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向 峰
(辽宁大学 文学院,辽宁 沈阳 110036)
审美心理的感悟是诗人神思畅达的表现。诗人如果神思呆滞,冥顽不灵,其为诗也必然浅近平淡,难以卒读。《文心雕龙·神思》篇中说: “古人云: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神思之谓也。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按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其思理之致乎。故思理为妙,神够与物游。”(1)范文澜.文心雕龙:下册[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493.心入于物,参透其理,即使写的这个事是常见的事,但是他在这个事里能悟出哲理。 为什么顺口溜的诗入不了诗列, 就是因为它非常直白,没有内蕴,缺少的是作为诗所应具有的感悟。
感悟是要从生活世相中悟出应有的事理,给人以生活的启示,甚至是人生的座右铭 。如《周易·乾卦》之九三爻辞:“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这是教人每天都向上有为,但一天过后也要自我省查有无过失和漏洞,即使遇到过错和麻烦,也可以自我平复。这一爻就可以指导人的一生行事,充满了辩证法。本来生活当中有很多事例,一般人虽然经历这个事情,却未有识其理,但善于觉悟的诗人却能参透其中的道玄。在此选录明清诗人的几首诗,看我们与之悟性的高低。李梦阳的《江行杂诗之一》:“十八滩都尽,舟人惯不劳。可言滩都尽,难测是平涛。”(十八滩在赣江上)方孝孺的《鹦鹉》:“幽禽兀白啭佳音,玉立雕笼万里心。只为从前解言语,半生不得在山林。”查慎行的《蚁斗》:“国手围棋分黑白,村儿斗草计输赢。转斗一笑全无味,不解当场抵死争。”袁枚的《箸》“笑君攫取忙,送入他人口。一世酸咸中,能知味也否?”这些诗里都充满了悟性,有高妙的哲理,可以从不同角度理解,可以各以其情自得。 诗人作家的使命要解读生活,要从生活当中挖出来事理,能够给人以理性的启悟。这首先对诗人自身来说得有悟性,他得对生活有感悟,如庄子的“鲁候养鸟”,鲁迅的《药》,海涅的《不完全》,毛泽东的《看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以及其他,等等。
诗人的感悟常以意象曲包的方式出现,唐代诗人王建有一首五言绝句叫《新嫁娘》:“三日入厨下,洗手做羹汤,未谙姑食性 ,先遣小姑尝。” 读这个诗教你的不是做新媳妇之后第一次做羹汤要注意什么问题, 甚至也不只是进士考试的文章时流的把握,其理性启示是入乡问俗,寻津须何过来人。它是一条人生哲理。
在中国古典诗词中的悟性中离不开中国儒释道的哲学思想,如果进入诗林中考察也能见出脉系源流,其中儒家的入世,道家的自然无为,佛禅的空无,各自的主张皆很可一观。
儒家义理的中心是做君子入世有所作为,守“五常”、遵“四维”,以身许国,爱民不爱钱,如此等等,对此我们在此无法全列,但亦可列举一二。南宋德祐二年曾任右丞相的文天祥,领兵抗击元军,在广东五坡岭被俘,在狱中写有抒发浩然正气的《过零丁洋》与《正气歌》,传扬千古的名句“人生白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嶽,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沧冥。……”把孔子的杀身成仁和孟子的浩然之气作为诗的立意中心,在几代历史中成为仁人志士的立身座右铭。
清代曾国藩是典型的儒家完圣,无比地忠于清王朝,不求功名利,视富贵如浮云,带领湘军剿灭了太平天国,他弟弟曾国荃提出要对清廷取而代之,他借其弟生日给他送一首诗:“左列钟铭右谤书,人间随处有乘除。低头一拜屠羊说,万事浮云过太虚。”曾国藩认为,人生在世,有两样东西在自己身边:一个是记载功劳的 “钟铭”, 另外还有说你的坏话“谤书”。这种是非、功过随时在等着一个人,在人的一生中几乎谁都逃脱不了这后一项。只有有感悟才能知道随功名而来有“谤书”,在曾国藩打下南京后,朝中就有传言:“打下一个洪秀全,上来一个曾国藩。”如果这时巫迹还拥兵自重,那岂不是等死?这时孔子的“浮云”说、庄子的屠羊说拒绝金钱与高官的明智,都为他自甘身退开启了出路。
