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尔斯泰的文学理想国

2020-07-18 16:11任晓雯
山花 2020年7期
关键词:列文卡列尼谢尔盖

任晓雯

一、托尔斯泰有多么受推崇,就有多么孤独

相比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几无争议的美誉,托尔斯泰在当下收获的评价颇有分歧。一个不乏市场的观点是,托尔斯泰业已过时。的确,几乎没有当代作家试图在写作上追随《安娜·卡列尼娜》,但将陀思妥耶夫斯基视为精神导师的,却不胜枚举。

若说卡夫卡是现代主义鼻祖,陀思妥耶夫斯基就是鼻祖的鼻祖。1913年7月21日,卡夫卡在日记中提到他,“特别的思想方法。感觉上的渗透。一切都是作为思想去感受的,即使是最难以理解的情感也是这样。”同年9月2日,在写给情人菲利斯·鲍尔卡的信中,卡夫卡把陀思妥耶夫斯基称为四个和他有“血亲关系”的人之一。

托尔斯泰获得的同行赞赏,绝不比陀思妥耶夫斯基少。纳博科夫说,“托尔斯泰是俄国最伟大的散文小说家”;帕慕克说《安娜·卡列尼娜》是“一切时代最伟大的小说”;毛姆称托尔斯泰“写了两部世上最伟大的小说:《战争与和平》和《安娜·卡列尼娜》”。而有些更近乎偶像崇拜,高尔基把托尔斯泰称为“小神”,契诃夫把他看作文坛羊群的牧羊人,称自己爱他甚于爱任何人,爱到害怕他死去。[1]而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没有吝啬溢美之辞。他承认托尔斯泰的才华在自己之上,说:“《安娜·卡列尼娜》是欧洲文坛上没有任何一部作品可以与之相媲美的、白璧无瑕的艺术珍品。作者本人是空前绝后的艺术大师。”

2007年,美国出版了一本书,《十大:作家挑选他们最爱的书籍》。编写者是书评编辑J·佩德·赞恩,他邀请了一百二十五位英美当代名家选出他们最爱的十本小说,并以此制作系列榜单。其中,不分国家和年代的综合榜,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十部小说,第一名是《安娜·卡列尼娜》,第三名是《战争与和平》。诺曼·梅勒、保罗·奥斯特、哈金、乔纳森·弗兰岑等炙手可热的当代作家,都将至少一本托尔斯泰作品,摆在了他们个人的“十大”之中。

罗列至此,托尔斯泰看似当之无愧为“作家中的作家”。然而,吊诡的是,他有多么受推崇,就有多么孤独。在他身后,找不出一位有“血亲关系”的作家。他没有学生和门徒,没能像陀思妥耶夫斯基,或是像他的崇拜者契诃夫那样,开创一种文学传统。

這或能解释,为何盛名之下,仍有人觉得托尔斯泰过时。中国作家格非说,“最近来了一位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研究生,她问我最喜欢的作家是谁。当我提起托尔斯泰的大名,她立即面露不屑之色,她说,在美国,托尔斯泰已经是一个过时的作家了。我不知道她说的‘过时从何谈起,就立即讨教,不料她也说不清楚,最后一言以蔽之曰:托尔斯泰的‘人道主义是虚伪的。 ”

关于“虚伪的人道主义”,我会在后文分析,这里讨论“过时”。据我耳闻,认同托尔斯泰“过时”的不乏其人。或出于贬损大家时理应持有的慎重,或是像哥伦比亚大学女研究生那样“说不清楚”,对托尔斯泰不以为然的人们,大多没有落纸成文的公开意见。他们要么私下嘀咕,要么在学术研究中忽略他。

当不止一位专业人士这么想,就不宜仅仅视之为意气用事的偏见。那么,托尔斯泰为何“过时”。是现实主义过时了吗,还是写实手法过时了?

