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江死了!
我是看着他死的,他死的时候没有挣扎,出口长气,头一歪,好像睡着了似的,然后一切都结束了。
那时,溜溜还在,溜溜哭了,溜溜不欠春江的钱,就没有必要躲起来。好友如心没有来,我也懒得通知他了,再通知他还有什么用?春江活着的时候,奄奄一息的时候,我打了好多次电话,欠的钱都没要回来一分,死了還说什么?那个马辉,那个李影,还有彪子,算了,这些人,就是真心再想和春江做朋友,也不可能了!
还有,春江的三个女人,也都消失了,好像被一阵风刮跑了!
我沉浸在失去兄弟的悲哀中,我还是想到了慧子,那个和春江离婚六年的慧子,要是她这时候突然出现,哭哭啼啼的,像死去丈夫一样的悲哀,我还能原谅她,为了她和我弟弟所生的两个孩子,我也就不和她计较那么多了。可是,她没有来,她不好意思来,她把话说绝了,把路堵死了。
那时,都离婚好几年了,她还常和春江来往,并且还不时地睡在一张床上。当然啦,因为离婚了,她也另有相好,就像春江一样,离婚了,钱烧的,找了个高中学生欢欢做女朋友,后来又一手把欢欢推进大学的门内。现在还藕断丝连的。
我曾经给慧子打过电话,那是因为春江吊水不按时,我想让慧子劝劝他,她竟然说,我离婚了,他死他活和我一点儿关系没有,他的事,不用再和我说,我不想过问!这还不算,后来一次,更让我绝望。这是后话。
我的三妹芳姐,给两个侄儿打电话,两个儿子来是来了,竟没有一个哭,都十四五了,傻熊一样,他们没有感觉到自己的爸爸去世了,好像他们的爸爸两眼一闭,像是在梦中似的。
我不会流泪了,真的,我都流不好泪了。我用了七天的时间,把我亲爱的弟弟送上死亡的绝路了!七天,啊,那是怎样煎熬难耐的七天!
其实三弟一个多月来一直低烧,但能像平常人一样,该吃饭吃饭,酒也一直喝着。和平常人一样过日子,我们都没有在意,总想三十五六岁的人,又能有什么?总认为是感冒了,调理一下就会好的。谁承想,这一烧,就要了命呢?
我家兄弟三个,我是老大,叫春海。
老二春河和老三春江,原本都在河南、山西经营煤窑和钢厂废弃钢渣生意。老二先出去的,他为人实在,深得老板信赖和喜爱。干久了,便让老三也去经营生意。后来政策不允许私人小煤窑开采了,钢渣也控制严了,再也不能偷运钢厂的大锅底和厂里扔下的废钢料了,赚钱不容易了,就转手做房地产开发。建了九百套小产权房,一来位置不好,建房环境不理想,二来手续不全,房子卖不掉。一次建起九百套住房,显然资金不足,借高利贷,天天有债主上门要钱,利息一天折一套房子。加上诸多因素的影响,我们本来很牛的生意,结果,牛跑了,也不牛×了。
这些,我并没有个责怪他们的意思。
我们本来就是穷光蛋,没钱了,从头再来,没有必要为此苦恼悲伤。
兄弟春河和春江当惯了老板,放不下架子,不这样想。
其实我两个弟弟对我挺好的。
先说二弟春河。
一九九八年,春河从山西回来时,打电话,让我回去一趟。
我回去时,春河已经走了。
我爹把厚厚的几沓百元大钞给了我,说这是春河留给你的。
天!我工作了这么多年,一下子拿这么多钱,还是第一次。
爹说,你们都出息了。
望着我爹手中的钱,我羞愧地说,爹,我这学算是白上了,连个初中都没毕业的人都不如。
爹说,你净胡说,没有你,哪会有咱家的今天?这钱是春河专门送给你的。
我不要。
咋不要?春河和春江去做生意的本钱,全是凭着你的面子才凑够的。你不给他本钱,他混谁的钱?你要不是上了学,谁认识你?谁信你?谁借钱给你?还是上学好。拿着吧!
我爹把钱从那个破旧的方桌的东边推到我坐的西边。
我让爹好好帮我存着。
我三弟春江,那就更不用说了。
他是我一手带大的,有次欢欢说,大哥要不是顾着带几个弟弟妹妹上学,早结婚几年,小孩也该有春江一般大了。这肯定是春江和欢欢说的,不然,欢欢怎么会知道?
春江鬼迷心窍,五六年前离婚了,一个人生活,人家欠他的钱,要不回来,他欠人家的钱,人家要,把几处房产都处理了,现在连个窝都没有。多亏我先前买了一套房子,在单位属于搬迁户,又低价买了套单位商住楼,给他住了。
我家属陈老师善良,见我好打麻将,又老输,就说,咱们给春江的儿子买套房吧。他有钱了再给我们,没钱,就算给三弟春江操心了,总比把钱输给别人强。于是在流鞍河畔买了房子,按揭的,现在每月还有房贷要还。后来春江离婚时,这套房子送给了他儿子,现在慧子他们住着。
芳姐说得对,要是复婚了,四口人也团圆了,也有家了。偏偏他不这样想,舍不得欢欢!
多少次,春江说,哥,大嫂,咱们虽说是兄弟,其实和父子母子有啥区别?
有次,他喝醉了,边哭边说,我啥都知道,长嫂如母,我六岁,随哥嫂上学,一日三餐,屙屎刮尿,和自己儿子有什么区别?
一桌子亲友,他哭得能笑死人。
笑啥笑?我说的是实话!春江说。
老大就该如此!只要兄弟们过得比我好,我心里就踏实了。
再说说几年前的一件事——
我家属陈老师得癌症,二弟说,白给你钱,你也不要,我给你搞点儿生意吧。你也不用来,让春江给你看着就行了。
二十天后,我从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转道山西时,想看看我的兄弟到底做什么生意。那次我们老家在山西做生意的、有头脸的人,聚了五大桌。
同村的大红说,大叔,我江三叔安排给你留点儿生意,我完成了任务,二十九万块钱,不够整数,我添一万算是看望我大婶子了。
哈,这是哪儿跟哪儿呀,二十天,三十万,你们是强盗吧?
大叔,这算个屁呀,我河二叔一高兴,说这堆钢渣是你的,你今天就白捡了十万。一句话,就可以让你赚十万。他要是和开铲车的打个招呼,偷偷地再给你铲几个锅底,又能多赚几万。
眼前的场景,哪是我一个中学语文老师见识过的?来来往往碰杯的朋友都说,春海大叔,你培养了大老板二老板这样的兄弟,我们敬你。
这个地方就是不一样,尿泡尿都透着野性,厕所的墙上写着:尿不进去,是因为你短;尿不远,是因为你软。做个坚强的男人!
