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救赎与沉思

2020-07-29 09:06胡叶玮
阳光 2020年8期
关键词:人性矿区小说

一部小说,最扣动人心的地方,往往是呈现于生命交织里的真实情感,而最牵动人心的情感又当属生离死别,偏偏这种生离死别,在煤矿区域又尤为明显。正如作家曹文轩所说的那样:“文学写了上百年、上千年,其实做的就是一篇文章——生离死别。”煤矿文学则是承载这一特殊区域与行业人员别离的艺术形式。其中,无论是爱恨离别还是生死诀别,有些娓娓道来会让读者感同身受,有些余音袅袅则让故事引人沉思,一部优秀的文学作品向来不是情感的宣泄,而是在引人入胜的魅力里既有对故事的讲述,又有故事传递出的能带给人温暖的力量,以及引起人类情感共鸣的思考。刘庆邦2015年的长篇力作《黑白男女》便是这样的作品。

小说《黑白男女》描绘了作家熟悉的矿区,但与他以往的煤矿小说不同,这里无关矿区工业的发展,也没有权力场的尔虞我诈,而是着墨于矿区的一个个家庭与一位位家庭成员。小说中,刘庆邦以现实主义的手法真实细腻地描绘了一场矿难后几个小家庭的生活变化与家庭成员的命运辗转。由于矿区这个特殊场域里的人本就从事于一个高危的行业,每一次工作都与死亡十分接近,个体生命的根本问题——生死,便很容易引起作家的关注与思考。小说《黑白男女》的独特之处就在于,作家并没有直接去呈现结束一个生命的灾难场面,而是在人物命运与主题传达上皆洋溢着鲜明的生命气息,在生命个体真实可感的日常生活中体味生与死的哲学,正映衬了海德格尔那句名言:“日常生活就是生和死之间的存在。”由此,一幅幅生命的画卷在日常生活中缓缓展开,通过生动传神的隐喻、细节与心理描写等艺术手法,以不同人物的成长为暗示,以矿区底层人民的生存状态为考量,展现生命的自我救赎与社会的人性救赎,思考生命间的关联与人性中的善恶,彰显了作家强烈的人文意识与悲悯情怀。

一,女性个体生命的救赎

刘庆邦在矿区的生活经验积淀成就了他创作上的真实感,该篇对矿难之后矿工遗属的关切,更是让他笔下的人物充满了生活的气息。在《黑白男女》中,刘庆邦向我們呈现了矿区里失去至亲的典型家庭,展现了生命个体开始自我救赎的生存图景,虽然他们年龄层次不同,性格各异,但无疑,他们都是矿难的间接受害者,翻滚于生活的巨浪之中,充满着救赎的热望。

井下发生的意外,带走的多是男性的生命。在一个完整的家庭里,因为男性承担着儿子、丈夫、父亲等角色,他们生命的结束,相应地引起其他家庭成员命运的变化,“死的是一个人,牵涉到的却是众多的亲人”,与这个逝去的生命相关之人的生活,依然要继续下去,而怎么继续生活,便是贯穿于整部小说的思考话题。毕竟,生有时候是比死更难的事,但个体生命的救赎却也正体现于此。对此,小说在呈现救赎的过程中,刻画了三类人物形象:其一是中年丧夫的卫君梅、郑宝兰等遗孀形象,其二是老年丧子的周天杰、郑海生等老人形象,其三是幼年丧父的慧灵、陶小强等失怙少儿形象。通过描写矿难后他们重建生活的情形,展现了生命救赎的顽强力量,其中最典型的当属苦难命运里女性的救赎。由于与男性相比而言,女性更加柔弱而心灵更加细腻,失去丈夫的她们,在精神上承受的压力会更大,一强一弱的对比中,她们的坚强隐忍、沉着乐观也更加明显。作者正是基于女性的这一特点,在小说中讲述了卫君梅、蒋妈妈等感人至深的救赎历程。