我们看到,在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流变之后,小说又有了往现实主义回归的趋势。文学趣味本就“风水轮流转”,没有一种风格永远流行,就像没有一种风格永远过时。甚至可以说,在所有风格中,现实主义是最具生命力的,能够用包容创新来拓展自己。任何年代都有人使用现实主义风格。它是古老的风格,也是时用时新的风格。用评论家詹姆斯·伍德的话说:“众所周知的文学悖论,即诗人和小说家循环往复地攻击某种现实主义,为的是宣传他们自己的现实主义。”

而写实手法呢?我还没见哪位值得一提的作家,认为小说可以完全抛弃写实。勇于探索的先锋作家罗伯-格里耶在《为了一种新小说》中说,“所有作家都认为自己是现实主义者。从没人说自己是抽象派,印象派,空想派,幻想派。”任何风格的小说,都依托在现实感之上。即使变形,也是达利式的变形。比如《内战的预兆》,画面整体荒诞感带来的震撼,大大依托于细部的真实,写实的力量——狰狞的关节,暴起的颈骨,紧绷的肌肉。更何况,小说对现实的倚重比绘画大得多。有抽象派绘画,却没有抽象派小说。如果有,那或许是诗歌,是别的什么创新,也或许仅仅是垃圾。

在此意义上,托尔斯泰的写实功力永不过时,永远值得后辈学习。我赞同美国学者布鲁姆的评价:“托尔斯泰非凡的现实感,其令人信服的程度只有莎士比亚和塞万提斯才能做到。”中国作家茅盾也说,《战争与和平》和《安娜·卡列尼娜》这两部巨著,让他佩服的不光是人物性格的描写功力,托尔斯泰对于一些大场面——如宴会、打猎、跳舞会、打仗、赛马的描写“五色缤纷,在错综中见整齐,而又写得多么自然,毫不见吃力”。

托尔斯泰既精确细腻,又开阔宏大,让一代又一代作家赞叹。然而,为何一代又一代作家里,没有一位是托尔斯泰“血亲关系”的后辈?为何今天的小说家不再像托尔斯泰那样写作?

我无意于孤立思考这问题,但在深入探究托尔斯泰及其作品时,我似乎可以对现实状况作些附带回应。作为一名写作者和阅读者,作为一个与托尔斯泰持有共同信仰的人,我愿意献上微薄的看法。

二、《安娜·卡列尼娜》,“伸冤在我,我必报应”

几年前,我与友人说及,《包法利夫人》与《安娜·卡列尼娜》故事相仿,都能概括为:一名妇女有了婚外恋,然后她死了。事实上,这是信口之言,而非真心比较。两本小说本质迥异,两位作者于我的意义也不同:福楼拜是我最重要的老师之一,托尔斯泰只是一位让我远观的峰巅式人物。

后来发现,将它们相提并论的,不止我一个。远在1887年,英国诗人马修·阿诺德说:“包法利走了一条跟安娜有些相像的道路,但是包法利哪里有安娜的魅力?对女主人公的负罪感和其悲惨遭遇的同情等,能产生持久的魅力,这是福楼拜所没有的。他对他可怜的女主人公很残忍,带着恶意,无情地、不懈地追究她。”对此观点,我不能苟同。福楼拜只是努力把自己的情感从小说人物身上抽离出来而已。这种精妙的创举,与道德和同情心没什么关联。

纳博科夫在《俄罗斯文学讲稿》中认为,“托尔斯泰手上的生活比福楼拜多……福楼拜的诗意小说中有更多的忧郁,托尔斯泰的小说力量更多。”[2]我赞成他的观察,却不完全认同他的观点。看起来“手上的生活”更多,也或是两者选择了不同结构所致。《包法利夫人》更像中篇小说,清晰的单线叙述,鲜明的单一主题。《安娜·卡列尼娜》则是长篇小说常见的双线结构、复调主题和庞杂的人物群落。

但纳博科夫的另一观点,我则完全同意。他认为《安娜·卡列尼娜》要说的不只是通奸:“托尔斯泰总是特别关心对全人类很重要的永恒的问题……托尔斯泰感兴趣的是道德永恒的要求。”[3]

让我们回到文本,打开《安娜·卡列尼娜》,将目光停留在扉页题记上:“伸冤在我,我必报应”。这句《圣经》经文的引用,昭示着托尔斯泰将建立一个恢宏的秩序——关于罪、公义、报应的秩序。

