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俊呈
陶小瓷叫我抽空去找她,我抽空到她的住处,她人却不在。陶小瓷住的公寓不像她说的那样好找,我按照她给的路线,还差点走错路。我们见面的机会悉数减少,尽管两年前她已经和我在一起。我曾经以为离不开陶小瓷,但她搬出去住以后,我按部就班地过着独居的生活,并且心安理得。
我没有依照上班时间出门。闹铃第一次响起是往常的起床洗漱时间,我意识到今天是周六,将闹铃延时半小时。第二次响起我依旧没有起床的愿望,睁眼躺在床上约莫过了十分钟,才记起约了陶小瓷见面。地铁里刷到一条新闻:七十二岁北野武放弃全部财产和妻子离婚,看得入迷,坐过了一个站,接着再坐回去。从地铁口出来,骑十五分钟共享单车,到达百度地图指示的地点。我给陶小瓷发信息:我来了,你不在。陶小瓷回复:你在原地等我,马上赶回来。我等了将近十分钟,仍不见陶小瓷的身影,我有点担心她是否清楚我等她的“原地”是何处。
我突然想到应该带点什么,小区马路对面有一家宠物店,我走进去买了一只猫,黄白相间,肥得像个雪球。宠物店挨着一家水族馆,于是顺便买了一缸鱼,有五条,六种颜色。我打算送给陶小瓷养,不知道她喜不喜欢,反正我喜欢。陶小瓷叮嘱我来时给她带一个玩偶,我不在的时候,她可以和玩偶说说话。陶小瓷喜欢玩抓娃娃,每每在什么地方碰到娃娃机,总是不由自主凑身过去,兑几枚硬币,玩得忘乎所以。我以为她只是享受抓娃娃的过程,能不能抓到无关紧要,有一次她告诉我,她真的想从那个机器里抓出一只玩偶。我答应她以后给她买一只。以后是什么时候呢,像现在这样活着,以后就顺其自然地到来,然后悄无声息地过去,神不知鬼不觉。如果不是陶小瓷提醒我,我当真忘了这茬。
我没带来玩偶,宠物倒是带来了两种,还会自个儿出声,只要陶小瓷能感知到它们说什么,会出声总比什么声响都没有的好。给陶小瓷买玩偶不是一件需要花费心力的事,只要在购物平台选好,加入购物车付款,填上她的住址,自然就会有人送到她手上。但陶小瓷的住址换了又换,我都不确定她住哪里了,更主要的原因,她说我不在时她可以对着玩偶说说话,我莫名地觉得对她有所亏欠。
两年前我们在一起,很大的原因是出于彼此的同病相怜。起初只是住一起,当时我大学刚毕业,出来找工作,在网上征询合租者,陶小瓷联系上我,说有合租意向,可以见面谈谈。见到陶小瓷那天,她扎一个马尾,穿一条浅蓝色牛仔裤,上衣蓝白相间,眼眸深邃,笑起来有酒窝。她的笑容使我着迷。为了看陶小瓷笑,我常常想着法子逗她,看她配合以惯常的笑,是我和她合租期间的乐趣来源。陶小瓷大我一岁,早我一年毕业,第一份工作不大满意,没干两天就辞了。她咬牙切齿地对我说,没错,工作第一天就辞了。我担心会对陶小瓷的日常起居带来不便,她说,你担心的话我找别人合租了。我说,那我不担心了。那段时间我和陶小瓷每天早晨出门,穿过城中村长长的巷道去搭地铁,各自去面试,晚上回来接着投简历。大大小小的公司都投了个遍,也都被骗过,最终广州把我也把她留了下来。当然,我们也不情愿走。