曾国藩的诗悟之引证了《庄子·让王》中屠羊说的事例,这也是道家鄙视功名利禄思想的表现,所以有必要对屠羊说(音:yue)视富贵为浮云过眼之事再略加叙述。楚国有个伍子胥,他父亲被奸臣和国王合谋杀掉,伍子胥从楚国逃到吴国, 后来在吴国发展起来,说服吴王出兵攻打楚国;在打回楚国后, 楚昭王领着文武百官逃跑,其中还有一个卖羊肉的屠羊说跟着出逃,他不仅会杀羊还会烹饪,把国王服侍得非常好。及至回朝后, 楚昭王派人送去很多黄金,屠羊说不接受,说:我就是一个杀羊的,您逃跑了,我的日子也维持不了,就跟着您走了,没有这么大的价值,所以没有接受。楚昭王认为他嫌少,就让他到山东做那里的长官,屠羊说说:这我更不能接受了。跟您走的其他人,原来就有很高的职务,对国家有很多贡献。我就一个杀羊的,一直杀羊,回来之后还杀羊。您给我这么高的职务,岂不寒了他人之心!也拒绝了。想继续自己的旧业,平安生活就行。因此屠羊说这个人在楚国被认为最有德行、最知进退、最知好歹的人,非常值得人们学习。对财富、功劳、官位都不执着。是庄子拒绝为楚相的先知先觉者,可以认定曾诗中也有道家朴素无为和“祸莫大于不知足”的感悟。
佛禅讲究明心见性,万缘皆空,以“实相无相”为上,不住于相,看破世俗间的一切,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等等。唐代诗人王维的许多诗都有禅意,而且以众生有情观赋予笔下的一切对象。他的《秋夜独坐》是禅意浓厚的代表作,而《酬张少府》一诗更是以禅悟为张少府指明了正道中行、不着于相的心性平和的开悟之境:“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这是王维晚年脱离尘网后的心态,其中最重要的是看破了官运穷通的互连性,他教张少府去大河入海口处去听一听渔人的歌声,他们在水波中讨生计,根本就没有官场中的穷通与升沉的烦恼和忧虑。
曹雪芹《红楼梦·好了歌》中的四首诗及其歌解,主要是以空了观念对于功名、财富和妻子、儿孙这四个方面的勘破。佛教以“实相无相”为长在的本体性的存在,此外一切皆为红尘 都不是长久的,都是无常的。什么是“常”呢?实相无相,这是佛学最根本的要旨。什么叫实相? 是没有相的东西,是超脱一切实际存在的空无叫作实相。这种实相是长久存在的。 所以《金刚经》里讲要离相,不能着相。因为一切相都是暂时的,不会长久存在。这个原理进入到相应的关系中,如功名,“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等而下之是“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这都是空了之悟,总归一句:万缘皆空。书中接着还有解释前歌的《好了歌注》,更是看破了红尘。这种悟中虽有事实依托,也戳穿了热衷于功名利禄之徒及其不择手段地害国害民的狼子野心,至少是泼出了一盆浇头的冷水,但把一切都看空了,也不符合社会伦理发展变化及制约管理的普遍规律。
诗家的感悟也有出自人们实践经验的思想启迪,如王之涣的“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褛”;苏轼的“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这是生活实践出感悟。《唐诗三百首》中最后一首是署名杜秋娘的《金缕衣》。金缕衣就是把玉片用金线一片片穿起来,夏天穿很凉快,十分贵重,不是绝对富贵者所难拥有:“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应惜少年时。花开当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毛主席读《唐诗三百首》在页眉上做了很多标记,有的批有数语,有的批一“好”字,对三百首中以数序推出95首更好的,而对这95首又以画圈多少标出等次:有的画一个圈, 有的画两个圈, 有的画三个圈;圈多的意味着这首诗特别好。他对《金缕衣》画了三个圈(2)中共中央党校.毛泽东评点唐诗三百首[M].北京:中国档案出版社,1999:143.。一般来说,这是一个署名歌女的诗,歌舞升平,纸醉金迷,春风秋月等闲度,对之何以列入上等? 毛主席看重这首诗的主旨在于以金缕衣为意象告诉人应珍惜生命可用的时间与时机,特别教人珍惜青春时代,在你青春时代要做的事情你就赶快做,时间就是生命!别等腿都迈不出去了,才想去登长城,到青海去寻找长江源,上巴黎去观光,上南极去看冰川,那晚了,用一句话来说就是“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人生应有为及早,所有人生的事情,就是你要想做,这个事有意义,你就应该早做,不要推到明天。“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这就是意象中包含的一种哲理,也是此诗赢得一等评定的理由 。在此应该特别指出,这首诗的感悟之妙在于它的文本的开放性与哲理的广延性,就是不同的人可以做不同的理解,不同的理解都有道理、都解释得通。
