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涛
一
从小,我就对海岸对面的那座岛,有着极大的好奇。那时候,A市的孩子们,一放了暑假,最惬意的事情就是去海边,或游泳或垂钓,一玩就是一整天,晚上回家,个个都晒得皮肤通红。
我和左邻右舍的小伙伴儿常去的那个海域叫翠湾,翠湾像一个硕大的湖,东边是A市的城区海岸,西边就是翠湾,翠湾的尽头,有一个大岛,叫作凤凰岛。凤凰岛和A市东海岸中间,是船只行驶的主航道。岛的偏南方向,是翠湾的出口,口外,就是一望无际浩瀚的太平洋黄海海域了。轮船出了湾口,不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晴天能见度好时,在城区东岸,能看到西边凤凰岛上的绿树和海草覆顶的民宅。每每望着那座岛,我就产生遐想:那岛上都有什么?怎么才能去那座岛上?如果去了那座岛,跟渔民乘船出海垂钓,是不是能钓很多大鱼?
后来问大人,大人们说,凤凰岛的背后,其实有条道路通向陆地。隔着翠湾看起来凤凰岛不远,要是过去,得乘长途汽车跑两天才能到。两天的时间,对当时我们这些从未出过远门的孩子来说,意味着天涯海角。
1972年,我初中毕业了,顶替母亲进了一家工厂做工。我的同班同学建国也就业了,分配在港务局船队当了一名船员。能够当船员,跟着轮船在大海上来来去去,夏天可以尽情地跳进水里畅游,一年四季,可以在甲板上随意垂钓,休息时,钻进船舱爬上窄窄的小床,枕着哗哗作响的波涛入梦,这对我来说真是天大的羡慕。在我看来,建国那份船员工作不叫工作,简直就是浪漫的度假旅游。
建国起先是在拖轮上当水手。拖轮是负责将停泊在锚地(等待进港的水域)的轮船拖引进港,停靠在码头上。后来又去了一艘万吨旧轮上当轮机手。所谓旧轮,是港务局为了在北边一个半岛上修建油码头,特意从日本买了一艘报废了的万吨轮船,我记得是叫“田丸”号。旧轮开回来后,就停在港务局后海的锚地,供其他参与修建油码头的船只当码头停靠。
“田丸”号虽说是旧船,但船上一应俱全。不要说设施了,就连船员舱内的香皂、牙膏、毛巾等都一样不缺。当时,建国邀我登船参观,我从船头看到船尾,从甲板看到机舱,觉得这明明是一艘崭新的高级万吨舱,在日本,为什么就报废了呢?建国是船员,知道的比我多,他告诉我,在日本,不光是船,汽车也是这样,只要行驶够了年限,再新也得报废。日本是将“田丸”号当废钢铁卖给港务局的。
那艘橡皮艇,就是“田丸”号上的。
住在海边的人,都喜欢垂钓,我和建国也不例外。上学的时候,我们就经常结伴去钓鱼。那时候的海真肥啊!我们是穷困家庭里的穷孩子,好不容易捡些破铜烂铁去废品站卖几角钱,便去买几米鱼线,两个鱼钩,折一根树枝当钓竿,海边淤泥里挖几条海蚯蚓,就可以站在没膝深的海水里垂钓了。从开始涨潮到涨满了潮,我和建国每人都能钓到二三十条巴掌长的黄鱼或海鲋。这些鱼现在极少了,即便是乘船出海都很难钓到。一旦钓到,也是稀罕物,市场上要卖几十元一斤。但那时候,我们和建国都觉得在海边钓鱼不过瘾了,想去深海里钓大鱼。
那一天,建国找到我,神秘兮兮地对我说:“田丸号上的橡皮艇我借出来了,可以划着出海钓鱼!”
“是吗?太棒了!”
“明天我休班,出海吧?”
我兴奋极了,马上就答應:“正好明天我也休班,出海!”
