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全球化与去中心化:是离心化还是向心化? *

2020-08-06 13:02伊格纳西奥尤拉窦桑德拉里昂
国外社会科学前沿 2020年6期
关键词:全球化权力程度

伊格纳西奥·尤拉窦 桑德拉·里昂

内容提要| 过去几十年,全球经济一体化是国际市场最主要的经济趋势之一。然而,全球经济一体化对区域组织造成了怎样的影响,是使区域组织的权力更加集中还是进一步去中心化等问题,到目前为止,文献资料还未提供确切证据。本文试图阐释经济全球化和区域政治之间的关系。本文采用了诸如《区域权力指数》(Regional Authority Index)和1970—2010年间的KOF全球化指数等多种数据来源,研究结果表明:经济一体化与去中心化正相关,地方主义政党更多的国家和不平等水平更低的国家在这方面表现得尤其明显。

一、引言

过去几十年中,全球化和去中心化两大趋势同时发生,改变了民族国家的性质。随着国际组织的纷纷兴起,权力从中央政府逐渐转移到国际组织,各国纷纷开放经济,参与全球市场,缩小了国家政府的权力空间。根据阿克塞尔·德雷尔(Axel Dreher)的KOF 全球化指数,全球化水平在1970—2010年间平均上升了51%。与此同时,大量证据表明,权力从中央政府明显下移。加里·马科斯(Gary Marks)、莉丝柏特·霍克(Liesbet Hooghe)和阿尔扬·斯克乐(Arjan H.Schakel)在其开创性研究中指出,过去70年中,区域权力水平大幅上升。在他们分析的42个国家(1950—2006)中,29个国家的区域权力水平上升,11个未发生改变,只有2个权力更加集中。由此可知,过去几十年中,全球化和去中心化是政治演变的两大特点。虽然两大特征同时发生,但目前还没有明确证据表明这两大趋势之间的关系:它们是碰巧同时出现,还是有系统关系?

实证研究工作的缺失甚至更加明显,因为将全球化与国家权力垂直分布相关联的理论拥有不同的预期,甚至是相反的预期。一方面,全球化可能导致财政更加集中。这就是吉尔菲·格雷特(Geoffrey Garrett)和乔纳森·罗登(Jonathan Rodden)的主要论断,他们认为,如果全球化使各国对外部冲击更加敏感,那么中央政府就会增强财政控制,从而导致宏观稳定机制和区域内的风险共享机制得到强化。

另一方面,全球化可能导致去中心化水平不断升高。多种机制可促成这一结果,如分配效率、经济竞争和自主决策需求等。经济全球化加剧了资本和对外投资的竞争程度,而去中心化可能会成为应对这种竞争的更加合适的体制化机制。但全球化也可能导致自主决策需求上升,通过改变某些区域单元持续从属于民族国家的相对成本和收益来实现。在这种情况下,去中心化或许能成为一种体制改革手段,平息分裂主义者的需求。

本文致力于用三种方式来帮助大家更好地理解发达民主政体中全球化和去中心化之间的关系。首先,基于不同的文献[公共选择学派(Public Choice School)、福利经济学(Welfare Economics)、分离主义(Secessionism)等],引入一项能驱动去中心化和全球化关系的微妙因果关系机制。其次,利用大数据和去中心化及全球化的新测量指标,为全球化对去中心化造成的影响提供新的实证证据。全球化和区域国家组织之间的实证关系被大大忽略了,基于大量分析探寻该问题的实证对比工作十分匮乏。我们的实证分析采用了1970—2020年间的78国数据,表明全球化对去中心化带来了积极影响。该影响相对于其他具体指标而言,表现十分强劲。再次,我们提供了一些可放大或削弱这种关系的背景条件方面的证据。具体而言,我们发现,在地方主义政党拥有更大议会代表权的国家,全球化和去中心化之间的关系更为密切。同样地,在区域经济高度不平等的环境中,全球化的影响更弱(甚至会发挥反作用)。这些情况表明,在面对全球一体化时,各国去中心化的政治和经济动机不尽相同。

本文的内容如下:下一部分将回顾全球化与去中心化文献中的主要政治和经济论点;第三部分展示了本文采用的数据和方法论,我们将利用它们解决研究问题,并讨论它们与前述对比工作是如何关联的;第四部分是本文的主要结论;第五部分测试背景条件;第六部分总结归纳,并为本主题的相关研究提供一些后续步骤。

二、全球化与去中心化:是离心化还是向心化?

