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笑声
摘要:本文以列斐伏尔“空间生产”与“日常生活”理论为认识框架,对当前社区问题进行批判性分析。以微观视角深入社区日常生活,将社区空间分解成围墙、出入口、道路、绿化、环境艺术和设施等多个基本问题进行探讨。对社区环境的批判性分析拓展环境设计的理论认识,将研究从关注物质空间转向身体与行为和空间的关系。强调社区环境设计的空间整体观,建立以社会参与艺术与环境设计结合的工作方法。
关键词:空间生产 日常生活批判 差异 节奏 社区环境设计
中图分类号:G64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0069 (2020) 07-0081-04
引言
社区环境以日常生活的微观、零碎和循环为基本特征。又涉及资本、权利、管理、文化、建造等多纬度问题。社区问题是环境观念、环境艺术、环境设计共同面对的空间实践对象,是当前环境设计研究的重要内容之一。
当前社区发展依然伴随着权利与资本的驱动展开,底层百姓并未真正开口说话,还是列斐伏尔空间理论中的“抽象空间”支配的范畴。因而各种花哨的治理术总是在现实中被百姓的生活对抗、扭曲或消解。
一、空间生产:关于社区环境营造的批判性理论
法国学者列斐伏尔的《空间生产》一书是其空间批判理论的重要著作。其核心为“空间实践一空间的表征一再现的空间”三元辩证空间理论[1]。其中,“空间的表征”被理解为资本和权利影响下有计划的、构想的抽象空间,这里涵盖了设计师们主要的工作行为和方式。“很清楚,空间的编码不仅是阅读方式和解释方式的,它还是一种空间的居住方式、生产方式。……空间生产是范畴化的空间规划,是行政官员、物理学者、城市规划学者等所想象出来的空间表征。作为生产关系和生产秩序的制造者,空间生产呈现为一个由景观、符号、色彩等要素组成的乌托邦精神世界。”[2]“再现的空间”则被理解为实践的、体验的、日常的、隐秘的,与“空间的表征”具有对抗性的空间。而这种对抗,列斐伏尔以“异化”理论进行分析。《空间生产》对后现代空间问题研究的影响深远。如大卫·哈维的“时空压缩”;皮埃尔·布尔迪厄的“空间实践感”;爱德华·索亚的“第三空间”;福柯的“异托邦”;鲍德里亚的“消费社会、媒介与符号”;居伊·德波的“景观社会”等理论观点与列斐伏尔的“空间生产”都有关系。这些学者的观点推动了当代城市空间研究的转向。
在建筑研究领域,“建筑师对列斐伏尔思想的兴趣主要源于对英雄主义和先锋主义的自负和逃避态度的厌恶和拒斥,他们赞成建筑应与人的日常生活和环境有着更敏感的结合。”[3]如康斯坦特的新巴比伦计划构建的共享社区和社区节庆,史密斯夫妇对日常生活场所的平常和现实主义态度,还有文丘里夫妇的《向阿拉斯维加斯学习》以及雅科布森的《美国大城市的生与死》等著作均表现出对日常生活的复杂性和模糊性的关注[4]。
“空间生产”不仅是事物,还包括关系和操作的过程,更准确地说是社会空间的生产。其实践性可以理解为三个不同维度,其一是小区、公园、城市街区、餐馆等日常小尺度空间;其二是城市、景区、交通等区域大尺度空间;其三是行政边界或制度性纬度的建立。社区环境营造可以归入日常尺度空间的认识范畴。
我国的社区发展早期以工作单位为主体集中建设,形成各种大院、宿舍区。其居民以熟人关系为主,居民对于单位集体的依赖印刻在生活的诸多方面。90年代后,单位小区被市场导向的地产模式代替,逐步形成不同阶层杂居的居住区。这些居住区依赖城规划制订边界,其内部的人与居住区公共空间的关系是被动的。同时,由于房屋产权关系的复杂性,导致居民对于自身参与社区建设的权利和义务边界也是含糊的。
这种社区正是列斐伏尔“空间的表征”观点的现实现象,它是知识和技术、资本支配下想象的空间,是规划师和建筑师画图纸的现实版,“抽象空间”替代了真实的生活世界。同时,列斐伏尔用异化解释空间表征与再现的空间的矛盾。
二、矛盾与异化:社区空间的可见性与不可见性
(一)异化分析1:社区中的精神空间与现实空间的边界分离。
社区边界是一个社会性的问题,有可能与物理边界不同,多数情况下是不重合的。美国学者桑德斯的《社区论》一书中,社区由家庭、政治、经济、教育、宗教、社会、卫生、福利及娱乐等“主体系”以及内部的“次体系”联合构建,各“主体系”之间的互动形成社区的整体系统[5]。桑德斯的社区理论是非物质空间边界的,在同一个城市社区范围内可能散布着多个“精神的社区”。如以语言、种族、习惯、文艺等次体系社区。