(一)生活重压下青年遗孀卫君梅的救赎

刘庆邦的小说善于运用第三人称全知全能的叙事视角对故事展开讲述,《黑白男女》便是以这一叙事艺术手法从不同的侧面对人物形象进行了塑造,展现了人物在苦难命运里的自我救赎和体现于日常生活中的生命哲学。在这种艺术手法下首先塑造起来的是以卫君梅为代表的青年遗孀形象。朱光潜说:“悲剧,通过让人面对困难的任务而唤醒人的价值感,给人以充分发挥生命力的余地。”故事里的卫君梅便是面对灾难、突出的“发挥生命力与挖掘自己力量”的女性。

卫君梅原本与丈夫互敬互爱,拥有一个完整而幸福的家庭,但一场突如其来的井下瓦斯爆炸,让她身边可感可知的依靠幻化为了天人永隔的缺失,逝者长眠于地下,只留给生者过往的点滴聊以回忆,卫君梅的自我救赎,首先就体现于她依凭着温存的夫妻情分,以积极乐观的态度面对未来的生活。尽管刚刚得知丈夫去世的消息时难掩悲痛,在医院几次哭得昏厥过去,尽管余下的生活会比面对丈夫去世的现实更加不易,抚养幼子与赡养老人的重担都落在她一个弱女子肩上,但对亲人至深的爱与面对死亡刻骨的痛,才是她不放弃生活的希望与证明自己生命价值的开始。在她一个人的生活里,充满了与逝去的丈夫深情的纪念,她依然喜欢做丈夫在世时爱吃的饭,细心擦拭与摆放丈夫的遗物,将丈夫的照片置于家中最明显的位置,告诉孩子们关于他们爸爸的事迹,再苦再难也坚决不改嫁……存在主义作家加缪曾说:“真正的救赎,是能在苦难中找到生的力量和心的安宁。”拯救自我的过程,从来不是遗忘与逃避,而是以铭记的爱调制拯救的良方,继续生者的生活。

自我救赎在卫君梅的身上不仅体现为饱含深情的坚守,还体现在她对生命苦难的勇于担当和传递善良上。在这个方面,刘庆邦充分发挥了第三人称叙事视角的优势,通过旁观者的角度展现了卫君梅的坚强与智慧。例如:周天杰老人眼中的卫君梅“简直是梅花的姿态,傲霜斗雪,独立于世”,她的精神与所作所为是一代青年女性的榜样和表率;蒋妈妈虽然站在阻止自己儿子追求卫君梅的立场上,但她依然承认“卫君梅是一个好孩子,她很自信,很坚强”;在追求者蒋志方眼里,“松树”就犹如卫君梅形象的隐喻,屹立不倒、坚忍不拔;在好姐妹郑宝兰那里,“君梅姐是一个心劲儿很大的人,也是一个很有志气的人”,甚至有时候郑宝兰还觉得,君梅姐对她的关爱像是一种母爱,这是人世间最伟大的大爱,是一种感情,也是一种智慧,更是一种能力。而且在小说的叙事中,我们也看到,即便是素昧平生的人,听说过卫君梅的事迹,也会对她表示出尊重与崇敬。如此,以全知视角下不同人物眼中的卫君梅,完善了人物与命运抗争中的坚强不屈与处事智慧,以此成就了她生命救赎的另一个方面,使之拥有了一个遗孀的独立与尊严。

(二)天命之年的中年遗属蒋妈妈的救赎

蒋妈妈在与卫君梅差不多的年龄时,也经历了一夕之间至亲生命陨落的悲剧,命运的改变,让她不得不放弃原本的教职工作,和相依为命的儿子在矿区安了家,在这里,照顾儿子是她余生中最重要的事情,而对像她一样的人施以援手,则是她在矿区最受人尊敬的原因,小说展现给读者的业已是一个经历了生活的苦、在天命之年受人仰望与被人信赖的蒋妈妈。