与全球化带来的国内影响相关的文献非常多。但是,这些文献多关注全球化对国家政治和经济体制带来的影响,解决国家如何应对全球化竞争和全球经济相互依赖的问题。其主要预期是,为了吸引资本并在全球竞争中提高效率,国内政策在削减开支、降低税收、平衡预算和普遍削弱国家生产和再分配能力方面趋于一致。这些文献还广泛研究了国家机构如何通过促进自由化、在劳动力市场或银行业等领域引入灵活性的机构改革等政策来支持趋同进程。

但尽管都支持这一假设,不同文献的观点也不尽相同。很多人认为,全球化加剧了发达资本主义政治经济之间预先存在的差异。但也有一些文献指出,全球化事实上带来了反效果。所谓的补偿假设预测,社会支出水平的增加会缓冲国际波动和经济全球化带来的冲击。

尽管研究全球化对国内政治影响的文献汗牛充栋,但全球化和区域组织之间关系的实证研究却被忽略了。格雷特和罗登的分析或许与此相关性最大,他们利用大量数据系统性地分析了全球化和去中心化之间的直接关系,其结论是,全球化给集权带来了较小的积极影响,尽管他们承认,财政集权不一定意味着其他形式的集权,且承认财政集权与文化和政治自治相互兼容。丹·斯特格雷斯库(Dan Stegarescu)的发现与此相反:更高程度的经济一体化会增加财政的去中心化水平。而豪尔斯·马丁内斯-巴斯克斯(Jorge Martinez-Vazquez)和安德烈·季莫菲耶夫(Andrey Timofeev)则未发现经济全球化会对去中心化带来影响。

这种实证的不确定性也与模糊的理论预期有关。从与去中心化改革驱动因素及其相关利益有关的具体理论文献中,我们可得出相反的实证预测。为何对去中心化与全球化之间关系的预期会有所不同,原因之一在于,后者的影响存在于多个维度(如不平等、对经济冲击的脆弱性、区域紧张等),而每一个维度反过来也可能会对去中心化造成不同影响,或者说影响去中心化的不同维度,如财政、政治。换句话说,全球化对去中心化的影响究竟怎样,业内存在很多相互矛盾的预期,这使得实证预测很难直接明了,而且很可能与政治或经济背景极大相关。

在表1中,我们总结了全球化对(去)中心化影响的主要理论论点。

表1.全球化与去中心化相互关联的理论机制

第一个论点是,全球化增加了司法管辖区对公共产品需求的异质性。在全球化背景下,地方管辖权可以与参与治理行为的更广泛的政府和非政府行为者进行互动。地方、区域、国家之间的相互依赖程度越高,国际参与者就越可能作出不同反应,因此,去中心化可能有助于司法管辖区根据其具体的政策偏好,以更有区别的方式对相互作用作出反应。在全球化和参与者增多的情况下,偏好变得更加多样化,去中心化因此提高了分配效率。这一论点与去中心化理论的最大益处相呼应,即去中心化使决策更接近管辖区人民的偏好,从而提高了分配效率。拉进政府与人民的距离,使得具有不同偏好的司法管辖区能够通过推行自己的政策和经济战略,管理对公共产品的不同需求。

第二个论点与最近的一篇文献有关,该文献讨论了地方管辖权从市场全球化中获益的条件。全球化通过经济一体化为获得外部资金提供了便利化途径,“由于跨境贸易和金融联系日益增强,所以解除对国际贸易和资本流动的限制,有利于地方政府通过其他来源更容易地获得赤字融资。”借鉴公共选择学派和维护市场的联邦制文献,我们认为,通过促进提供成本效益高的公共产品,去中心化将有助于提高地方政府进入金融市场的机会。提高公共产品供给效率的机制带来了司法辖区之间的竞争:对资本和劳动力的竞争减少了地方当局追求机会主义的行为,并确保了地方政府的财政纪律。