后来春江又给我五万块钱,说大嫂有病,你拿去花吧,不够还有。
我只留一万。在当时,这是我三年的工资。
走时二弟春河说,那三十万块钱你带上吧?
算了。你,还有春江他们拿的钱,看病足够了。多了也没有啥用。
前两天,我和老陈还有芳姐去看春江,走的时候,春江非要下楼送。走到我那辆破旧的二手车旁的时候,他还说,刹车不灵了,别开了,处理掉算了。沉默了好久,又说,真后悔,开过那么多豪车,咋没有想到送给你一辆?没事,等我生意翻起来了,啥都不弄,也送你一辆车。
你能别再让我替你背新账,就谢天谢地了。我说。
哈哈哈,兄弟俩都笑。
不会的,我相信这辈子还有机会。春江说。
谁知道这一送,竟然是最后一别呢?现在想起来,还撕心揪肺地痛。
二
我再三催促,春江昨天才去省立医院。
中午,高考语文结束,才顾得上看手机。
天!春江打了这么多电话?我有种不祥的预感。忙不迭的把电话打过去。
他说,打电话也没人接,你把桌子上看病用药的单子还有最近检查的情况发过来吧。他声音弱弱地说。
啥情况?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住院,让家里来个管事的人,有些情况不清楚,想问问家里人。再带些钱来!
什么时候去?
今天呗。说尽快来。
我第一感觉,弟弟出事了!我腿发软、出虚汗、浑身无力,立马吓瘫软了……
我的眼泪立刻出来了!
我啜泣着,用迷蒙的泪眼看着春江近期治疗的药剂单,把他需要的东西都发给他了。
我擦干了眼泪。首先给家属陈老师打电话。我说,陈,咱兄弟可能出事了。我的眼泪又出来了,我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你别光哭好不好?说清楚咋回事?
医生说,让家里去个人,去个当家的管事儿的人,说有事要和家里人商议。这不是出事了又是什么?肯定是不便和春江说,才让家里去人啊!
你说得有道理。他都病这么久了,低烧不退,我感觉就有问题。趕快准备准备快去吧。
和芳姐说不说?芳姐是我三妹,和我在同一所中学教书。
得和芳姐说!
慧子哩,说不说?
我想想……
我前几天给慧子打电话时,她说,春江的事以后不要和她说,离婚了,他的事情我不问,也不想听。从此再没有任何关系。
生死攸关的时候,说不定她当时说的是气话呢?或者真如春江说的,她和那个相好的青眼在一起呢。无论如何我都要打电话给她,万一春江真的出事了,她不抱怨我吗?她说没有关系,有两个孩子牵扯着,能没有关系?
我考虑再三,还是给她打了电话。
喂,慧子,我想和你说个事。
啥事?
春江的事。
他的事不用和我说。我和他离婚了,没有任何关系了。
是这样的,春江在省立医院住院了,让家里去个人……
家里去人,我又和他不一家,我在庐阳,谁想去谁去。
我打电话给你,不是让你去,更不是说钱。我去!我只是和你说一声,医生既然让家里去个管事儿的人,有事情和家人安排,那就是有些话,不便和他本人说。万一有大病,或者厉害了,有什么意外,不告诉你,你别后悔!
我后悔啥?这是威胁我吗?
不是不是,说哪里话?
我没有空去,更不后悔,他死他活,和我无关。
好,好,好!我知道了。对不起,我实在有点儿唐突了,打扰你了,真不应该!
我气恼地把他们存放在我这儿的全家福照片一脚跺得稀烂!
我心里惴惴不安!
我家的小狗点点,今天不知道怎么了,见我进门就焦躁不安地狂吠。扑上扑下地叫,眼里竟然有莹莹的泪光。
点点,你怎么了?你饿了吗?我喂你吃东西吧。我的眼睛模糊了。
小狗依然狂叫,全无平时的温顺。
陈老师说,不对劲啊,咱的狗从来都没有这样过,咋回事呢?今天太反常了。我看是不是庐州不可去啊,是不是有啥征兆?是路上要出事吗?
我给春江打电话,问,今天必须去吗?明天一早到行不行?
你要是能今天来,就今天来吧。我弟说。
去!我无奈无助孤单的弟弟,此时此刻多么需要至亲至爱的人关心呵护!
点点,你怎么啦?你是说不让我去吗?我问这个毫无理性的生命。它狂吠地撕扯我的衣服。
八成是咱娘和你一块儿回来了!陈老师说。
我的母亲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江弟,去年临去世前,还拉住我的手不放,两眼直直地望着我,说江最可怜……
我想,我的母亲压根儿就没有死,压根儿就没有离去,她一定是和我的三弟住在我南头家里,天天守护着弟弟。
她老人家是有灵性的。
春江住的是403+1病床。
弟弟消瘦了,本来就高而苗条的人,现在身形更细条了,还微微地弯腰了。
老实说,在我们兄弟姊妹六个人中,就数他长得标致漂亮,性格温柔。一辈的侄儿侄女外甥们,都喜欢和他玩。虽长了一辈儿,却如大哥一样亲密。和我虽是兄弟,却情同父子。
在医务室里,我见到了四十五六岁的女医生胡主任。
胡主任好,我是春江的大哥,聽说医院要家里来个人,我来了。
你是春江大哥?他爱人怎么没有来?
噢,他离婚了……
是这样的?你能当家吗?
能的。
他没有入医保吧?他的病……
嗯,很厉害吗?
怎么和你说呢?你能谈谈他的情况吗?包括他的生活方式、他的爱好、他平时的饮食习惯,他所有的一切,我们都想知道。老实说,从他昨天提供的治疗方案来看,他吊水吊了这么久,用了这么先进的药而没有把烧退下去,这就很危险!也就是说,他感染了一种病毒,而我们又不知道是什么病毒,这几种高效的药物,又好像对这种病毒无能为力,你说这能不麻烦吗?你是从事什么职业的?你把他的情况介绍一下吧。越详细越好。
我是窑长一中的老师。我兄妹六人,我是老大,他是老小。我还有一个二弟,三个妹妹。早些年,他和二弟三妹,都和我一块儿上学,后来又出去打工,生意越做越大,赚的钱也不少,后来经营房地产,别人是越经营越好,我家是越经营越坏。现在,说句实话,一万块钱都没有!看病的钱,还是我想法弄的。其实,我也没有钱,我爱人二○○八年得过一次癌症,二○一四年,又得了一次癌症。
胡主任静静地听着,从她脸上,我看出深深的感动。
说实话,我身体也不好,得糖尿病十六年了。其他毛病也不少。
胡主任说,那你也得注意身体。你和你家属都是善良坚强的人。真的,听你说的这些,我很感动,你弟弟在个人生活方面很随便吗?比如说性行为方面。
这个,在我们窑长医院,艾滋病毒感染不是已经筛查过了吗?
