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一眼就认出了她。即便在绿色的军列里,即便大家走着统一的步履,即便我仅瞅见她的背影。我差点喊出她的名字,话到嘴边,又迅疾吞了回去,因为她朝我瞥了一眼,马上将头扭了过去。
她是我军校新闻系的同学,二十多年的朋友秦小昂。我没想到我们共居一城,却在异地相见;更没想到我们曾发誓成为一生的朋友,五年来,却再没说一句话。
现在,她坐在会场的东北角,我在西北边,主席台上挂着的红色横幅上写着“百名记者重走长征路”,她是记者代表,我以作家身份参与。主席台上的一对青年男女,身着崭新的淡灰色红军服装,声情并茂地复原着那个久远的年代。大屏幕上放着我们曾经在课本、影视剧上常见的英雄们,给我们讲述他们曾经风雨与共的青春。枪炮轰隆、马叫风吼、人群嘶喊,诗配画,音配色,现代科技下的声光电营造的战争情境,让不少观众眼角湿湿的。可我仍管不住自己,不时把目光投向右前方的秦小昂。她肩上四颗金星闪烁,使我没有星星的文职肩章好生逊色。座椅旁有个折叠的小抽斗,取出拉开,就是小书桌。她本子放在上面,做着笔记。她看一会儿主席台,记一会儿,跟旁边的人,不说一句话。
参观旧址,听报告,我再没有跟她直视过,她躲着我,我只好由着她。我们如陌生人一样,行进在这列采访的队伍里。虽然我很想跑到她面前,堵住她,质问积了五年的疑问,可她不给我机会。
我的目光仍然追随着她。她的目光盯在红军小镇上那个据说曾经给红军首长洗过衣服的九十多岁的老太太,我的目光也跟着老人的讲述,极力想象我未曾经历的岁月。她的目光瞧着荷塘,我也装着仔细地观察荷叶与荷影哪个在镜头下更美。她挤到年轻的女导游身边,把录音笔举到导游面前,我站在她侧边,悄悄观察着她这十年来的变化。体形没怎么变,神态多了往日没有的迟疑。她跟人很少说话,更多时,只注意对方的脸部,然后微微一笑。在车上,她除了看资料,就是闭着眼睛,身体像门待发的巨炮,却迟迟引而不发。
2
大雨中,我们小部分人在长满斑竹的小村采访完,天已黑透,山路泥泞,只好就地住下。同行的只有我跟秦小昂兩个女性,村委会安排我们住到村头一家安着太阳能的人家。儿子儿媳在广州打工,家里只有老夫妻俩,带着三个大小不一的孙子孙女。二层有三间房,除了一间可以住人,其余堆满了柴草、刚摘的苹果和几麻袋粮食。带我们去的村主任再三解释全村只有这家最干净,且有洗澡间。我们俩只好提着行李一前一后上了楼。房子还算干净,洗澡间虽小,但在这远离县城八十公里的小山村已属难得。秦小昂洗完澡,把她那边的床扫了一遍又一遍,连枕头下都没放过。红花床单、淡白色的小碎花枕头显然是刚换的,还能闻到洗衣液的味道,可秦小昂把裤腿都扎紧了,枕头上还铺了一条自己的丝巾。头朝外睡。她睡外侧,我面朝里。一张不大的双人床,中间还留了约有两指宽的距离。
蚊子太多,在耳边嗡嗡地叫着,她也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我拉开灯绳,电棒下,全屋一片寡白,她还是睡时的样子,但手扯起被子盖住了头。我四处找蚊子,找不到。戴上眼镜,还是没发现一只蚊子。复躺下,蚊子又在耳边嗡嗡叫,触到脸上,痒,且痛,更惹人烦。这次,是她起来。穿着一身白色睡衣的她,在屋子来回走,我发现这几年她皮肤更细腻了,当然黑发间也夹杂了几缕灰发。她不正眼瞧我,我可以偷偷打量她。蚊子仍没找到。她打电话找房主要蚊香,旁若无人。我知道,她永远是主动的。三十年前我们上大学时,她就这样,永远掌握主动权。
灯又黑了,她复躺下,跟我一样睡不着,又开始翻来覆去,我也是。我靠窗,只好瞧窗外。正在这时,她腾地跳下了床,去了卫生间,我没听到水声,睁眼一瞧,有缕光从卫生间门缝里透出来,落在瓷砖上,想必是手机手电筒发出的光。
我还是睡不着,拉开灯,走到卫生间。我轻轻敲敲门,她出来时,我让过一边,她仍侧过身,生怕我要把她碰着。其实我不想上厕所,我担心她把眼睛看坏了。我在马桶盖上坐下来,厕所有股扑鼻的香味,是茉莉、玫瑰,还是其他,我分不清,但肯定不是屋主的。我又回想上大学时,秦小昂用的什么香水,怎么也想不起来。只记得那时,她整天坐在桌前不停地朝脸上抹,朝手上抹,朝自己的腿上抹。油津津的手,细白的皮肤,在电灯下,有股让我陌生而向往的美。
我瞧瞧插在杯子里的一把木梳,上面有几根发丝,有根全白了。我鼻子酸酸的,我们都老了。
她倚在床头看书,我躺下,仍睡不着,也拿起手机翻起来,余光不时地瞧着她,她看的是《疾病阐述学》。我心里又一惊,她为什么要看这么一本书?她又不是医生,难道病了?可她分明比我还健康,满脸红扑扑的,今天采访上山路上,一声都没喘。有时,两三个台阶,她一步就跨了上去。
现在我才知道,人最痛苦的是跟一人同居一室,却不说一句话。而这个人还是你的朋友,其别扭可想而知。
凌晨三点,我们还没有睡觉,我自忖,回去以后,更无机会了。这么一想,我放下手机,说,小昂,我想跟你谈谈。
她没说话,仍在看书,好像我在对空气说话。
她说不理我就不理我了?难道我就不能掌控局面?我已经五十岁了,人生已走了一半多,不能错过机会,再去制造机会。这么一想,我一把夺过她手中的书,扔到一边,说,我要跟你谈谈。
她耸耸肩,闭着眼睛,头靠在床背上,那是一块粉色的棉布包着的床头。我也把头靠在床背上,扭头瞧着她,告诉我,为什么要把我屏蔽了?
这样的话,我曾以微信的形式问过她。她答因为我忙,所以不打扰了。我知道这是假话,猜是因为我没有给她每次发的微信点赞。又想志向高远的她,不会这么小气。会不会因那事?有一天,她说很长时间没聚了。我马上约时间,但强调最好在本周,我下周要出差。出差回来后,我约她,她说没时间。不久她就拉黑了我。我还向她儿子打听她的行踪,打电话过去,她都置之不理,甚至爱人去世那么大的事,也没通知我。
现在,她仍闭着眼,不说话。
咱们俩是好朋友,一直一个宿舍住着。我买烧饼,你做汤。去图书馆,我给你占座。毕业后,共居一城。你到我家,从来不打招呼。我到你家,跟你睡一张床,能聊一通宵,什么知心话都讲。你为什么说不理我就不理了?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告诉我。昨天晚上,我还梦见了你。前几天也梦见你在我家,咱们吃饺子,你说西红柿饺子可好吃了。你一口气吃了十几个。我每看到你发表的作品,都剪下来,一篇篇贴在本子上读。那天我从你家门前过,情不自禁给同行的同事说,我好朋友就住在这个部队大院里,里面有漂亮的花园,还有一个在楼顶的露天游泳池。我同学游泳很棒,她皮肤细腻、紧致,每周她都要游两次。她说有位女领导,就因为游泳,七十多岁了,身材还跟小姑娘一样苗条,是她的榜样。你记得这事吗?