上述两个论点(配置效率和生产效率)的本质都是实用主义:全球化改变了治理形式;去中心化或将成为一项制度改革,帮助国家应对新治理形式带来的挑战。第三个论点与去中心化的作用有关,全球化增加了地方管辖区作为大国一部分的成本,在此背景下,去中心化在平息区域冲突方面将发挥作用。一些学者认为,在全球化背景下,统一带来的效率收益将逐渐下降,国家的理想规模也会因此变小。传统上讲,大国能从其内部市场和国防方面取得效率收益,但其中央政府对不同类型的人口统一施加统治也会带来相应的成本。当经济一体化程度较低时,处于均衡状态的国家的规模会更大,因为更大的国家拥有更大的市场(假设国内贸易的成本总是低于国际贸易)。随着经济一体化程度的加深,国家规模对于能否获得更大市场就没那么重要了。在人口众多且多样化程度较深的地方,中央集权会面临更多协调问题,公众的平均偏好与实际公共政策之间的距离会比较大。正如有学者所说:“……大国可能拥有更加多样化的人口,中央政府很难满足所有人的需求。”因此,随着经济一体化不断加深,异质性的成本就会更加明显,可能会超越作为一个大国所能带来的好处。异质性会带来巨大压力,从而导致去中心化改革,以此来平息强势文化与少数民族之间的冲突。

全球化给不同地区带来的经济影响差别很大,这也可能加剧种族冲突。正如尼古拉斯·萨姆巴尼斯(Nicolas Sambanis)所认为的,全球化对一国内部的经济冲击不尽相同,因此在具有区域种族群体的大型异质性集权国家里,全球化带来的冲击可能会加剧区域种族群体与国家之间的冲突。但其影响程度可能与此前的冲突程度密切相关。“在此前存在冲突的地区,即使政府试图利用社会保险来对抗全球化带来的风险,分离主义冲突也可能增加,因为政府的承诺和计划公信力不大,也不大可能奏效。”因此,全球化导致大国效益收益降低,可能会刺激种族和区域多样性国家的自我认知需求。政治和财政分权改革不失为一种解决办法,它们或许能遏制少数民族的分离主义需求。唐·布兰卡迪(Dawn Brancati)对这一假设进行了检验,并未发现欧洲经济一体化对分离主义政党的选举造成了积极影响。

第四个论点是全球化的经济影响也可能为集权提供激励。更高水平的经济一体化可能会增加一国在应对区域冲击方面的脆弱性。不同区域受到的冲击程度不同,而这些不对称反过来可能会导致改革——旨在通过再分配增加风险共担的改革。全球化为集权提供了激励这一观点是格雷特和罗登在其开创性研究中提出来的。他们重点关注全球化对财政集权的影响。他们指出,稳定宏观经济和区域间风险分担机制,是应对全球化增加经济脆弱性的体制反应,中央政府得以通过财政集权在经济中发挥更突出的作用。在这种情况下,尽管格雷特和罗登承认全球化对财政集权的影响可能与地区政治自治同步增长,但集权其实是一些国家为减轻全球化对自身经济影响的一种回应。

综上所述,纵览各种理论机制,全球化与去中心化既有积极联系,又有消极联系,但积极联系表现得更为突出。在下一部分,我们将使用78个国家在1970—2010年间的各种数据来测试全球化与去中心化之间的关系。这些分析为经济一体化和一国内部权力垂直分布变化之间的相互关系提供了全面的实证说明,也为削弱这种关系的背景因素提供了全面的实证说明。

三、数据和方法论

正如我们在上一部分中所讨论的,格雷特、罗登和斯特格雷斯库为大量使用比较分析研究去中心化和全球化之间的关系作出了最重要的贡献。在他们的基础上,我们改进了全球化和去中心化指标,采用了更大的国家和年份样本,使用了可能削弱二者关系的环境条件测试,将实证研究向前推进了一步。