此书有两位主人公:安娜和列文。两条叙述线索看似毫无关联地并行展开。到了第七部里,好事而热心的奥布朗斯基,一定要带列文见见安娜。这样,在小说临近尾声时,两位主人公终于见上了唯一一面。安娜“施展浑身魅力挑动列文对她的迷恋”,列文确实为她着迷了一晚。但也仅此而已。那刻之后,两人的命运交错而开,继续沿着各自轨道向前。安娜一步步踏入死地,列文则迎来新生命,拥有了一个儿子。

有人将此双线结构称为“拱形结构”,我更愿称之为“十字架结构”。安娜代表着人类往下堕落的状态。与她对应的列文那条线索,则表现了一个人不断向上仰望的状态。列文经历了哥哥的死亡,儿子的出生,经历了爱情、婚姻、工作,他对一切具体事物的思考中,包含了对生命本身的思考。这其实就是托尔斯泰本人的思考。

我们在托尔斯泰稍后写作的思想随笔《忏悔录》中,能非常清晰地看到,列文的问题,就是托尔斯泰的问题。列文的身上,有托尔斯泰的影子。《忏悔录》写了托尔斯泰对自己和上帝关系的思考。在一生之中,他忽而远离上帝,忽而想要抓住上帝,他的理性与那看不见的信仰互相角逐。在《忏悔录》最后,托尔斯泰写自己悬空躺在深渊之上,保持仰望的姿势,这让他舒服,也让他安心。我们比照《安娜·卡列尼娜》结尾,可见列文有相似的仰望:“而信仰——或者不是信仰——我不知道它是什么,——但是这种感情也历经种种苦难不知不觉间进入了我的心灵,并且牢牢地扎下了根……现在我拥有着让生活具有善的意义的权力!”

由此,安娜往下堕落的状态,列文向上仰望的状态,构成了一个十字架,那是生命的整全状态。这里没有批判,也不是非此即彼。每个人都是安娜,也都是列文。正如托尔斯泰本人所言:“人不是一个确定的常数,而是某种变化着的,有时堕落、有时向上的东西。 ”

托尔斯泰笔下的安娜如此迷人,我们几乎要像列文一样,被她迷住了。那是因为托尔斯泰对安娜怀有深刻的怜悯。当他铺陈整部书的结构秩序时,仿佛是在模拟上帝创世纪的行为,而当深入细部描摹时,他则从一个人的立场,去洞悉另一个人。

此外,另一重要原因是,描写人类的堕落与悖逆,本是小说之所长,描写人类的虔诚则不是。《圣经》中的许多人与事,被一次次改成小说、戏剧、电影。但有一则重要事件,却从未被成功改编。那就是亚伯拉罕将唯一的爱子以撒献祭给上帝。这个行为出自完全的信心,在人类历史上独一无二。如果我们硬要还原情境,展开描述,便会意识到,这里连最拙劣的道德说教都没有空间。唯一可行的表述,是克尔凯郭尔的方式——虽然克尔凯郭尔声称,《恐惧与战栗》是文学作品,但它显然不是小说。在小说里,亚伯拉罕老年得子,对其百般宠爱,某天却突然一声不吭把这亲儿子骗出去烧死了。他只可能像克尔凯郭尔想象的那样,被描写成疯子和杀人犯。面目偏执,难以理喻,引不起读者的任何共鸣。

是的,在小说里,光彩夺目的不是人类信心之父,而是像安娜·卡列尼娜那样的“罪之花”。在小说里,全然的美德,无瑕的高尚,往往难以令人留下深刻印象。也因此,在小说里,相比于安娜,列文显得较为高尚,却也显得较为失色。

然而,必须有一个同等重要的列文。因为托尔斯泰的本意,不是津津乐道于一场婚外情。他有着关于公义秩序的宏大写作野心。“伸冤在我,我必报应”,堕落与悖逆必得报应。所以,安娜卧轨自杀,佛伦斯基参军赴死。这样的结局,并非“世事无常”的不可知论,更不是心血来潮的偶然安排。它符合托尔斯泰对罪和公义的理解。因为,“罪的代价是死亡。”