在都有了一份糊口的工作不久,陶小瓷毅然决然地搬走了。陶小瓷第一次搬家,她找好房子没有提前告诉我。我正在办公室加班,陶小瓷发来一条短信,说要搬走了。我说,我来帮你搬行李。我帮陶小瓷把行李箱拖下楼,她叫了一辆滴滴专车,把所有东西塞进后备厢。上车之前对我说,走了,有时间联系。后来她又换了几处住处,直到住进现在的公寓,才肯告诉我她的住址。现实生活很少越出既定的轨道,她上班时我也在上班,算来我们已经有很久没见面了。
我一左一右拎着一只猫和一缸鱼回到“原地”,陶小瓷已经站在保安亭,喜出望外地朝我招手。我走近说,久等了。陶小瓷說,让你久等了才是。我没想到她变得这么客气。陶小瓷领我上楼,走道很窄,相向而行的两个人得侧身才能通过,如果其中一个人体积庞大,让道的尴尬在所难免。进了屋,陶小瓷往鞋柜翻出一双一次性拖鞋,让我换上。我把猫和鱼递给她,她随手把鱼缸放在饮水机的圆桶上,引起那五条鱼一阵惊慌失措地乱窜,鱼缸里的水带动饮水机晃了几下,幸亏没掉下来。陶小瓷把猫从笼子拎出来,抱在怀里逗弄它,嘴里连连说,好可爱啊。黄猫眼睛盯着玻璃缸里游走的鱼,没有心思搭理她。
陶小瓷搬走的原因,我至今不明所以。我们几乎没有吵过架,哪怕是在生活最窘迫的时候。刚合租那段时间,我们每到临近交房租的日期就发愁,陶小瓷常常会给她的父母打电话,转一笔钱过来接济,凑够下个月的房租,有时还有多余,够我们打几天牙祭。我过意不去,陶小瓷安慰我,暂时缓缓,大不了以后咱宽裕起来,再还回去。我没见过陶小瓷的父母,他们一定很好通融,后来我们宽裕了一些,陶小瓷的父母不曾向我们要钱,我们就理所当然地没有主动还回去。我们也从来没有计算过,那些钱总共有多少。
陶小瓷慵懒地倚在沙发上,想伸手重新抱起猫,猫顺势一蹭,从她的手指间溜走,躲到沙发底下,缩作一团。陶小瓷举起手,观摩着手臂留下的两道爪痕,责备地对我说,你看看它。我说,可能是面生吧,相处些日子就好了。陶小瓷说,不知道它经历了几任主人,才来到这里。我看了看黄猫说,看不出来经历了几任。陶小瓷爬到我身边,左手搭着我的肩,意味深长地说,那你呢,遇见我之前,经历了几任?陶小瓷的口吻不像是在开玩笑,而是对我的试探。我在脑海里将所有交往过的异性浮光掠影,能想起来都已经音讯全无。正当我陷入沉思,打算蒙混过关之际,陶小瓷挑了一下我的鼻头说,逗你呢,瞧你冷汗都出来了。
陶小瓷丝毫没有防备,我将她的手摁在沙发上,剥去她的上衣,褪下牛仔裤,两腿之间张开一个钝角,趁势进入。陶小瓷面不改色看着我,没有反抗,嘴里发出轻微的呢喃,不像以往那样歇斯底里。陶小瓷一向有很好的自制力,她没有赖床的习惯,晚上也准点睡觉,说不喝酒就没见她沾过一滴酒。我没想到,对于身体的刺激,她也能如此矜持。也许她在表演给我看,演得恰到好处,没有一丁点穿帮。做完我有点灰心,想发起第二轮进攻。陶小瓷一声不响,穿起裤子,向浴室走去。陶小瓷把水开得很大,我听见水珠拍打地板,然后拍打身体的声音。陶小瓷开门说,忘拿浴巾了,卧室的衣柜里,你帮我拿。