个体通过自我生命的救赎走出生存的困境,而通过对他人的救赎实现精神的升华。蒋妈妈经历了生活的逆境并长期生活在目睹相似命运重演的环境里,她的救赎意识具体体现在自我意识的顽强与鼓舞不幸的人走出生活困境的涵养上。在蒋妈妈生活的地方,矿工遗孀们时常爱到她家中坐坐,有时候只是去哭一场,不说话也不听别人说话,失去亲人的感同身受唤起了蒋妈妈悲悯救赎的热望,她细心地为矿工遗属制造感情宣泄的机会,最直接的方式就是大哭一场,“哭是深刻的,是从心肺内部生发出来的”,虽然世人没有能让人痛哭的药,但蒋妈妈找到了诸如戏剧、电影等替代品,或许,那些以看电影为名去拜访蒋妈妈的人,也只是想找一个酣畅淋漓哭一场的由头。蒋妈妈自己走过了生命中最艰难的时刻,天命之年的生命意识里,已不仅仅是对自我的救赎,更多了份对遗孀群体的救赎。她的努力,不是填补这些不幸的人生命里的残缺,而是给了她们一个驻足的地方,让她们在情绪的宣泄里找到重新选择或者坚守的力量,把对于生命的疑虑忘掉,把世俗的枷锁放下片刻,让人性中的怜悯与爱散发精神救赎的可能,让人在现实生活中的主体性,真正在救赎中指向生命本身。

由此我们缓步走进矿工遗孀的精神世界,看到黑白交织的世界里每一个隐忍与坚韧的个体,矿井的灾难将这些无辜的人卷进悲剧的旋涡,他们看到了生命的转瞬即逝,体会到了痛彻心扉的悲剧滋味。那些夜晚独自燃起的灯光,在残酷的命运里承受失望,继而走向救赎。小说将女性与救赎主体合二为一,展现了女性生命个体内在的坚定力量,她们经受住了艰难岁月的消磨,没有沉沦,也没有被苦难吞噬,凭借着爱与坚强救赎自己。作者通过矿难之后女性的个体救赎消解了大的矿難背景,呈现出一幕幕可感可亲的家庭故事与感人肺腑的生命救赎,既有叙事者对不幸生活中女性的怜悯,也有对逆流而上的生命的崇敬,透过这些生活于矿区的小人物,展现作者对于生命力量的思考和对尘世的悲悯情怀。

二,生命关联中的人性思考

小说《黑白男女》向我们呈现的不仅是一个个生命的个体,“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都不是孤立的,而是与其他生命有着共生的关系,特别是和亲人之间,骨肉相连,血脉相连,互相依存,谁也离不开谁”,这部矿区的历史在刘庆邦的笔下以个体生命的联接,浓缩为相互关联的家庭和相互融合的社会状态,生活在矿区这个小社会中的人可以成为窥视人性的窗口,人性的传递依靠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或展现为流露黑暗的悲情,或呈现出相互关怀的温情,使小说人物的生命体验具有了形而上的意义。

(一)流露人性黑暗的悲情

生命中最不忍看到的对立,是亲情关系与利益关系的对立。而对立的呈现总需要一定的契机,在小说中,这个契机出现于家庭男性人员的死亡之中。男性家庭成员的存在就如同小说中描述的那样,是一个家庭的“顶梁柱”和“支撑点”,而他们的死亡就像是抽去了一根支撑稳定关系的“柱子”,家庭的“顶板”失去了支撑,随之会发生倾斜,这时,独自支撑家庭的女性,难逃成为弱势的命运,她们在失去亲人的痛苦里,又平添了一份亲情关系里的人性凉薄。

