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超 郭泽宇
(1, 2.贵州大学 美术学院,贵州 贵阳 550025)
在四川、重庆为中心的“湖广填四川”移民地区,现存一批明清地上仿木结构的石质墓葬建筑,其造型多样,形制复杂,近年来逐渐受到历史文化学者和墓葬美术研究者的高度关注。而作为墓碑的神主碑,脱胎于我国最为古老和标准的碑的造型和装饰。至清代,神主碑成为了四川民间最常见的墓碑形制之一,其造型遵循标准的碑帽、碑身、碑座三段式结构,而碑帽的造型样式和装饰艺术也日臻完善,成为这一地区民间墓葬建筑和雕刻艺术的优秀典型之一。
本文拟在多年来田野考察所得相关资料的基础上,对这一学界关注甚少的四川地区清代神主碑碑帽进行研究。其实,之前也有学者对湖北利川和宜昌的墓碑碑帽作过一些讨论。张兴文的《中国利川墓碑》一书中就提及碑帽说:“碑顶的造型,整体结构疏密有致,平衡对称;局部雕饰想象丰富,匠心独运,千差万别,无一雷同。”[1]5而张清平的《宜昌清代墓前石碑碑帽》一文,也对宜昌清代的墓碑碑帽作了一些描述:“这批石碑碑帽精彩绝伦,美轮美奂,而且地方文化因素特色鲜明,充分反映了宜昌地区历史文化传承延续的脉络,是我们探索了解宜昌区域历史文化重要的实物之一。”[2]38由此可见,碑帽的艺术和文化价值极高,是不可多得的实物财富。而四川地区的清代神主碑碑帽无论是装饰样式还是文化内涵都有别于周边地区或全国其他地区,对其进行充分的研究和深入的探讨,可发掘出更大的地域文化和艺术价值。本文正是从造型样式、装饰结构、装饰主题和造型工艺四个角度对四川清代神主碑碑帽进行分析。
图2 神主碑(左)与唐碑(右)对比图 (郭泽宇绘)
神主碑,是竖于墓冢前的石碑,形似神主牌位(图1)。多数情况为单冢配单碑,也有连冢配连体碑的。而在大型墓葬建筑群中,神主碑常作为陪碑出现。从尺寸来看,神主碑的碑座、碑帽高1 米左右,碑身高1.5—2 米,呈上下短、中间长的高挑比例,格外显眼。碑座宽约1.5 米,碑身宽1 米,碑帽和碑身宽度相等,具有外檐的碑帽与碑座宽度趋于相等。碑厚1 米左右,比一般的石碑更为厚重、扎实。从结构来看,神主碑设有开间,多为单开间,门罩将碑板围拢,四周有台阶、门套、屋顶、立柱等,精巧如宅屋。从装饰方面看,多数碑阳、碑阴双面镌刻图形,碑侧或饰浅浮雕、线刻图案。可见,神主碑与我们平时所见石碑确有不同。而神主碑并非凭空出现,其形制应是来源于唐碑(图2)。
神主碑碑帽与唐碑首或有来因去果。唐碑首形制较为简洁,除书写碑名的圭形篆额部分,周围以螭龙盘之,由内至外共两部分。而碑帽形制较为复杂,除拱顶式碑帽,多有卷云或窃曲式外檐。在碑帽内的拱形结构,俨然唐碑螭龙部分的遗留和转化。填充图案或挂以牌匾的龛形结构,应是源自唐碑首的圭形部分。依此,我们可以确信,神主碑碑帽是以唐碑首为基础演化而来的。
神主碑碑帽不同造型样式的区分主要根据其外檐部分,可分为拱顶式、卷云式、窃曲式三大类(图3)。除了拱顶式,卷云式和窃曲式是当地最为流行的样式,多数碑帽外檐依据这两种样式为框架进行创作,也就或多或少有些细微的差别。也不难看出,后两种外檐是在拱顶式的基础上发展而来的。
拱顶式碑帽较为简洁,广元市旺苍县化龙乡王文学墓(清道光七年,公元1827 年)是典型代表(图4)。不难发现,拱顶式碑帽拥有光滑的圆拱形外轮廓,其宽度与碑身齐平,也有少数碑帽会有微小的超出。拱顶式碑帽分布广,存量多,是一种基本的碑帽样式,想必在造碑当时是一种比较经济的选择。不过,外檐造型相对单一的拱顶式碑帽似乎还不能完全满足当地民众的审美、信仰需求。卷云式和窃曲式碑帽的出现,为人们提供了更多的选择。