我把浴巾递给陶小瓷,然后坐在沙发上无所事事。客厅里挂着一幅星夜画,是陶小瓷大学念美术专业时画的,我们合租期间陶小瓷也将它挂在客厅。在这里见到它,有一种久违的感觉。我一向觉得这幅画有些怪异,乍一看是描摹凡·高的《星空》,却用了红色颜料,反而接近黄昏时分的光景。我盯着画看了几秒,画面是静止的,却星河流淌,像个漩涡,盯久了感觉整个人被吸了进去。我揉了两把眼睛,下楼去买一包烟。下了楼才发觉便利店有点远,走到隔壁的小区才有一家。我买烟回来陶小瓷还在沐浴,我走到阳台,从底层往上数,又从上往下数,都是数到数字十一。陶小瓷住在第十一层楼。我站在第十一层楼的阳台,朝远处眺望,有一条架桥的高速公路,盘旋在建筑物的上空,更远处山峦起伏,层峦叠嶂。我掏出打火机,点燃了一根烟。吸完我有点后悔,陶小瓷很早就提醒过我戒烟了,我不应该在她家里,明目张胆地吸。吸完烟陶小瓷仍在沐浴,我想不到接下来该做什么,于是点燃第二根。第二根烟燃过三分之一,陶小瓷从浴室出来,我掐灭烟蒂,扔进垃圾袋。
陶小瓷看在眼里,却佯装这一切没有发生,边搓头发边若无其事地说,我前不久梦见大海,今天你就给我带来了一缸鱼。我看了看陶小瓷,晶莹的水珠顺着头发滴落,身体的轮廓在浴巾的包裹下愈发楚楚动人,像一条美人鱼。陶小瓷接着说,你记得我们刚工作那会,去看过一次大海?我想起来那次经历,我们被不同的公司接纳,陶小瓷提议去一趟云南看抚仙湖,作为找到工作的纪念。我们不得不仪式般地纪念自认为值得纪念事情,使生活得以夜以继日。我说,记得,不过我们看的不是海,是湖。陶小瓷懊恼地说,反正都是水。幸亏地理储备没有忘光,还记得海和湖的区别,我简明扼要地向陶小瓷解释,海是开放的水域,水中的物质与海洋一样,而湖被陆地包围着,是封闭的水域,水的物质含量与海洋并不一样。陶小瓷瞪了我一眼说,我叫你来,不是让你给我解释海和湖的区别的。我说,那你叫我来干吗?陶小瓷眨巴着眼睛,撒娇地说,你能陪我再去看一次吗?我说,看过一次还不够吗?陶小瓷说,我们见过这么多次面,你觉得见够了吗?我说,后来你不是搬出来住,见得少了。陶小瓷坐过来我身边,挽着我的手腕,恳求地说,再去一次。我说,什么时候?陶小瓷语气坚定地说,现在。我掏出手机,时间接近中午十一点,最近的机票是十二点二十分,此刻直奔白云机场能赶上,直飞昆明将近三小时,坐机场大巴到南部汽车客运站需一小时,再坐汽车抵达澄江又得两小时,见到抚仙湖已是傍晚时分。我们只能在抚仙湖停留一个夜晚,周日还要火急火燎回来,才能挤上周一上班的地铁。我们必须挤每个工作日的地铁,这是我们去往远方的保障。
我推辞地对陶小瓷说,一个夜晚能做什么?陶小瓷说,做你想做的事。我说,我想做的事刚才已经做了。陶小瓷取出倚靠的抱枕,奋力扔向我说,你能不能做点正经事?我说,刚才我们做的事不正经吗?陶小瓷捡起落在我脚边的抱枕,更加用力地向我挥舞,噘着嘴巴,喃喃地说,你不去我去。我委曲求全说,你去我就陪你去。陶小瓷向来浪漫而空想,想必是大学里为期四年的美术专业训练激发了她不顾实际的潜能,顺理成章地贯彻在日常生活中。既然不能说服,我就只好妥协,互相地迁就是我们的感情维系至今的前提。
