放心,不会给你用坏的。”“就是,小沈不管是投资还是玩儿,一向口味刁钻,不过,效果称奇,这小伙子想必有独到之处……”她们笑,笑得很浪,郑一介绝想不出这都是白天在政商上或亲自独当一面或借助男性手眼通天的权贵人物。打完麻将,她们叫了私厨做了小菜,是一些空运过来的时令野菜,茭白、回春草、野芹,甚至还有违禁的麂子、野鸡。她们吃喝聊天,搭建她们的利益网络,几个男生各自围绕金主劝酒,插科打诨,调节氛围。郑一介蹩脚得很,笑话把握不好分寸,逢迎也踩不到点上,在那几个风月场历练出来的专业面首看来,简直是混进来一只土鳖。他们有起承转合,抛出一个梗,另外的人接着,言语热闹,声色活泼,笑声像是毽子,在他们的配合中一直灵巧地飞舞。郑一介能做什么呢?笑得嘴歪眼斜,牙根都咬疼了,还好仗着酒量不错,喝!喝酒哪有他那样喝的?倒满,擎着,傻乎乎的笑脸,杯中抖抖颤颤,说一句:“敬您,我干了,您随意!”手一扬,“咕咚”一下喝完,傻瓜才这么干。其他几个哥们一眨眼,就悄然勾结来一场暗算,一个个来敬他,轮番轰炸,饶是喝水,也受不了。郑一介本来心绪堆积,这会儿笨手笨脚喝了这么多酒,随时要变作喷壶冲决而出。可他赌气,将酒杯扔进分酒器里,冲那几个浑蛋说:“一杯一杯喝太麻烦,来,我们搞个大的。”率先一饮而尽,笑傲江湖。简直畜生啊,他们想,纷纷表示,服了,郑哥,不过是陪个老女人,挣点辛苦钱,何至于这么拼命?他们是看着莫名闯进来怪兽的神情。但不管怎么说,气势上他赢了。郑一介冲到洗手间吐了个痛快,洗把脸,还要再战,终于被沈虹摁住胳膊:“行了,老子的酒不要钱啊,别丢人现眼了。”如在以往,沈虹骂了他,两人之间的冰层也就随之消解了,又可以蝇营狗苟了,可今天,她脸上还若冰封。
喝酒没占到上风,男生们转去K歌,男男女女,醉醺醺的,搂抱着,丑态百出。他们一对对都唱了,让沈虹也点歌,推却不过,郑一介自作主张替她点了一首,老牌摇滚的温柔曲子,抓过麦克风,兀自唱:
“别了黑暗,相信那盏灯总会点燃,/照亮孕育了梦的昨天。/就在眼前,你的笑容灿烂依然,/融化了冰一样的冬天,好温暖。/你对我说这一切都是幻觉,/一种从未有人实现的幻觉。/我们曾经互为对方的世界,/再也不可能重叠……”
唱到一半,他们起哄:“叠一下,叠一下!”他们推他,拉沈虹,郑一介酒后逞能,也是想尽快化解二人之间误解的坚冰,很孟浪地抱住沈虹,在他们的推拉下,就势亲住她日渐苍老的脸颊。他叹了口气,都是多么身不由己,她要组织这样的饭局,他要表忠心地表演亲昵。可他们还不够,还要二人叠在一起,沈虹其实挣扎了,可郑一介并没松手,甚而还进一步配合观众的热情,拥着她,被他们绊倒在沙发上……“啪啪”,沈虹终于抽出手来了,接连扇了他两个耳光。
这接连的两巴掌,像是突兀的闪电,把所有人都扇傻了。反应过来,人们开始劝说:“你姐喝多了,喝多了,晚上好好伺候她哈……”郑一介咧着嘴,还在喃喃唱着:“我们曾经互為对方的世界,再也不可能重叠……”如同呜咽,他在想,林碧微,你能听见吗?我怎么一喝醉,就会傻傻地想起你呢?
沈虹将他落下的手机扔给他,他划开屏幕看了一下,头都大了,几个未接电话,都是许美云的,还给他发了一长串信息,大意是想他了之类。真该死,刚才怎么没锁屏呢?沈虹看到没?或者其实她早就知道了。郑一介坐在原地,不悲不喜,这抱住的大腿,终究要抬起脚,将他踩在脚底。
他踉跄着逃也似的回到住处,打开门,却发现许美云坐在客厅,喝醉了似的,笑容皎洁,长发委地,掌心攥着那枚戒指,笑嘻嘻的。他读出她的意思,你失去一个女人,我还给你。她说:“我要让你帮我戴上,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责任编辑林东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