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江水起

2020-08-06 14:59后街
福建文学 2020年1期
关键词:东街黑龙龙船

后街

天刚暗下来的时候,隔江对面的山顶上还荡着一朵白莲似的光亮,莲心淡黄,水墨画的黯然。

一只肥头大苍蝇从窗外慌张地猛扑进来,径直砸在依国的脸皮上,好像冷不丁被人戳了一指头。依国摸了一下刺麻麻的脸,回过神来,扭头看了看还在沙发上睡午觉的妹央,她的两条肥胖而松弛的腿挂在沙发扶手上,双手做投降状,嘴巴半合半开,吐着有一搭没一搭的呼噜,像一只四仰八叉的老蛤蟆。

昨天,也就是农历四月二十八,汉东街的锣麻过来,敲开了门又站在门口就是不肯进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先说天气,再说平江水,一步一步说到那条窝在棚里的“龙”。锣麻说得很小心,抽丝剥茧,那个软软的壳却一直没碰着。

我上回路过棚子,发现顶上破了好几个地方,雨大得很,哪天找条塑料布给盖盖。锣麻说。

嗯。依国从鼻孔里喷出一个字来。

漆也落了不少,都六年了。锣麻又说。

嗯。依国这回从嘴里吐出一个字。

你是不是抽空也去看看?锣麻进一步说。

依国的脸抽搐了一下,没有说嗯。烟屁股已经快烧到手指头了,依国被烫了一下赶紧甩出去,一道细细的暗红打了一个大大的弧线,落在门外的水泥地上又蹦了几下。

依国啊,那天六条和阿胜他们都来了,等你半天你也不来,那条白刀足足四斤半,好久没有打到这么大的白刀,马上端午了,兄弟几个聚聚。你这个人啊,就是这个样子,一点面子都不给。你是做龙头的人,就算没有下水,大家也应该聚聚吧,过去我们每年端午前都要聚一下,谈谈天,说说事。锣麻开始小声地抱怨。

那天有事,真没空。依国总算说了句整话,但也是空荡荡的没一点内容。他也觉得有点对不住这些老兄弟,又找不出像样的话来遮自己的脸。

对了,明天就初一了,我好像看你家里妹央都没准备,回头我给你拿几个粽子来吧。锣麻继续说。

不要,我和妹央都不爱吃,吃什么粽子!那是过去没得吃才爱吃,现在谁爱吃?谁规定端午就要吃粽子?依国一下子就变了脸,发了个无名火。

好、好、好,算我什么都没说。锣麻讨了个没趣,悻悻地转头走了。

依国心里明白,锣麻一定是六条和阿胜他们鼓动过来的。他们憋不住了,毕竟六年了。平江也静了整整六年,依国自己也快憋不住了。

对面山顶上那朵白莲已经不见了,黑云一路霸占过来,浓浓地沉下来,山顶最后一抹亮也不见了。一个雷炸下来,妹央从沙发上蹦起来喊,衣服,衣服,我早上晒的,还不快点!

依国在窗前站了一个中午,就没有注意到窗台外面晒着衣服,赶紧伸手一把都拢上来,揉成一团转身摔到沙发上。妹央很不高兴地骂,丢什么丢,昨天锣麻来我就知道你要发癫了,你不要想,除非你想我死!

妹央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这几年也变得像癫婆一样。过去一到五月初一,依国带着一群爷们忙他的“龙”,妹央领着汉东街的几个女人在螺蛳庙里面煮吃,大家都忙得脚不沾地。那个时候的妹央还是细腰身,胸脯挺得高高的,脚步雄赳赳的,嗓门虽然大点,但做起事情来分工明确,井井有条。她是龙头的老婆,大家都听她的。

依国懒得搭理她,他越来越厌烦她,死胖的蛤蟆。雷又炸了几声,天也被扯亮了几回,那个亮啊,像有人在天上打信号灯。依国年轻当兵时候在外省的一条大江上见过高耸入云的灯塔,打信号的时候就是这样“咔嚓咔嚓”的。

雨没过多久就下来了,都有豆子大小,平江水忽然间就热闹得很。上游几个县是昨晚就开始下雨了,有个县水都淹到街路上,电视新闻里满街都是拿手机拍视频的,嘻嘻哈哈地看涨大水,看街道上漂着的稀罕。现在大多数人都住高楼了,没有哪个怕涨水的,沿街的也都早有准备。水边的城市,年年到季节涨水,都跟闹玩儿似的。过去汉东街不在现在这个高度,基本就挨着江岸边,一排破烂木头房子,季节一到,都到坡上搭个窝棚,家里也没几样家具,一点值钱东西一兜就走,水涨它的,龙船照样划。