第二天,我和建国抬着已经撒了气的橡皮艇来到海边,先找一个修理自行车的摊位用气棒充气,我们两人轮换着打气,累得气喘吁吁,一个多小时后才充满了气。这次充气花了五角钱,是个不算小的数目,要知道,自行车两个车轮充一次气才二分钱。好在我们当时都有了工作,尽管每月才挣二十几块钱的工资,但身上多多少少也有点零花钱了。充完气,接着就在渔具店买了钓线、鱼钩和鱼饵。我们还特地买了耐泡的“扁食”,那是一种扁圆形的粗大的海蚯蚓,比普通的海蚯蚓肥硕、饱满且硬朗,挂在钩上不容易被海水泡软。
那是个初秋季节,天还是很热。为了轻装上阵,我和建国脱掉衣服,放在附近一同学家里寄存,两人只穿着游泳裤,脚蹬塑料凉鞋,抬着充好气的橡皮艇走在通向海边的马路上。建国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五元钱的外汇券,他把五张一元面值的外汇券卷成一个筒,为了防湿,外面还包了层塑料纸,插在泳裤腰部的松紧带上。我穿着一条天蓝色的类似灯芯绒面料的泳裤,那是从部队复员的表哥送给我的。那年月,海军训练游泳,官兵们清一色穿着这样的泳裤。建国穿着一条紫色尼龙布面料的泳裤,他说这是港务局船队发的,每个船员一条,算是劳动保护用品。我们还带着一个黑色的人造革小包,里面装着钓鱼工具和鱼饵。
我们抬着橡皮艇往海边走,许多行人驻足观看。他们不是看我和建国,而是看那艘橡皮艇。那只充足了气的橡皮艇,足足有五米长,艇头是三角形的,艇身是长方形的,艇的左右外壁上还镶嵌着两支红色的桨。这种标准的日本原产货,外形上看非常高级,许多国人从未见过。
我小声对建国说:“他们不会认为我们是去偷渡吧?”
建国也有点心虚,说:“不会吧?不行咱就声明是去钓鱼。”
于是,我和建国就微笑着对那些驻足观看的人喊:“钓鱼的,我们去钓鱼。”
一中年妇女表情严肃,抬手指着橡皮艇问:“那是什么船?”
我说:“橡皮艇。”
她又问:“什么叫橡皮艇?”
建国回答:“船上救生用的。”
“哪个船?”
建国说:“田丸号。”然后又向她解释,“我就是那条船上的船员。”
我们已经过了马路,看到大海了,还能听见身后中年妇女的话:“田丸号?什么是田丸号……”
二
从沙滩上把橡皮艇拖下水,我和建国便一跃而上。取下桨,一人一支,一左一右,开始划水,橡皮艇颤颤巍巍向深水区行驶。离岸一百米左右,我们停止划桨,从人造革包里掏出鱼线鱼钩鱼饵,操作起来。我们想再往外划二百米,就下钩钓鱼。
天气不错,风平浪静。耀眼的阳光在海面上闪闪烁烁。海水比较清澈,俯下身子,能看到一群一群的小鱼在十几厘米深的水中飞快穿梭。我知道那是些鲐鲅鱼羔子,再过一个多月,它们会长到一巴掌长,在岸边,就可以钓到它们。运气好的话,一潮下来,能钓五六斤。鲐鲅鱼羔子用盐一腌,晾干,或蒸或烤,吃起来无比鲜美。可我们今天却不想钓这种小不点儿,好不容易有一条橡皮艇,何况还买了最令垂钓者羡慕的“扁食”,我们要去主航道那里,放长线钓大鱼!早就听老一辈人说过,他们年轻时,到了夏秋两季,经常能看到主航道那里“过大鱼”。那些大鱼呈一路纵队,自北向南游来,海面上只露出一排小山丘似的鱼鳍。大鱼游速极快,眨眼间就出了湾口,不知去向。我知道,那些大鱼不是鲨就是鲸。不过,我和建国这一辈人,却从未听说过翠湾有鲨鱼伤人,也从未见过主航道那里“过大鱼”。没有鲨或鲸,不等于没有其他鱼,据说大个头的鲈鱼都是在深水区随海流觅食,最小的一条也得五六斤沉。这种鱼凶猛无比,从不挑食,只要看到鱼饵,不像其他鱼一样小心翼翼地靠上去,观察一番,确定没有危险时才下口咬食,而是张开大嘴一口吞下。我们今天带的是美味的扁食,还有足够长足够粗的鱼线,要是能碰上鲈鱼,不用多,钓上一条就是前所未有的收获!