我看着她,她仍闭着眼不说话,但是我感觉到她的眼皮在跳,有门!我信心顿增,于是调整好语态,继续说。
我最忘不了你穿的那身有上尉肩章的八七式夏常服,因为咱们八个女生,你的职务最高。你那时是咱们女生唯一穿毛料军服的。我是战士学员,肩章是没有星的红牌,穿的确良军服,很羡慕穿毛料军服的你。你格外珍爱军装。那时没有熨斗,你接一缸子开水,然后端着熨衣服,竟然也能把军装熨平展。你把熨好的军装套在塑料袋里,再挂回衣柜。每次去上课,穿着笔挺军服的你,提着咱们统一配发的皮包,跟柳宛如分站队头和队尾。是因为毛料军服,还是因为你在前排?反正你永远让我仰视。我学着你走步,学着你提包,甚至你皱一下眉头,我都情不自禁跟着学。还有你写的字,好漂亮。你写字时,并不像我端端正正坐在桌前,你总是坐在床边,倚在桌前,歪着身,可是字还是写得那么漂亮。我偷偷觀察过你的运笔,你的手势很快,好像漫不经心,随手挥就,可每一笔都是那么洒脱。我让你写下我的名字,然后我照着写。你瞧了我一眼,拿过一张报纸,仍倚在桌边,随便划了一下,李晓音,三个字,就好像披上了盛装。我越看越喜欢,可那张报纸脏了,上面有你吃方便面时挑出的牛肉块,于是我拿出日记本,让你再写。我说我要当字帖练。你白一眼,说,你这个小鬼头,怎么那么麻烦?就是不写。下了晚自习,回到宿舍,我马上进水房给你打了盆洗脚水,端到你脚下,再次把日记本放到你跟前。这次你是坐在桌旁的,只是背对着桌,仍不写。睡在你对面的柳宛如都看不下去了,说,刘备请诸葛亮也不过请了三次嘛。你白了柳宛如一眼,这才接过我的日记本,在膝盖上放着,随手又是一划拉,我却视若珍宝。上课时,我练,下课时,我练。现在我最喜欢签字,因为人人都说我签名最棒。
不光我喜欢你,班里不少男生也痴迷你,有人找你打乒乓球,据说男生没几个人能打得过你。有人给你送舞票,你还曾转送给我过。还有人请你看电影,虽然你很少去。甚至你买的衣服,不几天,咱们楼道里女生都有了同样的款式。我曾经问过你,为什么你啥都会?你半天才说,因为从小没了母亲,你在家,啥家务活都得干。你说为了练包包子,你在里面先放上面团,然后学如何把包子包得底不露,口收得紧。你还说你会做鞋,后来当了兵,邻居还要了鞋子去,给她女儿穿。
有一天,你让我跟你一起去《莫愁》杂志送稿。那天,我本该到门诊部去看病的,我感冒了,发着烧,38度。可我舍不得放弃跟你出去的机会。我喜欢跟你在一起,每次总能得到意外的收获。那天,是南京最热的天,可我走在法国梧桐下,心情好生愉快。护城河的水在阳光下,清澈见底,反射的光,照在树叶上,叶子也跟着来来回回晃。你叫我瞧,说,多美。我想不到树上的光那么好看,你掏出包里的小镜子,在路上对着阳光照,果然光又投射到树上,比刚才的还好看。
我照着你说的准备了两篇稿子,我们计划先去《莫愁》,然后再去《风流一代》。你说上学两年内,要把南京的好刊物扫遍。
你说,你得有个心理准备,稿子上不了,误了病,可不要怪我。
我说,怎么会呢?
可是《莫愁》杂志的中年女编辑还是枪毙了我的稿子,你的两篇都选上了。出门时,我好沮丧。你拉着我的手不停地说,对不起,真对不起,误了你看病了。
我很不服气,拨开你的手,说,话不能这么说,咱们不是还要去另一家杂志社吗?你诡秘一笑,这么有自信,就不怕再次全军覆灭?
我展了展军装,笑着说,我不会运气这么差吧。
这次,我果然赢了。《风流一代》的年轻漂亮的女编辑选中了我的稿子,你的落选了。
回去的路上,你一直在说,看来投稿,要根据杂志的风格投。我则说,因为你写的是家长里短,所以《莫愁》这个家庭刊物选了。我写的是青春故事,当然在《风流一代》这个青年刊物打响了。
终于,我跟你打了个平手。小昂,我好激动,把此事告诉了咱们的好朋友柳宛如。说到这里,硬板床“咯吱”一响,我扭头一瞧,秦小昂躺下了,眼睛仍闭着,且用丝巾蒙住了脸。
你困了吗?
秦小昂恨恨地在床上砸了一拳。
你难道真就不想跟我说些什么吗?
她背过身去。
我恨恨地关掉灯,发誓再也不理她。
回到宾馆,我们再次成为路人。
你们都是军人,是不是不认识?同行的一位女记者指着秦小昂的背影问我。
不认识。
她可有名气了,听说新闻作品得过长江韬奋奖,是中央级大报的名记。要不,怎么骄傲得像芭蕾舞女演员上天安门似的,跟谁都不说话?
我没说话。
对了,我刚到网上查了她的简历,跟你是一个学校一个系的。女记者说着,把手机递给我。
有完没完?再说,她又不是法拉奇,我为什么非要认识她?
话虽如此说,可我仍不甘心,她好像一块磁铁,总吸引着我,她越不理我,我越想与她搭讪。
我们结束采访回京时,班机晚点两个小时。她坐在登机口边,拿着手机,没说一句话。我离她有两人的座位,也没说话。
到底有多大的仇,秦小昂如此恨我?
在电话里,我不停地问柳宛如。我、秦小昂和柳宛如在大学时是同一间宿舍,曾经发誓要成为一生姐妹的。衣服可以混着穿的,家随便进,可不知啥时起,我们渐渐生疏了。
柳宛如跟秦小昂上大学时,关系一般。在我跟秦小昂友谊淡漠时,她们俩忽然间好得形影不离。
有时我很羡慕她们俩之间的关系,更叹息自己为什么没有那么好的朋友。又想,是不是别人在秦小昂面前说了我的坏话,还是我哪件事做错了?我回想多年来我们的交往,自认为没有做过对不起她的事。那天,她跟爱人吵架,没打招呼,提着箱子就来了,我让她住到家里。我们出去,她要反复地照相,老说我照得不好。她坐在一个地方,调好镜头,才让我过去,天那么热,我都不烦。可她到底为什么突然不跟我说话?
采访回来不久,柳宛如说秦小昂不止跟我,还跟好多同学都不来往了,因为她右手不灵活了。她怎么得了这样的怪病?一个靠写字吃饭的人,手不能动了,那真如鸟折断了翅膀。我无从知道她得病后内心的痛苦,一股怜惜之情涌上心头,后悔自己在重走长征路上没有照顾她。忽然很想去看她,可我不确定,她会不会见我。
于是试探着发了条短信:小昂,我刚知道你病了。世上最难忘的是同学情谊,你需要我做什么,一定要告诉我。如果你不介意,我马上打车去看你。
没想到她很快回了:不需要。
我以为自己眼睛花了,又仔细瞧着手机显示屏,字是那样清晰:不——需——要!我一气之下,把秦小昂所有的信息全部从我手机上删除了。
3
转眼半年过去了。
我在高原部队采风,正欣赏着满园的茶花,手机响了,我一接,声音是陌生的,显然是一字一顿说话的,好像故意压着舌头说话。
我没好气地说,你谁呀?
我是小昂,你听不清?腔里带着哭声。
小昂?小昂你怎么了,怎么这么说话?
晓音,晓音。她大声地哭了起来,你到我家里来,我有许多话要跟你说。
我现在在外面采访,你没跟柳宛如联系吗?说这话时,我的语态有些酸酸的。心想,敢情柳宛如找不到了,你才想到我。
宛如不在京,你再不来怕就听不到我声音了。
果然柳宛如不在。可我一听她说话的口气不对劲,立即提前结束采风,打车前往机场。路上百感交集:终于,她终于愿意跟我和好了,终于可以一起逛公园看电影了。可她为什么那么说话?她真的病得如此厉害?
