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耳
陌生的游戏
假期旅游的途中,我们在一处瀑布底下打过扑克。打到一半的时候我们意识到今晚不可能赶得上火车,因为我们赶不上从乡下开往镇上的三轮摩托车,更赶不上从镇上去往城里的巴士,更别提远在城郊的火车站了。兜里的几张火车票正在逐分逐秒变成废纸。我们似乎都感受到了这一略带灼热的过程。正因如此,我们打牌打得更努力了,希望能从对方身上捞回一些经济上的安慰。打到最后,我们发现自己输得越来越多,开始有了火气。我们开始争着成为那个“输得最多的人”,尽管我们都不清楚自己具体输了多少,但是都声称自己身上的钱都输得差不多了。仿佛那个“输得最多的人”可以享有最高的话语权。后来,我们一致决定,四个人当中,每个人每局轮流去当那个“输得最多的人”。按理说,谁输得最多,谁就会越想在下一把赢回来,他会越倾向于推动整个游戏的进行,可是他明明已经没有什么钱了,在这种情况下,他每次却可以拿出更多的钱来下注,以至于我们渐渐产生了怀疑,到底这位“输得最多的人”究竟是输得最多呢还是赢得最多。某种情形下——我们知道,这位声称自己“输得最多”的人确实是输得最多,而赢得最多的那个人不管怎样,总是心安理得地默默观看着,毫无作为。这种态度实在令人反感。问题的关键还是在于找出那位“赢得最多的人”,不能再让他这么放任自流下去。这其实很有难度,因为我们都认为自己输了钱。所以问题转向了寻找那位“输得最少的人”。这时候我们马上又发现,只有在每轮的牌局里首先确认了谁是“输得最多的人”,这样在游戏的进程里,那位“输得最少的人”才会逐渐暴露自己的形迹。可是这时我们已经不关心谁输得最多了。我们的心思再也无法放在牌局上面。从事财务审计工作的小王一直在喋喋不休地抱怨。厨师小李掏出手机玩起了社交软件。后来是话剧演员小顾适时地打破了僵局。他提议说,像刚才那样,每个人都应该轮流扮演一次那位“输得最少的人”,不是纯粹瞎演,而是按照一套正确的范式,就是那种输得最少的人应该有的动作、表情还有语言。他知道正确的范式应该是怎样的。他还亲自演示了一遍让我们看。演得越像或者越不像的人应该是越无辜的人,而那个演得最中庸、模棱两可的家伙就是我们想找出来的那位。尽管我们其他三个人对这个提议都很不满意,但是在没有更加适合的方案的情况下,大家还是一致同意了。我们继续着牌局,在新的动力激励下,我们拿出了更多的钱来下注,一点也没有犹豫。几局过后,我们对彼此的表现进行投票,选出那位表演得最不讨好的参与者。让我吃惊的是,他们三个人齐刷刷地把票投给了我,好像老早就串通好了的。虽然我最后并没有把手上的票投出去(我总不能自己投自己吧),但是一种奇怪的恐惧开始在内心滋生,它使我越来越相信,自己或许就是那个“输得最少的人”。因为我觉得自己确实一直在旁观着整个过程。从一开始就是这样。我大概已经输了好几万块钱,而且很有可能还要继续输下去,连同自己未来的房子、小车和媳妇一块输进去,但是很明显,我就是那个输得最少的人。连我自己都是这么认为的。原因就在于我的清醒。
上将和马