划了一阵子桨,我已经熟悉了橡皮艇的操作规律,建国当然比我更熟练,我们两人一左一右,整齐发力,小艇稳稳当当,徐徐前进。离岸较远了,该下钩了了。我们在艇的尾后下了钩,将鱼线放出十几米。不能让钩沉底,因为大一点的鱼不在水底,而在水中间觅食。继续划桨,让小艇前进,这样才能让挂着鱼饵的鱼钩在水中动起来,像是小鱼小虾在游。十分钟过去了,没有鱼咬钩。我们觉得还得往深水区去,主航道就在前面二三百米远的地方,那里正好有一艘船头标着外文的巨轮在向湾口处行驶。海水深了,不像浅水区那样湛蓝,开始发暗发绿。我有点不适感,胃似乎在体内摇晃。我说:“建国,我怎么觉得晕船了。”
到底是船员,建国一点事没有。他说:“别往水里看,往前看,看岛,就不晕了。”
我抬起头,看凤凰岛。阳光下,凤凰岛被大片大片的绿色覆盖,借助坡形地势,房屋阶梯式错落着,屋顶的海草是深褐色的。那是一个村子,应该是渔村。既然有渔村,说明这片海域里有鱼,当然,更辽阔的海是在凤凰岛后面,渔民们大概也是从岛后出海捕鱼的。主航道尽管是在岛前,但不能说就没有鱼吧?海里没有墙,所有的海水都是相通的。我和建国今天不想碰到鱼群,只要能钓上几条两三斤重的大一点的鱼就满足了。划吧,去主航道那里,那里一定会让我们有所收获的!
回头瞭望,城区海岸已经变成一条窄窄的带子,带子上的楼房像小孩子玩的玩具模型。拧回头再往湾外看去,一望无际的海洋厚重而辽阔,极目处天海一色,让人瞬间就感到自己的渺小,渺小得就像一滴水。一滴水,如果落在大海里,既没有形状也没有声音,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突然,橡皮艇失控了,不用划桨,竟也快速地向前行驶。不好,碰上流子了!我们把橡皮艇划进流子里了!
流子是我們这个地方对海流的俗称,凡是海,都有流,翠湾也不例外。建国是船员,能去很深的海域,他曾对我说过,在翠湾的主航道附近有海流,因为没机会到主航道这边,所以我从未体验过。这次让我们遇上了,不由得心慌意乱。海流在水下运动,水面上看不出来。往往看起来风平浪静的水面,半米深的水下就是湍急的海流。海流对大船没有影响,但游泳的人或小舢板如果进了海流,不采取果断措施,就会被强劲的海流拽着向前走,早晚漂到哪里谁也不知道。橡皮艇是橡胶制作的,轻盈盈的没什么分量,进了海流就像一片树叶落进了湍流里,根本无法控制。
我和建国想调转船头往外划,但海流的力量太大,怎么也调不过头来。我们又调过身子,面向船尾,逆流而划,结果是,两人奋力划桨,小艇能保持原地不动,稍一松懈,小艇又向凤凰岛方向驶去。划了约半个小时,我和建国耗尽了体力,再也划不动了。
感觉天很热,大海空空荡荡,无遮无掩。我和建国几乎是全裸,只穿着一条泳裤,阳光直射下来,晒得我们身上直冒油。我彻底晕船了,俯在艇边上不停地呕吐。主航道的波涌很大,半米高的涌一个接一个袭来,橡皮艇上下起伏。海水是黑绿色的,看起来令人恐怖。我俯在艇边呕吐,恍恍惚惚总觉得水底下有巨大的暗影掠过,像条大鲨鱼。我浑身乏力,头晕恶心,难受极了,真想一头扎进水里,干脆叫鲨鱼吞了我,一下子解脱算了。
“你干什么!”建国一把抓住我,把我拽回艇里,“你半个身子都探出去了,掉下去怎么办?”
“建国,我受不了了。”
建国说:“坚持坚持,已经过了主航道了,漂到岛上再想办法。”
我抬头看看前面,凤凰岛突然变大了,目测距离还有四五百米。已经能够分辨出岛上有树,有庄稼地,地里好像种的是玉米。橡皮艇还在流里,顺着海流颠簸着向岛的方向驶去。我心里虚空得要命,这可怎么办?我和建国赤身裸体,漂到岛上,如果能得到帮助,再把橡皮艇划回去,也行,一旦划不回,家人只知道我们划着船出海钓鱼去了,结果没见着人回来,那还不炸了锅?
“建国,到了岛上,我们还能划回去吗?”