是的,还想知道,因为它的潜伏期是很长的。
噢,有个事,我应该和你说清楚,他离婚了,和前妻还保持着关系。
想到这儿,我突然又不安起来。我想起了一直在外打工的青眼,还想起小琴和欢欢。
胡主任,我这弟弟有过三个女人。最初的妻子叫慧子,因为多方面的原因,两个人离婚了。后来,有个姑娘,是福建的,叫小琴,在我弟弟那儿打工,我弟弟想娶她,我母亲,坚决不同意。我弟很孝顺,听娘的,结果相处了一段时间,分开了。
后来,又认识了一个高中在校的学生,叫欢欢,长得很漂亮,自从认识她后,生意没有了,为了欢欢上大学,为了欢欢弟弟上学,欢欢爸欠人家两百万,关了起来,我弟弟把钱替他还上,把人才扒出来。这几年,弟弟把先前买的两套房子全卖了。
欢欢现在干什么?还来往吗?
在广州做微商,弟弟经常去她那里,钱都贴补在她的身上了。
你弟弟有这么多的女人,这些女人又有这么复杂的交往圈子,艾滋病感染也是难以排除的,好在我们血液化验的很多数据,今天就出来了。
胡主任,就我弟弟目前的情况来看,会是什么?
这个,我这样和你说吧,你要有心理准备,你弟弟的病变速度太快了。你看,这是在窑长拍的,这是昨天来时拍的,肺部阴影明显增多,纹理和整个肺部一片模糊,都成了棉絮状了。他还没有医保,怎么可以不办医保呢?
他平时不在家,错过了办医保的时间,也没有过分在意这些。
要是有医保也许能减轻一些家庭经济压力。现在说这些有点儿太晚了。我们尽最大努力,能节省的开支,尽可能节省吧。
明白,胡主任,我来时心里就做了最坏的打算了。我知道医院让家里来个管事儿的人,我就预感到我弟弟的病可能是很厉害了。有可能是癌症之类的病吗?
不是,这可能比癌症更可怕,来势更凶猛!
你身体不好,家里有人最好再来一个。白天你可以来看看,有事好及时联系你。
谢谢胡主任。我想知道最坏的情况。
胡主任思考了很久,又望望我,我和你说了,你能挺得住吗?
能!
一个星期。好与不好,一个星期就能见结果。你想不想给他转院,转到北京或者上海?
我很想听听你的意见。
我的意见,也仅仅是供你参考。转院恐怕来不及了。等你联系好医院,时间恐怕不允许了。咱们省立医院,也算不错的了。我只能这样说。
我静静地坐着,我的眼睛湿湿的。
我亲爱的弟弟,我该怎么办?决定你命运的时间只有七天,如果你知道了这些,会是什么样子?
七天,七天!
三
芳姐和外甥彬彬来了。
我和芳姐走在医院的林荫小路上,那里的人很多,有锻炼走路的人们,也有两三个搀扶一个的,一看就知道是正在康复的中风患者。这里环境虽然说很美,明显的感觉到人们的心情远不像在公园里那般快乐。
老小的身体看来有问题,他还感觉不到。芳姐说。
谁知道是什么结果呢?我的眼泪出来了。
芳姐在这一刻,突然也泪流满面。
在这个遥远的异乡,在这个特殊的地方,我感到无尽的孤独和伤心。老实说,我从来没有离开家这样久过。不知道因为什么,我爱人陈老师,得了两次癌症,我们也没有这么怕过,连同我的父母离我们而去,也没这样伤心过。春江,太可怜了,他才三十六岁;也太孤独了,一生里有三个女人,而今又有哪个坐在床边,哪怕一分钟,端一碗水,倒一杯茶?特别是欢欢,怎么都没见春江和她联系过?我伤心的眼泪,成串的往下掉。
哥,我和你说个事,无论是什么结果,你都要挺住,如果我们失去了一个弟弟,再伤害了大哥,我们该怎么生活?你要好好休息,咱们尽人力听天命吧。哥,你也别太在意钱了,没有钱,我卖车,把刚买的房子退了,这样不就行了?哥,从我们上学到我们工作,都是你在呵护着我们。现在,咱们都在窑长一中工作,天天能见到你,你知道我多么高兴吗?这是前世的情分。每天上班了,我想我又能见我哥了,我真感到幸福。每当你拐过我的楼层去办公室的时候,听脚步声,就知道你来了。我们兄妹,都在想着你。这些年,老小春江没少让你操心,花了你那么多钱,你都没有在意过。你对起他了。哥,你别太伤心了。
我们都对起他了,他也没少花你的钱啊!我说,听天由命吧。
我们舍弃一切,也要救他。
明天我就开始和春江的朋友要钱!
这些钱,我都知道!
家里人都知道春江住院了。
二弟春河也从嘉峪关打来电话,说要回来。我说不用回来了,路太远,不要来回折腾。
我知道春河没有钱,他说寄点儿钱,听起来一点儿底气都没有。生意不行了,春河也不是原来的春河了。
一个舅两个姑,就这么多至亲,都打电话来问。
陈华也打电话问。上次春江用钱,我曾向他借过几十万,还钱时,一分钱的利都没要,他还请我吃饭。说咱哥儿俩一辈子了,钱能值多少钱。
溜溜也打电话,要来。溜溜是我亲表姐的儿子,喊我表舅舅,和春江关系好,两个人又打亲家认干亲,以兄弟相称,有时还想喊我老大。他手下有二百多兄弟,平时吹得七大八大,今天砍这个明天砍那个,世上死了那么多的人,也没有见哪个是他砍的。我告诉他李燕的号码,马辉的号码,如心的号码。叮嘱他不要来真格的,能要到钱为好。别钱没有要到手,又惹出事来,到时法律可不是玩儿的。别人欠钱,法律不好说,你砍了人家法律就找上门了。
好吧老大,你这样心软,八年也要不到钱。溜溜还说,这钱要是欠他的早就要回来了。
好吧,就当是欠你的吧。我说,还要不要给你提成?
溜溜说,到时候看着拿点儿喝茶钱就算了。
乖乖,这个世道,想不明白了……
血液化验结果出来了,排除艾滋病毒感染。血象高,高烧不退。吃退烧药可以控制,但只能是短暂的。物理方法退烧,似乎一点儿作用没有。
家中堂弟打电话,说,我大爹年前年后烧了很久,医生也是混蛋,让转院,八十六了,朝哪儿转?一气之下拉回家里,慢慢吊水,吃了县城李医生几剂草药,最后好了。你说怪不怪?