我跟我的死宅女友异地交往了五年,见面不超过十次。有一次,因为实在受不了她在电话里那种冷冰冰的腔调,我二话不说就从北京跑到秦皇岛去见她。她家住在靠海不远的西欧风情小区,那里是一个有名的军人疗养基地。当我到达她家门前,给我开门的却是她妈。女友跟家里人关系一贯很不好,曾经一度要搬出去住,可是因为缺乏自理能力而不了了之。由于跟女儿闹僵,她妈对我态度也一直很差,可是这次出人意料地,这位少将夫人亲切地领我进门,而且还给我端了茶。她告诉我,女友从前天晚上出门到现在都没有回来。我简直不敢相信她说的话。千真万确,她的语气一点也没有显露出任何反常,她继续说,万幸的是他们昨天早上就找到了女儿,没多远,就在小区边上,她一直就在那儿,不管怎么劝怎么拉,她就是不肯回家。事情就是这样,她妈告诉我,还恳求我想办法把她女儿给劝回来。我不知道除了答应她还能说什么。问清了基本的位置后,我从她家里出来,在小区里面寻找女友。没过多久,我就发现了女友,她正准备翻过一块花圃的栅栏。我大声朝她打招呼。她回头看了我一眼,没理我,继续翻过栅栏,往花圃中间走去。我紧跟着她的脚步,这时我发现她一直留意着手里的手机。最终她在一片鹅毛竹面前停下来。令我惊讶的是四周已经围了一群同样拿着手机的年轻人。大多数跟我年纪差不多,有几个还只是十几岁的小屁孩。这时女友招呼我到她身边,指着手机屏幕对我说:看,这里好大的一个宝贝。我盯着屏幕上那个出现在竹丛中间的鲤鱼王,才意识到他们玩的是最近很火的游戏Pokemon Go。可是,这个鲤鱼王难捉得很,直至周围的所有玩家把手里的精灵球都扔完了,也没有一个人成功的。最后大家都灰心丧气地走掉了。等他们都走光了,我才跟女友说:竹丛里头确实有什么东西。她说,废话,不就是鲤鱼王嘛。她观看世界的方式好像越来越不现实了。为了把她的想法重归原位,我钻进了竹丛里头,猜怎么着,里头竟然藏了一个家伙,当我们看到对方的时候都吓个半死。我有点生气了,一把揪着他的衣袖将他揪了出来。这竟然是一位胡子花白的矮个子老头。我和女友哈哈大笑,正打算戏弄他一番,可是定睛一看,他身上竟然穿着戴有松星军衔的外套,还是三颗金星!我们吓得魂不附体,立马跪在老人面前请求原谅。就在我们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时候,老人突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并且骑到了我们身上。我和女友一动也不敢动,任由他的鼻涕、眼泪还有唾液沾遍了整个后背。老人唱着童谣坐在我们身上,差不多半个小时。等他离开后,我们试了好几次才能站起身来。
一次刺剪
死亡对一个普通人来说挺可怕的。但是,假如他知道自己死了以后可以复活过来,那反而是一次有趣的经历。最近科学院研发出了一种新型科技,声称这种科技可以带来一次死亡的体验。他们还强调说,这种死亡绝对不是假寐性质的死亡,并不是睡一觉做个梦,也不是暂时冻结生理活动却仍然保存生命机能,而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亡,灵和肉以及边缘物的全部彻底毁灭,简单点说,就是死透了。但是,利用这种科技,可以让其复活,就像《圣经》里面所描述的那样,完全违反热力学第二定律的,一具冰冷的尸体从地上爬起来,跟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继续着他的生命。这种科技听起来似乎没什么意义,实际上引发了很多人的好奇心,他们很想知道人死了以后会怎么样,意识会到哪里去。这倒不是因为玄学家和哲学家们的关注和倡导(如今已经没有什么人关心他们的二元辩论了),而是出于一种娱乐的态度,大众是真的想知道死亡那边到底会有什么在等待着他们。“不妨死一死尝尝鲜”。开始有广告这样打着。冥冥中有一股第三方力量推动着事态的发展,我们知道那是什么,但我们不敢说。可是,这样过了好久,还是沒有人愿意站出来当试验者。好奇归好奇,谁也不想冒这个险。一个月后,城里突然发生了盗窃案,令人震惊,因为我们这个年代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犯罪了,所以,当我们得知罪犯是谁时,毫不留情地给予了他最凶狠的谴责。