陶小瓷梦见抚仙湖是在三个月前,她让我抽空去找她的前一天夜晚。我本来可以早一些去找她,但陶小瓷说的是“抽空”,我就佯装没空,于是耽搁到这个周末。假如知道陶小瓷让我陪她跑这么远的路,我将继续装作没空。陶小瓷跟我讲她的梦的时候,我们正坐在昆明去往澄江的客车上,陶小瓷向窗外拍照边哼哼着李健的《抚仙湖》,无端端地扭过头来对我说,我给你讲讲我的梦吧。一路辗转,到昆明没顾得上吃饭,车上凑合吃了一盒过桥米线,辣劲十足,我吃不惯,此時又困又饿,陶小瓷仍然精力充沛。我手杵座椅起身站到客车的过道上,伸了两下懒腰又坐下,把压褶的衣服弄平整,惺忪着睡眼说,讲吧。陶小瓷说,我梦见自己生活在仙湖之下。我以为陶小瓷在开玩笑,随声附和道,那你就是仙女喽。陶小瓷扯了一把我的衣袖,让我坐直身体,把手放在我的裤裆上说,那几天我工作上遇到了棘手的事情,压力很大,我压力大的时候就去逛购物网站,把钱花出去就解压了。我说,花钱确实是解压的好办法,不过离题了,你要跟我讲的是梦见自己生活在湖底。陶小瓷说,一天晚上,我购物到大半夜,梦到高考结束那时候,我独自拉着行李箱,乘火车去上大学。我说,怎么扯到上大学来了?陶小瓷说,火车最后驶向了仙湖。我看到火车下沉,自己被奔涌而来的水吞没,迅速地向水底沉落,一种窒息的感觉压迫着我。我说,你怎么确定是抚仙湖,而不是别地方?陶小瓷斩钉截铁说,梦醒之后我仔细回想,火车下沉前,我看见有一座浮动的岛屿,这座岛屿似曾相识,像极了孤山岛,抚仙湖的孤山岛。
我没把陶小瓷的梦放心上,到目的地就忘得干净了。一切在计划之中,抵达抚仙湖已是黄昏,打听了沿湖几家宾馆,作为风景区,收费高得如出一辙,尽管我们竭力讨价还价,前台女士仍然不可动摇地坚持,不肯退让。我们有所犹豫,但还是不情愿地交了钱。见房间的露台可以把湖面一览无遗,又觉得钱交得值当。如果日子闲暇,放一把躺椅到露台,一本书一杯咖啡可以打发整个下午,但我们都不是从容度过时间的人,时间从未对我们如此慷慨。下榻后匆匆吃过晚饭,陶小瓷换了一条黑色斑点点缀的白色连衣裙,急不可待地从包里找出相机,执意拉我去湖边走走。她已经工作第二年了,我觉得她缺少成年人的镇定和成熟。
陶小瓷有极高的自拍本领,起码能独当一面,加上修图本领,陶小瓷的修为到了我可望不可及的地步,实在没必要我陪着。我再一次婉拒了。陶小瓷摆弄着连衣裙,凑近我耳边说今晚对我好一点。到了湖岸,陶小瓷兴致很高,脱了鞋在沙滩上踮着脚走,做出动作示意我抓拍。湖面吹来的风拂过陶小瓷薄薄的身体,裙裾飘扬,我在想,晚上解开裙带会很方便。
回宾馆我们没有做,白天一路奔波,我洗漱后躺床上看平板,看着就睡着了。迷蒙中被什么硌了身体,醒来是把平板电脑压在了身下,电量已经耗完,自动关机了。膀胱胀得难受,我才明白是尿憋醒的,不是被硌醒的。我掀开被子去起夜,旁边的陶小瓷睡得正酣,发出均匀的呼吸,我将她腹部的被子往上掖了掖,陶小瓷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转过身接着睡了。
起夜回来我站到露台,向远处眺望,星光在烟波浩渺的湖面上荡漾,点染了一湖的璀璨,近处一只不知名字的灰鸟在暖黄色的路灯上歇着,我正想拍那只鸟时恰好它看到了我,拍打着翅膀飞向湖里,游进了芦苇丛中。眼前的景色让人如释重负,从受困的日常中摆脱,哪怕捉摸不清摆脱的究竟是什么,但让人全身轻松,筋脉活络,有许多可期的事情。尽管如此,我还是对陶小瓷要奔波两千多公里,跑来在湖边拍一些照片,又要抽身离开有些费解。我以为陶小瓷会在湖边闹腾一夜,可是没有,她已经睡熟了。