卷云式碑帽外檐仿佛有祥云附着碑顶,予人腾云驾雾之感,非常符合墓主人升仙的心理需求。此外,突出的卷云与竖直的碑身结合,整体看来又如一柄如意,寓意吉祥如意。如广元市旺苍县木门镇何氏墓(清)(图5),碑帽卷云极富动感。何氏墓碑帽出檐明显,向帽子形状靠拢,顶端和左右两端卷云夸大处理,横向和纵向尺寸相较拱顶式增加不少,雄浑厚重,更有视觉冲击力。卷云式碑帽应是更为高档的选择,故工艺通常比拱顶式精致一些。
窃曲式碑帽,使用窃曲纹为主要元素进行造型和设计。在线条处理上,将卷云式的曲线切为直线,方正回折、苍劲有力,与卷云式碑帽对比鲜明。巴中市南江县柯际珍夫妇墓(清)的碑帽外檐尺寸与卷云式相仿,视觉感受却不相同,整齐统一,具有秩序感(图6)。
图4 广元市旺苍县化龙乡王文学墓(罗晓欢摄)
图5 广元市旺苍县木门镇何氏墓(罗晓欢摄)
综上所述,这些造型样式奇特、引人注目的碑帽,是基于对祭祀的需求而出现的。巫鸿在《中国古代艺术与建筑的纪念碑性》中写道:“一种特殊的图案构成能够决定视线的方向,模糊或强调物体的轮廓,或者赋予物体的抽象形状以象征或模拟意义。”[3]39这些种类繁多的样式,为碑帽赋予了特殊的含义。碑帽样式总体上可大致梳理和归类,实则却无绝对标准的造型样式,而是有无穷尽的变体。各式碑帽满足了当地老百姓的攀比心理和信仰需求,为不同审美需求的家庭提供了更多选择。碑帽样式发展脉络的背后,体现出当地信仰、审美需求的升级和社会经济和文化的发展过程。
图6 巴中市南江县柯际珍夫妇墓(罗晓欢摄)
图7 四川清代神主碑碑帽檐内装饰结构图(郭泽宇绘)
图8 绵阳市三台县林德任墓(罗晓欢摄)
神主碑碑帽的装饰结构主要有外檐、拱形、龛形三部分。三部分结构组合起来是一块放射状的半圆形,图形内容依不同结构的形状安排在内。其中最为变化多端的是外檐和龛形结构,拱形结构相对稳定。外檐结构既是碑帽三结构之一,又是区分样式的重要特征,在上文中已经论述过,故以下重点讨论拱形和龛形结构。
拱形结构的两侧底端一般与立柱相连,与碑身宽度相等,呈现出稳定的拱门形状。此结构具有分割作用,把龛形与外檐结构分开,以体现层次感,还具有装饰作用。如果碑帽无外檐时,此结构便为外部轮廓,饰以适合纹样或为素面,以凸显龛内图形。另外,拱形结构传承唐碑首造型时,大多保留了螭龙图案,不过此时龙的造型和含义多有变化,或替换成了人物、花鸟、几何纹等。
拱形结构向内,便是龛形结构。此结构处于碑帽的正中心,是一块半圆形的凹陷区域。根据是否有匾,又可分为无匾额的龛式和有匾的匾式(图7)。
龛式的中心多单纯填充图案,具有较强的装饰性。不过少数碑帽的龛体图形是凸起的,是工匠为了更加凸显主题内容所为之,例如绵阳市三台县林德任墓(清)(图8)。
匾式中,根据匾额的上下位置,又可细分为挂匾式和抬匾式两类。挂匾式,观感整洁,匾底均有匾托,匾托造型主要有树叶、如意形两种,且因匾所占区域为龛形下方,故而多取精美图形将龛顶填充,如广元市旺苍县杜艿芳墓(清道光十三年,公元1833 年)(图9)。抬匾式匾底雕刻“双狮解带”“驾鹤升仙”“双人抬匾”等大而复杂的图形题材,导致匾所处的位置较高,匾周围的题材使之更具丰满的视觉感受,如巴中市南江县何氏墓(清)(图10)。
帽柱连体式的装饰结构较为特殊,它一般只搭配拱顶式外檐,也许是因为碑帽石与立柱石合为一体后,碑帽石单独的帽子形状的视觉样式便不成立了,故不再应用有帽翅特征的卷云和窃曲式外檐。碑帽、碑柱相连后,部分结构和图形组成了一个整体,最终将碑板三面合围,形成了“捧圣碑”。当地按照所雕龙的数量称为“三龙捧圣”“五龙捧圣”和“九龙捧圣”碑。清朝时期,当地僭越之风盛行,应是捧圣碑流行的原因。达州万源马翥远墓(清光绪五年,公元1879 年)的三龙捧圣碑为精品,碑外轮廓简洁,题材内容统一,有肃穆和沧桑之感(图11)。