不如拿他来试验一下好了——有人这么说。可是死刑已经废除好久了——总算有清醒的人士反驳。怕什么,反正可以复活——大家一致这么说。于是,这个可怜的家伙真的被大家推上了手术台,他们告诉他,只要他活过来以后,把这次死亡的体验口述记录下来,告诉大家,死是什么样子的,他的罪行就会被赦免。协商完毕后,技术人员给他打了一针毒剂,让他无声无息地死去。他的尸体在冷藏室待了三天(有趣的时间)后,再次被抬出来,进行复活术。复活的过程是通过电视全球直播的。罪犯的尸体被笼在一只玻璃罩里,里面填满了乳白色的气体。几乎是一瞬间的事情,他突然睁开眼睛,推开玻璃罩,从手术床上爬下来。惊呼在几乎所有屏幕面前发出。还没等大家缓过神来,这名罪犯马上被警察引进了旁边的密室里,开始供述他这次死亡的经历。他说,当他死后,意识是逐渐模糊的,像一缕飘散的烟雾,他以为自己就要永远消失了,可是过了好一会,他突然醒来,发现四周黑洞洞的,好像什么也没有,他爬起身来奋力向前走去,走了非常长的一段路,前方的黑暗才开始变得稀淡。黄光渐渐透进视野中。继续前行了不久,他看到了前方地上热腾腾的篝火,像一群信鸽在振翅。篝火旁边坐着一位长头发女人,她告诉他,世界上所有交流都可以用“刺剪”“固块”和“绵长”三个词语来解决。随后她问了一个问题:人为什么而活着?她说,只有两次机会给出正确的答案。两次他回答的“固块”和“绵长”都错了。女人盯着他发出一阵可怕的笑声,他吓坏了,抱着头瑟瑟发抖。他以为自己终究逃不过一劫,但是突然这个时候,他被带回了现实的世间,他复活了,什么都没有变化,除了从死亡里面逃离的感觉……一种轻微而持续的刺痛感。这位罪犯面对着审讯人员说:现在我明白了,死亡本身是没有意义的,活着也不会比这个更差,至少不是普鲁斯特或者奥威尔的……他话还没说完,在场的一位官员就站起来指着他大骂,命令他闭嘴。愚蠢至极!官员怒不可遏,下令马上撤销所有的口供记录。当天这位罪犯就被扣上了另外一顶罪名而被判刑入狱,罪名是欺骗罪还是造谣罪来着,反正都不重要了,总之他被大众铭记的原因在于,他是这项新型复活科技第一位也是最后的一位试验者。
洞中美人
“卡洛斯小时候一直在搬家。”她说道。对着镜头讲述自己的丈夫时,她的表情仿佛一只冻僵的猴子。这位伟大指挥家的遗孀看上去只有五十岁左右,但其实已经穴居了三十年。自从丈夫去世后,她就走进了家乡的奥西林寺山的洞穴里,不跟任何外人接触。但是在此前,我们还是找到了一份二十年前的关于她本人的早期采访,当时她在山洞里布置了一场十周年的庆祝派对,到场的客人有三只青蛙,五只山羊,一只瘸腿的狗,还有她养的一只乌龟和几条娃娃鱼。唯一的人类客人是她的密友,一位日报社的记者(目前已不在人世),他为我们提供了这份珍贵的采访材料。在采访里,指挥家的遗孀向她的密友披露了一个不为人知的事实:指挥家在生命的晚期一直处于焦虑和疯癫之中。这多少让人有些惊讶,因为在外界眼里,指挥家的个性沉稳安靜,同样的特质也反映在他的指挥艺术中,贝多芬的音乐在他那里慢得像一位怀孕的火箭动力学女专家;而且,除了工作以外,他的人际关系疏松寡淡,所有合作过的音乐家和乐队对他的才华万分敬佩,但私下从来没有任何交情;四十岁以后,他就渐渐归隐,不知从哪一年起,他就搬到了家乡的小镇里住,再也不从事音乐活动了。大众慢慢淡忘了他,直到他的死讯传出,人们才记起这么一个人,记起他的贝多芬。不过也只是少了一个指挥贝多芬音乐的人而已,何况世界上有那么多指挥贝多芬音乐的人。“卡洛斯晚年一直在发疯。