“能,我们休息一下,找个没流的地方下水,再划回去。”
“建国,饿了。”
“上了岸,咱就掰玉米吃。”
已经看到岸边的礁石了,在礁石与礁石之间,还有人蹲在那里挖掘着什么。我猜想是在挖蛤蜊。也有人站起身来,抬头朝海里张望,是在看我们,看我们这只橡皮艇。不一会儿,好几个人站起来了,一起向海里张望,指指画画。我看到一个人扭头跑了,朝村子跑去。那个村就在岛的半山腰上,一排一排破旧的房屋逐渐清晰。
三
橡皮艇快到岸边了才出了流,不再颠簸了,但已经偏离了目标,没有径直靠岸,而是绕了一个弯,在东南方向接近翠湾出口的地方靠了岸。我和建国跳下水里,拖着橡皮艇向岸上走,没有缆绳,也没有捆绑缆绳的桩,我们要把橡皮艇拖上陆地,离着水越远越好,这样,才不至于被上涨的海潮冲走。
一个人也没有,那些在海边挖掘的人都在岛那边,要拐过一个山角才能看到他们。山坡上有一片玉米地,风吹来,玉米叶子哗哗作响。一只海鸥在头顶盘旋,转了一圈又一圈,似乎在俯瞰我们。我和建国安顿好了橡皮艇,一头钻进了玉米地里,我们又累又渴又饿,那些还没成熟但汁液丰富的玉米简直就是难得的美食。我和建国各顾各的,每人都掰了四五个玉米,扒了外皮,大口啃嚼起来。那股甜甜的、带有青草香气的玉米粒既充饥又解渴。
填了一会儿肚子,我们钻出玉米地,一抬头,却愣住了。玉米地外,隔着我们十几米的地方,一排站着七八条汉子,每人手里端着一杆枪,枪口对着我们,个个满脸怒气。
“举起手来!”为首的一条汉子朝我们大喊。
说实话,我和建国倒不害怕,因为我们预料到了,是橡皮艇惹的祸。这条日本产的橡皮艇,在那个年代确实扎眼,别说在农村,就是在城市里,也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偷渡特务什么的。当那汉子向我们喊“举起手来”时,我们第一反应是不知所措。“举起手来,缴枪不杀!”这样的话语我们只是在电影里听过,一般都是我军在战场上向失败的敌军这样喊话。现在轮到现实中的我和建国了,我俩愣愣地站在那里,身体僵硬,既没有举起手来,也没有做任何动作。
“听见没有?举起手来!”那汉子又喊。
我看看建国,建国看看我,我们慢慢把手举了起来。举得不高,两只手向上,伸到耳朵的高度。不像是电影里的敌军,两只手臂竖了起来,高过头顶。
“转过身子去!不许回头!”
我和建国转过身子,面向玉米地。我听到那汉子走上前,在我们身后喘着粗气。
“有没有武器!”他问。
我说:“哪有什么武器,我们连衣服都没穿。”
建国说:“老乡,别误会,我们是钓鱼的,让海流冲到这边了。”
“你们从什么地方来的!”
我说:“是从A市那边来的。我们确实是钓鱼的,不小心进了流。”
“橡皮艇哪里来的?”
建国说:“我借船上的,借来钓鱼用。”
“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港务局船员,我们那艘日本船叫田丸号。”
“借来橡皮艇,想叛国投敌是吧!”
我说:“老乡,我们真的是钓鱼的。”
“转过身子!跟我们走!”
我和建国转过身子,看清了眼前的这条汉子。他个不高,身体粗壮,皮肤紫黑,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黄军服上衣,没系扣子,露出宽厚的胸膛,一张方形大脸上尽是汗水。他看不出年龄,也许四十岁,也许五十岁,身上背着一杆步枪,我注意到枪的枪刺是三棱形的。这种枪我认识,我在工厂里是基干民兵,平时军事训练瞄准时,用的就是这种枪。工厂武装部长曾介绍过:这是苏联红军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用的步枪,抗美援朝时志愿军用过,后来淘汰了,便下发给了地方民兵。
那汉子带领其他人押着我们往村里走,说是要到民兵连部让我们坦白交待。
建國问:“我们的橡皮艇怎么办?”
那汉子对其他人说:“去几个人,把船抬到民兵连部。”
建国说:“家里人还不知道我们漂到岛上了,我们还要回去。”
“回去?怎么回去?”那汉子说,“还没弄清楚你们是什么人,谁也别想回去!”
我说:“大叔,我们真的是钓鱼。我们今天不回去,家里人就会以为我们淹死了。”
“到了连部再说。快走!”