二妹也打电话说,她们庄有人在外地打工,得病了,老是发烧,断断续续,发烧几个月,也好了。
我增长了信心。和胡主任说了这些情况,胡主任也感到奇怪,为什么单单我们那个地方出现这种疾病?让我打听清楚,搜集一下这方面的信息和资料,看看是不是与当地的水土有关,也可以作为一个科研课题,做更进一步的深入调查研究。并且在和另一位资深的汪主任讨论之后,再次抽血送省医学科学研究院去化验。查清感染的病毒类型。
同病房里的人说,汪主任是这所医院很高明的医生,医术精湛,为人谦和,病人见了她,病就能好三分。
后来给县城李医生打电话,说了弟弟的情况,李医生说,大致三服中药就能退烧。
芳姐说,我回去找李医生,问清大爹吃啥草药,明天买了送来。
四
我们的端午节是在医院度过的。
早晨,我问,端午节了,你和彬彬想吃啥?
我弟弟说,白鸡蛋来一个吧,再买两个粽子,有病咱们也得过节呀。
我去买了,买回来也仅仅吃了一个鸡蛋、一个粽子。
科研所的化验结果出来了,医生怀疑的两种病毒感染不存在。
胡主任说,他在家有没有被什么虫子咬过?黄毒赌抽,这些方面,你敢肯定没有事?他经常去广州,蛇鼠之类的野生动物吃过没有?胡主任又把春江的身体全看了一遍,细腻光洁的身上,没有发现蚊叮虫咬的疤痕。
她自言自语道,这就奇怪了!
按医生的猜想,他一定是吃过喝过一些不该吃不该喝的东西。谁知道呢?现实的社会,吃的喝的呼吸的穿的,包括所有的日用品,哪一样是安全的?天天弄得人心惶惶,又防不胜防!
胡主任的探究和推测是有道理的!
人类发展的历史,不知道是怎样前行的状态。曲折迂回中有时是不是在倒退?生吃生猛海鲜,生吃活体动物,听起来多么残忍,偏偏就有人敢为!这让人不由得想起茹毛饮血的洪荒岁月。我自然就想起了春江曾经的生活——花天酒地、纸醉金迷,甚至是日月颠倒,天地逆转。是人为的也好,是自然造成的也罢,非典也好,禽流感也好,得病总还有个名称。这回想给你查出病因都难!这是个很难找到答案的感染!
柳老师,根据目前的情况,我们打算启用一种禁用药品,但是这种药品是刚研发的,尚在试用阶段,代价是很高的,需要申请才能用。你愿意用吗?经济上能承受得了吗?
能承受。用吧,只要能救我弟弟的命,其他不用考虑!
还有,我们想给你弟弟做个骨穿刺,做进一步的诊断。
只要是对治病有帮助的,都可以做。
那需要吊白蛋白,输血。
没有问题。
那你多准备点儿钱,思想上也要有所准备,有时候钱花了,不一定有用啊。
带来的钱,花得很快。每天没有五六千过不去。各项化验费、材料费、各科室会诊费,都需要钱。
我给春江最好的朋友如心打电话,他欠春江三万块钱,并说了春江的情况,我告诉他,现在多一分钱,春江就多一分活命的希望。
如心说,大哥,咱们无论如何都要给他看病,花干弄净,也要看病。钱是身外之物,现在不花钱,将来有钱也花不上。你也别太着急了,慢慢想办法。
我本来是找他要钱的,听这话,他是在让我想办法。
是的,春江和你是最要好的朋友,一天不见,急得乱转。你也准备一部分钱,救命要紧,其他的以后再说。
给彪子打电话了。彪子说,大叔,我两三天就去,我办了一张超值信用卡,需要多少,都從我这里刷卡。这信誉卡,也就这几天下来。到时我去。
我说,你先想办法弄点儿钱吧,那个慢慢等。现在急需用钱。
我给李燕打电话。春江说不用打,她不接电话,手机打得发热烫手,她不会接电话的。我见她几次了,光说给钱,就是见不到钱的影子。
那我也要试试。我用三个手机,不停歇地打电话。后来可能是手机烫手了,她接电话了。
我说,我是春江大哥,我想和你商量个事,春江病了,现在在省立医院呼吸科,你也知道的,他没有钱,现在看病又需要钱,你帮帮他吧,他还年轻,咱不能看着他等死啊,大姐。
我也不知道对方多大年龄,喊大姐不会有错的。因为她说,春江在她眼里还是个孩子,春江也没有钱,我很同情他,可怜他。我觉得喊她大姐没有错。
她说,我本来和春江不太熟,是通过朋友黄华贵认识的。黄华贵和欢欢爸是朋友,有一次在一块儿吃饭,春江说起去山西倒钢渣的事,我有个朋友在北京是高官,和山西省委的一个领导有关系,山西省委的领导和钢厂的领导是亲属,可能是表舅吧,朋友托朋友建立的链条。这个钱我经手的不假,原来说定的,办成事了,这钱就算办事了,辦不好,一分钱都不要,原数退回。咱们没有办好这事,按说一定把钱要回来,可一直没有找到这个朋友。我也五十多了,生儿养女往上长,我能去骗一个孩子?我能忍心骗一个孩子?春江够可怜的了,你看他瘦弱的,脸色泛黄、无精打采的样子,看着就让人可怜。不过,我没在家,我在三亚,这边还有点儿生意没有处理好,等几天,我把钱打给你吧。
大姐,我给你说实话吧,他实在等不下去了,这见天就得六七千块钱,白蛋白,球蛋白,还要输血,这能等吗?你行行好吧,救救春江,算是我们张口向你借点儿钱行不行?这孩子太可怜了啊!
好吧,三天,三天我把三万块钱还给他。你别让他那个亲戚打电话了,我只和你联系。
她说的是溜溜。溜溜专管打架斗殴的事。
我说,好吧。我想,只要能把钱要回来,咋说都行。
李燕要了我的银行账号,说三天打钱过来。我觉得李燕之所以这样爽快,可能是溜溜起了作用,也许是她良心发现。
还有一个马辉,欠了春江二十万。
我打了很久电话,也没有人接。后来我发了短信给他。我说,马辉,春江有病了,赶快弄钱,眼看你三叔就不行了。这几年和你要钱,就像要狗肉钱一样。我也不想再说了。
后来又打电话,他才接,说,大叔真的没有钱,有钱不给你,我就不是人。我想办法,我去找老板要钱。然后给你回话。大叔,你看行不行?
好啦,别喊大叔啦,咱们一辈行不行,你把钱打过来,我喊你大叔中不中?
我把所有欠钱的,都联系一遍。
五
看不出毛病,找不到病因,这让人焦躁不安。别说没有钱,就是有钱,总该知道怎么花、往哪儿花吧。
老二的家属,还有大妹二妹,昨天包车去三十里外坐坛的人家瞧“意思”,坛主灵魂出窍,把我家住宅坟地都神游了一遍,说了一句,你们是来问病情的吧?病的是个年轻人,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生病很久了。回去吧,这人没有邪门歪道,是真的有病。真有病,就得上医院,他的病不属于我管。说得点点相对。
家里的亲属都来了。大姑、信主的二姑和堂弟也来了。他们信主,平时烧香烧纸的事不干。我叔去世时,他们不哭、不烧纸。就那样欢天喜地的,埋了!我还真有点儿不习惯。没有办法,人各有志。
我爹娘看不惯。养儿防老送终,逢年过节,烧张纸钱,延续香火,不然,要儿干啥?但都分开家离开户了,谁又能干涉谁?