在人的情思感动层次里,感伤是最为强烈的心情感动,因为使之感伤的事端,皆是直关真善美的毁亡和隔断亲情联结的生离死别的大事,是常人最难忍受的心灵之痛。作为最有心理敏感度的诗人或作家是最能被激发起诗情、发出动人心弦的感伤之音的。此中最深沉的是悼亡之情思。
人在自然和社会环境中生活,习以为常地有一种适应与依存心理,或拒斥心理,尤其是与主体生理与心理相契合的存在,一旦改变或消失,在以自适为主的心理中,便有一种惋惜和伤感。中国传统诗文中的伤春悲秋主题,在审美心理动因上即源于此。杜甫切身遭遇“万里悲秋常作客”,所以他多好写悲秋的主题,在卷中最被人称颂的是《秋兴八首》,叶嘉莹专门为此写了一本书。如果往前追溯,从《诗经·蒹葭》,屈原的“嫋嫋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九歌·湘夫人》),到宋玉的“悲哉,秋之为气也”(《九辩》),汉武帝的《秋风辞》,到曹丕的《燕歌行》、陶渊明的《己酉岁九月九日》,这一系列先于杜甫因秋来而引发内心伤感的诗赋,都成了与杜甫以及其后的无数诗人心理共鸣的普遍性。且引杜甫大历元年流落夔州所写的《秋兴八首》之一以见其情:“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峽气萧森。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诗中的秋景引发秋意,秋意笼罩秋景,无限的秋情令人伤感不已。这诗非老杜以半生漂泊中忧国忧民的经历换得,是他人绝对无法写出的。
人在现世中生活,令人喜怒哀乐之事随时而遇。古诗云:“日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在古诗中写身心家国遭遇中的感伤之情的作品甚多。战国时屈原的《离骚》,东汉时张衡的《四愁诗》,曹操《短歌行》,左思的“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鲍照的“自古圣贤皆贫贱,何况吾辈孤且直”,李白的“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李商隐的“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苏轼的“归去来兮,吾归何处?”辛弃疾的“今古恨,几千般,只应离合是悲欢。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李清照的“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似黄花瘦”,刘克庄的“少年自负凌云笔。到而今春华落尽,满怀萧瑟”,姜夔的“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如此等等的名篇佳句,无不在写着各种不同的感伤之情。
在感伤之作中,事关生离死别悲哀的作品,如对于死者的追思、哀婉、悼亡、凭吊、祭奠之作,曹丕在《典论论文》的文章四科中,将其归入“铭诔”之类,而陆机在《文赋》中将其格调解为“诔缠绵而悽怆”,也就是这一类文体所表现的内容本身即有浓重的悲悯性。王羲之在《兰亭集序》中引《庄子·德充符》中的孔子语,即“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痛在“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其实,孔子这话是庄子以角色效应为孔子说的,而庄子本人的一贯主张是生死皆由自然,以天合天,“哀乐不能入也”(《养生主》)。所以他才在妻子死时鼓盆而歌,送其走入人生大化的自然归宿。理智地想来,不如此又能怎样?