有四个人去抬橡皮艇,其他三人押着我们往村里走。我和建国走在前面,那汉子和其他两人走在我们身后。不过,他们都把枪背了起来,不再指向我们。我们沿着一条弯曲的羊肠小路,向村子走去,沿途都是庄稼地,也都种着玉米。我东张西望,偶尔能看到庄稼地里竖起一间草屋,不知是干什么用的。再往岛上看,山顶上杂树繁茂,已经是黄昏了,一些鸟儿叽叽喳喳飞来飞去,一会儿落在树丛里,一会儿又飞起来。起风了,只穿一条泳裤的我和建国,感到了凉意,皮肤有些发紧。
远远地,我看到小路的那头有一个人影,迎面向我们走来。那人躬着腰,背上背了些东西,走得很慢。不一会儿双方就走近了,我看清那是一个年轻姑娘,她穿着一件鸭蛋青的长袖衬衣,衬衣还挺新,不过被汗水浸透了,领口处和前胸有斑驳的湿渍。一条肥大的草绿色的旧军裤,一双咖啡色的塑料凉鞋。那姑娘背上背着一捆玉米秸,低着头,似乎没发现我们。相距十几米远的时候,她抬起头,一下子看见了我们。确切地说,是她的目光扫向我和建国的泳裤。我看到她白皙的脸刷地红了,眼睛里闪出惊恐而羞涩的光。她急忙转身,背朝着我们,站在小道边上不走了。
身后那条汉子催促道:“快走快走!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我们加快了步伐。我歪头看那年轻姑娘,她的头发乌黑,双腿笔直,身形苗条。我们上初中时,一年总有夏秋两季学农,去农村参加夏收秋收劳动。农村妇女,被繁重的体力劳动常年折腾,身形没有一个不变的,要么粗壮,要么肥硕,而眼前的这个姑娘却不是那样,我感到有点奇怪。
事后,我和建国说起那姑娘,建国说他当时没仔细看,还问我是不是看错了,他怎么觉得是个大婶呢?
进了村,围观的人多了起来。一些大姑娘小媳妇看到我和建国只穿着一条泳裤,个个羞红了脸,捂脸笑着,转身就走。
村子够穷的,几乎看不见瓦房,都是山石砌起海草覆顶的民宅。进了生产大队部的院子里,才看到一排瓦房。院子大门口,左边挂着“后岔湾大队党支部”的牌子,右边挂着“后岔湾大队革委会”的牌子,我和建国这才知晓,我们在翠湾东岸经常眺望的这个地方叫后岔湾。为什么叫后岔湾?村前这片海,明明是翠湾嘛……我发现,那条橡皮艇在院子里,已经被竖了起来,靠在院墙上。几个人正在观看,这里摸摸,那里戳戳。我捅捅建国,示意他看。建国悄悄对我说:“千万别给放了气,放了气就回不去了。” 民兵连部设在大队部最右边的一间房子里,那条汉子把我们推进门去。
四
我和建国进了连部,大队书记和民兵连长早就候在那里了。书记和连长对我们还算客气,用粗瓷碗每人给了一碗水,然后就仔细询问起来。我和建国再次说明我们是钓鱼的,因为进了海流,控制不住橡皮艇了,才随流漂到岛上。
“那橡皮艇哪来的?”连长问。
建国说:“是我那条船上的。我是船员。”
“工作证呢?”
“都在岸上,”建国说,“我们寻思着去钓鱼,穿衣服不方便,就把衣服都放在同学家里了。谁想到能出这样的事。”
“你呢?你也是船员?”书记问我。
我说:“我不是船员,我是在工厂工作,工作证也在衣服里。”
“你们怎么认识的?”
我说:“我们是同学,同班同学。”
连长问我:“你多大了?”
我回答:“十九岁。”
“你呢?”又问建国。
建国说:“我和他是同岁,我们是同学。”
连长上前一步,一把掏出建国插在泳裤腰上的塑料卷,打开塑料纸,展开了那五张外汇券。递到书记跟前,说:“看,外国钱。”
书记猛地拍一下桌子,吼道:“说实话,你们到底是干什么的!”