他鞭打自己,绝食,把自己绑在某个地方——浴缸里,柱子上,床腿前,”她在采访里说,“我想知道他到底怎么了,于是他告诉我,他小时候不断搬着家,因为连年的战争,他的指挥家父亲辗转各地进行演出,他也跟着父母,不断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从一种语言到另一种语言,他没有一个哪怕固定一阵子的老师和玩伴,从那时候起,他就无法培育出内心的安定感,哪怕走上指挥的道路,在舞台上指挥了那么多古典乐,他甚至故意把所有乐曲都指挥得很慢,最终也是徒劳;每次站在舞台上指挥时,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指挥个什么,大号和小提琴像打雷一般吵,他的内心也慌乱无比,但是终场后听众们都在鼓掌,他自己都觉得好笑。艺术都是为最后的鼓掌而活的,如果最后鼓掌了,中间怎么着都无所谓。然而他始终走不出童年的困境。后来,鼓掌也无法平息他的内心了,他就找个地方躲起来,隐居,自囚,自我折磨。弥留之际,卡洛斯跟我说,你到山上的洞穴里去,一个人,不要跟任何人打交道,要跟大自然打交道,乖乖住上十年,到那时候,你就能到达我毕生追求的境界了。我很信任他,于是我按照他的话去做了,如今已经过去十年,不过很遗憾,除了无尽的空虚,我没有其他的发现。为了他的遗言,我打算还继续在洞穴里生活下去。”在二十年前她是这样说的,可是二十年后的今天,面对着我们的镜头时,她却推翻了以前的说法。诚然,关于指挥家丈夫的讲述没有什么差别,但说到二十年前决定继续穴居下去的原因,她却否认是因为丈夫的遗言,而是别的原因,头十年的穴居生活里她并不是一无所获,她说了谎,相反地,她发现了某种神奇的法则之类的,正因如此才坚持在山洞里生活下去。“是不坏的美貌,”她说,“在洞穴里生活可以保持永恒的美貌,在外面我老得很快,但在这里,我越活越年轻,太神奇了,我太激动了,这是每个女人都梦寐以求的,我觉得自己差不多只有三十岁,再过二十年,我就能走出洞穴,去参加世界小姐,我坚信自己一定能拿到冠军。”听完她的话,看到她猿猴般的圆脸上露出的微笑,我们几个人面面相觑,不禁产生了一股深深的恐惧。
POWER IS MUSIC !
1979年。上海音乐学院的琴室暗房里,一个女孩在练习着琵琶。彝族舞曲,专业五级。门外是一条走廊,银灰色的瓷砖上有暗黄的积垢,向东西连通,两个方向各有六个暗房。其中四个房间很久没人来练琴了。除了练习琵琶的暗房,还有隔壁的另一间暗房,那里同样有一个女孩,坚持每天都来练习钢琴。她练的是舒伯特的《即兴曲》。墙壁并不能完全隔音。但两人都心无旁骛,各自练着各自的琴,似乎丝毫不受影响。她们一天练习六个小时,有时候琵琶女孩会练得长一点,也许是有意的,她会等待隔壁房间里琴音的终止。那时候她会换一首曲子练,《土耳其进行曲》,七级的曲目。没什么不妥。半年来她都是这样做的。也没有规定强迫她一定得弹哪首曲子,一定不能弹哪首曲子。有一天,当她弹起土耳其进行曲的时候,有人敲起了门,她去开门,是隔壁的钢琴女孩。琵琶女孩有些吃惊,毕竟这才是她们第一次打交道。进房间后,两人默默对视了一会。钢琴女孩突然开口说:你的土耳其进行曲弹得比彝族舞曲好。琵琶女孩说是的。钢琴女孩把琵琶借过去,指尖一抖,也是一首彝族舞曲,相当地优美动听。琵琶女孩忍不住拍手称赞。一曲弹罢,钢琴女孩把琵琶归还,满脸得色。这时,琵琶女孩说:你的舒伯特《即兴曲》弹得也不咋的。钢琴女孩听完这话,情绪马上低落下去,轻轻地说了声:是的。她们再次眼神交汇,此时她们已经几乎明白了一切。出身于西方古典音乐世家的琵琶女孩选择离开,而诞生于中国民族音乐世家的钢琴女孩则选择留下。琵琶女孩打开暗房的门,一道光直射到她的脸上,某种焦虑,飞蛾在野外的焦虑似乎被打开,许多声音劈头盖脑砸来,但其实什么也没有,她很快就低下头,步伐轻快地从门缝中穿过。伴随着砰的一声,空间关闭,房间里再度回归黑暗。只剩下钢琴女孩一人。在黑暗里一动不动。直到隔壁的房间里,突然传来舒伯特流水般的甜言蜜语,她才动了起来,走到角落去,拿起她所熟悉的琵琶开始弹奏。