对于高蹈风尘之外的得道高人庄子来说,妻子死了以非常人的超然态度对待,而一般人却绝难做到,因此才出现了诗体中的一个特殊的品类:“悼亡诗”。这类诗是钟情的丈夫专为逝世的爱妻所写,所以感情深厚,刻骨铭心,读来也特别感人。在中国古典诗歌中有很多这一主题的名篇。《诗经·邶风·绿衣》篇中写的就是丈夫对于亡妻的睹遗物而生痛情的体类开山之作。这位妻子本是一位勤劳、贤惠而手巧的女性,她生前为丈夫缝织的绿面黄里的衣服还在,她去世后丈夫穿上它就想起了故妻,十分忧伤,他心中的“绿衣”已经成了妻子本身的存在。诗的四章之一是:“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这无尽头的怀念不知何时是了!在此有必要附言:《诗经·葛生》也是一首悼亡之作,写得更为痛彻心扉,甚至悲悼亡者冬夏幽居地下的孤凄之苦,也让自身“百岁之后,归于其居”,也就是到地下去陪伴亡人。但此中的悼亡人究竟是夫悼妻还是妻悼夫,向来见解歧异;如果妻悼夫,那“悼亡诗”概念就多了一层含义,妻子悼念丈夫之诗也应是悼亡诗;妻子悼念丈夫怎能不算“悼亡”?
算《绿衣》和《葛生》在内,中国古代最上属的有十大悼亡诗。有西晋潘岳的《悼亡诗》,南朝沈约的《悼亡诗》,唐代元稹的《遣悲怀三首》,宋代苏轼的《江城子》,贺铸的《鹧鸪天》,陆游的《沈园》,吴文英的《莺啼序》,清代纳兰性德的《沁园春》,等等。此中在今天影响最广的也最为脍炙人口的是元稹、苏轼和纳兰的悼亡诗词。
元稹的 《遣悲怀》之一:“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元稹在发迹之前娶了名门闺秀韦蕙丛,其人贤惠,侍夫殷勤,对元稹体贴入微,同甘共苦,但却过早逝世,在元稹做了高官之后,睹物思情,想起了过去一起度过的那些艰难岁月,心中万分悲痛,遗憾今日虽富贵有加,除了为她“营奠复营斋”,却再无他法报偿。
苏轼的悼亡词《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记梦》是对他的妻子王弗的悼亡之作,更为世人称许:“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宋英宗平治二年五月二十八日王弗在开封谢世,次年归葬于故乡眉山。十年之后,苏轼在密州任上梦见了他珍爱的妻子王弗。生离死别十年间,梦里重逢,心怀千万却无言以诉,心中的伤感已痛彻入骨,即使是梦中再会,也再不能如生前那种相叙相助、相亲相爱了。