我们马上意识到,这里是偏僻的海岛农村,没见过外汇券。我对建国说:“你解释一下吧。”
建国端碗喝了一口水,便说外汇券不是外国钱,也不是中国钱,是外国人到中国后用外币兑换的专用购物券。这种“钱”在普通商店不流通,必须到外宾专卖店里购物才可以当钱用。一元钱的外汇券等于一元五角钱人民币,也就是说,如果外汇券在外宾专卖店以外使用,一元钱可以当一元五角钱用。
书记和连长听了建国的话,又仔细察看外汇券,尽管不是人民币,也确实不像外国钱。口气便缓和了许多。连长问建国:“你手里怎么会有外汇券?你又不是外宾。”
建国又解释,他是船员,经常跟外轮上的外国船员接触。这是他用人民币从外国船员手里换的。也知道不能花,就是觉得好玩,才随时带在身上。
书记和连长又仔细察看那五张外汇券。天色已经暗了,顶多再过两小时,天就会黑。我心急如焚,便问:“我们今天能回去吗?家里人还不知道呢。”
连长看看窗外,说:“今天肯定回不去了,再说也不能放你们回去,事情还没搞清楚呢。”
“我们就是钓鱼的,都说给你们听了,为什么不相信?再说了,我俩说话的口音,你们听不出来吗?就是A市的口音,哪有特务说地方话的?”
书记说:“这里是海防前钱,我们不得不防。你们的这艘橡皮艇,太让人起疑了。这样吧,我们派人去公社反映一下,公社发了话,就放你们走。我们这就派人去。骑自行车去,不过回来也得很晚,你们今天是走不了了。”
“这怎么办?家里还不知道呢。”建国急得直跺脚。
书记把五张外汇券递给建国,说:“走是走不了,你们可以到大队部打电话,通知家人。”然后又对连长说,“给他们找个地方住下,弄点吃的。”
连长想了想,说:“就住郭常密家吧,他家刚盖了厢屋,有地方。”
连长拉开门喊:“郭常密,郭常密!”
郭常密应了一声,进了门。一看,竟是在海边玉米地里率众抓我们的那条汉子。书记对郭常密说:“这两个人你领回家,吃顿饭,先在厢屋里住一宿,明天再说。”
郭常密看看我们,又看看书记,说:“领回家可以,吃顿饭也可以,就是厢屋里还没垒炕,怎么睡觉?”
书记说:“先在地下铺张席子,如果你家没有席子,就去民兵连部借一张用。又不是冬天,怎么还凑付不了一宿。”
郭常密咧嘴笑了,对我们说:“跟我走吧。”
我说:“不行啊,我们家人还不知道呢,怎么办?”
建国也说:“必须通知家里,不然家人今晚是没法熬过去。”
书记说:“不是让你们打电话吗?先去打电话,能不能接通就不知道了。”然后领我们出了民兵连部,隔着一个门,进了大队部。
大队部里有几张黑乎乎的三抽桌,墙上用红油漆书写着“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和“提高警惕,保卫祖国”的标语。一部黑色摇把子电话放在会计的三抽桌上。我和建国家里都没有电话,邻居也没有电话,只好把电话打到各自的单位。大队会计拿起话筒,开始吱啦吱啦一圈一圈地摇把子,摇了十几下,终于接通了公社。通过公社又接通了县城,通过县城,再接通A市,由A市接通我和建国的单位。电话功能太差,声音细小,我和建国对着话筒大喊大叫,对方好不容易才听明白,承诺派人到我和建国家通报情况。放下电话,我们大大舒出一口气。行了,这会行了,家里知道人还活着,就是第二天回不了A市也不怕了。
在打电话的过程中,书记和连长这才相信我们确是钓鱼的,而不是什么偷渡特务,脸上也有了笑意。打完电话,我们就跟郭常密往外走。
刚出了门,就听书记对连长说:“明早让拉石头的船把他们捎回去。”
我们跟在郭常密身后走出大队部,沿着村子里的一条主干道往南走。一路上还有人观看我们,嘻嘻哈哈的,大概笑话我和建国没穿衣服。郭常密回头看看我们,说:“回家找两条裤子给你俩穿上,这么光腚拉碴像什么话。”
我和建国不敢多言,只是一个劲儿道谢。
走到了村子南頭,就到了郭常密的家。他家也是屋顶覆盖着海草的普通民宅,一个小院,正房三间,院子一侧有间厢房,一看就是刚盖起来的,屋顶覆盖着的海草还有些绿,垒墙的石头也是新的,石头与石头之间的缝隙,镶嵌的水泥似乎刚干,呈现出明亮的灰白色。
郭常密的老婆出了屋门,见我和建国这个样子,说:“这是干什么?怎么不穿件衣服?”