是一个瘦脸矮小的青年开的门。他说阿姨好。瞧那熟悉的眼神,大概还能看到小时的轮廓,我估计是秦小昂的儿子。我有些不悦,心想你小昂也太那个了,我都到你家门口了,你也不出来迎接我。
秦小昂的儿子高中时就到美国留学。四年后回来,在朋友所在的文化公司工作。儿子过生日,她请了五桌人聚餐。当柳宛如把聚餐的视频发到朋友圈里,我一夜没有睡着。我仔细地打量着秦小昂,她不是我盼望中的赶快老去,她还跟往昔一样,漂亮而利落。在没有爸爸祝福的宴会上,她既当爹又当妈,一会儿招待朋友,一会儿祝词,其口才,其风度,让我甚是折服。
秦小昂儿子领我进了客厅,秦小昂端坐在沙发上,双手朝外摊放在棕色沙发上,都没起身。我向她伸手,她胳膊动了动,手却没伸过来,嘴唇翕动半天只发出一个字,坐。
太过分了,我恨不得走,但看到秦小昂眼角有泪,便硬着头皮坐下来。
秦小昂让儿子出去买菜。她儿子朝我点了点头。随着重重的防盗门关上,秦小昂这才一字一顿地说,你自己倒水喝。我这个样子你没想到吧?你瞧,我连手都伸不出了。
怎么了?我往她跟前坐了坐。
我得病了,你看,肌无力,手都端不起杯子,眼看着苍蝇在叮我,都打不了。我想跟你说说话,怕再不开口,以后没機会了。秦小昂说着,大声地哭了起来。我再瞧她的手,白白的,指甲长得至少有两个月没剪。
怎么得了这病?我说着,眼泪就出来了。五年前秦小昂丈夫出车祸去世,她为儿子上学、工作,花掉了不少积蓄,该喘口气了,却又病成了这样子。我问她指甲刀在什么地方,我帮她剪指甲。
她说她也不知道,家里的东西都是儿子放的。
我朝四周打量了一番,地板是脏的,桌上堆着已经干了的果皮,阳台上几盆花也耷拉下了脑袋,想帮忙收拾,却坐着没动。
你不计前嫌能来,我好高兴。那次,我身体就不太好,可我怕说出来,你们难过,就主动不跟你们联系了,可我真的想你们。半年前,我病得严重了,右手动不了,才办了病退。你来,我好高兴。儿子大了,有自己的事情,男孩子粗心,有些话我说了他也不理解。给你说句实话,现在我想死都没能力。晓音,给我递杯水。
好好好,我这才想起她的手不能动,笨拙地端起杯子,她“咕咚咕咚”喝完了一杯水。
你需要什么尽管说,我不太会照顾人。
帮我抠抠头,好痒。
我从她对面的单人沙发上起身,坐到她面前,马上感觉一股汗腥味扑进鼻孔。忍着发痒的鼻子,伸出右手指插进她厚厚的头发里。
使点劲,再使点劲,好舒服。小昂说着,头靠近我胸前,又一股酸臭味冲进我鼻子,我想离她远些,却感觉到胸前湿湿的。是她的眼泪。
随着我的手指离开她的头皮,她也不好意思地远离了我。我的双手油腻腻的,指甲缝里也黑乎乎的。我借口上厕所,赶紧逃开了那股酸臭味,一进卫生间,立马把门关上,狠劲地洗起手来。手指缝里的脏东西我找不到东西把它清理掉,只好打上洗手液,洗了四五遍,想着出去就告诉秦小昂家里有事,我要离开。得找出条合理的理由离开。
我还没到客厅,就听到一阵压抑着的啜泣声。
你怎么了?
你走吧。谢谢你来看我。
你怎么了?秦小昂生性敏感,是不是发觉了我对她的嫌弃?如此,我怎么好意思马上就走?
不离开,就得找事做。给她喝水,她摇头。我拿出一只刚买的杧果,递给她时,她嘴往前一伸,我暗骂了一句自己真笨。然后把杧果切成小块,拿牙签一块块地扎起喂她。她吃了三块,又摇摇头,略带含羞地说,晓音,自从宛如出差后,我有一个月都没洗澡了。
哎呀,你说我这脑子。我说着,跑进卫生间,立即开了电热器。
我只要在水里泡泡即可。
听我的。
她很不好意思地把身体埋在水里,还让我用浴巾遮着前面。我说,有这必要吗?咱们在军校时天天看。
她身上好脏,黑乎乎的水围绕着她,而我手中的浴巾上也沾着一圈黑絮。
她的儿子终于回来了,秦小昂让我在家吃饭,我几乎逃离般地冲出门,摁电梯时,还听到她在叫:晓音,有空来看我。一定要来哟!
宛如!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在学校时,她跟秦小昂都不服输,住着床对床,却很少说话。说话说不了两句,就抬杠,非要争个高下。新闻史秦小昂得了九十八分,那新闻理论柳宛如一定要得九十九分,否则我们宿舍一天能七八次地传出柳宛如大声朗诵枯燥乏味的新闻特征的声音:新闻报告的是现实事物,有强烈的时效要求。新闻是可以公开传播的一类消息。现代新闻传播事业造成了公众对新闻的持续关注……这声音夹杂着江浙一带的口音,在外系同学看来好像是唱昆曲,而在我们听来就如孙悟空听到了如来佛的紧箍咒,别提多煎熬人了。
每每这时,秦小昂就在耳朵里塞上棉球,我也放起了邓丽君的《何日君再来》,可这丝毫影响不了柳宛如的学习热情。
后来当我跟秦小昂参加完学校舞会回来,刚一上楼梯,就听到柳宛如又在背经济理论题,秦小昂转身拉着我到宿舍前的大操场跑步。此时,天气很是寒冷,寒风吹到脸上,好像刀子割,身上好像没穿衣服。我边跑边说,咱得给队里说说,柳宛如不能这么摧残我们了。秦小昂却笑着说,你别说,我还挺喜欢柳宛如这股劲头的,这样的人,没有什么事是她想干却干不成的。我敢肯定,她比咱们都有出息。后来,我把这话原封不动地说给柳宛如,柳宛如半天才说,知我者,我的劲敌秦小昂也。一直到毕业,她们关系还是表面好,内心排斥。同学聚会,她们中间至少要隔两三个人。她们关系的升温是柳宛如儿子考大学,因为成绩一般,想上一本,柳宛如急得四处找人,秦小昂知道后,主动打电话给柳宛如说自己有办法,还说,谁让咱们是一个宿舍出来的?这事就交给我了。果然,不出一周,柳宛如儿子就接到一所985学校的录取通知书。柳宛如儿子毕业,又是秦小昂给一个领导打电话,使柳宛如儿子进入了一家银行。当柳宛如给秦小昂表示感谢时,秦小昂把柳宛如送的卡及礼物全部退了回去,还笑着说,我爱吃你包的饺子,只要你经常到我家来包饺子就可以了。柳宛如拉着秦小昂的手,说,小昂,你只要打一个电话,这辈子我随时听你派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这是事后柳宛如跟我说的。
为此,我爱人老说,你不是跟秦小昂关系挺好吗?让她帮咱女儿找个好工作,女孩子,整天在宾馆当服务员,一点出息都没有。
可秦小昂五年都不理我,我怎么开口?理我了,却已经病成这样,我更不好开口了。
柳宛如果然说到做到,找了个市电视台的朋友,让我跟她一起去找小昂儿子的单位,那是一个净化器直销店。高个中年领导一听说我们是电视台的,又是倒茶,又是递糖,然后把自己公司代销的净化器拿给我们看,还说如果能在市电视台让他们做广告,他可以赠我们一人一台净化器,你看现在这天气,家家都需要一台,不,好几台净化器不是?
柳宛如不理中年领导的生意经,直接谈事,领导这才醒悟过来我们不是上门给他做宣传的,气呼呼地打电话把秦小昂的儿子及部门经理叫到办公室,当着我们的面狠狠地批了一顿,说什么忠孝才是做人之本,让父母晚年幸福才是儿女的本分之类语无伦次的话,这样我们才得以重新进到秦小昂家。
秦小昂这次病情更加恶化,走路得让人扶着。一见到我们只是哭,当着儿子面,什么也没说。
秦小昂儿子却很不高兴,不停地解释说,阿姨们误解我了,妈妈跟朋友一聊天,血压就噌噌地往上冒,吓死人了,一次我回来,竟然高压达到一百四,你说这危险不危险?医生再三叮嘱,她不能说过多的话,你看,话说得多了,她就累,妈妈对不?
小昂说,累死我愿意。走开,我的家,我还有说话的权利。
妈妈,你又误解我的意思了,我是你的亲生儿子,怎么可能对你不好?还找我领导,让我做不了人。
我一听,就要发火。柳宛如说,我明白你对你妈好,来,你把照顾你妈妈的具体细节交代给阿姨好不好?说着,朝我们摆摆手,跟秦小昂的儿子进了他的房间。不知两人说了什么,房间不时传出笑声,两人出来时,都带着笑。
秦小昂一看柳宛如出来,马上就把刚才还对我亲昵的目光投向柳宛如,微笑着说,快来坐我这儿,宛如。
明天,我们带你出去赏春。来,我帮你洗澡。
看柳宛如一会儿给秦小昂梳头,一会儿帮她洗衣服,一会儿帮她揉耳轮,我在敬佩的同时,也不知如何插手,便借口家里有事,提前溜了。
一出来,望着蓝天白云,心情瞬间大好。
5
柳宛如开车,我扶秦小昂坐到后座。秦小昂不时望着窗外说,好多花都谢了,我自从病了,就没出院子了。
你不问我们推你到哪去?