纳兰性德的词《沁园春》也是一首感人至深的悼亡诗:“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回怎忘?记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阑曲处,同倚斜阳。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遗容在,只灵飙一转,未许端详。重寻碧落茫茫,料短发,朝来定有霜。便人间天上,尘缘未断;春花秋叶,触绪还伤。欲结绸缪,翻惊摇落,減尽荀衣昨日香。真无奈,倩声声邻笛,谱出迴肠。”这首词是为悼念他的妻子卢氏而作。事在丁酉(清康熙十六年)重三日,纳兰夜梦亡妇卢氏淡妆素服,执手哽咽,与他话有多时,醒后虽不能详记,但去时说给他的两句诗却十分清楚:“銜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纳兰知妻子素未工诗,怎么能在梦中为他以诗明愿,所以梦醒之后即写此词,以遣悲怀。这首词写的是梦中,说的是生前,叙的是经历,抒的是深情,与苏轼的《江城子》词有异曲同工的感人之力。
在传统诗词中,写悲悯主题的作品很多,因为人在生活经历中所遇到“四苦”中,死所造成和包含的“爱别离”,是人最难忍受之苦,对于至爱亲朋之死,是最能发生感伤之情的,所以也更感人。我们在历代诗词歌赋中见有的悲悼、追思、凭吊、挽歌和诔辞等等,皆属于感动的感伤作品。
为了进一步了解感伤这一主题在诗中的广泛存在,我们可以从对朋友的追思凭吊中看其伸延性的表现。
杜甫的老朋友房琯在肃宗朝为宰相时,有贺兰进明出于私怨抓住房琯的懈怠政务及交人不当向肃宗进言,房琯被罢相;杜甫作为谏议大夫出于对房琯少时享有盛名,晚年成为醇儒,却看不到房琯不切实际的缺点,辩护中因为友情主使,言辞过激,引起肃宗愤怒,令韦陟等审讯杜甫,幸有张镐营救才得免罪。由于房琯在杜甫的人生经历中有如此地密切关系,而且杜甫对房琯一直怀有尊崇之情,所以在阆州经过房琯墓时,才别有深情地写了这首《别房太尉墓》:“他乡复行役,驻马别孤坟。近泪无干土,低空有断云。对棋陪谢傅,把剑觅徐君。唯见林花落,莺啼送客闻。”诗中对房琯的文韬武略和知情重谊都形容尽致,而自己的悲痛之情也由“近泪无干土,低空有断云”的被写景物,写到极致地步。而“唯见林花落,莺啼送客闻”的花鸟同悲,则更是使人不堪悲痛了。
在清诗中有一首既感人又启示人心的凭吊诗,它就是吴梅村的《怀古兼吊侯朝宗》:“河洛风尘万里昏,百年心事向夷门。气倾市侠收奇用,策动宫娥报旧恩。多见摄衣称上客,几人刎颈送王孙?死生终负侯嬴诺,欲滴椒浆泪满樽。”吴梅村在一首诗中,把凭吊不负友情的候嬴与凭吊被辜负的好友候朝宗合为一题吟咏,且又一点不隔地交融在一起实为难事。侯嬴作为魏国大梁城东门的监者,不仅能为他的好友信陵君献出救赵的谋策,还在信陵君出行时因年老不能随行而以刎颈相送。吴梅村当年曾与侯朝宗相约不入清朝为官,而“余为世所逼”,却负诺当了清朝的国子监祭酒,深感愧悔。吴诗中的“负诺”的自责,与“多见摄衣称上客,几人刎颈送王孙”的醒世名言,不知会让多少人因“负诺”而愧悔终生,也不知让多少人彻悟了世态炎凉与人心易变的现实。诗中的浓烈的感伤之情,是祭奠之樽所断难以盛载的!