“人情反复间”的悲情在小说当中突出体现在卫君梅与妯娌申应娟的关系变化上。卫君梅的丈夫陈龙民在世时,他们与弟弟、弟媳一家相处融洽,但在陈龙民离世的现实面前,弟媳一家却没有了一同承担的共患难,而变得经常指桑骂槐与苦苦相逼,她不仅嫉妒卫君梅因丈夫过世而获得的抚恤款,还试图逼走卫君梅以独占陈家家产。这种家庭关系里的内在矛盾是亲情与利益在人心中的衡量,“亲戚之间的关系关键在于人的存在”,更何况,若是一个矿工身份的男性充当维系亲情关系的纽带,那这种关系从一开始便很脆弱,因为煤矿世界里的残酷,恰是不知何时,一个生命的逝世,就会将亲情间的依存关系撕裂,在死亡面前,家庭关系难掩隐藏的矛盾,亲情间便会出现疏离甚至恶语相向,这是小说叙事中对人性的拷问,更是作者在一种复杂的人生情感中对人性的思考。

(二)充满人性关怀的温情

如果说生命间的悲情是展露与剖析人性的途径,以此流露现实的残酷和人生的苦涩,那么在生命的相互关联里,也应该看到光明与温暖的价值驿站,看到沉重中显现的人性亮色。在小说中,有关人性的真善美体现在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爱情上,也体现在朋友间患难与共的友情上,还体现在同病相怜的长辈与晚辈间浓浓的关怀上,通过人物间相互温暖的行为与精神鼓励彰显人性的张力。

人生的进程总是难以排除生命的偶然性,在《黑白男女》中,作者也围绕一种偶然性描写了煤矿世界里的生命画卷。井下瓦斯爆炸当天,作为工作人员的蒋志方结识了在现场救夫心切的卫君梅,那个拼命跑进火光里要去救自己丈夫的弱小身影,感动了许多素不相识的人,其中也包括蒋志方。或许就是从那一刻起,蒋志方的心里升腾起一种内含情愫的敬佩,而后,他身上的同情与责任又将人性情感中美好的部分进一步发展和扩大。他对卫君梅的爱始于那一场处理灾难的事故现场,这是人生无法预料的偶然,也是独属于矿区的印记。虽然小说中那句“是同情还是爱情”着实让读者怀疑这份感情的缘起,但只有懂得爱别人的人才值得被爱,其实我们在小说结尾处,也不难发现蒋志方对这份感情的真挚,虽然逾越了别人眼中地位与身份的观念,虽然不被世俗所认可,但这份感情依然承载着人性的本真,追寻着生命的无限可能。

如果一份突破世俗的感情让人看到了人性的本真,那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关爱与相互温暖则让人体会到人性的善与美。首先,朋友间的同舟共济是苦难生活里的一抹亮色,小说中,卫君梅对郑宝兰无论是生活上的帮助还是精神上的鼓励,都是一种特殊经历里的姐妹深情,而卫君梅对秦风玲再嫁之人的安全叮嘱,则将矿难之后的延伸问题展现出来,“有谁会把男人的安全说成是对女人最大的好呢,恐怕只有有过丧夫之痛的矿工的妻子才会说出这样铭心刻骨的话啊”,在携手共度的温暖里也充满了煤矿人期盼人世间少一场生离死别的心愿,善的观念与爱的情感真正有机地融合在了一起。

以此,小说通过人物的社会行为与精神内涵揭示出人性的本质。以对人性丑恶的拷问和对人情温暖的赞美,彰显作家强烈的生命意识和深切的人文关怀。有缺陷的人性又恰好将人物刻画得真实而自然,通过深入人心的人物形象寄予作者对于人生和生命的思考,形成读者与人物之间情感意义上的应和,将小说中的人性,延伸出文本,延伸出矿区,站在生命个体相互关联的立场上,对时代与社会加以感召,最终旨归于对善的崇敬和对恶的规避。