推到哪我都行,推到车轮下,一了百了。
我们沉默片刻。柳宛如说,小昂,我们带你去你肯定喜欢的地方。
我们去的是香山公园。三十年前,我们大学毕业不久,三人结伴去香山看红叶,漫山遍野,红似霞光。现在黄栌满树烟雾,也很漂亮。秦小昂说,你们把我放到眼镜湖边,你们上山,我晒晒春天的阳光,已经知足了。
柳宛如秀眉一瞪,怎么可能?只要我柳宛如在,再高的坡,再陡的路,我都要把你推上去。
秦小昂笑着说,你儿子单位福利好吧?满腔的自豪。
不错,多亏了你呀。他找了个同单位的女孩,家里条件不错,爸爸在国家机关工作,媽妈是个医生,北京有两套房。计划今年国庆结婚,我们一定要请你这个大恩人坐到贵宾席上,我们家小超没有你,哪有他的今天?我一直给他说,一定要经常来看看干妈,小子,没有干妈帮助,哪有你今天?你看看,这小姑娘长得怎么样?说着,把手机递到秦小昂面前。
秦小昂看了眼,就点点头说,小超前几天来看我,我都不认得了。小伙子帅,姑娘漂亮。你们家大喜日子,我这个鬼样子,去了也给你们添堵,就不去了。
别胡说,到时我跟小昂来接你。柳宛如说着,推着轮椅小跑起来,说我们上双清别墅。到了翠湖,她背上全湿了。我又接着推。看到秦小昂不停地笑,我们忘记了疲惫。
我们坐在翠湖的莲塘边,也就是当年坐过的石头边。秦小昂说,记得咱们那年上大学时,要去打仗的事吗?
当然了,我们三个都报了名,都想着,如果其中谁牺牲了,只要活着的,就一定要帮着牺牲的照顾她的家。可惜的是,我们还没去,战争就结束了,可我们的友谊却永在。我说。
当然记得,我还记得你坐的那块石头上,坐着班长,是他给我们照相的。当时,小昂头发被风吹乱了,是班长帮她理顺的。对了,听说班长再婚后生活也不幸福。
我紧张地看了眼秦小昂,柳宛如一时醒悟,忙站起来,削了一块苹果,拿牙签扎上,喂给秦小昂。
秦小昂不知是没听见,还是装没听见,反正她坐在轮椅上,仰着头,边吃苹果边喃喃自语:吹着春风,闻着花香,多美好的生活呀,如果秋天我还活着,你们再带我来赏红叶,好不好?
听得柳宛如扭过头去,我只管拭泪。秦小昂闭着眼,咧着嘴,微笑着,一缕阳光打到头上,让我恍惚回到了三十年前的那一天。一直到天黑,她儿子打了好几个电话,秦小昂才同意回家。
下山真难。柳宛如心细,说,轮椅得倒着推,正着推,小昂身上无力,平衡不好易朝前摔倒。柳宛如倒推,我后拉,每往前移一步,都好难。可我们很高兴,因为我们帮着秦小昂做了一件让她高兴的事。
上了车,秦小昂忽然说,我想做骨髓穿刺,确定一下病,说不定不是肌无力,如果是骨癌,或者血液病,还可以治,我还想活呀,我才五十岁出头。可亮亮说如果做骨髓穿刺,就可能瘫痪。可万一不是呢?北京这么多好医院,我信不过给我确诊的那个部队医院。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柳宛如说,我正在联系着,准备带你到协和医院去看看,我有个同事的妈妈,是那边的科室主任。
宛如!秦小昂叫了一声,却再无语。
行了,别肉麻。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送秦小昂到家后,秦小昂忽然叫住了我,让保姆递给我一个文件袋。当着柳宛如的面,秦小昂说是她的一个亲戚写的稿子,让我这个大作家帮看看。
回到家,我打开文件,原来是她的日记。
6
周末,柳宛如打电话来,说咱们聚聚,就咱俩说说话。
这对大忙人柳宛如来说,可真是头一次。同学聚会她张罗得不少,特别是外地来的同学,要请客,指定找柳宛如,她一会儿通知人,一会儿订饭店,跑前忙后的,一刻也不歇着。可单独邀请我,又只是说说话,却是首次,让我很是意外。
到了餐厅,更是让我意外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一向讲究品位的柳宛如这次订的饭店却是个大众化的小饭馆,一间厅,里面放了七八张桌子,虽然干净,可一瞧吧台上的女老板,背上背着个半岁多的小孩子,一会儿哭一会儿叫的,让我很伤自尊,觉得柳宛如在这个地方请我,简直是轻视我。
我说换一个地方吧,我来请客。
坐下吧,你先听我说。最近我们部到这附近搞军民联欢,我一下子就喜欢上这家饭菜,你吃了就知道了。
饭菜果然精致,口味既家常,又贴心。每道菜一递上来,背着娃娃的女老板都要拿着本子来到我们面前,眉眼皆是笑,再三问我们合不合口味,她好再改进。
老板娘好尽心呀。
小本生意,又来之不易,我很珍惜。老板娘说着,摇摇背上哭着的孩子。这是一个男孩,黑黑的眼睛盯着我,小手不停地打着妈妈。我伸手要抱,他马上又哭起来了。
老板娘背着孩子进屋去了,走时,没忘记把旁边的椅子放得端端正正。
她很不容易,孩子刚生下来,她丈夫有了别的女人,她二话没说,就把他扫地出门,盘了这么一个店。
你叫我来,不是为这个女老板的事吧?
柳宛如吐出一口烟,把烟蒂压在了烟灰缸里,说,你没发现我今天有变化吗?
我从下到上打量她一番,精致的羊皮靴,烟灰色的春秋连衣裙,化得精致的妆,跟往常一样,无可挑剔。
不要盲目夸赞,看仔细些。柳宛如说着,把脸往近凑到我面前。
还是很好呀,是不是眼角长了个痣?
什么呀,你还是作家呢,连个细节都没看出来,你看我的眼睛都有血丝了。
晚上没睡好?
昨夜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得了比秦小昂还要命的病,连话都不会说了。
柳宛如說着,哽咽了。她从来没有过的哀伤也感染了我,我一时也叹人生无常,心里酸酸的,便说,只不过是个梦,再说梦是反的嘛。
晓音,我们从中年快迈入老年了,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上午我去八宝山送了一个同事,比我还小三岁呢,前一天晚上我们还到当代商城买衣服,她舍不得一件五千块钱的大衣,结果第二天中午睡觉,就再也没有醒来。
秦小昂真可怜,一个一辈子在外面跑惯了的人,追求自由幸福,现在却被囚禁了,好可怜。
是呀,我这几次带她去了驻京各大医院,医生都说此病国外都没办法。我难过了一夜,咱们是小昂的好朋友,得帮她。我有个计划,你得配合我。咱们带她去旅行,好不好?我一个人指定不行。其他同学,小昂那脾气,得罪过不少人,估计没人愿意去。
可要是她儿子不同意呢?
明亮那孩子现在跟我是好朋友了,即便他不同意去,怕花钱,咱告诉他,出去玩的钱,咱们俩帮他出,再说病人整天在家,怕他也烦了。咱就告诉他,他一直照顾病人很辛苦,给他放几天假,也好尽咱们同学的情谊。
我赞成。
那咱后天就去,刚好是周末。我周一也有空。咱们到苏杭去玩玩,看看母校,坐高铁,五六个小时就到了。
这么快?
我这人,想走就走。你不会说你没时间吧?专业作家,时间多的是。
当然去。
现在咱们就告诉小昂去。她说着,就站了起来,让服务员埋单。
急匆匆地出来,她却不开车,直奔旁边的美廉美超市。
你干吗呀?