首先,我们采用一种不同的全球化测量模式。贸易开放和资本账户开放一直是该领域早期全球化测量的标准形式。但是有批评指出,代表全球化的单一指标只体现了全球化的一个非常具体的方面。在本文中,我们使用德雷尔创造和改进的KOF 全球化指数作为全球化的衡量标准,它将衡量全球化不同方面的几个变量融合为一个单一指数。在过去几年中,这一指数已在不同文献中得到广泛应用。更具体地说,我们使用了萨维那·吉格里(Savina Gygli)等人提供的KOF 经济指数更新版,该版本通过区分贸易和金融全球化,区分事实维度和法律维度,更微妙地阐释了经济全球化。请注意,第二部分中的理论论点和表1中总结的理论论点与经济全球化有关。我们的两个论点(配置效率和生产效率)本质上具有实用主义性质——随着去中心化成为一项制度改革,国家可采用更多方式与非政府组织互动(分配效率),可允许地方司法辖区吸引资本来提高经济效率(生产效率)。另外两个论点(种族冲突和风险共担)也与经济开放度有关。根据“种族冲突论点”,留在一个大国里,会造成地区福利下降,所以,去中心化可防止种族冲突;根据“风险共担论点”,经济全球化对经济造成的潜在影响不尽相同,因此集权会增加风险共担风险。

KOF 经济全球化指数将全球化定义为“商品、资本和服务,以及伴随市场交换的信息和观念的长距离流动”。该指数包含贸易全球化和金融全球化两个子指标。我们将一般的KOF 经济指数作为主要的自变量。但因贸易和金融开放度可能会对一些理论(全球化和去中心化之间的中介变量理论,如经济冲击或区域不平等)产生不同影响,所以我们也对总指数的具体组成部分进行了单独分析,以探究经济一体化的不同维度是否会受到不同程度的影响。

与许多其他全球化指数一样,KOF 指数也存在一个潜在限制,即它衡量的是国家一级的全球化,忽视了国家内部在贸易和金融开放程度和管制方面的差异,往往会忽略不同地区之间的相互依存度。全球化的国家指标可能无法衡量不同地区之间的全球化差异程度,而这对于理解全球化对去中心化的影响至关重要。尽管如此,KOF 经济全球化指数的优势也明显抵消了其潜在的局限性,其所提供的国家和年份数据十分庞大。

其次,我们探讨了全球化和去中心化制度层面之间的联系。我们使用霍克等人的区域权力指数(Regional Authority Index,RAI)来衡量去中心化程度。该指数最初由霍克、马科斯和斯克乐创建,用来衡量1950—2010年间81个民主国家或准民主国家的地方政府权力。区域权力从10个维度来衡量,因此它不仅衡量了地方政府行使正式权力的程度,还衡量了地方政府是否能有效行使这些权力。本文使用RAI 指数及其两个主要组成部分(自治和共享规则)来衡量去中心化程度。格雷特、罗登和斯特格雷斯库使用地方支出和收入来衡量一个国家的财政去中心化水平。这些指标在20世纪90年代和21世纪初的去中心化研究中非常流行。然而,正如斯克乐所指出的,财政指标无法体现地方当局的决策权,也很难区分决策权和执行权。通过RAI 指数,我们能更加全面地衡量去中心化程度。

我们评估了三种不同类型的计量经济模型。首先,我们最主要的评估规范是一个具有固定效果的时间序列与截面数据模型(time series crosssectional model,TSCS),我们将在该模型中探索国家内部的权力变化,并利用该模型分析经济全球化程度的变化是否与区域权力水平的变化有关。其次,我们复制了纳撒尼尔·贝克(Nathaniel Beck)和乔纳森·卡兹(Jonathan N.Katz)所提出的模型,即具有国家固定效果的面板校正标准误差(PCSE)模型。该模型修正了可能因时间和面板误差而引发的问题。第三,我们使用具有随机效应的TSCS,来探索国与国之间的差异。与在固定效应模型中国家内部去中心化程度的增减不同,这些模型探索是否一国的全球化程度越高,其地方权力也会越高。我们还会通过一阶自回归项和滞后因变量来进行一系列的稳定性检查,后面将对此进行说明。

此外,我们也采用了协变量和非协变量模型。虽然协变量模型代表我们的基准规范,但通过非协变量模型,我们可以测试结果的质量差程度,并证明我们的结果并不取决于一组特定的协变量。与格雷特和罗登的模型类似,我们涵盖了一组协变量,所以非协变量模型甚至变得更重要了。我们可以更加自信地说,他们的结论与我们的结论之间的任何不同,基本上都是因为我们改进了去中心化和全球化标准,而不是因为其他虚假变量。具体来说,我们的模型涵盖了国家面积、总人口、城市人口、人均GDP 水平,以及衡量国家民主程度的指标。