但是,权利或资本把社区建设悄悄替换成地产逻辑,冠以“社区”之名,以围墙或规划的区块边界定义社区。同时又增添多个管理部门,无形中造成议事权力边界的真空或矛盾,居民对于边界归属感的愿望很可能被消耗掉了,如图1。
CBD核心区的某社区就是各种异化与矛盾的混合体,区域内有部委宿舍区,建筑和环境老旧,之前在封闭的围墙庇护下,居住者或多或少表现出心理的优越感。周边另有其他居民住宅,围墙被打开,住宅楼被社会性道路分割。各種小贩聚集在住宅楼的夹缝地带,私搭乱建现象频生。同时,区域被写字楼包围着,曾加了许多租户,各种人互相挤占空间资源。管理部门希望通过弱化围墙、修补绿化、梳理交通、增设设施、清理违章等典型社区环境改造方式缓解空间矛盾。但若干次居民议事会议仍未调和矛盾,年龄、身份、生活方式、精神诉求等精神层面的差异使社区空间异化现象明显。最后,只能倾向原有居民的利益诉求,环境设计中以强化边界的方式作为权宜之计,如图2、3。
(二)异化分析2:社区中生活实践与空间生产的主体矛盾。
列斐伏尔倡导进入日常生活进行观察。“从一件小事情就能得出深刻的规律性认识。这样,日常生活的小事件就不仅是个人的微观事件,而是宏观的社会事件。总之,日常生活有着丰富而多元的内容,不仅是值得关注的,而且隐藏着革命的要求。”[6]生活实践可以理解为社区空间生产的基础条件,其主体应该是生活在社区中的居民。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社区空间实践中可以看到诸多矛盾和对抗的现象。
1.围墙一庇护与对抗的缓冲地带。目前,社区围墙主要是城市规划的数据量度结果,是资本圈地的边界,是社会化管理部门的职责范围,是安全性的象征符号。而居民的隐私和控制权仅仅存在于自己住宅的墙体之内。造成社区的主体对围墙没有话语权,围墙地带表现为列斐伏尔批判的晚期资本主义控制下“矛盾空间”。但历史上另外一种类似“围墙”的空间值得再次关注,即:修道院空间类型,其特点是建筑与围墙合成一体,对内围合出私密性强的庭院。欧洲很多住宅沿用了这个原型。我国传统居住类型同样有此原型。福建土楼、皖南民居、四合院等都是建筑作为边界内向围合的模式。其激发人的领域感和自主性方面还是有特点的!成都西村大院项目沿场地边缘设计巨大的围合构筑物,构建出一个生活的容器,像不断生长的生命体,可以容纳多种生活片段。这种生活实践就是空间生方式的策略值得关注,可见有厚度的“界面”空间是处理社区边界问题的答案之一,如图4。
2.出入口一身份冲突与城市坐标。出入口是社区中一个具有仪式感的空间节点,深邃而夸张的符号性造型,似乎暗示出入者的“与众不同”。但社区的真正使用者对出入口的建设是来不及发言的。出入口形象成为资本或权利一厢情愿的产物,变成“生活方式”的宣传道具。居住者则是被动的,又无奈地接受了,出入口区域演变为身份对抗的场地。出入口的真实作用是城市的坐标,标示社区与城市的关系。成为城市中各区块之间的标示物。出入口的作用是外向的,关乎外人的印象,对于居住者则是身份的补偿感。居民对于出入口的环境设计更愿意以场地的高程和视线的控制诱导发生感知行为,而非一个空洞的符号式大门。
3.绿化一数据化与被隔离的“风景”。管理者给社区绿化制定了严格而详细的指标,使社区绿地同时为城市绿化做出贡献。资本方把完成指标作为现实的目标。殊不知,大多数社区绿化是圈在限定的优美轮廓之内,人们只能围着看看,是被隔离的“风景”,是好看的“盆景”。绿化养护的社会化分工同样导致居民与绿化疏离。其实,绿化是居民公共活动的蔽护体,是亲近自然的中介物,是身体力行的对象物。将绿化归还给居民的日常生活非常必要。社区农业、微绿化、参与式种植、生产性景观流行都说明这一点。绿化可以是社区的柔性边界,是覆盖在生活场景之上的遮蔽物,参与式绿化还是居民劳动之后的小收获,亦成为社交的积极纽带。参与到日常生活的绿化才是社区环境中鲜活而生动的元素,如图5、6。
(三)异化分析3:社区中生活实践的知情权和使用权矛盾。
1.基础设施一看不见的“幸福感”。基础设施在社区营造中是隐性的,却承担着不可或缺的职能。它出现问题直接引起居住者生活的断裂,相反,其默默工作是生活幸福感的基础。如果社区是个有机体,基础设施就是器官和血管。“美容式”的社区营造常常忽视其重要性。人们把知情权让给了建设者和投资者。由此也带来了日后使用上的矛盾。居民无法识别专业性很强的基础设施问题,运营者也不解释基础设施的规则,居民只能希冀它不要出差错。这种信息不对称造成的障碍,同样是异化的表现。其实基础设施可以成为环境中的艺术,成为居民体验的场所。