消波块
男人三十四岁前并不知道这种三脚或四头的水泥块是何物。上初中时,他搬家到南方一个沿海的城市,在当地的学校里,他因自己过分标准的普通话而被嘲笑。男人当时个头一米八二,像极了在矮人国里被抓挠着脚心的巨人。他常听见这群操着奇怪口音的矮人在议论他,他们以为他听不懂,实际上他是一个语言天才。他们说:晚上放学了把这个北方的傻佬砍成十八块,填到石屎块里去。他不知道石屎块指的是什么,也可能是听错了,但要感受到这句话里的恶意并不难。每天放学回家,他都提着一块砖头在手里,就这样坚持了半年,没人敢来打扰他。后来没过多久,他妈妈谈了新的男朋友,又带着他搬到另外一个城市去了。他都没来得及见识那里的大海。想象中海浪是粉红、发亮、软塌塌的绒,一层搭着一层,踩上去很舒服。三十岁后他成了建筑师,他设计的室内地板就是根据少年时的想象而来,并凭借这个设计,获得了伊朗人在美国设立的建筑师大奖。在迈阿密,他从主持人手里领过奖杯,走到台下,刚坐下就收到了噩耗:他妈妈和菲律宾男友在海边度假时,不幸双双溺水身亡。他在台下泣不成声,美国人却错认为是东方人的多愁善感,开玩笑地起哄。他们的哄笑声越大,他哭得就越伤心。好像一切都没有变化。这个地板设计本来就是他献给母亲的生日礼物,献给一个酷爱海的女人,使她在家里就能感受到海,而不是到处去流浪。相反他并不喜欢海,因此可以解释,海只存在于他的想象中。在想象中。他在美国滞留了两周,妈妈的骨灰盒飞到他的手里,表皮绿油油的,中间一颗米色的珠子,是精致的午后甜点。旅店退房的前天,男人不得已把妈妈带到海边去,用最后剩余的一点现金,叫了艘船,行驶到远海,把她投放到真正的波浪里。回来时,他发现了岸边这一排奇妙的建筑物,规则的三脚或四头的水泥块,无规则地沿着海岸线堆积在一起。他忍不住用手机拍下来,如图所示,跟它们相比,他设计过的任何作品都不值一提。男人急切地问船夫,这些是什么?船夫回答:Dolosse。D-O-L-O-S-S-E。听起来像是美女的名字,比如小红莓乐队的主唱。男人在岸边对dolosse研究了一天,惭愧不已,打算回国后,放弃建筑师的职业,并把之前一切的作品和奖项销毁。要是他能早点发现这种东西,他自言自语,那样就不会走一条错误的道路。在十几岁时就发现它们就好了。这时,一个幽幽的声音突然从脚底的石块缝里弹出来,哥们,相信我,十几岁的时候可千万别见着它们。男人吓了一跳,趴下身子,往缝里探去,才发现里面竟然有一个人,浑身是毛。一个在消波块里的中国人,口音亲切,可能还是男人的同乡。他声称自己在这里面生活了四十年。他是改革开放后最早来美国上中学的一批学生,某个夜晚被白人同学打晕后,给填进海边的消波块里。他就这样失踪了。潮水涨上来时随手能摸到鱼,所以一直也饿不死。男人问他,难道这么多年来都没人发现他吗?有,当然有,他回答时眼睛油油发亮,但是他不想出去啦,理由很简单。出去了没地方住,他又买不起美国的房子,更别提中国的天价房,在这里面住,反而是第一等的房子,海景第一排。美国那么多有钱人都没这待遇。他这番话带着无忧无虑的尾音,但男人听了丝毫快乐不起来。想获得这种快乐,只有顺着这些石块的缝口跳进去才有可能。他要不要跳进去呢?跳不跳呢?当真是:沦落天涯茕茕处,不知今夕乃何夕!