去看病人,不带东西?柳宛如说着,把一串法国提子放进购物筐里。出门时,又挑了一件碎花上衣放到购物袋里。
你干啥?这衣服小昂估计看不上。
柳宛如诡秘一笑,到时你就知道了。
7
门半天才开。柳宛如敲门的声音越来越大,吵得邻居一个戴着老花镜的老太太伸出了头,但她防护措施搞得好,防盗门上挂着铁链子,灰白的头从门缝和铁链子里露出来,先是惊慌,后就是愤怒。
两件不到二百块钱的礼物,瞬间就使刚才开门时还阴着脸的保姆成了我们统一战线的盟友,又是给我们倒茶,又是帮我们说话,还说自己家里有事,准备请三天假,回去处理一下,现在好了。我佩服地看了柳宛如一眼,她却不接我的眼光,而是声音极其温柔地说:亮亮呀,你整天照顾着妈妈,也歇歇,阿姨给你放几天假。对了,我这儿有两张电影票,年轻人肯定喜欢,《速度与激情:特别行动》,你带朋友去看看,听说这部电影可好看了,票房过亿了。
儿子这次倒痛快,柳宛如话还没说完,他就抢着说,妈妈交给阿姨我很放心,就是妈妈身体不好,万一……
大不了也就是死了嘛,死在哪,在哪儿烧了就可以。我的事我自己做主。
柳宛如按了秦小昂的肩膀一下,笑着说,亮亮提醒得好,我们是你妈妈最要好的朋友,肯定会让她安全回家的。
那妈妈得交代一下家里的事,比如……儿子说着,看着客厅里的那个保险柜。
交代个你娘的腿。秦小昂朝着儿子啐了一口,道,我一直在忍,现在如果这样,我就住养老院,什么也不给你留。
妈你误解了,我们只是怕钥匙带在身上丢了,现在怕都找不着配钥匙的了。刘明亮解释道。
别理他,我把死后的事都安排妥了,明天一大早你们来接我。秦小昂说着,大声骂起来。
我生怕秦小昂的儿子忽然不让小昂出去,谁知第二天我跟柳宛如的车刚停到门口,打电话不过十分钟,他跟保姆就扶着秦小昂出来了。
到了车上,秦小昂又是哭又是给我们说她在儿子手底下生活有多艰难。有了保姆,儿子好几天不回来,回来就是要钱。听得我眼泪汪汪的,一看柳宛如,却在一边一句话都不说。
好半天,柳宛如才说,小昂,咱们是朋友,我给你说实话,你也有责任。
我紧张地看了柳宛如一眼,秦小昂也看着柳宛如,柳宛如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说,这话我想了很久,终于决定给你说出来,小昂,不怕你生气。
你说说看。
一,你不该当着我的面骂保姆和你的儿子,我们是你的好朋友没错,可是每天在你身边的,是他们,你想喝一碗水,没有他们的帮助,你都喝不进嘴里。人须适应各种环境,现在你要跟他们搞好关系,这样你才能过得舒畅。我到你家仔细看了,你的房间床单是干净的,你的衣服是干净的,你吃的饭菜质量也是可以的。你说这是保姆干的,没错,可谁给保姆发工资?是你儿子,对不对?你的工资是你儿子管着,对不对?你能到银行去?你能一个人到医院去?你能到手术室给自己签字吗?小昂,学会跟生活和解,学会跟他们相处,这样你才可能得到很好的照顾。我最怕你说儿子笨死了、没脑子的话,他毕竟也是一个男人。二,不该怨天尤人,因为得病,啥都不干。你可以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证明自己还能干活。三,不要动不动就说谁对你好,将来家产留给谁。越到这时,越要沉稳,要让你儿子不知道你到底有多少存钱,心里如何想的。这样他摸不清你的路数,就会孝敬你。我记得小时看过一个戏,叫《墙头记》,说的是一个老头有三个儿子,没人照顾他,他只好在箱子里装了石头,儿子以为都是宝,争着孝顺他。后来他去世了,儿子一打开箱子,才发现那是一箱石头。
正说着,车站到了,柳宛如让我推行李,她扶秦小昂,说,咱们任何时候都要有人扶着秦小昂,因为她随时可能摔倒,我听保姆说,秦小昂在家里就摔了好几次跤。
柳宛如办事真细,一下高铁,就有人把我们接到了宾馆。我说,这人是你的熟人?看来党政机关干部,就是不一样。柳宛如摇着头说,我上网查了好多宾馆,才选择这家的,宾馆位置好,价钱也得当,最主要的是来回有人接站。现在要找人派车,可难了,规定不能破。
我们订的房间,有三张床,她笑着说,我们回到了大学时代。正说着话,柳宛如却打开一瓶瓶药,一一数好,让我喂秦小昂吃药,说,她去去就来。
不一会儿,她就回来了,說已经租了一辆车,这几天咱们可以自由行。第一天回母校,第二天到西湖周边玩,第三天去吃好吃的,晚上坐高铁回家。问我们有意见没。秦小昂说安排得很好。我说没意见。柳宛如说,为什么住这家酒店?还有一个便利的地方……
她还没说完,秦小昂说,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
离医院近。啥能逃过咱搞文学的人的眼睛?
哈哈哈,现在我们带优秀的新闻人去剪发。刚才路过时,我看到门口不远处就有家美发店,门面看着还不错。
哎呀,我一直说要带小昂理发的,她头发厚,又长,却没想到还是柳宛如想得周到。
你呀,上面有哥哥姐姐,当然啥都不会干了。我在家是老大,妈妈常年病着,我十二岁就会做饭了,弟弟的一切都是我照顾的。
在理发问题上,柳宛如跟理发的小姑娘争了半天,小姑娘说,理成幸子头,最漂亮。柳宛如说,理成小平头,利索。
秦小昂在镜子里看了半天,赞成了柳宛如的决定。
可当一缕缕长发掉下来时,她闭上了眼睛,一串眼泪却从眼角流了下来。
我们都哭了。
随着秦小昂的病,我感觉自己流泪的次数多了,也不再跟爱发脾气的丈夫吵架了,对婆婆的絮絮叨叨有了宽容之心。
有洁癖的秦小昂也不再讲究了,比如这次出行,简直是轻装上阵。过去在朋友圈里,我知道秦小昂每次出行都要带茶具被单的,这次,只背了个双肩包。爱化妆的柳宛如更是简单,连妆都没化,说,咱们的任务是配合秦小昂玩,你想想,咱们涂脂抹粉的,小昂那么爱美,心里能好受?
到宾馆,柳宛如刚进卫生间,秦小昂就叫,宛如!宛如!我说,你需要什么?她摇摇头,仍在喊宛如。柳宛如提着裤子跑出来说,咋了,小昂?
我想喝水。
柳宛如端着杯子喂她水,笑着说,我还得继续,肚子不舒服。
柳宛如刚进去,秦小昂又叫,柳宛如隔着门说我,你是木头呀。我忍着不悦,问,小昂,你需要什么?
我不需要。秦小昂躺在床上,眼睛死死盯着卫生间的门。柳宛如出来,我努努嘴,进了卫生间。
只听到外面小昂在哭,柳宛如不停地劝道,怎么了,怎么了?我肚子真的疼。腿不舒服,还是身上疼?来,我帮你按摩按摩。
我出来时,发现秦小昂伏在床上,柳宛如站在床旁,给她不停地按摩着。看我出来了,说,晓音,你从我背着的那个小包里把小昂的药拿出来,倒好水。我打开一看,头都疼,十几个瓶子,也不知吃哪个,吃多少。
要哪种药?每个多少粒呀?
算了算了,我一会儿来吧,你再去烧壶水。
折腾到十二点,我们终于躺到床上,柳宛如对秦小昂说,你上厕所叫我。
好的,你睡吧。
可能是坐车累了,柳宛如不一会儿就睡着了,我看看秦小昂,她闭着眼,我也关了灯。
可能是择席,我又睡不着了。
约半小时,我感觉秦小昂也没睡着,悄悄问,小昂,你喝水不?
我想上厕所。
我怎么帮她上厕所?这一路可都是柳宛如照顾她的,想叫柳宛如,秦小昂示意我别说话。到了卫生间,我笨手笨脚要帮着她脱内裤,她说,你把我睡衣撩起来即可。原来她穿着开裆裤。她解手完后,我替她轻轻擦了下体,不知擦干净没,也顾不得了。
再扶她时,我感觉她的胳肢窝都是湿的。一进房间,柳宛如已经醒来了,说,怎么了?