2.铺装广场一复杂问题的妥协“战术”。日常生活是零碎的,遛狗、照顾孩子、晨练、倒垃圾等,这些小事构成一个日常生活的空间场景。而设计师经常忽视这些现象,空想出所谓功能区域规划,人们会以行动颠覆设计师的初衷。最后,设计师干脆弄个大广场应付。广场变成复杂社区问题的妥协之计,并未解决矛盾。无绿化、暴晒、交通路径叠加、行为和事件混乱,白天空无—人,周末或傍晚喧闹杂乱等。无奈之下,居民开始在一些边角或空闲地带开辟新“领地”。从生活细节出发,从行为现象出发,从交往机会出发,是社区环境设计的基础。比如,老人习惯在林下晨练,散步者想曲径迂回,玩耍的孩子要登高爬低,闲逛者需要花前月下。空间与行为的关系理顺了,广场上的事件可能只是广场舞或社区集市了,生活真实了,广场才能形成合理的形态和布局。
3.道路一行为诱导与偶然秩序。列菲伏尔认为“居住区似乎是这样一个领域,在领域内空间和时间的关系对使用者最为有利,使用者以步行的方式从住处出发在这个领域内行动。……居住区是步行的结果,是在某条道路上一步步行走得到的结果,而该道路则因为居住区和住处之间的有机关系而逐渐具有意义。”[7]居民在社区空间总要有一定时间的“实习期”,熟悉这个区域是怎样运转的。道路是最先被感知的元素,它是从脚底传递上来的经常性体验,道路不仅是目标地点的连接问题,还是熟悉的记忆,细小的路面破损或变化可能引起人们情绪的波动。社区道路是生活行为的高频率场地,这个线性空间的体验应该有偶然的情趣,又内嵌了行为的秩序。区别于城市道路,社区中的人是闲散的,他们关注自己领域内步行的自主性。比如转角处的那棵树,偶遇的陌生人,植物界面的变化,步行的节奏等,这些都是居住者的权利。
三、差异与节奏——生活的艺术与日常的容器
列菲伏尔认为“差异空间”是空间的革命,未来将取代资本支配下量化的、交换的、商业化的空间。差异空间“是一种各个部分不能互换因而不能交换的非商业化空间,是一种对空间的取用而非支配,是一種作为使用价值的空间.……将取用置于支配之上,将需要置于命令之上,将使用置于交换之上”[8]。差异、开放的使用空间,而非一定要支配空间,成为空间生产的未来路径。由此可见,差异可以是消除社区空间矛盾的方法之一。
(一)便利店与菜市场一交往与社区关系的“舞台”
不同的居民会编织属于自己的生活网络,列菲伏尔把这种现象比喻成蜘蛛结网,同时居民还会神秘化自己的网络[9]。他们下意识地安排了一些对外的连接机制。便利店和菜市场就是连接机制发生关联最有可能的场所。其中居民的接触是多样的,是陌生人之间自然而然熟悉起来的机制,偶然的接触使大家情绪松弛。便利店和菜市场是社区的“差异空间”。便利店和菜市场的存在修补了社区外来人口的管理矛盾。外来人口居住在社区的边界地带,是构成社区体系的组成部分。因此,便利店和菜市场不应该是集中在一起的,最好散布在社区边界地带,给居民组织社交网络提供机会,给外来人参与城市生活提供空间。
(二)环境艺术与设施——生活的象征物与身体的游戏
列斐伏尔认为空间是从身体出发的。这里的“身体”是物质和精神的双面结合体。身体的劳动行为和欲望有巨大的能量,生产物质资料、社会空间、艺术。社区环境艺术和设施共同的特征是参与性,重新唤起节日、参与式的艺术,以兴奋的身体行为激发热情和创造力,艺术事件为身体参与表演提供更多可能性。因此,社区环境是艺术与生活的舞台。“我们的宗旨也可以表述为让日常生活成为艺术,让每一个技术方式都可以被用来改造日常生活”[10]。
在《节奏分析:空间、时间和日常生活》一书中,列斐伏尔给出节奏分析理论调节异化的问题,建立节奏一时间一身体的节奏疗法,缓解单调、失调、乏味的日常生活。“由此空间生产在理论上可以被视为一种律动,无论它是周期的或线性的、重复的或差异化的、单一的或聚合的节奏。[1]”。其中身体被看作核心联结点,节奏的调和使身体回归主体地位,参与式艺术是重要途径。由此推理,社区中的艺术活动对于调节日常生活节奏是有价值的。但人們有个误区,认为环境中的艺术关乎文化符号和审美象征,而设施则关注生活基本功能。这种分离导致社区环境艺术缺少参与性,与城市的雕塑差别无几,而设施又被生产厂商利益绑架,缺乏吸引力。完全可以将设施作为艺术创作对象,通过参与式的、艺术化的有意识创作,形成一种有趣的节奏,可以揭示被操控的、客体化的伪日常生活,也可以表现差异的、经验的真实生活,如图7-9。
结论