姜还是老的辣
有一次,我和两个人在沙发上闲聊,一个是我的古怪父亲,一个是我的童年死党,不知咋的就聊起各自的前女友,轮到我发言时,本来讲得好好的,可我突然间想起来,在前女友a和前女友c之间还谈过一个前女友b,这顿时打乱了我的讲话逻辑,开始结结巴巴,关键是,我还忘了b叫什么名字,所以我停下来问他们俩,高洁莹和阿露迦(音)之间的女孩叫什么名字,他们俩面面相觑,有点发愣,但我敢肯定这个女孩肯定存在,我记不起来只是因为这是一段丢失的记忆,而他们俩一个是我父亲,一个是我死党,不会不知道这个女孩,我催迫他们回忆,可没有人能想起来,无论我如何催迫,用宠物甲虫去咬他们大腿,也起不到什么作用,他们的答案都很离谱,其实吧,也不是非得知道这女的是谁,而是想通过他们的回忆,来衡量他们对我的了解程度,这种比较并不可耻,最让我生气的是,父亲不靠谱的猜测显得对我一无所知,这还是我的亲生父亲呢,我在这世上第二亲近的人,也是一个素日里说谎成瘾的六十岁老兵,这些我全都知道,毕竟太多人都善于说谎,谎言一个接着一个,那些人由谎言组成,那些人生下来的后代则是谎言的次生品,也就是说,我是次生品,本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因为计划生育,我本不该被生下来,但父亲用谎言堵住别人的嘴,用谎言堵住另一个谎言,我身旁的童年死党,其实是我的亲兄弟,或者说,他才是我父亲唯一认证的亲儿子,而我是他的童年死党,有时候他是自家孩子,我是别家孩子,有时候他是别家孩子,我是自家孩子,我们常玩这种互换角色的游戏,也常常搞混自己的人生,连自己谈过哪个女朋友都不记得了,而父亲是那个保持清醒的人,他从头到尾见证了一切,却一句真话也不说,绝不是出于一种习惯的冷漠,这种借口已经对我们没用了,我们两兄弟也是在近几年的撕咬里才漸渐明白,他就是喜欢这个游戏,喜欢我们玩游戏时的样子,就像1996年夏天,他带我们两兄弟整天泡在黑暗的电子游戏室里,给我们买游戏币,他却一点不碰,只是在一旁默默看着,欣赏我们投入的状态和神情,他正是那个最前排的观众,不用花一分钱、就能比任何人都更细微地观察到我们在舞台上的闪转腾挪,每个动作他都了解,是他设计好的,早在我们的基因里就写下了,想到这里,我有点崩溃,在很短的时间内,我也注意到死党的眼神里流露出来的一丝惊讶,接着允许了我的举动,我把宠物甲虫从父亲的大腿驱赶到肚脐,沿着中线一路往上,胸口,锁骨,直到喉咙,只需要一个简单的口令,甲虫宝宝两只锋利的触角就立即切下去,沙扬娜拉,如同《双子杀手》里的克隆人小亨利拿枪指着他的养父,这是我和死党一同设计好的情景,只有这样才能让父亲开口,是最后的办法,果然,父亲的皮肤扑翅般战栗起来,我们这次是玩真的,他切实感受到了威胁,别别别,他大声嚷嚷道,有件事要告诉你们,保证是真人真事,一分不假,听他这么说,我放下了我们的武器,让他继续说下去,他的故事把我们的思绪拉到了几十年前,也是他唯一一次参加的战场,讲述这些时,他思维混乱,口齿不清,我们很勉强才听懂他的意思,大概是说当时他和最好的朋友一块去参军,朋友是开飞机的,他则开着坦克,为了不冲到前线送死,他故意把坦克开翻,却没想到被敌人包围上来,当了俘虏,在拷问营里,敌人用枪指着他的头,他害怕得不得了,一口咬定自己原本是开飞机的,飞机不够开了才被派去开坦克,飞行员俘虏比开坦克的俘虏要值钱得多,这他是知道的,好友跟他说过,果然听他这么说,那群越南人哄笑起来,没再为难他,把他单独关起来,好吃好喝,战争结束后,越南人用他赎回了五百个战俘,他回国后,才知道自己是唯一存活的“飞行员俘虏”,其他人都死了,包括他的好友,凶狠的敌人甚至用机枪对着跳伞的飞行员扫射,时至今日,父亲说,他都认为,关于飞行员的谎言是这辈子说过最美妙的话,这句话显然不合情理,我们陷入深深的思考,正想着如何去反驳他时,父亲却趁机一下子抓住喉咙上的甲虫,从窗口扔了下去。
责任编辑:姚陌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