人在生活中立足于今天,已有的是过去岁月,而对于未来尚未经历,有所预想也多半是幻想。屈原在现实的苦闷难以解脱时,穿越历史现实,前寻古人,上叩天门,终究也没有寻到匡世舒己的良策,只有在大地上投江自尽的一条出路。所以诗人作诗,难能不以所经历的生活感受为引端和以当下的心灵感动为诗的主要内容。我们从古诗中读到的感怀类的作品,如登临有感、怀古思人、感叹遭遇、相逢相别、祸福无常和命途乖误等,都是感怀诗的抒写对象的主要视点。
感怀诗与感动为诗的其他几个实践范畴有别之处,在于侧重抒发感知、感想、感慨和感叹,在赏读效果上对于引发读者的情思感叹作用特别明显。如果求索唐诗的主题的大数据,咏史与送别占有绝大比重;而宋词中所求无望与情爱苦乐的主题也同样占有绝大比重。这种情况说明,在诗情感动中,感怀是审美心理层次中最居于表层、最易于发生并又最易于转换为诗情的,而在情思感动中又最有无所不包的囊括性,也就是说,从广义上看所有的诗无不是诗人的感怀之作,但是真正名以符实的感怀诗,一般都有较长篇幅,放展心怀,对于事态,其意不在于系统叙事;对于情怀,其度也不是热血贲张,而是在场境之中或事过境迁之后,有一种感触、感会、感想、感喟、感发,上述种种,是喜悦之感怀见之于诗,则得以温暖于心;是不平之感怀见之于诗,则得以释放,是忧愤之感见之于诗,则得以平复心态;是追怀之感怀见之于诗,则得以宽慰。感怀诗在心理补偿上的作用是不可忽视的。
在中国诗史上因回忆往事而感怀是诗作者的常情。在《诗经·东山》和《黍离》中,都是因在场感触由回忆往事而感怀成诗的。一个服役三年的士兵,在解甲回家的路上回忆当年出征时正下着蒙蒙细雨,以及在军中露宿车下的困苦,今天回家了,要穿上日常自制的衣服,心中十分高兴:“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我东曰归,我心西悲。制彼裳衣,勿士行枚。蜎蜎者蠋,烝在桑野。敦彼独宿,亦在车下。”(共四章,之一)在以下的三首中写久戍得归的路上想象家中发生没发生意外的变故,以及妻子是怎样盼望着自己的归来,回忆当年结婚的欢快光景,与今日即将团聚,都令人感怀于心。在《黍离》中的行路驻足人(《毛诗序》中认为是西周大夫过故都废墟咏怀)见地上长满了高粱和谷子,引起了心中对于此地今昔盛衰变迁的伤感情怀:“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共三章,之一)因为这里本不是种庄稼的地方,不言可知是繁华衰败之后“宫阙万间都做了土”,才成为长满黍稷之田。为此,《毛诗序》对这首诗的史实认定虽被认为有误读之嫌,但仍被后世多认可为行役至此的西周大夫悯宗周之诗,获得了故国凭吊主题的评价。
在战国时期,屈原的辞赋多是咏怀之作。他的《离骚》是其美政不被采纳反被谗忌放逐之后的自剖心意,“长太息以掩涕兮”地把忧国忧民的情怀全盘托出,以明忠贞不变的心志,成为后世仁人志士以诗感怀赋诗比照的经典先例。在屈原的《九章·怀沙》中,他痛感世道黑白不分、贤恶不辨,“凤凰在笯兮,鸡鹜翔舞”,他感到世人皆醉我独醒,“怀质抱情,独无匹兮;伯乐既没,骥焉程兮”,这是说自己的美质高情无人可比,但世无伯乐,任是千里马也没人对你量才任用。篇中的怀抱正是《离骚》之怨的继续张扬。
在诗的传播史上,真正是抒发情怀的作品总是不乏接受者。据梁启超考证为东汉作品的《古诗十九首》,皆为无名氏的感怀之作,每首都有独具的怅惋幽情,直抵人性的敏感层面。以其中游子抒怀的《行行重行行》为例,可见感慨之重,离情之苦:“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相去日已远,衣带日以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这首诗写游子离乡远行又远行,有割舍不断的牵念,又不知何得归来,只有像“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那样在想象中依存,才得以慰藉青春逝去的苦情。在唐代诗论家皎然分析诗的第一句,从中看出了“四重义”,果然是慧眼独照(3)皎然.诗式[M].济南:齐鲁书社,1986:33.。