那个时候的依国,一米八的个子,寸头支棱着,两块胸肌明晃晃地挂着,一米六不到身材娇小的妹央跟在屁股后头,那个心满意足的样子。汉东街那几个骚女人看见就喊,妹央啊,你家床板经得住一年不?妹央啊,你不敢给依国吃太补哦。那些女人是妒忌,妹央知道,越是这样她心里越是甜滋滋的。小国那时候还不到桌子高,嫩生生的,听不懂这些。小国大名叫建江,汉东街人爱闹个玩儿,都叫他小国。逗完妹央又开始逗小国,小国啊,你晚上跟谁睡?小国奶声奶气地说,我妈,跟我妈睡。那你爸呢?你爸睡哪里呀?我爸……我不知道他睡哪里……哦,我爸在上面。哈哈哈哈,一街人都笑。妹央红着脸拖走小国,骂道,你们这些死女人,不要教坏我儿子。

妹央坐在沙发边上叠衣服,叠着叠着眼睛又红了,抽了几下鼻子,像是午睡着了凉。依国在客厅里兜了一圈,一脸烦躁地窜出门去,站在楼道里抽烟看雨,雨哗啦啦盖下来,楼外的遮阳棚被打得“啪啪”响,心情倒也爽朗了些。

河水一寸一寸涨上来,距离汉东街安置楼靠江边的负三层还有三四米。锣麻敞着上衣露出两扇黑红的排骨,急急忙忙奔下去,一路到江边,他那条小木船在湍急的江面上荡来荡去。前几天夜里他还到上游做了一回“电工”,难得弄了那条大白刀,没舍得卖,想把依国他们几个叫来聚聚,更想趁机探探口风,毕竟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天大的事也淡了。谁知道这个依国死都不来,锣麻搭上这条白刀还有两瓶烧酒,又有些心疼了。

现在汉东街打鱼的已经没几户,那些疍民也基本上岸了,沿江只有零零散散幾只木船。锣麻没其他手艺,身板瘦小又干不了力气活,只能在江里放放虾篓,弄点小鱼小虾,偶尔半夜去上游搞点大货。他老婆早死,儿子结婚也分出去了,打点鱼就在汉东街卖,打发时间。

已经六年了,锣麻确实手又痒痒。他敲了二十年的锣,一年最风光的就是那么几天。虾干一样的锣麻,弓着腰,撅着屁股站在龙船头,像抽风一样一颤一颤配合着鼓点,喊着响亮的号子,“扒来,哦喂、扒来、哦喂……”一条江上就他的舞姿最妖娆。

凭他那身板和邋遢样,本来是上不了龙船的。当年汉东街加起来百十条汉子,都在江面、码头混饭吃,哪个不是粗胳膊壮腿的?就这么些人,都还得龙头依国精挑细选出的二十个划手才能上船,掌舵的是六条,打鼓的是阿胜,都是汉东街响当当的人物,百里挑一的好手才有这待遇。原本打锣的是街头的正财,后来赌博出老千被人剁去三根指头,再也敲不了。锣麻可怜兮兮地去求依国,就给他一次机会试试,依国看他年纪轻轻的就死了老婆,一个人拉扯孩子也不容易,就给他个面子。没想到锣麻在船上硬把锣敲出花样来,像扭秧歌一样,一时间两岸看热闹的齐声喝彩。这一敲,就再没有人能赶上他那妖精样了。那往后一条街的人看见他都喊他“锣麻”,那一脸麻子倒成了璀璨的星空,一把锣让他混成了人样。

锣麻拽着缆绳把他那条小木船一把一把拖到岸边,一步跳了进去,水已经集了半船舱,再不瓢出来船都要沉了。锣麻也一样不怕涨水,水涨船高嘛,船头船尾都有系在岸上的缆绳,他怕的是船舱的积水。一个人撅着屁股在船舱里瓢了近一个小时,扯过雨布把船舱盖好了,又一把一把拖着缆绳把船靠到岸边,再一步跳上岸。一松手,船被激流迅速拽了出去,直到两根缆绳“哗”的一声绷紧。

雨没命地往江面冲,嗖嗖的,锣麻躲进负三层空荡荡的一间店面里。这一排沿江的店面多年也无人问津,谁敢租?年年要提防涨大水。他搓干双手掏烟,从口袋里掏出泡水的烟盒团,掰扯了半天,总算是还有一根半湿的。点着了,一边吸一边呆呆地看着空荡荡的江面……“咚,锵,咚,锵,咚,锵……”一条白体黑鳞的长龙从江面的烟波中,高昂着头,顶着尖锐的鹿角,衔着一蓬干草,凶猛地飞驰而出……两排快速舞动的桨叶,赤裸的臂膀,水花四溅,“扒来、哦喂、扒来、哦喂……”