社区是“空间生产”理论的实践场域。是日常生活行动细节建构差异化的、有生命的空间肌体。因此,社区环境设计需要超越物质建造和技术的整体空间观。
社区环境设计是具体的,建立在日常生活问题之上的空间生产才是有效的。生活是多样性,甚至是独特的。社区环境设计不仅包括物质性、技术性的空间生产,也包括社会参与、临时的艺术和节庆活动。只有价值理性和工具理性二者结合思考,方能有效推进社区环境营造。.
本文是北京市科学基金研究一般项目《明清北京建筑装饰的创新转化与应用研究》阶段性成果,项目课题编号:19YTB015。
注释
l注释:列斐伏尔的《空间生产(Henri Lef:bvre. Donald NKholson-Smith,The Production of Space[M],Wiley-Blackwell,1992)讨论资本和权力支配—F社会空间的问题,书中涉及多层次空间概念,结构宏大。其核心为三元辩证的空间关系,1、空间实践(Spatialpractice)。是人类生产和再生产所形成的社会形态和特定的空间场所。2、空间的表征(Representations of space)。资本支配—F生产关系所产生的抽象空间,如规则、符号和图像等关系。3、再现性空间(Space of representation /representational spaces)。是具体的、复杂的,是日常生活所反映出的隐秘空间形态。在此基础上,列斐伏尔将人类空间生产划分若干阶段,绝对空间(自然状态的空间)/神圣空间(纪念的、专制的空间),历史性空间(城邦的、政治的空间)/抽象空间(经济的、资本的、权利的空间)尉立(矛盾)的空间(资本主义晚期的空间)/差异空间(差异的、经验的未来空间)。总之,列斐伏尔讨论的核心是社会性空间,并非某个具体的客体空间,但对实践领域有极强的指导意义。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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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汪原,日常生活批判与当代建筑学[J]建筑学报,2004 (3):19
[4]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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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孙全胜,列斐伏尔“空间生产”的理论形态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 (12):139
[7](法)米西尔德塞托,吕斯贾尔,皮埃尔梅约尔著,冷碧莹译,日常生活的实践2居住和烹饪[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 (6)
[8]张子凯,列斐伏尔《空间的生产》述评[J].江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 (9):10-14
[9]潘可礼,“亨利列斐伏尔的社会空间理论”[J]南京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 (1):018
[10]孙全胜,列斐伏尔“空间生产”的理论形态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 (12):141
[11][波兰]卢卡斯施塔内克,徐子羿译卢睿洋校,亨利列斐伏尔《走向一种享乐建筑》 1968五月风暴后的建筑想象[J]新美术,2019 (2):28
[12]关巍,“异化”的“节奏”与“扭曲”的“身体”-列斐伏尔“节奏分析”理论研究[J]知与行,2017 (2):135
[13]赵民,“社区营造”与城市规划的“社区指向”研究[J]规划师,2013 (9):5-10
[14] Henri Lekbvre. Rhythm analysis: Space,Time and Eva7day Life [M] Continuum,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