三,相似命运里的现实批判

《黑白男女》选取了煤矿生产区的矿工遗属为描绘对象,依托三个家庭在灾难之后的生活与情感重建,呈现了一幅幅相似的命运画面,这些命运有人生主动的选择,也有人生不得不接受的安排,更有面对世俗与社会压力的无奈,在对这些人物故事的讲述里让读者体会到煤矿人的特殊命运,触及人性的善恶,进而寄予作者对社会现实的批判和对生命的沉思。

(一)对女性婚姻的思考

创造和维系一个完整的家庭是煤矿世界里女性最本真的追求,得偿所愿创建属于自己的婚姻是矿区青年男女主动的选择,而维系已经残缺的家庭,是矿区长辈略带自私的心思。小说《黑白男女》在对卫君梅与郑宝兰“姐妹相惜”的叙述中,以倒叙的手法回溯了她们最初对于婚姻的看法,當时作为单身青年的她们许下了一个未来谁都没有遵守的约定——“三不找”约定,其中一条便是不找煤矿工人。这是煤矿人尴尬的身份处境,是无法轻易改变的社会现实,作者以青年女性对煤矿工人的看法,引起读者对这一身份的现实考量。但这份没有被遵守的约定,是出于她们相信突破约定后会换来美好的生活,如果没有生命里的那场意外,她们本应拥有一个完整而幸福的家庭,但相似的结果却是,她们都难逃失去丈夫的命运。

而与此同时,她们还面临人生又一艰难的选择,即是否改嫁。小说中呈现了是与否两种选择,一种是秦风玲、褚国芳的改嫁,让我们看到,秦风玲的重组家庭存在着随时崩溃的危机,因为改嫁对象与儿子的接受与相处是状况百出的,矛盾一时难以调和,而褚国芳在亡夫墓前的一场大哭,暗示着她没有因为改嫁而获得幸福。作者对这些改嫁之后的暗示呈现给读者的是苦难生命的延续,选择再婚不能从根本上消弭她们生活的痛苦,新的处境也无法再现之前的幸福。那另一种选择呢?自我救赎的卫君梅,选择挖掘自己的力量,但追求者蒋志方在她生命里的存在,也成为她即使不选择改嫁而面临的内心挣扎。总之,经历过生命里亲人的缺失,这些女性无论选择坚守原本的家庭还是重组婚姻,都无法从根本上愈合矿难带来的伤疤,也并不容易再找到属于她们的、和谐的婚姻状态。

(二)对其他家庭遗属的关注

在因矿难而造成的残缺的婚姻里,青年遗孀的嫁与不嫁,已不仅仅是她们个人的选择,更关系到整个现有家庭的生活,毕竟这个家庭里还有与她们紧密相关的公婆与子女。对于年迈的长辈来说,家庭的完整性已经因为不可抗力而出现缺口,无论是出于留住孙子的私心,还是出于对完整家庭的留恋,他们总是期盼缺口不要再继续扩大,也因此导致了对儿媳的不合理的控制,这都是矿难之后持续存在的遗留问题。

而如果说这些都是一个家庭里成年人不论合理与否的选择,那对于年幼的失怙少儿来说,矿难带给他们的则是生命里不得不接受的安排。死亡给矿工家庭的每一个成员都会带来伤害,而带给失怙少儿的则是生命里永久缺失的父爱,年纪尚小的他们对于人间的生死没有明确的概念,出于对他们的保护,有周天杰老人的善意隐瞒,也有卫君梅期望孩子们坚强成长的坦率。但不可否认,这些都无法改变他们的童年将不再单纯美好的事实,甚至这个事实很容易造成他们敏感与自卑的心理。失怙少年陶小强叛逆、辍学,他的母亲为了短暂的家庭和谐将他送去理发店做了学徒,其实小说并没有给我们一个完美的解决方案,我们忍不住结合这个失怙少年以往的校园经历与现今的家庭状况,思考他未来会成长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因为在这个失怙少年的内心深处,父亲的死将会是他永远的痛,是他不想面对的现实,是他不愿意接受重组家庭的心理障碍,这本不该是属于一个孩子的童年和少年生活,而当他还要面对来自外界同学的非议时,自卑与仇恨会在他的心中隐藏,抑或随着时间的增长,他刚刚开始的人生、未来的出路将在哪里是应该引起全社会关注的问题。而作者借卫君梅的立场表达:“让他们学会正视现实、面对现实。要让他们知道,爸爸这棵大树不在了,不能依靠爸爸了,要坚强起来,把自己变成树。”也是对失怙少儿的诚恳忠谏与殷切期盼,生命里的变故若注定无法避免,正视现实与学会成长便是这些孩子们的人生必修课。