最后,全球化对去中心化产生影响的机制是一个过程,需要时间去验证。为了捕捉这些动态、避免内生性问题,并表明这是一个连续过程,我们使用了全球化的滞后指标。

四、经济全球化和去中心化之间的关系

本文将探讨经济全球化程度(即一国在全球经济中的一体化程度)是否与(去)中心化程度有关。各国可能会面临制度困境。按照此前分析的文献观点,各国或许会有动机进行去中心化,因为将权力下放到较小的单位可使较小单位在全球经济竞争中更灵活、更专业化,同时也能满足较小单位自主决策的需求,缓和分离主义倾向。然而,随着全球经济波动的加剧,各国政府为了共担风险,也可能会进一步集中财政权力。究竟哪种影响更强烈一些,我们一贯秉持中立态度,将通过实证研究加以说明。

表2对区域权力指数和KOF 经济全球化指数进行了回归分析,展示了本文的主要研究结果。我们的分析涵盖了此前提到的三种类型评估:具有固定效益的TSCS,具有国家效应的面板校正标准误差(PCSE),以及具有随机效应的TSCS模型。此外,为了证明这些结果并非因包含协变量而导致,我们给出了包含和不包含控制变量的结果。最后,如前所述,我们预期全球化的影响会随时间的推移逐渐显现,因此我们在模型中引入了滞后一年的KOF 经济全球化指数。利用滞后自变量,我们可确定去中心和全球化之间是否存在虚假的潜在关系(如果忽略一个变量,那么两种进程可能同时出现)。此外,时间延迟也降低了内生性和反向因果关系的风险。

表2.经济全球化和区域权力

结果表明,全球化对去中心化具有显著的正向影响:当国家进行对外开放和全球一体化时,区域权力指数显著增加。在包含固定效应和协变量时,该效应具有稳定性。表2表明,这些结果适用于所有规范。控制变量的加入降低了全球化影响的程度,但是是否拥有协变量对结果的影响不大。滞后全球化变量系数表明,全球化的制度效应是在一段时间内呈现出来的。换句话说,国家对外开放并融入全球经济之后,权力的纵向分布也会随之发生变化。

接下来,我们将分析经济全球化对去中心化的影响程度。我们在图1中绘制了不同经济全球化水平之下,区域权力指数的变化。基于模型2.5(具有固定效应和协变量的TSCS),图1展示了不同经济全球化水平之下,区域权力指数的预测值。效果十分明显,但是影响程度一般:从一个经济全球化程度低的国家(如哥伦比亚,2010年时其KOF 指数为42,其标准偏差低于样本平均值)转变到一个经济全球化程度高的国家(如新西兰,2010年其KOF 指数为72,其标准偏差高于样本平均值),预计区域权力指数会增加约1.5。这相当于2010年澳大利亚与阿根廷,或美国与意大利之间的区域权力水平之差。如前所述,这些细微影响表明去中心化是一个复杂的过程,可能由各种因素导致,而全球化只是其中之一。

图1.经济全球化对区域权力的影响

研究去中心化与经济全球化二者之间联系的理论观点,实质上指向的是全球经济一体化的影响。然而,一体化既可以是全球商品和服务市场的一体化,又可以是全球金融市场的一体化。为了探究是否是某一特定维度导致全球化对去中心化产生了影响,我们利用KOF 贸易全球化指数和KOF 金融全球化指数进行了拓展分析,详见表3。由表3可知,经济一体化的两个维度对区域权力造成了重大影响。分析结果似乎表明,贸易全球化的影响更大,因为它的系数更高,但我们不能认定全球化是通过经济全球化的一个特定维度发挥影响的。

为了提高结果的稳定性,我们进行了进一步的分析,包括自回归误差项和滞后因变量。表4是第一组稳定性检查。虽然费雪检验(Fisher tests)排除了单位根的存在,但表4表明,包含自回归误差项的结果是稳定的。经济全球化变量在所有模型中都保持了其重要程度和水平。

表5显示了第二组稳定性检查,引入了滞后区域权力指数。包含滞后因变量并不改变之前图表中的结论。与预期一样,由于滞后因变量吸收了全球化变量的部分影响,所以系数减小,系数的显著性也略有减小。尽管如此,在固定效应和面板校正标准误差模型中,显著性水平仍然存在,只有在随机效应模型中才会失去显著性。这增强了结果的稳定性。