春江两个儿子也来了,一个十四岁,一个十六了。眼看大人了,大的前几天参加了高考。孩子大了,上学、找工作,将来盖房、下彩礼、结婚,都需要钱。按现在的行情,没有二百万拿不掉。别说儿子结婚了,就连春江自己结婚,哪能是一句话两句话能办成的事?
人们都说春江的压力太大,两个孩子大了,自己又是单身,连个窝都没有,还欠那么多账。能不愁吗?有钱时,不知道怎么花,往哪儿花;没钱了,不知道怎么活,为啥活。一心要干大事,又没有本钱,还放不下架子,要是能屈从现实,和慧子复婚,也算有套住房,慢慢挣钱,再为儿子买套房子,也不算难事。天天怀念当老板的日子,又惦念着没有着落的欢欢,天天过着煎熬的日子……
其实,这二年欢欢并没有闲着。她除了春江,谈的还有一个。后来,人家也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我的消息,直接找到我,问,春江和欢欢到底是什么关系?
那天刚好我在春江住的房子里。她说,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确认一下。
想听实话吗?这一桌子打麻将的,可以告诉你欢欢和春江的关系。这床,是他们一起买的,看吧,这满柜的衣服,都是欢欢的。我拉开抽屉,拿出一个就诊病历。看看吧,这是流产时候开的药。现在春江没有钱了,这婚事就一拖再拖到今天了。成啊,这事,我和春江说说,让他退出。
对方的家里也难为情,说,这些我儿子也不在乎,他为了欢欢都快神经病了,前天欢欢回来过一次,你弟弟知道不知道?我说,不知道,他在庐州做生意,情况不清楚。
那我告诉你,她在我家住了两天,送欢欢到新川坐飞机回来时,我儿子就又犯病了,像是自残,脚也划破、手腕也割开了。我们也劝儿子,欢欢这样的人,你还喜欢她啥?咱家要钱有钱,要房有房,生意又好,啥样的女人娶不着?日鬼了!
真是日鬼了。唉,这女人,这男人,这叫啥人!
这话,是去年冬天的事,那天,溜溜也在。溜溜说,这事好办,欢欢花春江的钱,少说也有两百万,你家要是想让春江退出,拿出二十万就算了,否则想也别想。
我不置可否,一直没有来得及和春江说。后来过年了,我怕影响了他的心情,打算等以后再说。不过我问过他,你感觉和欢欢有希望吗?他只是笑,不成当个朋友处呗。我这弟弟,怎么这样,什么事都能看得开?是真的看得开还是无奈?
我知道,生活的重压让他抬不起头,喘不过气来。
他的心是苦的,他的笑是悲凉无奈的。他不是没有思想!
溜溜后来哭着说,老大,你太不了解春江了。他也不想喝醉,可他能不喝醉吗?他天天哭。只是你没有见到。他不让你知道,他说你为他付出的太多太多。他从拥有千万资产的大老板变成穷光蛋,能不悲伤后悔吗?有天,就俺俩喝酒,他说,慧子,我这辈子能有法要吗?她爱赌成性,我能供上她赌吗?小琴,她对我儿子好,她是丑,但她心好,可是我娘不让愿意。这欢欢,不说了,不说了……他就开始哭。
你有钱的时候,你那个准老丈人老丈母娘,把你当宝贝儿子一样,生怕你跑了。
他一家都活在你钱财的梦想里。
钱是什么?钱是爷,钱是生活,钱就是一桌桌海鲜,是一夜夜的温情。
你说,钱是王八蛋。
有钱了,你可以这么说。
现在,没钱了,钱就是命!没钱了,谁来救你?
亲情,友情,爱情,在金钱的天平上,孰轻孰重?
唉,这些陈芝麻烂豆子,说了能有用?
今天吊两支白蛋白。
医生说,他免疫力差,再吊两天。再输点儿血。咱们给他做穿刺,看看吧。
春江也是急了,说这是啥医院?连什么病都看不出来,回去!不看了!
我知道他说的是气话,人在病中,难免焦躁。
胡主任、汪主任都来了。后来汪主任说,实在不行,只能找他了,但他年龄太大了,不一定请得动了。
汪主任最后说,请一次试试看吧。
六
胡汪二位主任带着十几个人来了。
查房一般都在早晨八点,下午了,这么多人来干什么?其中有位年龄特别大的白发老人,个子不高,消瘦精炼,无须,眉毛都白了。
汪主任说,春江,感觉怎么样,又发烧了吗?
没发烧,谁知道今天怎么了还没发烧,往日这时已经开始发烧了。
噢,这是怎么回事?
可能是昨天吃退烧药的作用吧?或者是吊水吊的吧?
不是换了新药了吗?
但愿不再发烧。汪主任说,今天我们请来了咱们院的老院长,全国著名的呼吸科专家,今年九十四岁了,一般是不再会诊了。
老医生很随和,很热情,一看就是高人。问了一些惯常的东西,然后说,你能动吗?
能动。
那好,你把衣服解开,我看看你的身体。
老医生把春江的身体全看了。包括毛孔颜色的变化,他都问清来历,有多久了,因为什么留下的。又问你们老家有稻田吗?你曾经在树下乘过凉吗?在玉米地里干过活吗?有没有被什么虫子咬过?喝啤酒是扎啤还是瓶装的?经常吃大排档吗?最近打扫过房间吗?睡的凉席是竹子的还是藤子的?刷洗过吗?
我们都谨慎地回答。有不清楚的地方,总是想了又想。
老医生又把他全身摸了一遍。特别是淋巴腺体、腹股沟、大腿的内侧,连同你想像不到的地方。
我们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老院长的医疗技术上,希望这是暗夜里的一丝灯亮,更盼望着它是一束救命的稻草!
整个病房没有一点儿声响。所有的人都看着老院长细微的检查,听着老院长的每一句询问。
好了。你安心养病吧。心情要好,这是治病的关键所在。
送走了老院长,我急急赶往省科研所。这是我第三次去科研所了。
谢天谢地,总算在下班之前赶到了。从研究院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弟弟又发烧了……
春江一发烧,我就想哭,走出病房,找一个无人的地方,暗自流泪。
我弄不清,春江的烧什么时候能完全退去?像这样日复一日的,烧了退,退了又烧,春江还能坚持多久?
草药不停地喝,喝得他都烦躁了。喝,喝,这有用吗?