郭常密说:“去找两条裤子给他们穿。”
老婆想了想说:“家里没有多余的衣服,只有两条裤衩。”
“行,裤衩就裤衩,将就着穿穿,明天他们就走了。”
郭常密的老婆回屋里,不一会儿拿出两条已经看不出颜色的裤衩。这两条裤衩又肥又大,补丁连着补丁,还散发着鱼腥汗臭味儿。估计是郭常密出海捕鱼时穿的。
我和建国每人一条裤衩,套上身,又用一根草绳束紧了腰。相视一笑,感觉气氛轻松了许多。郭常密老婆回屋做饭去了,建国就对郭常密说:“大叔,现在你信了吧?我们就是从A市那边下海钓鱼的。”
郭常密搔搔头,说:“信是信了,可今晚你们走不了了。”
建国说:“我们不走我们不走。不过给大叔您添麻烦了。这样吧,你带我们去村里的小卖部,我们买点吃的,报答报答您。”
“你们有钱?”
建国掏出外汇券:“这不就是钱嘛,五块呢,走,你领我们去。”
郭常密半信半疑,又觉得如果我们能买五块钱好吃的拿回来,将是一年中难得的解馋机会。
五
小卖部的大叔可能经常去公社驻地或县城进货,到底是见过一些世面。他虽然没见过外汇券,但听说过。很痛快地就答应了我们要买货的要求。他以一比一的兑换率,给了我们一瓶A市生产的樱桃白兰地酒,两个猪肉罐头,一小袋五香花生米。郭常密看着这些东西,两眼直发光。从小卖部买了东西,走在回家的路上,郭常密显得热情起来。我问,村前这个海湾,A市都叫翠湾,这里为什么叫后岔湾?他告诉我们,村子后面的海湾里有一岔口直通村庄,过去,村庄的码头就建在那里,所以叫后岔湾。那个码头早废弃了,现在的码头建在村前,天好的时候,站在码头上能看到A市的房子。
回到家中,他老婆也做好饭了,蒸了几个玉米面饼子,熬了几碗玉米面粥,外加一碟自腌的咸萝卜干。我们打开酒,打开罐头,一阵子风扫残云,把肚子填饱了。郭常密抬手揩着嘴,直说好吃、过瘾。天黑了,郭常密让老婆在厢屋地下铺了两层草席,又给了两个枕头,还点了一盏煤油灯端了过来。那个厢屋热啊,蚊子又多,我和建国几乎一夜没睡,早晨起来,满身都是蚊子叮咬的红疙瘩。
郭常密过来喊我们吃早饭。早饭依然是玉米面粥、玉米面饼子和一碟咸萝卜干。放下碗筷,他就催我们走,说往A市运石头的船就要开了,让我们跟他去海边码头,跟船回去。
“我们的橡皮艇呢?”建国问。
郭常密说:“已经拴在运石头的船尾了,拖回去。”
郭常密的老婆天不亮就去了海边,挖了两袋子蛤蜊,给了我和建国一人一袋,算是送别礼物。
在码头,我们登上了船。这是一条木制机动渔船,只不过现在当了运输船,装了一船石头。船老大告诉我们,这些石头来自于村里的石料场,岛上的石头是花岗岩,质量好。A市那边铺马路盖房子,离不了这些石头。他还说,这比出海捕鱼挣钱。我看到,橡皮艇就拴在船尾,随着波浪无精打采地左右摇晃,真像是被缴获的战利品。可我们的渔具和人造革包呢?怎么没有了?我想问站在岸边的郭常密,被建国阻止了,他小声对我说:“能回去就不错了,还问什么问。”
我们向郭常密挥手告别,并再次对他收留我们表示感谢。
运石头的渔船并不到翠湾东边我们下水地方,而是停靠在A市小港码头。我们下船后,把橡皮艇放了气,才抬回家。
回来后,建国因为借了“田丸号”上的橡皮艇当天没有归还,停职检查了三天,我则被父亲臭骂了一顿。父亲气极了,当着我的面摔了手中的玻璃杯子,一块碎玻璃碴崩在我脸上,划出一道小血口。我满心委屈,转身跑出家门,在工厂单身宿舍里住了三天,直到母亲去工厂找我,才重新回家。
这次经历,成了我和建国平时最热门儿的谈资,每每说起,就提到民兵连部、摇把子电话、五块钱的外汇券、猪肉罐头和樱桃白兰地。当然也谈论郭常密,说起山路上碰到的那个羞涩的姑娘,我和建国哈哈大笑,多么落后封闭的破地方,女人连个穿泳裤的男人都不敢看。
