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有味是清茗

2020-08-06 14:29左如
茶道 2020年2期
关键词:铁观音

左如

搪瓷缸里放上茶,冲入开水,茶末茶梗飘舞,端起小口小口地喝;一只茶渍斑斑的白瓷壶,把茶泡了又泡;粗陶大壶泡茶,粗瓷大碗喝茶,淋漓畅快……

这些民间很常见的饮茶方式,与文人所崇尚的优雅精致茶生活情趣有霄壤之别。尽管这看起来非常粗糙随意,却是最接近平凡率真的生活底色。

茶,在中国人的生活中,既可与柴米油盐酱醋为伍,亦可同琴棋书画诗酒为友,村夫野老,文人雅士,帝王将相,皆爱此杯中物。

茶为国饮,名副其实。茶之道,亦深蕴其中。也许,会有人说,中国虽是茶道的文化之源,但较之仪式感强烈的日本茶道,中国茶道似乎找不到较为具体的形式,至少没有一套标志鲜明的程式。其实不然,茶道就在我们日常生活中,“百姓日用而不知”:茶可解渴提神,亦可祛病消疾;茶可聯络感情,亦可化干戈为玉帛;茶可敬神祭祖,亦可会友待客……正如一商水只有放进大海才永远不会干涸,茶道只有充分融入生活的每—个日常,才会生生不息,历久弥新。

人间有味是清茶。“泡”在人间烟火里的茶,最有滋有味。神农在民间

“何须魏帝一丸药,且尽声仝七碗茶。”苏轼对茶可谓推崇备至,茶虽非药,功效却胜似药。然而,曾生长在荒野榛莽中的茶,最初被人们发现认识正是因其神奇的药效。

追溯中华茶史文明的童蒙时代,大多数人都愿意相信是神农氏最先发现并利用了茶:“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荼而解之。”这则颇具神话色彩的记载虽难为信史,但茶在民间作为药用,有着相当悠久的历史。《茶经·七之事》中就辑录不少关于茶保健功效的记载:

《神农食经》:“茶茗久服,令人有力、悦志。”

《广雅》云:“荆巴间采叶作饼……其饮醒酒,令人不眠。”

华佗《食论》:“苦荼久食,益意思。”

壶居士《食忌》:“苦茶久食,羽化;与韭同食,令人体重。”

《枕中方》:“疗积年瘘,苦茶、蜈蚣并灸,令香熟,等分捣筛,煮甘草汤洗,以末傅之。”

《孺子方》:“疗小儿无故惊蹶,以葱须煮服用之。”

可见,至少在唐代以前,茶就是一剂保健良方。此后,在历代多部药书、医书中,茶的药效都备受重视。譬如,我们都很熟悉的《本草纲目》,对茶性及保健作用进行了系统的阐述,并附茶药方16则。

《本草拾遗》云:“诸药为各病之药,茶为万病之药。”此说并非有意夸大茶的疗效,而是茶确能给寻常百姓的生活带来健康的福音。

就拿时下热度很高的白茶来说吧,宣传口号“一年茶,三年药,七年宝”主打的便是健康牌。白茶在国内市场蹿红前的很长一段时期里,它多供出口,在当地茶农或百姓家中,则会存放一些茶。他们存茶并不是为了现在所谓的收藏投资,而是因为陈年白茶可用作患麻疹幼儿的退烧药。此方古已有之,清-周亮工《闽小记》云“太姥山古有绿雪芽,今呼白毫,色香俱绝,而尤以鸿雪洞为最,产者性寒凉,功同犀角,为麻疹圣药,运销国外,价同金埒。”如今,白茶正强势崛起,人们热衷于藏白茶,在期冀增值的同时,也为了享受在时间中日积月累的保健价值。

还有武夷岩茶四大名丛之一的铁罗汉。它在许多旅居东南亚闽籍华人华侨眼中,不只是乡愁的慰藉,更是专治伤风感冒的“神茶”。惠安籍马华作家朵拉的童年记忆里,就曾深深烙印着铁罗汉的浓酽滋味:“轻轻撕开包装纸,一小块四方的茶叶打开,黑黑的,倒在杯里,加点盐滚烫热水冲下后,盖要密,要稳,焖十分钟,掀开杯盖,倒出来,茶汤颜色墨黑。喝下后,唤去躺在床上,盖被子蒙头睡一觉,再起来就—身汗,神奇效果这时出来了。说效果神奇,因感冒伤风喉咙痛立马烟消云散.科学说法应是茶汤喝下变小便。细菌跟着小便冲走了。这茶的神话至今仍在……”

以茶为药,饮茶治病,在寻常百姓的生活中,与其说是代代相传的生活经验,不如说是祖先赋予的生活智慧。

“清晨一杯茶,饿死卖药家。”话糙理不糙。神农在民间,这绝不是神话。

人走,茶不凉

林语堂先生曾说:“中国人最爱品茶,在家中喝茶,上茶馆也是喝茶;开会时喝茶,打架讲理也要喝茶;早饭前喝茶;午饭后也要喝茶。有清茶一壶,便可随遇而安。”在中国老百姓的生活中,茶不止于饮料,端茶送水迎来送往间还是一种人情世故的学问。比如,端茶送客就是一种很微妙的表达方式。