不是锣麻一个人在想,安置楼里多少扇窗子后面都有一个已经花白头发的人在想。当年一整条汉东街的烂板房,现在都归置在沿江这几栋安置楼里。小辈人大多搬迁到江对岸的城中心去,为了方便孩子上学。老辈人也有不少跟过去帮忙照看儿孙。现在剩下不多了,一船的人,在这六年里,零零落落,还早走了几个去见马克思,要再不动起来,迟早都得去马克思那里集合。

盯着江面发呆的锣麻,不自觉地往外走,雨打在皮肉上能砸出朵朵水花儿,他有一种正在膨胀的向往。河神在召唤,他迷迷糊糊地就走到负三层最靠后的一间小库房。双开的铁门锈迹斑斑,门上那把牛头锁上盖着一块橡胶片,锁上还有新鲜的油渍。他把裤腰绳头上的一串钥匙从裤兜里翻出来,寻着了那一把,一捅就开。铁门推开的响动,像憋屈的哀号,像无望的呻吟。雨追着锣麻进了库房,贴着他干瘦的背脊,风也加了把力,把锣麻推了个趔趄。库房里一股湿漉漉的霉味,几排木架子上整齐地挂着划桨,也是黑白的花纹,手柄油油亮亮,龙头挂在墙上,怒瞪着威严的双眼。这间库房就四个人有钥匙,依国,锣麻,六条,阿胜。这六年来总有人赶在端午之前进来打扫卫生,锣麻曾经问过六条和阿胜,谁都不承认。每次锣麻开门进来,总感觉是昨天才下过水。

锣麻的锣挂在高处,黄澄澄闪着暗色的光。他攀着架子把锣取下来,再转身把大铁门掩上,暴雨和汹涌的江水都被关在了门外,绝望地咆哮着,“锵,锵锵,锵,锵锵……”

六条在食杂店柜台后面的躺椅上打盹,发黄的汗衫被他卷到胳肢窝下,裸着两片松垮垮的胸和干瘪的肚皮,一条肉红色的大蚯蚓趴在胸部的皮肉上,大蚯蚓丝毫没有松弛的迹象,反倒是越发肥壮了。当年的那一桨,差点要了六条的命。是六条自己先动的手。两条龙船靠得太近了,对方划手用了小动作,故意打压他的桨,六条一反手就拍了过去,最终吃亏的还是六条,被锋利的桨尖划开了他厚实的胸大肌,一直划到腹部,就像被开了膛,血淌了半条船,两船人都吓呆了。这以后,六条才去摆了舵,依国说他脾气太暴,做划手早晚会出事。当年的龙船比赛,磕磕碰碰打打闹闹原本也是常事,但六条这个事有点过了。上岸后,依国一边安排人送六条去医院,一边领着人跟那条船上的又干了一架,两伙人抡起桨噼里啪啦地混战,输赢不论,这口气得挣回来。

那些年江面上混的,附近十里八乡的,都是火暴脾气,但打完了不记仇,第二年五月初五继续相约到江面上比赛。

六条半睡半醒着哼哼了两下,右手不自觉地搭上了胸脯,手指轻轻抚摩着大蚯蚓,嘴巴满意地吧嗒着口水。那一桨,似乎成为他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这条蚯蚓,按六条自己说,老子这道疤,就是黑龙下的崽,呵呵。

几滴雨打进柜台,摔得粉碎,水沫儿飘了过去,六条的肚皮一阵凉。他眯起一只眼,见天色灰沉沉的。他老婆在小店后面客厅里追劇,电视哇啦哇啦响。当年搞拆迁,六条又使出火暴脾气,裸着胸,把蚯蚓拍得“啪啪”响,弄到了一楼临街这套房子,然后砸开卧室的墙面,小店就开张了。

六条咪了一口浓茶,起来伸懒腰,感觉这日子也灰沉沉的,提不起精神头。看了看挂在墙上鲜红的日历,摇了摇头,骂了一句,马拉个巴子的。

那天锣麻叫吃白刀,六条多喝了几杯,又提起话题,这一年一年就这么过去了,小命都快玩完了,老子舵估计都扶不动了。锣麻和阿胜都知道他说什么,可是有什么办法?依国不开口,怎么弄?阿胜在这群老哥们里算是年轻几岁,前几年出门赚了点钱回来,也不想再出门折腾,毕竟小六十了,但窝在家里又闷得慌,一到这个时节就心慌慌手痒痒,他那双胳膊粗的,那一通大鼓敲的,曾经也是威震八乡。那鼓点一起,整艘龙船都要飘起来。“咚的咚,咚的咚,咚,咚咚……”阿胜喝着酒,忍不住就在桌子上敲起鼓点来,开始拿筷子头,不过瘾,后来索性擂起钵头大拳头,一顿砸,酒溅了一桌。