然而,这里隐藏了一个巨大问题: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往往看不见善恶有报。我们看见的是,偷情者百年好合,作恶者美满善终。也许现实中的安娜和佛伦斯基成功结合,婚后各玩各的,自在潇洒;也许现实中的老实人列文被戴了绿帽子,还被卷走钱财,丧失儿子的抚养权。也许这不是“也许”,而是现实本身。

三、罪与罚的悖论,好人为什么有苦难

这样的疑问亘古有之。《圣经》最古老的一卷书,不是《创世纪》,而是《约伯记》。约伯就是一位受难的好人。好人为什么有苦难?约伯不停呼求,三位朋友不停论断。也许上帝的回答过于奥妙了,不能阻止人类一次又一次发问。然而,上帝允许人类发问。《约伯记》仿佛一把关于苦难和死亡的钥匙,开启了我们对这个在报应问题上看似毫无公平的世界的理解。

是的,如果我们的生命只有现世,灵魂与肉体一般短暂,那么,善恶祸福岂不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生意?“罪的代价是死亡。”死亡不仅仅指肉体的消失。在《创世纪》中,耶和华告诫亚当,不要吃分辨善恶树上的果实,“因为当你吃的时候,你必将死。”从语气上看,死亡将是一个食用禁果后即刻发生的事实。然而,亚当夏娃吃了以后还活得好好的,并且眼睛开了,能够知善恶了。难道真如引诱他们的蛇所言,耶和华在欺骗亚当吗?不,耶和华所说的死亡,不仅仅指肉体消亡。耶和华在知道亚当夏娃吃了分辨善恶树上的果子之后,派遣基路伯看守生命树。没有吃到生命树果子的人类,便拥有了肉体死亡。但肉体死亡不是即刻發生的。即刻发生的,是亚当失去了与上帝的联结,成为被逐出伊甸园的孤儿。此后漫长的岁月里,人类仰望呼求,却不能回到上帝身边,直至耶稣来临。耶稣表示,人只有跟随他,才能向死而生。由此可见,耶和华所警诫的死亡,更多指灵魂的昏昧和沉睡。“罪的代价是死亡”,这里的“死亡”也指灵魂状态。那么肉体呢?“按着定命,人人都有一死,死后且有审判。”这句话里的死,才是肉体死亡。要到肉体死亡之后,上帝才会展开审判。也就是说,只有当我们把生与死视为连贯一体时,才能看到报应和奖惩的绝对公平。

《安娜·卡列尼娜》的困境也在于此。这部小说呈现的,是现实的世界,是生者的世界。一切关于死亡的描述,在小说人物死亡的那一刻便终止了。那存在于死后世界的终极审判,那“伸冤在我,我必报应”的权柄,往往在现实世界和描述现实世界的文字中显得模糊脆弱。好人未必有好报,恰恰相反,在罪恶的世界上,好人可能承受更多苦难。所以会有人走到托尔斯泰的反面。比如坚持无神论和道德相对论的萨德,就愿意让贞女受难,色情狂得到幸福。难道你能说他完全不符合现实?也许他才是更现实的那个。

这是人的局限,也是小说的局限——我们被困在了可见的世界上,更高远的审判,我们看不见。任何在现实世界上寻求完整秩序的渴望注定破灭,因为“天国不在地上”。也正因为如此,《安娜·卡列尼娜》中那个秩序明确的世界破碎了。与之一起破碎的,还有托尔斯泰反对私有财产的社会乌托邦倾向,和他对私欲全然否定的道德乌托邦倾向。这些破碎对托尔斯泰生活的冲击,以及给他晚年带来的痛苦不安,我将在后文具体论述。