没什么,睡吧。
柳宛如发现秦小昂浑身是汗,非要让她去洗澡,秦小昂说夜深了,怕感冒,说每夜她浑身都疼,一直这样。
柳宛如一听,马上问哪疼,说着,就要帮她按摩。
秦小昂说腿和胳膊都疼。
柳宛如站在床边就给按摩起来,我在一边不知该干什么,便说,你们要喝水不?我烧些水喝。
不一会儿,柳宛如就出汗了,秦小昂说她好多了,让我们都睡。
她说在家她实在疼得受不了时,就让保姆给她放京剧光碟,或者给她打一针哌替啶。现在她让我打开她的手机,搜《斩李广》的全本戏,她听着听着,就能睡着。
我打开手机,搜索半天,只有《斩李广》的折子戏“七十二个再不能”。一放,马上一阵苍凉的老人唱曲回荡在房间里:
再不能头戴金盔三王钮,再不能身穿蟒袍挂丝绸;
再不能玉带腰间扣,再不能粉底朝靴登双足;
再不能东华门里走,再不能到西华门里游;
再不能去走齐云乐天路,再不能游玩五凤楼;
再不能春树夏苗秋闲冬狩打野兽,再不能闲到花园游;
再不能瑶琴摸弦奏,再不能相棋会诸侯;
再不能吟诗赏心喉,再不能描画百兽图……
这个不好,调子太悲了,再说深更半夜地放,让我听着凄惶,我看电视上有没有好节目。柳宛如说着,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调了半天,也没好台。秦小昂说,快,宛如,倒回去,这个京剧也很好。
柳宛如倒回去,只见一个年轻帅气的将官身穿铠甲、背插彩旗,在不停地连唱带跳。
这是京剧《挑滑车》,我最喜欢看了,上次到梅兰芳剧院,专门去看的。柳宛如说着,给我们又讲解道:这是剧中的名段,对演员来说有很大的难度。起霸、走边、抱花、摔岔、僵尸,还要边舞边唱。膀子、手腕、腰腿、脚尖、眼神都要到位,是我看过的京剧中最有难度的戏。此戏改编自《说岳全传》,原文是这样写的:“……到得第十二辆,高宠又是一枪,谁知坐下那匹马力尽筋疲,口吐鲜血,蹲将下来,把高宠掀翻在地,早被铁滑车碾得稀扁了……”
睡吧,睡吧,瞌睡死我了。我说着,倒在了床上。
8
我们带着秦小昂回到母校。校舍虽在,却物是人非。柳宛如给秦小昂买止痛药去了,我跟秦小昂坐到草坪上,静静地赏着落日下的校园。金灿灿的阳光把草坪下面的湖面照得好像上面撒满了金子,一切都显得那么的不真实。我去洗手间回来,发现秦小昂不在了。她莫不是投水了?我吓出了一身冷汗,忙四处找。
在湖边我发现了秦小昂,她的裤腿已经湿了。一看到我,说,我本来滚下来想死的,可一到水里,忽然发现了漂亮的金鱼,亮蓝色的鱼我从来没见过,又想我儿子还没房子,我嘴里含着笔,还能点开电脑做交易,就喊人,被一个男学生拉了上来。我这才知道,秦小昂即便病成这样了,还在炒股票。
你们这么高兴,说什么呢?宛如回来了。
我让晓音猜我银行卡密码是啥,秦小昂说着,朝我做了个鬼脸。
你的生日?
不,我跟我爱人的结婚紀念日。我每个月有一万多块钱的工资,怎么可能让你们给我出费用?只要你们有这心,我死了也值了。不瞒你们说,刚感觉到身体不适时,我不想跟任何一个熟人相见,怕你们看我笑话。把自己最难堪的地方暴露出来,说实话,需要强大的心灵。我爱人去世时,我已经知道我跟你们不在一条线上了,好在还有事业。可当我病了,感觉到一切美好离我远去时,我整个心碎了。可我仍想你们,特别是病后,我感觉每天每天都在想你们,我希望看到你们,哪怕你们笑话我,嫌弃我,也能证明我还活着,还有人气。她说着,咳起来,脸咳得通红。
慢点,喝点水。对了,我刚刚侦察了一个地方,老字号,鸭血粉丝汤,排了一长串的队伍,咱们过去爱吃的。
可我这样,能去吗?
对了,你的裤子怎么湿了?
我想看荷花,掉到了水里。
我跟柳宛如扶着秦小昂走到停车场时,校园里少男少女来来往往。有个漂亮的女孩看了我们一眼,满脸不屑,好像她永远都那么年轻漂亮永远不会老似的。她躲着我们面对着湖水自拍。跟我们擦肩而过的一只手抱着足球的男孩看了我们一眼,满是狐疑。
秦小昂说,宛如,晓音,你们真是我的好朋友。
柳宛如突兀地说,我是那田七郎。
田七郎是谁?新公映的电影?秦小昂问,我病了一年,都不知魏晋了。
《田七郎》是《聊斋志异》里的一篇小说。
讲的啥?
我正要开口,柳宛如拿起一瓶娃哈哈,递到秦小昂的嘴边,然后狠狠地捏了一下我的手,这时我醒悟,忙住了口。电话响了,是我爱人,让我赶紧回家,还在电话里吼道,是不是逛得家都不要了?要是同学好,跟同学过日子算了。
我关了电话,柳宛如却说,你把你爱人电话给我,我来给他说。
你别,他脾气不好。
是我不对,我来说。我家里人也有意见了。理解。
柳宛如不知说了什么,爱人再打电话来,好像啥事也没发生过,还跟我说要照顾好秦小昂。我问柳宛如给爱人灌了什么,让爱人一下子情绪大转,柳宛如笑着说,这是我们的秘密。
坐到回程的车上,我们很是兴奋,一路不停地唱,世上有朵美丽的花,那是青春吐光华。绿色的校园,绿色的梦幻,绿荫里走来一群年轻的士兵。柳宛如的脸上更是得意非凡,好像在说,要是没有我,你们这次能成行吗?能这么高兴吗?
小昂,你还想去哪?现在我请你们吃饭还有些早,今晚咱们到后海边孔乙己饭店去吃饭,坐在上面的平台上,观赏着后海晚上的五彩虹霓,喝点酒,来个一醉方休。
如果方便,能否到我单位转转?听说搬到新的大楼了。我原来一直梦想着搬到新楼,建成了却一直没机会去。
这还用说?司机师傅,车拐到复兴路。
秦小昂的报社很是气派,一座三十多层的积木状的大楼在众楼中鹤立鸡群。穿着迷彩服的哨兵拦住了我们,柳宛如给证件也不管用,便指着秦小昂对哨兵说,她是你们这里的秦记者。哨兵瞧了一下车里的秦小昂,说,我不认识,你们要找谁,先到传达室打电话,有人同意了,你们才能进去。
她真的是记者部的秦主任,你不信打电话请示一下领导。
要不这样,我问问人。哨兵说着,问了好几个进进出出的中尉少校,他们傲然地瞧了我们车里一眼,说不认识。
秦小昂只一年半没上班,就不认识了?这些小兔崽子,看这样子,也不像新来的,真是狗眼看人低,我要进去找他们领导告一状。柳宛如说着,要去传达室联系,我忙拿出证件也跟了去。车要进大门时,秦小昂忽然说,回吧,不去了。
为什么?都登记了,我找你们部门的头,他说还是你推荐的他,他马上下楼来接你。
不了,回家。秦小昂眼泪哗哗地出来了。
不去也行,咱们去吃饭。孔乙己饭店都订好位置了。
回家!师傅开车。
我们只好把秦小昂送到家门口的地下车库。正准备进单元门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随着正在车前提箱子的柳宛如一声惊叫,我看到秦小昂慢慢地倒下了,我吓呆了,站在跟前一动也不动。
柳宛如扔下箱子赶紧往秦小昂跟前跑,扑过去,一把抱住秦小昂,连喊,小昂,小昂!我这才反应过来,跟她合力扶起秦小昂的上半身,让她坐起来。小昂眼睛闭着,只点头。
我要拉小昂起来,地板是瓷砖,好凉。
别动,让小昂缓缓劲。柳宛如说。我们俩分头抱着秦小昂,让她缓缓地坐起。半天,柳宛如说,小昂,你能走吧?要不要叫救护车?
秦小昂摇摇头,嘴不停地嚅动着,半天才发出声音,回家。
我们俩几乎是拖着秦小昂走进电梯,她浑身瘫软,我怕她倒下,让她全身靠着我,那一刻我感觉好沉重。柳宛如去开门。
我们扶着秦小昂进了房间。躺在床上,她不停地呻吟着。我说,要不要叫医生?柳宛如看着秦小昂,秦小昂摆摆手说没事儿,我儿子回来,你们千万不要告诉他,我还想跟你们出去,即便死在路上,也心甘情愿。
你身上哪些地方不舒服?我知道前几天她摔过一脚,门牙断了一个,手指都骨折了,而这次,不知伤到了哪里。
柳宛如说,你回去吧,我今晚不回家了,再观察观察小昂。
我嘴上说,我跟你一起,可我的腿却往外移了好几步。走了几步,想想不对,快到吃饭时间了,想做饭,又觉得太晚,便立即打电话叫了外卖。又给她的保姆打了电话,让她赶紧过来。然后走出门,长长地出了口气。
晚上睡觉前,我给柳宛如打电话询问小昂的情况,她说小昂目前没有啥事,她还得再观察一夜。我这才把情况跟爱人说,爱人说,多险呀,以后再不能带她出去了,你说万一出了事,怎么办?我想想也是,不知柳宛如心里怎么想。这时,我才发现我们之间很少能真诚地谈这件事。
结果又接了一个电话,却是柳宛如的丈夫打来的,问我柳宛如是不是跟我在一起,我刚一说在秦小昂家,他就气得说,她连家都不要了,本来说好的出国旅行,她借口秦小昂有病,不去了。我多大了?都六十岁的人了,還能出去几次?真是个混账!说着,挂了电话。
这半个月我再没跟秦小昂联系,是害怕,是恐惧,还是其他,我也说不清楚。柳宛如不久又打来电话,让我跟她到秦小昂家,说有要事联系。
秦小昂的儿子不在家,柳宛如正在给秦小昂洗衣服。小昂坐在沙发上边哭边说,保姆不干了,要回家,说,工钱一直没有付,她生活也成问题了。秦小昂说,儿子让原来的公司开除了,他整天跟自己缠着要一百万去跟人做生意。儿子再三给她说,对方是他最好的朋友,投资高速公路,给一百万,年底就可挣一百二十万。结果现在打电话关机,人也连个影子都找不到了。
柳宛如说,你想怎么办?