表3.经济全球化(贸易和金融)和区域权力

表4.第一组稳定性检查模型

表5.滞后因变量模型

表6.全球化和区域权力维度

目前的结果表明,经济全球化对平均区域权力水平具有积极影响。我们现在分解因变量,并考虑全球化对自治和共享规则两个维度的影响。自治指数衡量的是地方政府对居住在其领土上的人行使的权力,而共享指数衡量的是全国范围内地方政府(或其代表)行使的权力。前者捕获的是地方政府在没有中央政府干预与参与的情况下,统治其辖区的独立权力程度(与联邦制的千层饼模式一致,如美国模式),后者捕获的是地方政府在国家层面共同行使权力和参与国家政治生活的能力。我们利用每一项子指标复制先前的模型,旨在分别探讨全球化对地区自治权力的增加或减少造成的影响,以及全球化对地方当局共同决策水平的影响。

表6显示了结果。最重要的结论是,我们发现全球化对去中心化的两个维度都会产生极大的积极影响。考虑到这两个维度(自治和共享规则)之间的相关性很大,所以这或许并不意外。但是,就影响程度来看,全球化对自治维度的影响要强于共享规则。这点也与前述的理论论点一致,因为与去中心相关的一些好处(如允许地方政府管理对公共产品或竞争资本的差异化需求)需要极大程度的地方自治权力(自治)才能得到。

五、测试背景条件

证明了全球化和去中心化之间的强正相关关系之后,这个部分将从实证角度探究可能会削弱这种关系的两个变量:对地方权力的需求和地方不平等。首先,按照我们的理论框架,如果全球化是通过刺激自主决策需求而对去中心化产生影响,那么我们应该观察到,在那些地方主义者强烈要求权力的国家中,全球化对去中心化的影响更强烈。为了验证这一点,我们利用地方政党的选票份额来衡量对地方权力的需求程度。我们将此变量与经济全球化指标互相关,探究全球化对去中心化的影响是否会被对地方权力的需求所削弱。我们在前述三个模型中复制了这种相互作用。

其次,我们检验了是否经济背景条件下可能会削弱全球化对去中心化的影响。在理论部分,我们认为,全球化有助于获得外部资金,而去中心化可通过促进更高的经济效率和竞争,来帮助地方司法管辖区获得资本。然而,全球化也可能使国家面临更不稳定的经济环境,从而刺激财政集权来实施再分配机制。因此,我们预计全球化和去中心化之间的关系会被一国地方经济的潜在脆弱性所削弱。如果地区不平等程度较低,那么全球化可能会带来某些更大的好处。但是,在区域不平等程度很高的地方,全球化对去中心化的积极影响应该会被削弱,因为地区不平等可能会增加对集中再分配机制的需求(反过来也会增加对财政集权的需求)。

为了检验第二个背景论点,我们在计量经济学模型中加入了乔伊·塞尔维(Joel Selway)的收入和地理区域交叉衡量指标(收入-地理区域重叠)。塞尔维利用调查数据开发了这一测量方法,它捕捉了每个国家的收入差距与地理位置之间的重叠程度。我们利用这一变量代表地方经济不平等水平:当指数得分很低时,意味着收入分配独立于地理区域(区域不平等程度很低),而指数得分很高时,收入和地理区域重叠,意味着收入分配并不独立于地理区域(所以区域不平等更明显)。收入与社会支出需求相关,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使用塞尔维的测量方法来代表对社会政策和再分配的地方需求差异。在这种情况下,因为变量不随时间发生变化,所以我们不能使用固定效果模型,因此我们选择了面板校正标准误差和一个横截面时间序列的广义最小二乘法(feasible generalized least square,FGLS)回归,以及我们之前分析中使用过的随机效应TSCS模型。

表7显示了背景论点的实证检验结果。从上面的面板中可以看出,在6种模型中,全球化与地方主义投票之间的交互作用是积极且显著的。由于交互作用并未显示出自变量不同水平的显著性,所以图2展示了全球化对地方主义投票份额不同值的边际效应(取自模型7.5的模拟值)。可以看出,全球化对整个区域的去中心化都有积极影响。即使在地方主义程度较低的背景下,全球化也能带来经济影响。然而,随着地方主义投票的增加,全球化对去中心化的积极影响也随之扩大。平均而言,在地方主义政党强大的国家,全球化对去中心化的影响比没有地方主义政党的国家要大两倍。