我重新躺下,许久不能入眠,划开手机一看凌晨一点半,往常这个时候,我还在处理工作上的事务。点开微信,两个小时前苏岩发来信息,说没想到我也来了这里,她是上周进驻抚仙湖的。我回复她,我也没想到你在这里。苏岩发了一段语音说,我看到你的朋友圈,你和妻子来的。我发了一个皱眉的表情,告诉她我们还没结婚。苏岩是广州一家健身馆的教练,我认识她是出于陶小瓷敦促我减肥,在我办理了一年的健身卡,上过两次苏岩的健身课以后,健身馆就倒闭了。打那以后,我没健过身,我知道苏岩的消息,也是通过她的朋友圈,前些日子她参加广州马拉松,跑得怎样不知道,她朋友圈里只放出了马拉松盛况的九宫格,中间那张是她的自拍。我问苏岩怎么到这里来了。苏岩告诉我,她参加了一个水下探险项目,两天前和团队驱车赶来这里的,准备明天下水。
苏岩发来她的位置,我也分享了我的位置,发现相距只有八百余米。苏岩说出来见见,我说已经很晚了,你明天还要下水。苏岩说,不晚,我的队友找酒吧喝酒还不见回来,我不喜欢在酒吧的喝酒氛围,只喜欢安静地喝酒。你能买到啤酒吗,我楼下有便利店,我去买。我说,我买得到。我看了看陶小瓷,方才掖上的被子又滑了下来,翻了另一面身,背对着我。我取出房卡,轻声出了门,下楼向前台要了六罐啤酒。走出旅馆大门,我方才醒悟六罐啤酒有点多,我应该要两罐,喝完一罐啤酒的时间已经够我们聊很多话题了,最恰当的数目是四罐,如果我们各喝完一罐还有更多的话要说。
我来到苏岩分享的位置,她已经坐在一棵棕榈树下的长凳上了。她的身材是那般窈窕,即便坐着也凸显出独有韵味的线条。苏岩留着一头咖啡色的卷发,眼睛澄澈,鼻梁坚挺,树立在五官中间,使她的面孔耐人寻味,怎么看都让人觉得她的表情里藏着秘密。我突然间为她是一个健身教练而懊恼,她更像是从古代涉水而来的温婉女子。苏岩见我来了,往左手边挪出一个窝,示意我坐下。其实长凳可以容得下五个人,我本可以绕到另一边去坐。凳子还遗留着苏岩坐过的热乎,那股热劲在我身体蔓延,我头脑一阵发热。苏岩先开了口,那家健身馆倒闭后我就没了稳定收入,一直处于打零工的状态,偶然看到一个水下探险项目,我就报了名,没想到被选上了。我说,你游泳很厉害?苏岩说,潜水,和游泳有点区别。我恍然道,游泳是头部露出水面,潜水是全身都没在水里,包括头部,但不会被水呛到。我小学六年级那个暑假,追随父亲到邻镇的池塘钓鱼,有过溺水的经历。我失足落入池中,耳朵听到周身無数的水向我涌来,身体忽然变得沉重,浑身发冷,我感到自己就要昏厥。我在水下浮想联翩,想到岸上的父亲,想到家里的母亲,想到老师,想到班上的同学,就在我想到自己下学期就要到新的学校念初一,我可能去不了了,同学们会知道有一个人不能前来报到,而他在漫长的暑假里被淹死了。我突然想哭,浑身遽然有了力量,我的双脚奋力挣扎,发现自己站了起来。我站起来后看到告示牌写着池塘水深一米二,禁止儿童下水游泳,而我已经有一米五了,我过完了最后一个儿童节,马上就要上初一了。苏岩没有搭话,递过手机,让我看一张她在水下的照片,照片里苏岩全副潜水服,背着比她的上半身还长的氧气瓶,穿着脚蹼,面部戴着潜水面镜,呼出一串水泡,看不清是苏岩的脸,但能从身体的线条看出是她。