好,好,别急,再喝一次。
几个朋友又打电话来,问春江的情况。说实话,我实在不想接电话了,手机调静音吧,害怕有什么紧要的电话耽误了,不调静音,一会儿一个电话,不停地响,让人更加烦躁。
来这儿四五天了,病情不见好转,没有好转,那就意味着一天天在恶化。
我一有空就去医务室。
胡主任,从目前的情况看,我弟弟好转的可能性大还是继续恶化的可能性大?
柳老师,你比较这五张胸片就可以知道了,这第一张,是他从你们县城来时候拍的,阴影部分还相对少一些,最近的四张片子一天比一天严重,从目前诊断来看,病情不但没有减轻,这种病毒甚至还影响到血液的状况,不然,血小板怎么會减少呢?今天输进去的血,明天怎么就没有了呢?说句实话,你弟弟可能是越来越厉害了。
胡主任……我欲言又止。
你有什么话直说吧。胡主任望了我一眼。
你们这里的救护车,好联系吗?
你的意思是想转回家去吗?
你看在这里的希望能有多大?我是担心,万一有那么一天,他真的不行了,医院让回去吗?到时候还能回去吗?
真是那样的话,一般是不让走的。
我就是担心这个问题,我这可怜的弟弟,我不想把他撂在这里。
我的眼泪又出来了。
七
那晚,天气放晴。宽大的阳台上,早饭的剩菜还没有收拾。前天芳姐从家里带来的鸡蛋鸭蛋,还没有吃完。
春江说,扔了吧,这些东西,也许不能吃,我的病,也不知道是怎么得的?
这些年,看似风光,其实也有很多的无聊、无奈,总认为生意能好下去,谁知道会是这个样子?我很羡慕你和三姐,在省重点中学当老师,风刮不着,日晒不着,过平平安安的日子,多好!我过的那是什么日子?从厂里把钢渣连偷带拿弄出来,层层关口都要过,一方照顾不周,生意就没法进行。
这话不假,一不小心就出差错。有一次,不知道得罪了哪个爷了,轮到我家出钢渣,被人举报了,钢渣车才出厂门,环保队、防暴队,全上来了,开箱验货,车上装的钢厂的锅底、不锈钢原料。其实,这就是真金白银。立马卸车,要抓大老板春河。春河当时幸亏不在。省市统一行动,专门治你,你还能躲得了?春江为保全二哥,更为保全生意,把全部的事揽到自己头上。这就给春河腾出了在外活动的时间。后来,罚款百万,春江拘留十五天,硬生生地把这事摆平了。不过,开铲车的临时工小胡,被开除了,春江春河过意不去,私下里送给他四十万,也算朋友一场,小胡感激不尽。从此,厂方严加管理,出入车辆受检,生意大不如前了。——这事我知道。
春江说,天天行走在罪恶和善良的边缘,能不提心吊胆?今天你是百万富翁,明天,你就可能是个穷光蛋;今天你还行走在太阳底下,明天就可能在监牢里喝稀饭。今天,你还朋友遍天下,明天,你就是孤家寡人一个。表面上亲如兄弟,背地里,恨不能吃了你;上面,两手相握,下面,用脚踹你。大红不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吗?天天在二哥手下干,亲得像自己的儿子,二哥谈生意的时候,经常带着他,生意场上,他混了个脸熟,人也认识多啦,那年春节,过年回来的时候,二哥还安排人把他一家人的飞机票买好。并且还给你打了电话,订年后回来的火车票,这些你是知道的。可好,二哥过年在老家多待了几天,回去后,生意没了!让大红抄了后路。什么是真理?钱是真理,什么是朋友?利益是朋友!你不实在不好,别人只能和你共事一次;你太实在了也不好,别人拿你当傻子。你不实在了,玩不住人;你太实在了,人家玩你!
他说的不无道理,圈子不同,生活对象不一样。思虑越重,羁绊越多,自由就越少。有时你不想争,别人却拉着你,把你捆在一个利益体系上,迫使你去争,你有意无意之中,成了别人手中的工具,真应了那句话,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其实,很多的人和事,何尝不是如此?贪官能是一下子就变贪的吗?多种因素决定了他不得不贪,腐败能是一下子就腐败的吗?积渊成污,陷进去了,就难以自拔!有形无形的链条何尝不如这无名病毒,时刻侵蚀你的肌體?哪一样不是毒蛇猛兽,时刻吞噬着你的灵魂?
你后悔吗?
春江无奈地笑笑。
这些天,每天都要拍片观察肺部感染的情况。草药一天喝两三次,依然还是发烧,有时候到了十一点,该发烧的时候没有发烧,我们的心里都很高兴,很庆幸。天哪,你可别再发烧了吧。春江啊,你吃点儿东西吧。当我们还没有把兴奋的喜悦写在脸上的时候,他就又开始发烧了……
于是,我们又是冰块又是退烧贴,又是毛巾,又是酒精擦洗,还没等冰块融化,酒精刚刚擦过一遍的时候,高烧就超过了三十九度……
于是,我们慌忙大喊医生、喊护士,胡主任还有其他的几位医生,也总是感到很为难,立马又吊水退烧。
这一烧,还得吃退烧药。吃退烧药损害肝肾功能,还得保肝护肝。一保肝护肝,还得用其他的药。现在的医疗技术,在疾病救治方面,时常显得捉襟见肘、顾此失彼。
我们每天都在惊慌失措中,直等到退了烧,我们才安稳下来。提心吊胆的等着下个高烧周期的来临。问题在于像这样的日子,不知道哪天是个尽头,不知道哪天他能不发烧了,好慢慢地调治。
八
我趁春江睡熟的时候,用手机偷拍了他的照片,这突然让我感到更加悲哀。我脑海中闪现了很多电影上的镜头,春江就像电影中的病人一样,静静地躺在床上,脸上戴着面具型的氧气罩,还有覆盖在脸上的白色的纱布绷带,面色微黄、瘦削不堪,本来就白净的脸孔,变得更加苍白了。
电影是假的,但眼前的弟弟是真的。
我用手机拍下这个悲苦的镜头,我的弟弟正处在昏睡之中,他并不知道死神在一天天向他逼近。属于他的日子,还有多久?真的如医生说的那样吗?真的只有一个星期就能见分晓吗?