客来敬茶,这是人们习以为常的生活礼仪。主宾之间,饮茶相谈。如果主人想要结束谈话,又不便明说,就端起茶杯请客人用茶。来客便心领神会,自觉告辞。这一来一往,巧妙地避开了主宾之间的尴尬,都给对方一个台阶下。不过,这种待客方式在当代恐怕只有在影视剧中才能见到,现实生活中早已消亡。又如,在茶聚茶叙时,主人给宾客斟茶时,客人则以手指轻叩桌面以示感谢。看似微不足道的举动,却体现了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尊重。

—杯茶,饱含了世间的人情冷暖,就连远离红尘的佛门也难以免俗。苏轼曾有一千古绝对:“坐,请坐,请上坐;茶,敬茶,敬香茶。”说的是他任杭州通判时,曾四处游历。有次,他途径莫干山时,曾到一座寺中小憩。在交谈的过程中,住持对他的态度,经历了从起初漫不经心到后来奉为座上宾的大转变。临别,当住持向他求赠墨宝时,苏轼便以此联讽刺住持的势利眼。

佛门中人尚且如此,更遑论芸芸众生了。所以,世态炎凉人情淡薄也叫“人走茶凉”。然而,在饮茶氛围浓郁的福建,一杯“工夫茶”中,充盈着满满的人情味。在闽南地区,人们每一天生活,从茶开始,又从茶结束。不论是市井街头,还是居家办公场所,都能见到人们三三两两围桌喝茶攀谈的温洽场面。最令人感到温馨的是,当你走进一家店铺时,不管你买不买东西,店家都会先请你先坐下“呷”杯茶。在闽南人眼中,来者便是客,纵是生意不成,人情还在。于是,很多到过闽南的人都觉得“他们不像在做生意,好像喝茶才是要紧事。”一杯茶,瞬间就拉近了陌生人之间的距离。就算是遇到纷争,也都可以借—杯工夫茶来解决。泡茶喝茶,心平气和,彼此敞开心扉,最终化干戈为玉帛,握手言和。这同巴蜀地区常有的“吃讲茶”一个道理,吃茶只是形式,化解矛盾解决纠纷才是真正目的。

另外,如果你来泉州游玩,常常会在一个毫不起眼的厝边巷口摆着“爱心奉茶点”。一杯清茶,夏来消暑,冬来送暖,传递的是这座海丝古港市井间的浓浓温情。人走,茶不凉,留下的是茶香满溢的古城记忆。

这杯茶,敬天爱人

人在草木间。茶,是天时地利人和的成全。自古以来,中国人就把天视作万事万物的主宰。采茶要看天时,制茶也要看天。于是,从采茶开始,人就对“天”保持高度的敬畏。

喊山,是武夷山一种古老的祭茶风俗。元时,武夷山成为御茶园,每年惊蛰日,督造贡茶的官员都要召集县丞、茶工赴喊山台祭天礼神。祭毕,主祭携众人高呼:“茶发芽哕!”“茶发芽哕!”响彻云霄、回荡山谷的喊声,是人对自然高亢的宣告,也是对丰收的祈盼。除了喊山,明清以来,还有祭祀武夷山种茶始祖杨太白。據林馥泉描述,“(岩茶)开山之日,全厂工人于天微明起床,包头即于杨太白公神位前,燃烛烧香礼拜”,并有许多禁忌,如禁止言语、禁止坐食,不能回头看等等。这些禁忌虽迷信且可笑,却尽显人们的质朴以及对造物主的崇敬。

中国人敬天敬神,更敬祖。以茶祭祖,古已有之。齐武帝在遗诏中吩咐:“我灵上慎勿以牲为祭,唯设饼、茶饮、干饭、酒脯而已,天上贵贱,成同此制。”身为帝王,能如此尚俭,实属难能可贵。在百姓家,以茶献祭更严循“祭如在,祭神如神在”的古训。知名作家董桥旅居伦敦时就曾在一个除夕夜奉一壶铁观音在父亲的灵前:

“于是亲沏一壶铁观音供放在父亲彩色照片的左边,另外还摆出一套茶杯和碟子。这套茶具一色陶土,这时,壶嘴上冒着热热的白烟,看看还算是清清淡淡幽幽雅雅的……单靠铁观音缕缕香气,就可以把父亲骗到伦敦东南郊区这幢破楼的客厅里。不用护照。不用签证。不用英航飞机。不用遭海关白眼。到底是大年夜:风雪夜归。”

身在异乡的他,除夕团圆时,不禁油然而生思乡思亲之情。他深谙父亲生前爱喝铁观音,对父亲的回忆也都有一盏铁观音:“父亲坐在书房里靠窗的那个软垫沙发上,两手捧着一盏新沏的铁观音,白烟袅袅,凄凄切切,半蒙住他那张有风霜的脸。”雅健的字里行间,饱蘸着他对父亲深深的思念。

在民间,不少地方祭祖祭神也都有“三茶六酒”之俗,而婚姻嫁娶则有“三茶六礼”。“三茶”,即订婚时“下茶”、结婚时“定茶”和同房时的“合茶”。婚嫁以茶为礼,概因茶象征着爱情的忠贞不渝,而茶树多籽,象征子孙绵延,茶树常青,象征爱情不老。明代许次纾《茶疏》云:“茶不移本,植必生子,古人结婚,必以茶为礼,取其不移植之意也,今人犹名其礼日下茶。”

人间有情,天地草木亦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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