我打趣道,我以前只知道你在陆地上很厉害,没想到在水里也厉害。苏岩拉开两罐啤酒,举起一罐说,来,碰一下。咽下啤酒,苏岩说,看到水下探险项目招募时,我就查了资料,西汉王朝曾在抚仙湖一带设立俞元城,但在隋唐之后这座城市便从历史记载中消失了。当地传说在一次突如其来的山崩地裂中,汹涌的洪水咆哮而至,俞元古城和古城生活的人都沉到了湖底。苏岩的说辞使我惊诧,我没想到作为健身教练的她,会对一座古城的历史着迷。我说,你是为消失的古城而来?苏岩没有正面回答我,反问道,你觉得生活在水下如何?我说,我没有想过。苏岩说,我就想看看水下的人是怎么生活的。我说,想必一定长出了鳃,像鱼类一样呼吸,样子十分古怪。苏岩说,那也比陆地上生活好。我说,你不喜欢陆地上的生活?苏岩说,我觉得地上无处可去,水中鱼龙混杂,能容纳一切。
说话间苏岩又拉开了一罐啤酒,我劝她少喝点,第二天还要潜水。苏岩看了看天说,明天潜不了,明天有雨。我说,你还会看天象?苏岩含蓄地笑,看着我讷讷地说,我今天下午听了天气预报。我说,你在这里待多久?苏岩说,等天气晴好,我和潜水队一起下水,如果水下真有人居住,我就不上岸了。你待到什么时候?我说,明天上午就走,晚上得到广州,周一上班。苏岩打量了我一番说,回去记得要坚持健身,减下去的肚腩又回去了。我说,你坐过火车吗?苏岩疑惑地看着我说,坐过啊,怎么?我说,有人跟我说,坐火车也能驶向湖底,如果潜水不行的话。苏岩说,这倒容易,买一张火车票就成。我说,我们还能在广州见面吗?苏岩说,大概是不能了。
我们没有告别,苏岩说完就起身离开了,没有告别的举动,口头上也没有。我看着苏岩的身影渐行渐远,直到拐上一条大理石砌成的斜坡小径,离开我的视野。我以为我们会借着酒劲聊得意乱神迷,可是没有,苏岩喝酒后更加清醒。出门前我已经想好,万一陶小瓷问起我夜里出去干了什么,我该如何撒谎。我坐了好一会儿,喝完剩下的啤酒,将易拉罐压扁,扔进身后的灌木丛,在沉寂的黑夜中回到住处。
第二天我醒来时,陶小瓷已经收拾好了,正一动不动站立在露台看雨。苏岩说得没错,一大早就下起了雨。从雨势来看,应是蓄积已久,正下得酣畅淋漓。圆桌上摆了一份小米粥,我想陶小瓷已经下楼吃过早餐,这份是她带回来的。她竟没有叫醒我。我套起衣裤去洗手间,坐在马桶上打开手机之际,发现已经是上午十点四十分,按照行程,我早上七点就该起床,这个时间我们要到达昆明长水机场,乘十一点二十分飞广州的飞机,而现在无论如何是来不及了。我对陶小瓷不把我叫醒感到不满,差一点要情绪爆发。我开始对陶小瓷计较起来,若不是她心血来潮,我也不会来到这个地方,也不会睡过了头,而她对我睡过头无动于衷。我使自己心平气和下来,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理了一遍,陶小瓷已经离开我搬出去住了好久了,我们的关系正面临危机,我对她大发雷霆,双方必将不欢而散。陶小瓷离开我的那段时间,我也不是没有想过和别的女人在一起,有一次还发生了关系。陶小瓷对我感情生活蒙在鼓里,不做细究已是很大的宽仁。我在洗手间理清了许多问题,这是我有生以来在洗手间里想得最多的一次。洗手间的确是一个让人冷静的地方。