时光如梭,一晃,就到了1990年代。这时期,中国市场经济的温度越来越高,差不多达到了滚烫的程度,各行各业的人都致富心切。有人形容,马路上走着十个人里,必有五个董事长,五个总经理。一只提包一个章,就是一个贸易公司,可以倒卖钢铁和汽车。
建国觉得呆在港务局的船上挣不着大钱,便停薪留职,去了外轮当了“老鬼”(轮机长)。他整年不着陆地,满世界转。赚了美金赚英镑,赚了英镑赚澳元。我所在的工厂破产了,没办法,要生存呀。于是,我去工商局办了营业执照,在农贸市场开了一个海鲜行,凌晨时分,开一辆二手面包车去城市之外的各渔码头进货,拉回市場卖。五六年后,我干大了,手里有了大把的钞票。
这个时期的凤凰岛,早已划归A市,被国务院批准为国家级的经济技术开发区。各项建设都在热火朝天地开展,要建成A市的新城区,还定性为旅游度假胜地。老城区和凤凰岛之间,开辟了轮渡航线,还建了一条环翠湾高速公路。后岔湾村早就没了,村民们都住进了山半腰现代化住宅小区的楼房里,只留了几间海草房作为民俗景观。现在,那个地方开辟了一个大型的海水浴场,有着近千米长的金黄沙滩。每逢夏季来临,那一带可热闹了,洁白的游艇在海面上疾驰,各种帆船进行着大大小小的比赛,还有直升机在天空盘旋,拖着彩色巨大的气球,气球下面一根绳上拴着人,人在半空中悠悠荡荡,我至今不知道那是什么玩法。浴场里更是人满为患,各式各样的三点式比基尼,把年轻女人打扮成一朵又一朵的鲜花,没有人感觉那是异类,都视而不见。
手里有钱了,我便在城区买了一处门头房,思来想去,觉得适合开一家饭店。我是贩海鲜起家的,熟悉各种海货,如果开饭店,也只能打海鲜的牌子。店名起好了,就叫“海鲜厨房”。听说凤凰岛旅游度假区里有一家“渔家乐”饭庄,清炖鲈鱼做得特别好,老城区有许多生意场上的老板,隔三岔五会过去撮一顿。“渔家乐”火爆,不仅因为清炖鲈鱼,还有风情万种的女老板。听老板们津津有味地描述,她尽管已是半老徐娘,但因为是服装模特儿出身,身材好,人长得漂亮也八面玲珑。去吃饭喝酒,有女老板在身边周旋,是一大享受。
我对“渔家乐”的女老板没有过多的揣摩,我主要是想去她那里取经,带个大厨去,尝一尝清炖鲈鱼。有经验的厨师,看看菜品,再尝尝味道,就八九不离十能够掌握烹调方法。正值初秋,是鲈鱼最肥美的季节,这时不去,要等何时?“渔家乐”很牛,可不是随便过去就可以吃到鲈鱼的,要提前预约。我和朋友要了那边的电话,打了过去。是一个小姑娘接的电话,她说得三天以后来,这几天都排满了。然后又问我,想要多大的鲈鱼?我说两斤重即可,我们就两个人,鱼太大也吃不了。她说两斤的鲈鱼得五百块钱。我说钱不算什么,只要鱼做得好就行。
六
三天后,我和厨师乘轮渡去了海那边,我们不开车,主要是中午要喝酒。这么有名的清炖鲈鱼,不喝点酒说不过去。过了海,我们打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凤凰岛旅游度假村。哪里还有当年后岔湾村的影子?出租车沿着一条环岛的柏油路平稳行驶,车窗外是碧海蓝天和一片又一片的绿色草木,路面真干净啊,可以说一尘不染。山坡上,一些造型奇特的别墅错落有致地排列着,也不知里面都住着什么人。别墅后面,是几栋高层建筑,想必是被拆迁的村民住的吧?
“渔家乐”饭庄倒也好找,就在海水浴场旁边,是重新装修的农家二层楼房,楼下七八个单间是饭店,楼上是员工宿舍和办公室。还有一个大院子,院子里可停五六辆车,院墙边上种着各式各样的花草,铁笼子里养着鸡鸭鹅,有客人点,就现宰现做。墙头上,用铁丝串满了大大小小的干鱼,进了院子,一股咸腥气直冲鼻孔。别看小干鱼闻着差劲,吃起来却鲜美无比,蒸着吃,油煎吃,都是食客的最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