图2.从地方主义投票份额来看,经济全球化对区域权力的平均边际影响

图3.从收入—地理重叠来看,经济全球化对区域权力的平均边际影响

表7.全球化和区域权力指数:背景条件

表7也显示了包含收入—地理区域重叠变量与全球化指标交互作用的模型面板。区域不平等和全球化之间的交互作用是消极的,在固定效应和时间序列横截面模型中(只有随机效应模型的结果不显著)表现得尤为显著。这一结果提供了指示性证据,在高度区域不平等背景下,全球化与集权相关。

我们再次遵循托马斯·布拉姆波尔(Thomas Brambor)等人的指导方针,在图3中绘制了经济全球化对整个区域不平等值的边际效应(模型7.10)。按照理论预期,如果地方不平等程度较低(当收入—地理区域重叠度较低时),全球化确实会加剧去中心化。然而,随着不平等的加剧,这种影响也会发生变化。在高度不平等情况下,全球化与去中心化负相关,这一发现符合下述预期:在地方不平等程度高的地方,国家为了减轻全球化带来的潜在负面经济影响,将更有动力进行财政集权。研究结果为全球化对去中心化的影响描述了一幅更为细致的图景:根据地区不平等程度,全球经济一体化既与离心动态有关,又与向心动态有关。帕布罗·贝拉门迪(Pablo Beramendi)的工作表明,区域之间的不平等可能导致再分配系统更加去中心化。从本文的实证发现来看,为了更细致地了解全球化、地区不平等和去中心化之间的关系,仍需进行进一步的实证研究。

六、结 语

全球化和去中心化可能是过去几十年民族国家转型最重要的驱动因素。随着国际组织的建立和经济一体化,权力从中央政府向上转移;随着决策权在世界范围内下放到地区和地方政府,权力也在从中央政府向下转移。虽然这两方面同时发生,但众多文献还未明确说明二者之间是如何关联的:它们只是碰巧同时发生还是二者之间存在系统关联?为了探讨这个问题,本文系统地回顾了与全球化和去中心化相关的理论观点,并对二者之间的关系进行了全面的实证分析。我们发现,相关实证比较工作一直比较稀缺。

首先,我们利用来自78个国家1970—2010年间的数据进行了实证分析,结果表明,全球市场一体化促进了一种制度化进程,在这一过程中,国家更有可能将决策权下放给各个地区;其次,我们对全球化带来上述结果的背景条件进行了实证探讨,发现在面对全球化时,区域主义和种族多样性会刺激去中心化需求,而高度的(区域)不平等实际上会产生相反的效果,因为不平等与更集权的区域机构有关。

在此结果的基础上,学术界可进行进一步的研究,通过几种方式拓展理论和实证分析。首先,未来的理论工作应该尝试采用一种更系统的简化标准,来研究全球化与去中心化之间的关系,包括建立一套针对不同去中心化类型(政治和财政)和经济全球化不同维度的独立机制。其次,进一步对理论机制进行实证检验,将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是配置效率还是生产效率推动了全球化与区域权力正相关?

第三,我们在分析中分别检验了两个背景变量,即对区域权力的需求和区域不平等,将它们作为全球化对去中心化影响的调节变量。未来的研究可进一步探索这两个变量的互加强方式,也可探讨其他可放大或减轻全球化对国家区域结构影响的背景和机制变量。研究所谓的大衰退(Great Recession)在超级全球化背景下,对去中心化造成的影响尤其有趣,因为定性分析表明,经济危机导致了某些政策领域的权力再度集中,并为地方的单位赤字和债务设立了限制。

总之,本文阐明了过去40年世界政治中两个最重要进程之间的关系。各国日益融入全球市场,使得权力要么转移到国际组织中,要么受到国际经济动态的制约。与此同时,许多国家下放权力,增加地方政府的财政权力。本文表明,全球化和去中心化不仅是在同一时期同时进行的两大进程,而且二者还呈现正相关的动态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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