回到小说本身,对于《安娜·卡列尼娜》所构造的那个秩序井然的世界,我们很难全然反对或赞成。因为没有人是全对的,每个人不过是在寻找一个恰当位置,并在这个位置上做出恰当姿态。而事实就是,小说家们的姿态,越来越向这个被遮蔽了秩序的世界倾斜。把更高的本质暂且搁置,提出问题而不探索答案。生存还是毁灭?谁知道呢。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不好说。是的,人类太有限,面对本质问题,的确无法一举把握真理性的答案。然而,求答案而不得,与不承认有答案,是两种有着根本区别的态度。尤其在后现代思潮和全球世俗化的助推下,很多状况愈发显得相对而局部。小说家们关注的主题,也显示了这种趋势。一部引起好评的小说,可能仅仅关注一个具体问题,比如种族、家庭、战争、性别、权力、成长、孤独、恐惧、性压抑……而作家身上的标签,也越来越鲜明,移民作家、女權作家、小镇作家,乡土作家……

文学评论家哈罗德·布鲁姆显然对“政治正确”大行其道的今日美国痛心疾首。他和女权主义者进行大论战,他认为如今留得下的美国小说屈指可数,他说:“很多长篇小说都因其社会用途而受到过分赞誉,一些只应称为超市小说的东西,被大学当成正典来研究。”他认为重要的长篇小说“往往会触及关键性的谜团,或思考决定性的问题。”这种指责是正确的,也是令人为难的。人类的知识,总体处于不断细分的过程。小说家深耕于局部问题,甚至通过强调地域风情,来确立自己的风格,完全是一种合乎潮流的选择。苏格兰启蒙哲学的时代已经过去,就像托尔斯泰的时代已经过去一样。如《安娜·卡列尼娜》那般整全思考人类生命秩序的作品,虽则被一代代作家供在文学经典殿堂的尖顶之上,却几乎无人再去写上一本类似的东西。

四、听,死亡的声音

托尔斯泰的生命中,经历过一场精神风波。有人将之理解为常见的中年危机,有人认为是没来由的宗教狂热。很多人把它当作八卦掌故,说笑而过。

但在我看来,必须对此进行辨析。它是深入托尔斯泰作品的钥匙,也是通往托尔斯泰内心的窄门。毕竟,把托尔斯泰封为道德高尚的圣人,或将他唾弃为“虚伪的人道主义者”,都是隔靴搔痒的贴标签。“人不是一个确定的常数,而是某种变化着的。有时堕落、有时向上的东西。”撇去种种光环,托尔斯泰不过普通人类之一员,他的人性没有超出总体的人性范畴。而借助于窥探托尔斯泰的内心风景,或能让我们在写作和审视人生时,得到更多启示。

托尔斯泰的灵魂争战,起始于《安娜·卡列尼娜》的创作过程,在后来相当长的时间里,来回拉锯,绵延不绝。1877年4月,在工作了四年之久,终于完成《安娜·卡列尼娜》后,托尔斯泰给诗人费特写信,信中说:“您首次对我提到神——上帝。而我早已在不断思考这个首要问题了。如果我们不能跟他们一样看待这个问题,我们就必须走出路子来。”

这里可以看出端倪:托尔斯泰对上帝感兴趣,认为这是首要问题。然而,他对“他们”不以为然,随时准备和“他们”决裂。“他们”是谁?从后来的事情看,指的是东正教会。

同年11月27日,托尔斯泰写信给他的好友,批评家斯特拉霍夫,问:“对宗教,哲学除说它是一种偏见之外,是否还有别的说法呢?最纯洁的基督教是什么样子呢?”

可见,写作《安娜·卡列尼娜》时的托尔斯泰,尚未坚定信仰。他本人如同笔下的列文一般,有仰望和期盼,也有迷惑和不确定。那么,书中稳固的秩序框架,“伸冤在我,我必报应”的明确性,又从何而来呢?

在随后写成的《忏悔录》里,托尔斯泰自述幼年受洗,接受过最正统的东正教教育,并在整个少年和青年时代,把上帝当作理所当然的存在。直至十八岁那年,他从大学二年级退学,并且暂时却又长久地离开了上帝。

但无论怎样,自幼接受的东正教信仰,成为托尔斯泰的认识论基础,也成为他重要的写作资源。传统和教育的影响是挥之不去的。就像每个从传统教育里长起来的中国人,倘若没有彻底地自我更新,骨子里都会是一个儒生。