人,其实是很奇怪的,我们的终极目标就是死亡,明知道前路的尽头有个死神在等着我们,这是谁也无法逃避的事实,但漫无目的,没有准确死亡日期的等待,对我们每个人来说,其实并不怎么觉得痛苦,甚至觉得那个虚无的日期还很遥远呢,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到来呢!暂时还不是失望悲伤痛苦的时候,虽然说是铁定的事实,人们并没有惶惶的焦躁感。但是,有这么一个人,如果他知道自己确诊为肝癌晚期或肺癌晚期,同样的是走向死亡这和自然到来的死亡是有很大的区别的,灰心等待死亡的每一分钟,都写满了无尽的忧伤和苦痛,剩余的生命再无幸福快乐可言。也许明日,也许后日,总之,那一天很快就要到来啦,死亡的恐惧时刻占据人的心灵。无论是患者还是家属,每天都在经受着心灵的磨难和痛苦的煎熬。总是担心离别的日子来临。
我正生活在这种苦痛和悲伤之中,而最大的伤痛还在于,我要把这种无情的事实隐瞒得结结实实的,并且每天脸上还要挂着悲苦的笑容,去过每一天,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我把春江躺在病床上的照片发给了几个欠钱的朋友,我真切地告诉他们,这就是曾经把你当作朋友的人,现在他还是你的朋友吗?发发善心吧,救救他,救救这个还很年轻的生命吧!
没人理我。
我给如心打电话了,他说,明天和家属商议商议,看她是不是有钱,然后把钱打过去。并说,钱实在太难弄了,春江和我是什么关系?谁会这么没良心见死不救呢!
我又问起了彪子,他说信用卡没有办成,因为银行系统有我借贷的不良记录,不给办。又说像我这样缺少信用的人,想拿高利贷都拿不到,没人信!
我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李燕身上。最后给李燕打了电话,刚好今天是她约定的日期,这个善良的充满母爱的女人、这个热心助人为乐的好人,把欠我们的钱还上吧。这几天夜晚没事的时候,我都会把和她的通话录音放上几遍,然后满怀希望地睡去。
但今天,无论怎么打都没人接,兴许是上街买菜去了吧,兴许是办事去了吧,兴许是去银行转款了吧……
再打,关机!
走在空旷的大街上,片片灯光从密集的树丛投射下来,留下斑驳的阴影。在这座人来人往的城市,我感到特别的孤独。
一直在为钱愁,我的弟弟正等着用钱,可谁会还你钱?
如心,不知道和他家属如何商量的,还了两千块钱。
马辉没有音信。
彪子看来比我还苦。
李燕关机!
我只有自己想办法了!找谁借钱?谁能借钱给你?
我忽然觉得,这个世界离我这么近,又那么远!这么熟悉,又这么陌生。
又想到孤独地躺在病床上的弟弟,悲从中来,夜晚的街上,无比闷热,一行清泪,竟是如此冰凉!
为了预防医药费短缺,十一点了,我给朋友陈华打电话。
他说都这个时间了,打电话有事吗?
有事,春江病了,需要钱,现在都花好几万了,别人欠的钱一分都要不回来,你有现钱没有?打点儿钱过来吧。
好,要多少?
有就打个两三万吧,不过最近还不上你。
没事,三万够不够?
差不多了,不够我再想办法。
没事,看病要紧。
十分钟,钱转卡上了。我心里热热的。
唉,春江啊,你交的都是啥朋友?不知道你外边还欠谁的账,你欠别人的,你总是想法还,别人欠你的,你又不好意思去追要。
现在好了,你躺在病床上,找谁要去?
李燕说得好,人要凭良心,她还说,她五十多了,要为儿孙后代积德,我要是不凭良心,儿孙后代,男盗女娼。这话多狠,骂自己就像骂别人一样!
回到住的房间,开始熬药,打开电视,一分钟都没有看,重又关上,这个小屋连空调都没有,桌上的台扇一开,嗡嗡作响,想睡也睡不了。
这时,二姑打电话来,说明天我去县城福音堂看看,把春江托付给主吧?求主保佑他平安。
能有用吗?
咋没有用哩?有用!不过从此他得信主,他就是主的孩子,主一定会保佑他平安的!
我爹娘一辈子不信主,也不许我们信主。
我觉得我纯粹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叛徒!无端地去信主,能对起爹娘吗?先顾活人吧。生死攸关暂且从权。但内心猛然有撕裂的苦痛,就像静夜的天空,突然间有一道闪电划过,裂痕延伸到天的那一边……
我答应了二姑。
她说今天在俺桃源老家里,明天就去县城福音堂。
我用筷子慢慢地搅着药锅子。不明白这个世道到底是怎么了。主若是真能让我弟弟活命,我权且信他一回,但有个条件,打从我弟弟好了开始!
正想着,二姑又打电话过来了,说,马丽附体了,我娘回来了,托马丽口,大吵大闹,说为啥让我的孩子信主?我坚决不同意,我两天之后就把春江带走。说,月梅,你该走你走,别在我家里。
月梅是我二姑的乳名。
奇怪了,我二姑七十岁了,小名叫月梅,同村的人都很少知道,马丽是我堂弟刚娶的新媳妇,怎会知道?这不是我娘又是谁?
我说,娘啊,你想咋着哩?你还嫌儿子不够苦吗?折磨死儿子你才心甘?你能不能让你的孩子都幸福?让你的孩子好好的不行吗?你带走春江,他还有两个孩子怎么办?我这一身病,都十几年了,不知道今死明活的,春江还给我撇下四十萬的账要还,我不还人家的钱,我咋死?要不然,你还春江命来,把我带走算了,我还落得清净!
我说二姑,不要信我娘的,你告诉她,就说我说的,这事不用她问。再不然,我可生气了。我娘最疼春江,我娘活着的时候,最听我的。说我有主见,是家中的顶梁柱!我说,啥也不是,是受苦受累的苦命鬼。
芳姐打电话来,问春江今天的情况。我说,还是发烧,比昨天虚弱多了。芳姐问,钱还有多少,我再想法弄点儿钱打过去吧?
不用了,我还有钱。
九
春江不烧了。
我和彬彬,还有同病室的人都很高兴。后来医生来查房的时候,我说,今天可以,我弟弟没有发烧。
汪主任说,这是好事,咱们继续用药。
汪主任还说,省研究院那边的化验结果,后天才可以出来,到时我们结合化验结果,再对用药作适当调整,今天再输血,吊白蛋白和球蛋白,争取明天中午做骨穿刺。
我们又都充满了信心,生命的曙光照亮了我晦暗的心灵。
二姑去福音堂了。
昨晚上,我鼻涕一把泪一把地祷告,哀求我娘,吓唬我娘,我娘也同意不带春江走了。
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们为什么不好好活命呢?
我把春江不发烧的消息告诉了芳姐,告诉了家属陈老师,告诉我的亲人们,有朋友问起的时候,我也告诉他们。
我想把这个消息传播给整个世界,甚至想打电话告诉李燕们。好啦,你们欠的钱,不要了,春江好了,谁还好意思撕破脸去和你要钱?有钱了啥时候还都一样,这不是有病逼着急了吗?请各位原谅。
我抒发着美好的愿望,等待着好日子的来临!