由外檐、拱形、龛形三部分结构组成的碑帽,实际上由古典木建筑屋顶与传统唐碑首结合而成,包含了祭祀和住宅的双重含义。正如《川东、北地区清代民间墓碑建筑装饰结构研究》中所讲:“墓碑建筑及其形成的空间与其说是为纪念死者而建造的,不如说是为灵魂的安居而修筑的。这种多层次空间的营构是为了更好地模拟一个‘真实’的建筑空间。”[4]116就像碑帽的出檐和匾额等构件均取自阳宅,是碑帽装饰结构体现居住功能的指代性构件。
神主碑碑帽的主题内容,是围绕碑帽各结构的形状进行的,进而形成了一定的形式和规律。围绕形式和规律而布置的图形,应被贴切地称为碑帽中的适合纹样。就如布满碑帽外檐的卷云或窃曲纹,或常在拱形结构中出现的长条形“双龙戏珠”与可打散分组的戏曲故事。匾式的龛中如有空余位置,则饰“双狮解带”“骑鹤仙人”或小幅的团花。另外,这些图形限于本身内容和含义,其姿态也具有一定的走势。以上种种形式和规律,无不体现碑帽装饰的严谨和装饰美感(图12)。
卷云纹和窃曲纹多装饰在碑帽外檐,是当地最为流行的抽象主题纹样。卷云纹和窃曲纹在外檐中以如意形卷云和兽目为中心对称展开。卷云纹大多无辅助纹样,以线条长度、拱度、曲折变化和浮雕深浅作为丰富图形的手段(图13)。窃曲纹线条劲直,多以卷草纹为辅,曲直线条相互穿插、动静结合,进而营造出生命的韵律感,起到丰富外檐的作用(图14)。关于窃曲纹,彭裕商在《西周青铜器窃曲纹研究》中讲道:“龙纹也是殷代和西周早期常见的纹饰,有多种样式。其中演变为窃曲纹的,是一种所谓象鼻龙纹。这种象鼻龙纹有鼻向下和鼻向上两种形式,都演变为后世的窃曲纹。”[5]424窃曲纹的出现或许与古老的崇拜有所关联。卷云和窃曲纹线条或卷曲,或方折,最大程度地延长线条,具有长命百岁、子孙万代的寓意。
“双龙戏珠”是碑帽装饰中最流行的题材,它常出现于碑帽拱形结构等长条形区域(图14、15、16)。此纹样中,双龙前脚踩地,后腿蹬天,身姿极为舒展,怒目圆睁望向宝物,展示出无穷的力量,颇有舍我其谁之意。此龙虽穿云踩地为下凡之状,但头作回首之势似蓄力飞天,应是表现了准备腾云驾雾升天的龙,而非单纯落地的龙。据此,此纹样应有一定的指代性。龙指代墓主人,龙升天与墓主人升仙有着相似的目的。又或指代自己原为天上人(龙),需下凡修行再升仙入天(夺宝得道)。强烈的升仙愿望和龙图腾的崇拜,使龙纹最终成为当地墓碑装饰中最为流行的题材。
除龙以外,花卉、川剧、卐字纹也是在拱形结构中常见的题材。花卉图案多呈中心向内的走势,碑顶多大朵团花,有欣欣向荣之感。川剧图案以阶梯式排列,每块有一个剧情,十分有趣。卐字纹又称“万寿锦”,以中心向外进行排布,规整有序,构成精美的二方连续。
三国演义等历史故事、福禄寿等神话传说是龛式中常见的题材,以中心点的方式排布。绵阳市三台县林德任墓中,福星怀中、背上、脚前三个小孩,热闹非凡。禄星身材高大,手持如意举止端庄。寿星持杖捧桃,和蔼可亲(图15)。碑帽中的人物特征表现到位,寄托了墓主人的美好愿望。
“骑鹤仙人”“双狮解带”是匾额周围常用的装饰题材。“骑鹤仙人”寓意驾鹤西归,“双狮解带”寓意好事(狮)成双。这些体积较小的装饰题材,是填充匾额旁空余之处的最佳选择,由于处于中心部位,也是雕刻的重点。
匾额的装饰具有一定的主题性。与木建筑屋顶中匾额所占比例比较,碑帽的匾额确实太大太显眼了,其主要目的是突出主题内容:题字。匾额的题字多为当地乡绅或亲朋好友书丹镌刻,多留有题主姓名,具有一定书法价值,文字内容相对简约概括,对墓主一生具有一定总结意味。广元市旺苍县杜艿芳墓中(图13),从图形内容的繁简程度来看,卷云外檐相对简洁,拱形结构五组戏曲人物相对繁密,中部匾额则较为疏宕。从外至内构成了简—繁—简的形式。匾额位于碑前,观者的视线将被引导至“熙世逸贤”四字上。可见碑帽中各题材图形虚实搭配、互为协调、层次分明,是为突出匾额主题而服务的。