我走出洗手间,雨还没有停下来,陶小瓷依旧出神地伫立在那儿,像一座雕塑,注视着湖面。我从背后抱住她,头埋在她的颈间轻声地说,对不起,我起床晚了。陶小瓷没有言语,转过身来用嘴巴钳住我的嘴唇,深深地吻了下去。吻完陶小瓷扒开我,愤愤地说,你下面有反应了,这个时候你还有那种心思。我解释道,是你主动的。陶小瓷说,换作别的女人主动呢?我说,要看换的是什么人,我不是对什么人都会有反应的。陶小瓷用力拍打着我的胸脯,恨恨地说,你自己喝了酒,才睡过头的。你自作自受,反正我辞职了,明天不用上班。我说,什么时候?陶小瓷说,我第一次搬家的时候。我说,你从未跟我提起。陶小瓷说,我厌倦了办公室的格子间。我说,那你为什么频繁地搬家?我都找不到你的住址。陶小瓷抽泣起来,她闭起眼睛让泪水淌下,眼泪顺着她的面颊滴落到我的肩膀,陶小瓷脸贴着我说,长期以来,我感到自己和城市的生活节奏格格不入,我想找一个能够驻留的地方,可是没有。我说,接下来有什么打算?陶小瓷说,我想好了,画画谋生。我紧紧地抱住她说,我会陪着你的。
我们又做了一次,这次是陶小瓷主动的。她主动直入主题,我就省略了挑逗的步骤。我们注视着对方的眼睛,自愿地把身体暴露给对方。我呼吸着陶小瓷身体的芳香气味,我不知道这气味从何而来的,但它使我欲罢不能。陶小瓷蜷缩着,并随着我的方位变换着仰躺的姿势。我抚摸着陶小瓷每一寸光滑而柔嫩的肌肤,陶小瓷满脸绯红,泛着潮润的光泽。伴随着外面的雨声,我的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悲凉,此刻正在进行的一切终将结束,日后我们该何以为继,生活从不会像现在一样,使我们轻松而愉悦。我浑身感到乏力如同失重,不由自主地坠落,无法从继往开来的日子中挣脱。我停止了动弹,陶小瓷不满地激励着我,一定要做完才算。
我们用了浑身力气做完,两个人都气喘吁吁。雨势越来越大,硕大的雨点打在湖面上,将湖面打得湿透。湖里的水满了,陶小瓷面带惧色地喊道。我望向湖面,乌云密布在暗沉的背景中,笼罩在万物之上,超过了目光所能及。昨日湖水中悠闲徜徉的鸟销声匿迹,取而代之的是青紫色的雷电连番呼嚎。雷电与雨水、波浪的声音混杂,形成一支庞大的交响乐。
巨浪升腾而起,一浪接着一浪翻滚着,向岸边推进。刹那间,一道不可阻挡的浪涛越出地平线,像我们的方向涌来,陶小瓷尖叫了一声,我抱起她往后倒。我们回过神来,波浪在距离我们两百米开外处撤退了,我做了一個深呼吸,惊魂未定地对陶小瓷说,如果我们在那里,势必要被浪水卷进湖里。陶小瓷说,湖里可能比岸上安全。我昨天夜里又梦见自己乘坐火车,驶进了湖里。我说,我今早上洗手间的时候,想了一件事。陶小瓷说,什么事?我说,我在想生活在湖底也没什么不好,我也不用为赶不上上班而诚惶诚恐,也不用挤每个工作日的地铁。陶小瓷说,现在的我们像被浪潮拍打上岸的人。我说,等雨停了,我们坐火车回广州吧。陶小瓷说,嗯,到了广州,我再搬个地方。我没有接陶小瓷的话,我想到了苏岩,她是一个下不了水的人。
责任编辑:朱亚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