回到托尔斯泰,除了传统和教育,还有另一些事情,也影响到他。在写作《安娜·卡列尼娜》过程中,他遭遇了一系列死亡事件。1873 年春,妻妹塔尼娅的大女儿达莎夭折。同年11 月9 日,他的小儿子彼得夭折。1874 年6 月20 日,表姑塔季扬娜去世。托尔斯泰对她感情深厚,曾在信中说:“我一生都和她生活在一起。没有她,我感到可怕。”1874年4月22日,托尔斯泰喜添贵子,取名尼古拉。尼古拉只活了十个月,就因水肿而夭亡。

一连串的悲剧,催生了列文这个人物。托尔斯泰把自己对生命和死亡的思考,寄托在他身上。要知道,在《安娜·卡列尼娜》最早的构思里,只有一位主人公,即“一个上流社会失足的妇女”,而小说的“任务是把这个妇女描写得可怜而无辜”。[4]

也是在《忏悔录》中,托尔斯泰记录了写作《安娜·卡列尼娜》时的心境变化,说他因为失去活着的意义而沮丧,觉得一切没意思。[5]他说:“有一年之久我几乎每时每刻在问自己:要不要上吊或开枪自杀?这段时间内……我的心被一种痛苦的感情折磨着。这种感情我只能称之为寻找上帝。”托尔斯泰与自杀的冲动反复抗争,整天抓着一根绳子,睡觉都不放开,最后不得不吩咐仆人把绳子藏起来。

他把这个事件写进了《安娜·卡列尼娜》。在第七部结尾处,随着主人公安娜卧轨自杀,小说的主体故事尘埃落定。但写作仍旧延续到第八部,集中剖析了另一位主人公列文的精神困惑。在这一部分中,列文“把绳子藏起来,免得自己用它去上吊,也不敢带枪出门,免得他会自杀。但是列文既没开枪自杀,也没上吊,他还继续活着。”

在小说中,列文的妻子吉蒂“知道丈夫心里烦恼是为什么。就因为他不信教……他自己说,他是希望自己信教的。那么他又为什么不信呢?大概是,因为他想得太多了吧?”吉蒂就像托尔斯泰的妻子索菲亚一样,属于“简单相信”的虔诚基督徒。托尔斯泰必定也留意过妻子的信仰状态。“大概是,因为他想得太多了吧?”这是吉蒂对列文的判断,也或是托尔斯泰对自己的疑惑。

如果说,列文之前的苦恼来源于生活中的具体苦难,比如向吉蒂求婚被拒,在乡下经营庄园失败,哥哥尼古拉在他面前痛苦死去(尼古拉,也是托尔斯泰写作小说过程中夭折的儿子的名字),那么此时的列文,生活早已尽如人意,他成功娶到吉蒂,很快就要有个孩子。为什么还想自杀呢?必定出于某种形而上的痛苦。这是列文的痛苦,也是托尔斯泰的痛苦。这痛苦缘于生活中的死亡和苦难,但又不仅仅于此。

毛姆对此只看到前半部分。他说:“有一项恐惧终身困扰着托尔斯泰——就是死亡的恐惧。人必有一死,除了危险和重病时刻,大多数人都识趣地不去想它。但死亡对他却是挥之不去的隐忧。”

这话放在其他一些作家和思想家身上,是完全适用的。比如帕斯捷尔纳克,在五十六岁上动笔写作《日瓦戈医生》,因为父亲的去世,使他感觉到“我已经老了,说不定我哪一天就会死掉。”比如,帕斯卡尔,在听到死亡的声音时,放下了数学,转而思考最重大的问题:生命和死亡。他开始写作《思想录》。这部书没有被真正写完,因为死亡拿走了他的笔。

而托尔斯泰却跟上述两位不完全相同。他在《忏悔录》中谈论到自己的精神危机,说道:“这一切都是在我拥有一般公认的好运时降临我身的。我还没满五十岁;我有个好妻子,她爱我,我爱她;还有好儿女和一大片庄园,我没花多少力气就将它改善并扩大了……我受到人们赞美,不须自欺也可以自称是知名之士……我具有同样阶级的男人少见的身心力量:我割草的体力比得上农夫们,智能上我可以一口气工作八到十个钟头,不会因为如此透支体力而生病。精神状态却在告诉我:我的人生是一个不知谁对我开的愚蠢而又恶毒的玩笑。”