秦小昂哭着说,现在还不到中旬,他就把工资花光了,欠了保姆两个月的工资。我怎么生了这么一个儿子,让我怎么活呀?我再看房间,足足有一周没有打扫。
欠保姆多少钱,我给。
秦小昂说,从我下个月工资扣。话刚说完,又说,不行,如果工资到明亮手里,他又花光了。柳宛如气得,说这孩子,快三十岁的人了,怎么这么不懂事?现在倒好,他也没单位了,也没人管得了他。
秦小昂说,他不是个坏孩子,不抽烟,不喝酒,更不打架,连个女朋友都没有,他只是有钱了就想做生意,想让我过上好日子,谁知每次遇到的都是骗子,一次次受骗,一次次地还上当。我给说了多少遍,他都说,妈,我这次肯定能挣,结果这次又输了。工作也不要了,一会儿卖酒,一会儿卖手机,一会儿倒股票。他只想证明他不是我认为的那么窝囊,只想让我过上他给我的好日子。
我坐在沙发上,都不想看已经老得越来越不敢认的秦小昂,更不敢设想她年轻时那美丽的样子。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半天没有作声。柳宛如拉住秦小昂的手说,不要哭了,咱们得想想办法。
我的意思是我的工资和我的存款交给你们俩管着,我放心,万一遇到花钱的事,还有钱预备着,否则我怕我死了,我那不争气的儿子只能喝西北风了。
柳宛如半天没有说话,我说,这怎么使得?
柳宛如说,我可以跟晓音管。为了稳妥,工资我来管,我半个月给你儿子一次,这样能保证你们平常花销。存款,晓音管卡、存折,我管密碼,要取钱,只有我们同时才可以。而且我们要找证人,你看行不?
我相信你们,不用找证人。
就这么定了。
不过,不能让我儿子知道是你们管,省得给你们添麻烦,我就说是单位替我管着的。
这时单位派我到外面去写一本书,要去一个月。去时,我给柳宛如打电话,想约她一起去秦小昂家。我最怕看到秦小昂儿子。最近几次去,他看到我来了,招呼都不打,就钻到他屋子里,一个人看电视。
我到秦小昂家大门口时,柳宛如刚到,她提着一袋菜,说,秦小昂想吃饺子。
最近忙吧?
我心虚地说,对。你经常来?
那保姆给我打电话,一会儿说小昂不舒服,一会儿又说小昂想出去走走。我当然得来了。对了,前几天,我还带着她去看了场电影,她看得好高兴。
你受累了。
她是咱们的好朋友,是不是?起初我只是觉得应当帮她,想展示自己什么都能干,可后来,就不由自主地去,几天不去,心里就过意不去,惹得我丈夫儿子都有意见了。
我握握她的手,说,跟你比起来,我实在做得很不够。对了,你不要忽视了家庭。说这话时,我脸烧烧的,想当初我那么想去看秦小昂,现在我却老是怕去看她。还有,我女儿说有次看到柳宛如的丈夫跟一个年轻女人在一起看电影,吓得她赶紧闪了。
这次我到秦小昂家去,给她带了十几盘电影光盘,让保姆放给她看。秦小昂高兴地说,这下,我可有事干了,电视剧一个一个地没啥意思。
采访间隙,我老梦见秦小昂和柳宛如,也打了几次电话,柳宛如刚开始还详细地说秦小昂的情况,后来,只说,还行吧,你要想知道详细情况,就来看看呗。
9
采访回来,我正准备去看秦小昂,柳宛如打来电话告诉我秦小昂住院了,需要钱。我跟她到了银行,取了三万块钱。
秦小昂住院后,我到医院去过几次,保姆照顾得不错。我去,秦小昂一会儿骂儿子不来看她,一会儿又说柳宛如也好长时间没来看她了,过上好日子就把恩人忘记了。又骂单位,说人刚走,茶就凉。在保姆出去后,又给我说保姆也懒得要命,晚上她想上厕所,叫了几次都叫不醒,肯定是装的。说着,朝窗外不停地看,又不停地骂儿子,可儿子一来,她高兴得让他坐到她身边,眼睛一刻不停地上下打量着,一会儿说儿子瘦了,一会儿又说穿的衣服不好看。儿子坐了十几分钟,走时,说进的货还压着,工人工资还没发。当儿子把卡给她,她让我查看时,我说,少了五万块钱,她恨恨地说,我没那个儿子。可儿子来了,她仍不骂他,只是走时,再三叮嘱他钱要省着花。
又怪我很长时间都不来看她了,说我生病时,她冒着“非典”来看我,我分了新房子,她刚出差回来,就跑来祝贺。
我一听这话,心里就很不高兴,想说那都是五年前的事了,你再不想想这五年来,你是怎么对我的,特别是在山村那一夜,对我简直是奇耻大辱。
我不去,柳宛如又给我做工作说,小昂疼时也骂她,她真不想去,可是如果不去,她晚上就睡不着觉,总梦见小昂在叫她,骂她没良心,不懂知恩图报。去了,小昂又什么难听话都说,搞得她很恼火。她又要出差了,让我去陪陪小昂。说她都给同学打电话了,但每个人不是儿子要结婚,就是女儿要找对象,或者单位事多,走不开。就不想想,我也有老公儿子的,家里单位一堆事,好像我对小昂的债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你别生气,周末我到医院陪陪她。
秦小昂已经不能下床了,我给她擦身时,她还笑着说,我这身臭毛病只好带到那边去了,你说为什么我那么排斥保姆替我擦身?对了,晓音,我给你的日记你看了没?
我说还没顾得上看。
她闭着眼睛说,有空看看吧。对了,我昨晚梦见我家老刘了,他叫我,我怕要走了。晓音,我活不长了,还是想问你一个问题,你觉得我家老刘人怎么样?
秦小昂的爱人是一名师长,不苟言笑,我每次到他家,他都是点点头,很少说话。六年前,在一次车祸中丧生。
刘师长人挺好的吧。
他有没有魅力?
当然有了。
这时,秦小昂儿子来了,我走时,秦小昂又说,你看看我的日记吧,下次来跟我谈谈感想。
晚上我当即匆匆看了一遍秦小昂的日记,大吃一惊。秦小昂在日记里说,她不跟我说话,是因为她爱人晚上睡觉忽然叫出了我的名字。她爱人还把我写的一本书放在办公室休息间枕头底下,182页,写着晓音晓音晓音。而她爱人出车祸,是因为她逼着让他讲跟我到底是啥关系,说不清,就不让他再进家门,她爱人一气之下,连夜开车回部队,结果一头撞进了护城河里。在五年前的日记里,我在秦小昂笔下,是潜伏在她身边的一条毒蛇。要相见,除非黄泉。
可天地良心,我跟她爱人几乎一句玩笑话都没说过。在我印象中,他是典型的武夫,粗野、傲慢。有次,他跟秦小昂开车来接我去看演出,我比预定的时间迟到了十分钟,他一见我来了,竟然把车开出三四百米远,要不是看在秦小昂面上,我当即就不去了。
要不是单位要紧急出差,第二天我会立马到医院骂秦小昂是个猪脑子。出差了一周,回来我放下行李,就跑到医院。无论我怎么哭,怎么说,秦小昂只看着我,一句话也说不出了。不知是听懂了我的话,还是仍不相信我,她就那么直直地看着我,走了。她走时不会翻身,不能走路,不会说话。
身边只有我一个人,我打电话叫柳宛如,柳宛如手机关机。
好像是为了弥补,秦小昂走后,柳宛如又是联系处理后事,又是通知秦小昂的单位朋友,又是写纪念文章,眼睛哭得像只桃子。我只是帮着打打杂。看到秦小昂家里墙上挂的照片,我不禁放声大哭。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哭的不仅是秦小昂,我还哭那个在墙上微笑着的大校军官。我真想知道他到底为什么叫我的名字,为什么在我的书里不停地写着我的名字,却当着我的面,从来没有给我一个好脸色。我也想知道秦小昂走时,一直对她那么好的柳宛如為啥却迟迟不到医院再看秦小昂最后一眼。我更想知道秦小昂的儿子刘明亮,为什么在母亲去世后,忽然晕倒了?