在历史上若论感怀诗,魏晋时代的阮籍可谓是专写感怀诗的魁首,他专一以《咏怀诗》为题,写有82首,如果加上补遗的3首,就是85首了,可见其人身逢西晋之初的危世苦情之重。唐代注《文选》的李善说:“嗣宗身仕乱朝,常恐罹谤遇祸,因兹发咏,故每有忧生之嗟。虽志在刺讥,而文多隐避,百代之下,难以情测也。”这也正是梁代钟嵘在《诗品》中所说之“阮旨遥深”“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阮籍十分憎恶司马氏的残暴统治,但他不敢像嵇康那样横眉冷对,所以心有反感却不敢直抒胸臆,拿起笔来就借酒醉写忧思,无聊时就自己驾车出行,信马由缰,走到路尽头痛哭一场,然后原路而返,实现“无目的的目的性”。在此以其咏怀诗第78首为例:“林中有奇鸟,自言是凤凰。清朝饮醴泉,日夕栖山冈。高鸣彻九州,延颈望八荒。适逢商风起,羽翼自摧藏。一去昆仑西,何时复迴翔?但恨处非位,怆恨使心伤。”我们如果对此诗索隐钩沉,大体可知这是阮籍以凤凰自喻,认为自身高洁无比,但却不得不在司马氏政权下混职,这如同在秋风里飞翔被摧折了羽翼,只盼能隐遁于昆仑山下,但这个令人憎恶的处境与地位,自身却无法摆脱, 因而是无比地怆恨心伤。阮籍的全部咏怀诗,其感怀意向基本如此。
在历史上一个诗人有这么多感怀可写之人不少,但以此命为总题的诗人却只有阮籍。虽然如此,可是以不同题名写咏怀诗的人却大有人在。此中的李白是最为突出的诗人。李白的五十九首古风都是因感怀而咏怀,表示不愿为权贵驱使的态度:“松柏本孤直,难为桃李颜”(其十二);痛斥当朝世道不公:“珠玉买歌笑,糟糠养贤才”(其十五)。如此等等,不一而足。他在《上李邕》诗中说:“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沦溟水。世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这诗里抒发的是年轻寻求出路时的壮怀,而到生命的最后写《临路歌》,仍是“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余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左袂。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李白有感之无尽的心怀,这显然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只有李白才敢这么想这么说。其实李白诗不论立的是什么题,其中满满地都是情怀抒发。
在盛唐与李白比首肩而立的是杜甫。别看后世誉称老杜为“诗史”,其实他的诗都是托事以咏怀的,时世艰难,民生疾苦,在他笔下写来,无不是“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杜甫的许多感怀诗都是尽情抒发,因此古体长诗比较多,律诗体的组诗也比较多,这是他与前人及同代人的一个明显的不同点。他的《咏怀古迹五首》《登岳阳楼》《旅夜书怀》《登高》等篇,都是千古传诵的感怀诗。杜甫在天宝十四载十一月安禄山作乱前夕,从京都回奉先县探望妻子,写下《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这首长诗。诗中叙述自己的家国情怀,痛国奢,哀民困,他看到泾渭二水皆陇西而下,“疑是崆峒来,恐触天柱折”,他作为“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的不可夺志之人,实在是忧虑国势的倾危。杜甫对忧患的预感,没有几天就验证为安史之乱的现实。杜甫的《北征》写于唐肃宗至德二年。他因为房琯辩护,惹得肃宗愤怒,很不得意他,“诏许”他回鄜州探家,一路上辛苦重重,所见是“乾坤含疮痍,忧虞何时毕”。回到家里看到的是妻儿老小的穷苦万状,“妻子衣百结”, “平生所娇儿,颜色白胜雪”,两个小女儿的破衣服上也是补丁上又加补丁。杜甫总是在述事中抒发着苦难的情怀。