六条看着门外的雨,估摸着这水该涨到哪了,索性走进里屋,“吧嗒”一声关了电视,冲他老婆吼了一句,看店去!然后穿过客厅开了门,顺着楼梯下到负三层,不巧在那里遇到阿胜也来看涨水,阿胜嘴角咬着烟正盯着江面。你看,今年这水,刚好,这宽度,六条龙一起都没问题。每年端午大水,都是划龙船的好时节,水面宽阔,水位高了也不怕触着暗礁,水流越急越是带劲。那江面上六条龙,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啧啧啧啧,真真给力。

木棚下,黑龙稳稳地平坐在地面上。昂着头,漆亮的双眼,泛着油光的鹿角。赤裸着上身的依国,腰缠着红布,高举着令旗,他怒瞪着双眼,声嘶力竭地喊着号子:“扒来啊!”锣麻弓着腰扭着胯,像一只烧熟的大虾,桨位上零零落落的几把木浆在空中画出整齐的弧线,阿胜的胳膊依旧粗壮,六条扶着舵脚踏着鼓点……

这一船半裸半老的男人,甩开松弛的皮肉,滚着一头的汗珠子,在水汽蒸腾的木棚下奋力地挥舞,那神情威严而奋勇,没有人不认为这是一场实实在在的龙舟赛,脚下是实实在在的奔腾中的平江水。

“准备快桨来!”依国吼了一声。平江水在荡,黑龙在荡,依国扶着龙头在荡。“咚锵,咚锵,咚咚锵……”

六条大声喊:“扒来!”桨手呼和着:“来咯!”锣麻摇摆着干瘦的屁股喊:“喔喂!”

“扒来啊!来咯!喔喂……”

木棚外的人越来越多,面面相觑地看着这一船人兀自陶醉着,痴迷着,入了魔一般在虚无的空气中翻腾,在臆想中膨胀着,垂老的肌肉在波涛中舞动。

依国绷着脸,令旗一挥,高声喊起来:“起大鼓咯!快桨起来!”

锣鼓声顿时密集起来。一船上的人都扯起喉咙喊号子:“扒来!喔喂!扒来!喔喂!……”桨在空气中快速地翻滚,黑龙渐渐地升腾起来,鹿角高昂起来,龙眼放出凶狠的目光。

棚外的人张着惊讶的嘴,鼓声重重地敲打他们,打得他们心惊肉跳,血液沸腾。那几个老得没边的老头慌慌张张回头去买来鞭炮,兴奋地用干瘪的嘴快速地吸几口烟,让红亮亮的烟头把鞭炮点燃,在黑龙的四周炸响。烟雾,水雾,缭绕着黑龙,如在空中风起云涌。

妹央终于还是从醉梦中惊醒了,她跌跌撞撞地从汉东街一路小跑过来,酒精还在翻腾,脑袋千斤重,在街尾的泥地里摔了好几次,声嘶力竭地哭喊着咒骂:“依国!依国!你想我也去死啊!”

棚外的人闪开一条道,妹央一脸的泥,腿脚发软架不住身子,一屁股坐在了泥地里。鼓声慢了下来,犹犹豫豫地,几把桨停在半空中。依国扭了一下头,没有一秒钟的停留,回过头来满脸凶光地吼叫:“谁敢停!大鼓起来!”锣鼓重新密集、奋力,空气剧烈地震动。

汉东街又回到了多年前的端午,万人空巷的端午。

妹央的哭喊声瞬间被淹没了,她的眼睛被泥水糊着,半开半闭,那一瞬间她仿佛看见平江水暴涨上来,漫过了防护堤,漫过了棚外的人群,黑龙漂了起来,浪花滔天。依国的身体在平江水的浸泡下迅速地膨胀起来,身板硬朗,肌肉饱满,白发蜕尽,黑发重生。随着鼓频,依国快速地抖动他健壮的身体,脚踏得船身高低颤动。妹央的喉咙里奇迹般发出呻吟。

黑龙在奋力地冲刺着,最后五十米。妹央伸长了脖子,张着嘴,嚎不出半点声音,她看到,坐在第三排的小国,一邊奋力挥桨,一边自豪地笑。

责任编辑 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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