忽然又想起老院长的话来——
事物之间总是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遵循一定的变化规律和因果关系,并且都在不知不觉中相互制约,相互促进,相互矛盾,相互协调,均衡而稳定的发展。脱离或者打破这个规律,事物就会走向另一个必然。万事万物的发展都在演绎和诠释这个真理。
有些病毒,固然厉害,但再厉害的病毒,也会有抵御的办法,只是我们暂时还没有找到它罢了!根据物种相生相克的原理,一种病毒的产生,必须具备一定的条件,条件与结果,说白了,就是因果的关系,因是多种多样的,有内因、外因,外因通过内因起作用。你自身免疫能力强了,抗病毒能力就强,抵御外来侵袭的能力就强。免疫力差了,问题就出来啦,自身就颓败了,没有反击病毒的能力啦,正气没有了,邪气自然就占了上风。人人都明白,我们的身体是由细胞构成的,多种细胞共存的身体里,有能促使身体健康发展的良性细胞,当然也有牵制其分裂发展的恶性细胞。一句话,人体不同的细胞活跃性能,有时是不一样的。坏的、恶性的细胞占据上风时,两军对垒,恶性细胞快速裂变,就出现了一个可怕的结果,就会发生质变,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癌变。这道理再浅显不过了。
春江的病,何尝不是如此?这首先是由他自身因素决定的,他自身的免疫力太差了,失去了均衡协调的能力,抗病毒的能力就差啦。
十
我和胡主任的最后一次谈话,是在骨穿刺结果出来的时候。那时刚好十一点。
结果出来了。春江不烧了。
我给窑长人民医院的谢主任打电话,让她立即安排病房,确保春江在四个小时后住进去。
然后给家属陈老师还有芳姐打过电话,告诉她们,做好春江回去住院治疗的准备!
联系好救护车护送。办理好出院手续,我想着如何和春江说这事。
我说,医生建议我们转回去治疗,由这所医院拿治疗方案,随时和这所医院保持联系。医生这样做的原因,是要我们做好长期治疗的准备,这关涉到医疗费用的报销问题,不然每天五六千的费用,也不是小数目。我已经联系好了,用和你长相相似的表弟李生的身份证入院。他有医保。
我当着春江的面给表弟李生打了电话,说明了情况。
表弟同意了。
救护车来了。
我推着虚弱的春江上了车,紧贴着他坐了,时刻关注氧气。
还是回去好,这个鬼地方就不该来。春江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的有点儿听不清楚。哥,又给你戳了个大窟窿。说完,笑了,笑得很吃力、很勉强、也很无奈。
没事,谁叫咱们是兄弟呢!
他仰躺着,两眼慵懒地闭着,似乎又没有闭严,本来亮黑的眼珠,总给人昏暗混浊的感觉,似闭非闭的样子,不像在看东西。这忽然让我联想到死鱼的眼球,内心生出无尽的悲凉。
我时时地握着他的手腕,感受着他的温热,感觉着他细微的脉搏。
车子行驶在高速公路上,旷野的麦田闪出一望无际的金黄,远近黛绿的村庄在天宇下静谧地立着。一路上,我们都静静的,没有说一句话。
从昨天到现在,春江都没有发烧。彬彬说,大舅,三舅这回真的好了,这回真的用对了药了!
嗯!是的,这种药需要特批,窑长县医院没有,咱们带够三天的量,用完了有专车送,方便。
我们到窑长医院的时候,一切手续都提前办好了。芳姐、溜溜、陈老师已经等在那里了。
春江入院的名字叫李生。
谢主任早在医务室等我了。
骨穿刺啥情况?你说说看。
确诊了,嗜血综合症!医生说,从建院以来,这种病没有一例治愈的。这不是钱的问题,是不给你治疗的时间,今天输三袋血,明天就被病毒杀死了!最难的是,根本不知道感染了什么病毒!不知道是什么病毒在嗜血!
感染什么病毒现在对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了。你也别太难过了。我知道你用李生的名字,也不是为了省医药费,完全是给春江一个安慰。咱们还继续用药观察等待吧!谢主任说。其他的事都安排好了吗?
安排了。
芳姐说,哥,情况如何?
没事的。慢慢治疗吧。
这嗜血的病毒到底是什么?
无名病毒。
我对家属陈老师说,走,咱们到南头家里去拿床被子过来。陈老师说,这天热得要命,拿什么被子?
我静静地望着她,说,走,听我的,拿被子去。
车很久没有开了,我打了几次都没有打着火!后来总算发动了,在我倒车的时候,车轴发出呜咽的哭泣声,很久很久……
我知道这是个不祥之兆,是弟弟的魂魄随我而来了吗?不然何至于如此悲凉?
到底拿被子啥用,这大热天的?
春江,不在今夜必在明天,到时连个被子都没有,咋办?
不是不发烧,好转了吗?
啥不发烧好转了?他不是不发烧了,是想发烧都烧不起来了……
我的泪水流了出来。压抑这许多天的情感的潮水,一下子都迸发出来了,我伏在方向盘上痛哭失声……
我的弟弟,我儿子一般疼爱的弟弟,完了,完了!
他才三十六岁……
我给老家的堂弟打电话,让他们把那三间颓毁坍塌的老屋拾掇一下,那是我父母留给我们唯一的念想,早就打算扒掉了。也多亏没有扒掉,否则,弟弟回家了,连个搭灵棚的地方都没有!
还要钱吗?欠的账还催要吗?还有用吗?
我给所有欠钱不还的春江的朋友发了短信。我告诉他们,你的朋友春江,已经离你们而去了,去得很悲凉很凄苦,他是因为没钱医治而死的,在临去世的时候,谁都不牵挂,唯独念叨你的名字。我们已经把他运回桃源老家了。急等着钱,给他买口棺材,不知道你能不能筹点儿钱?
活着都没有人理你,死了还用得着理你!
芳姐给春江的两个儿子打电话,告诉他们,你们的爸爸已经去世了,过来吧,咱们送你爸回老家去……咱们送你爸爸回家啊……
芳姐哭了。
家属陈老师哭了。
溜溜哭了。
我笑了,指着春江的身体,笑了……
我说,死吧,死吧!你是个骗子,你个骗子,你个骗子……
然后,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那时刚好是夜里十一点。
芳姐问春江的两个儿子,你们来时,你妈知道吗?
她睡熟了,不知道。
我知道孩子大了,懂事了,这样说是有道理的。说不定青眼回来了。
我说芳姐别问了。
那夜,我一直在老屋坐到天亮。陪着弟弟。
我亲爱的弟弟,我像疼爱儿子一样疼爱的弟弟,你一路走好。
杜绍营: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奔流文学院作家研修班学员,《大地文学》签约作家。中短篇小说、散文在《大地文学》《安徽文学》《奔流》《納税人报》《城市周报》《西部散文》等刊物发表。中篇小说《洪河两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