图13 广元市旺苍县杜艿芳墓(郭泽宇绘)
图14 巴中市南江县何氏墓(郭泽宇绘)
图16 达州万源马翥远墓(郭泽宇绘)
众多具有“神性”的神仙、瑞兽图形一并使用来增强墓碑“神力”,是供奉和安抚先人灵魂来保佑生者平安、家族兴旺的一种手段。修寿藏者也有相似的目的,期望取得神性,被神化,死后成神、成仙。诚然,神主碑中最靠近天的构件就是碑帽了,故而成为了各类趋吉避凶、祈求多福等主题的装饰重点。不过,在清代“孝为先”的大环境下,碑帽中孝的题材并不多见。依此来看,在碑帽的装饰主题中,相比教化目的,美观和寓意更为重要。
神主碑碑帽的装饰工艺,是建立在石雕工艺基础上的。造碑的石料采自当地原石,造碑的工匠为当地知名手艺人。匠师对碑帽装饰的设计,主要依据该地的信仰观念和墓主人的审美需求进行,也导致临近村镇的碑帽装饰工艺较为相似。匠师在雕琢一些如“穿云夺宝”程式性图形时,会尽量展现一些自己的想法和创意,雕刻手法多有变化,为碑帽增加看点。不过,整体来看,碑帽装饰工艺仍保持着轴对称的形式,保留了传统礼仪性建筑的框架和叙事逻辑。
碑帽的雕刻工艺以深浅浮雕为主,深浮雕多表现主体物,浅浮雕则表现陪衬物。此外,透雕和圆雕也有少许出现,透雕在碑帽中通常表现较为复杂的图案,如林德任墓中把云镂空化来突出龙的立体感、层次感。圆雕多用来处理匾额周围图形,以增强对比,凸显匾额主题。雕刻细节体现着匠师精益求精的精神,如达州万源马翥远墓神主碑中,龙鳞丝丝入扣,云纹排布紧密,雕工细致入微(图16)。如此精湛的工艺,要求匠师本领过硬,并且相当耗时耗力。
神主碑碑帽装饰工艺的发展与社会的需求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清代“湖广填四川”使大量人口涌入四川。四川远离政治中心,环境相对自由,助长了“事死如事生”的观念。张兴文在《中国利川墓碑》中描述了这样的情形:“富有者石坟茔状如山中城,以碑表示家长之盛;穷者往往以草席薄棺为之。”[1]4可见当地对灵魂、阴间的深信,或为维持、超越生前的身份地位,彰显家族名望而不惜倾尽家产。攀比心理为碑帽的装饰工艺发展提供了大量的财力支持,吸引众多技艺高超的匠师投入进来,开始了大张旗鼓的造碑活动。加上追求卓殊的心理,不拘泥于传统的样式,碑帽装饰工艺最终呈现出了百家争鸣、百花齐放之势。
在工业化生产飞速发展的今天,人们对高成本的造碑和丧葬仪式的观念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死者以另外一种方式回归自然。但是,丧葬用品同质化严重、缺乏新意、粗制滥造的现象较为普遍。时至今日,传统文化流失严重,作为民间艺术典范的神主碑碑帽,其独特的工艺、装饰艺术的手法,在新时代将重放光彩。
神主碑碑帽体型巨大,造型样式和装饰内容丰富,无不体现以大为美、以多为美的民间审美特点,相比中原石碑更有世俗性。以夸大的方式和帽的外观引起人注意,精美的主题内容对观者的视觉和心理造成冲击,引来接连赞叹,起到彰显墓主人身份、宣扬家族威望的目的。正如杨庆堃先生在《中国社会中的宗教》中所讲:“展示家庭的富有和影响力,并重新确定家庭在社区的地位,是强化由于失去家庭成员而受到削弱的家庭组织基础的另外一种途径。”[6]30样式精美的碑帽和其中华丽的装饰,归根结蒂是民间对美好生活的寄望,是对大自然和封建统治者压迫的抗争。
神主碑碑帽展现了四川地区单体墓碑的造型和装饰特征,较全国墓葬建筑而言也极具代表性。这些碑帽装饰留有完整的传承和演变脉络,是墓葬美术研究中不可多得的财富。在当今社会,神主碑碑帽既是珍贵的史料,也是一道难得的人文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