生活中诸多的谜,并未因秦小昂的离去而揭开。想到这,我又放声大哭起来,这次是真真切切地哭秦小昂,她为什么至死都不相信我?
处理完秦小昂的后事,保姆把小昂的手机递给柳宛如,说这是她走时,给你们留下的一段语音。
一阵秋风过,吹到脸上,凉飕飕的,毕竟十月底的天气了。街心花园的红的紫的紫薇还有不少开着,月季还零星地开着。树叶,不少已黄了,栾树黄黄的灯笼失去了水分,干瘪地挂在枝上。想必香山该有红叶了,可我们的好朋友秦小昂却再也看不到了。
柳宛如望着烟洞里一股青烟,说,小昂没走时,我盼着她走。你不知道,我在炒菜时,开会时,甚至正跟爱人做爱时,她的电话随时都会打来,都是刻不容缓的事,我每次都说这是最后一次了,可最终我一次又一次地去。有时,我恨不得把她毒死。比如那天晚上,她听说班长结婚了,非让我到她家去。当时,下着雪,雪大得都看不清路面和行人,我已经躺下了,能听到窗外雪压断树枝的声音,可她说如果我不去,第二天就见不到她了。我只好起来,气得我儿子锁了门,不让我再进家门。等了半个多小时,才等到一辆的士。去了她一直给我讲她跟班长的事,我睡着了,她把我拉醒继续讲,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讲了一夜。第二天是星期天,她却说家里要来人,她就不留我了。你知道不?她连大门都没出,只站在卧室门口,头伸出来跟我说,她要睡一会儿,才好有精神应酬要来的那个人,他对我还是挺好的。她却不知道外面的雪有多大,也不考虑我大清早是怎么回家的。她生病后,我要是一周不去,她一见我,又是哭,又是说,保姆给她洗的内衣她穿着难受,保姆给她洗澡她浑身都是鸡皮疙瘩,说着,就眼泪哗哗地看着我,你说我能不做吗?
说到这里,柳宛如拭了下眼泪,又继续说:可她走了,我却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她说着,脚下一滑,差点摔倒,我忙扶住,说,咱们到街心公园里坐一会儿。
公园里,一伙中老年妇人有走路的,打拳的,也有一堆人跟着一个老年男人在唱歌。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再过二十年,我们重相会,伟大的祖国多么美。
奶奶,我要吃糖。爷爷,那个小弟弟打我。
远离市井,我们俩找了个安静的地方,坐下来。面前是一条小河,水波一层层地流过来,又流过去。一对鸭子从我们面前走过。
柳宛如失神地看了半天,忽然说,你猜哪只是公的,哪只是母的?
我说那只长着孔雀蓝尾巴的是母的吧。你看那羽毛,真是太漂亮了。
她摇摇头说,公的才漂亮,就是前面的那只。猎人要打枪,一般瞄的都是母的,因为打公的,母的会声嘶力竭地叫,会跟他拼命,而打母的,公的会马上跑掉。
我看着她发黄消瘦的脸,忽然想起女儿说她碰见柳宛如丈夫跟一个女孩在一起的事来。柳宛如很要面子,她不说,我装做不知道。细思她刚才的话,我一时不知如何接口,便含糊地说,是吗?还真是新闻,第一次听说。
柳宛如望着鸭子走了很远,才双手搓了搓脸,掏出手机,说,我们听听秦小昂给我们说了啥,说着,点开了手机的语音。
宛如、晓音:
我最好的两位朋友,永别的日子快要到了。我有许多话要跟你们说,趁我还能开口,现在就给你们说几句,算是我最后的遗言。
我的存折里还有三十万,此钱一半是我感谢你们的友谊。宛如,你为了我,挨了我儿子的不少骂,人跑前跑后的,瘦了一圈,你对我的好,我只有来世报了。请你们务必收下我这点小小的礼物,否则我死也不能瞑目的。如果你们是我的好姐妹,一定要执行我的遗言,否则我到那个有去无回的地方也不能安息的。
一层是表示谢意,还有另一层意思(咳嗽声),就是那卡上的十五万,还有抚恤金,请你们不要一次性交给我儿子,还如当初一样由宛如继续管理着,每个月分两次给我儿子五千块,保持他基本的生活费用即可。他毕竟是我的儿子。
说到这里,我有一个请求,请你们费心给他找个好媳妇,且要考察,长相家庭工作都不重要,只要人心地好、善良,就可以了。她若真心对我儿子好,请你们帮助他们成婚,婚礼可办得简单些。等他们结婚两三年后,有了孩子,再把余钱还有我的房产证交给她管理,但必须保证她要跟我儿子过一辈子,且到公证处去公证,作为我儿子婚前财产,以防她变心,或抛弃我儿子。原谅我的自私,你们都是母亲,相信能理解一个母亲的不舍。我是一个不称职的母亲,一直以为孩子失去父亲,我应好好地把他照顾好,啥事都给他办,结果惯得他不会为人处世,不会生活,找了好几个工作,都让人家开了。我还不敢说,一说,他就向我发脾气。我没有把儿子教育好,给你们添麻烦了。难道真是母亲强势,儿子就窝囊吗?有时看着他挺心酸的,没朋友,没对象,吃穿也不讲究,只想做生意,可做啥赔啥。
我知道给你们添了很多的麻烦,且这麻烦随着我死后还将继续下去,因为我再也没有亲人可以相托。瞧瞧,我的人生好失败。
(她在抽泣声中,又开始了诉说。)
我无兄弟姐妹,母亲只生了我一个,养成了我以自我为中心的毛病。三生有幸,遇见了你们。你们不嫌弃我,在我人生最狼狈时,给予我无尽的温暖。我十二岁,没了母亲,父亲娶了后母,我跟父亲断了来往,他再三与我相认,我都没有理他。一直到现在,我都硬着心肠没去看他。人到中年,丈夫又去世,可以说世上所有的不幸大半都让我遇上了。好在还有事业,老天对我不薄,我的事业还算顺利,成了一名师职干部。我以为我还能找到后半生的幸福,谁料到,在我人生刚刚转好时,疾病又使得恋爱的对象远远地离开了我。此后,如果没有你们的友谊,我根本不可能又苟活一年。
现在我要走了,唯一放不下的是我的儿子。他三十岁不到,头发就掉光了,又那么瘦弱,还没成个家。我走了,还有谁是他的依靠呀?宛如、晓音,我最好的同学,亲爱的姐妹,拜托你们,多管管他,像照顾自己的儿子一样照顾他吧,我给你们跪下了。我在这世上还有好多事要做,可啥也干不成了。本来想着给他找媳妇,可我这是拖累,我走了,他也就好找对象了。我嘴含着笔,审定完我的新闻集。也把手里所有的股票全卖了,钱都打在银行卡了,这笔钱不到万不得已时,别给我儿子。切记。
此时,我全身疼痛,可我知道,有你们,我在尘世就沒有牵绊了。别了,姐妹们。
……
柳宛如听完录音,仰望着灰蒙蒙的天,半天才喃喃自语,小昂给我交代了十件事:帮她出版作品集、去看她父亲、帮她儿子找对象、卖掉目前住的大房子、换个小居室装修好……
我看她脸色不好,脚步忽高忽低,忙说,宛如,小昂的后事,你一直跑前跑后地张罗着,好几宿没休息了,我送你回家,好好休整休整。我们都五十岁的人了,得保重。我说着,掏出车钥匙,正要开车门,忽听身后“扑通”一声,回头一看,高高大大的柳宛如脸朝下伏在地上趴着,那地板可是瓷砖的呀。
责任编辑 林东涵
作家简介
文清丽,陕西长武人,1986年入伍,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曾在《人民文学》《十月》《中国作家》《北京文学》等刊物发表作品六百余万字,多篇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转载。出版有散文集《瞳孔湾湖》《月子》《爱情总是背对着我》,小说集《纸梦》《回望青春》《我爱桃花》,长篇非虚构《渭北一家人》,长篇小说《爱情底片》《光景》。现供职于《解放军文艺》杂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