在唐诗中被忧称为“小李杜”的李商隐和杜牧,也都是以诗述怀的大家。李商隐命途多舛,终身不顺,时人崔珏说他“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平生所遇没有什么开心事,埋没了一代天才。他把生活经历中的无可奈何,心怀感触中无可奈何,都集中写进了他的多首“无题”诗中。以一首《相见》为例: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蓬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这里寄托的情怀是对艰难处境中关于爱情的坚持与许诺,其“蚕丝”与“蜡泪”之意象,作为形态鲜明的能指与所指的广泛动能,早已成为人们对于所为之事的努力以之的普遍感言。
作为晚唐诗人杜牧不仅才华冠世,也是知政明史的诗人,他在诗论中主张以意为主,自己作诗也是无感不为。他的绝句律诗的启端都以动人情思的题材,带着深切的感怀而作。他的《泊秦淮》《题乌江亭》和五古体的《杜秋娘诗》《咏怀诗一首》,都是非常典型的感怀诗。在秦淮河上,他为歌女和醉生梦死的听歌人不知亡国恨而感到悲凉;他为项羽在失败后不肯过江东蓄势再起而抱憾;他在大中元年考中进士而未及第时,因无官位无话语权而不能参与削藩出谋,憾是“关西贱男子,誓肉虜杯羹。请数系虜事,谁其为我听?”而在感怀深沉的《杜秋娘诗》中,写他在金陵访问杜秋娘,见其失护后贫老金陵而哀痛。杜秋娘是金陵女子,15岁成为镇海节度使李锜妾;李背叛朝廷谋反被杀,杜秋娘入宫为唐宪宗所宠。唐穆宗立,秋娘成为皇子李湊的保姆;凑后来被封为漳王。唐文宗和宰相宋申锡恨宦官王守澄,拟除之,事泄,王守澄先发制人,以宋图谋不轨,欲立漳王,宋与李凑俱茯罪。杜秋娘作为漳王保姆亦受牵连,被赐返乡。杜牧在31岁(文宗大和七年)过金陵,访问这位昔日名满国中而此时已穷而且老的歌女,一个在冬天连御寒衣服都没有的人。杜牧诗中说“我昨过金陵,闻之为歑欷。自古皆一贯,变化安能推?”杜牧借杜秋娘命运的升沉,追述几代前朝因不幸而获幸,因获幸而不幸的人,如汉文帝之母薄姬,原本是被刘邦剿灭的魏王豹之妾,成为刘邦战利品后生下了刘恒,后来成了汉文帝:邓通受汉文帝恩宠,赐以铜山,得自铸钱,富可敌国,汉景帝当朝没收其家财,穷到不名一文,寄人篱下而困死。杜牧举出类似的许多人,既是同情和宽慰杜秋娘,也是怨恨人生命运难测,有祸福依伏的深层感怀。
在以诗述怀问题上,除了一般的诗词之外,歌行辞赋则各有其方偏能之处,因为歌行辞赋因可以制为长篇,容量较大,能寄寓更为丰厚的情怀。如:屈原的辞赋,贾谊的《吊屈原赋》,王粲的《登楼赋》,庾信的《哀江南赋》,白居易的《长恨歌》和《琵琶行》,杜牧的《阿房宫赋》,欧阳修的《秋声赋》,苏轼《赤壁赋》,等等,这些作品中诗情洋溢,寄托盈怀,流传千古,影响不衰,是了解审美心理感动的感怀以及其他实践范畴的典型范本。
我们在上面通过对于作为审美心理内容的诗意感动,进行了综合论述,并对于诗人的审美心理感动,以古代的诗词为例进行了论证分析。从许多生动事例中可见,若写出感人的诗作,没有切身感受的生活题材不行,而没有审美心理的深入感动也不行。历史经验启示我们,要写出以人民为中心导向的新时代的诗词歌赋,作者必须深入时代生活,以人民大众之心为心,如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座谈会上讲话中所要求的:“文艺工作者要想有成就,就必须自觉与人民同呼吸、共命运、心连心,欢乐着人民的欢乐,忧患着人民的忧患”,要“动真情,要解决好‘为了谁、依靠谁、我是谁’这个问题,拆除‘心’的围墻,不仅要‘身入’,更要‘心入’‘情入’。”(4)中央宣传部.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重要讲话学习读本[M].北京:学习出版社,2015:21.真正实现这个重大要求,作家没有对人民及其伟大创造的审美心理感动是无法写出感人至深的佳作的。(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