(三)对世俗与国民劣根性的批判

借助于这些人物相似的命运,作者还描绘了一幅广阔的社会画面,在叙事过程中对“人们赖以生存的日常生活——世俗”与国民劣根性暗含了批评。以女性人物的感情重建过程为例,成为遗孀本身已是生活的不幸,而世俗的眼光更将这群特殊身份的人困在命运的枷锁里。她们除了自身承担的家庭重担之外,还要承受来自外界的压力,使她们很多时候固守在世俗的方寸天地里动弹不得。卫君梅收下蒋志方赠送手机时的欣喜与退还手机时的内心挣扎,将社会压力与人物性格捆绑在了一起,共同暗含着世俗势力对她情感的裹挟,这种势力使她不能直面蒋志方的追求。她是个在苦难面前顽强生活的女性,是很多人眼中善良与智慧的代表,而她那尚且年轻的生命,余下的人生该如何选择,巨大的社会压力又将她的感情带向何处,是读罢小说仍久久萦绕于心头的困惑。

这些被世俗裹挟着的人,当然不止卫君梅,可能也包括和她一样的青年遗孀,包括生活在这个特殊环境里的每个人,甚至也包括生活在平凡世界里的千千万万的人。就煤矿世界里的这些人而言,他们是应该被怜悯与广泛关怀的,但这个环境里的人也时时展现出国民的劣根性,最为明显的就是其中的看客心理,例如人们对遗孀王俊鸟的戏弄与围观,“事情不再好玩,围观的人松懈下来,纷纷散去”。这与鲁迅先生笔下的《看客》又有什么区别?刘庆邦对国民劣根性的批判与中国现代文学一脉相承,人性的弱点与局限依然值得人进一步关注和思考。

生命总在经年的岁月里越发沉重,小说中的人物背负的压力在叙事的时空里也越来越大。作者通过对人的关注,对人所生活的环境的展现,以悲悯的情怀探索了底层人民的生存状态,对人性的缺憾聊以探讨和思索,用人物背后的普遍社会性使小说具有了更鲜明的生命意识。

结语

作者从生命个体的自我救赎出发,思考生命间的相互关联,以人道主义的精神开展对现实的批判,这使整部小说流露出强烈的悲悯意识。小说在日常生活的场景中,以生动的细节和传神的心理描写深化了人物的真实感,这些在苦难中活出自我价值的个体,蕴含了人性的悲情与温情,在一个个家庭的故事里窥见一座矿区的缩影,引起一个社会对于生命本体的思考。

文艺理论家钱谷融说:“文学是人学,苦难是人的一种生存状态。”刘庆邦的小说《黑白男女》描写了人在生存中面临的诸多苦难,以此深刻地展现出人真实的生存状态。但小说也充满节制和想象,“结尾不是结束”,留下了足够的想象余地,让读者在阅读过程中自行填充与解读,以留白的方式在结尾处展现希望的力量,昭示生命里的温情,相信在充满坎坷的生命大道上会有更多人成为救赎的主体,用希望的光芒给人温暖,以悲悯的情怀敬畏生命。

胡叶玮:中国矿业大学中文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学理论与中国当代文学批评。本论文为作者参与的江苏省社科基金项目:新世纪中国工业题材小说研究(项目编号:19ZWB004)阶段性成果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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