亲人的接连去世,确实激发了托尔斯泰对苦难的痛感,加剧了他对死亡的恐惧。但我们不能否认的是,托尔斯泰对自己的生活美满程度,是自信到略有些洋洋得意的。是的,生活有苦难和死亡,但整体而言,他实在是个什么都不缺乏的幸运儿。为何还会内心沮丧到崩溃?托尔斯泰没有继续探究下去,而是思路一转,去思考解决之道了。

在我看来,此时的托尔斯泰,正处于浮士德式的困境之中。托尔斯泰出身于贵族,早年纵情声色,在女人、交际圈和各种享乐中抛掷光阴。随后他与所爱的少女结婚,拥有了家庭。他读书写作,获得学问、名望、数不清的仰慕者。任何他所想所求的东西,他都得到了。那么,他满足了吗?

在写作《安娜·卡列尼娜》的后期, 一切已有了征兆。那时的托尔斯泰,几欲被厌倦感击倒。“现在我重复被那部可厌而庸俗的《安娜·卡列尼娜》所羁绊住了,我惟一的希望便是能早早摆脱它,愈快愈好……”(1875年8月26日致费特书),“我应得要完成使我厌倦的小说……”(1876年致费特书)。

在疲惫和疑惑之中,托尔斯泰完成了《安娜·卡列尼娜》。这部作品在俄罗斯掀起了飓风。1877年5月7日,斯特拉霍夫给他写信,说:“关于《安娜·卡列尼娜》每一部分的出版情况,各报报道得如此之快,议论得如此之热烈,就好像是报道和议论一场新的会战或俾斯麦的一句新格言一样。”翌年春天,他给托尔斯泰寄来一些赞美《安娜·卡列尼娜》的文章,托尔斯泰看也不看就烧了。

我们不能据此就说,托尔斯泰是个淡泊名利之人。他從不掩饰自己的虚荣。他年轻时曾在日记里坦承,比起热爱善良,自己更热爱名声。他认为他那才华横溢的大哥尼古拉之所以没有成为作家,是因为“他缺乏作家所必须具有的主要瑕疵——虚荣”。[6]

但如今,托尔斯泰年近半百,身心健壮,名声充盈至溢出,虚荣满足到麻木,他却只是感到厌烦。不仅仅是对写作厌烦。“生命已经让我厌烦。”他如是说。他走到内心欲望的边缘,发现那里是一个虚无的深渊,世间万物都填补不了。它在向托尔斯泰不停发出死亡的盅惑。“我仿佛是活着,活着,走啊走啊,结果走到深渊前面,我清楚地看到前面什么也没有,只有死亡。”[7]

这就如同浮士德。精通哲学、法学、医学、神学的浮士德,发现知识不能满足他,然而他年已衰老,生命将在一无所得的遗憾中逝去。魔鬼出现了,与他打赌,并做了他的仆人。浮士德在魔鬼强大能力的帮助下,穿越时空,重获青春,追逐一切想追逐的,得到一切想得到的。他沉迷过色欲,也享受过美。然而,他没有真正满足。因为如影随形的魔鬼,正是“永远否定的精灵”,对于一切有限而短暂的事物,他从根本上毁灭它们的意义。“一切事物有成就终归有毁;所以倒不如一事无成。”在歌德笔下,魔鬼就是虚无本身,就是创世之时,在“要有光”之前,那无边的虚空、混沌和黑暗。

这是为什么,浮士德“不满足任何的欢乐和幸福,一个劲儿把变换的形象追逐”(魔鬼语)。色欲、爱情与美,都是短暂脆弱的;世界上一切肉体的欲望、眼目的欲望、今生的骄傲,都将会过去。正如最智慧、最富有、最有权势的君王所罗门在暮年时所感叹的:我见日光之下所做的一切事,是虚空,都是捕风。(传1:14)

然而,浮士德不愿停步,也无法停步。他赌约在身,不能被虚无击败,不能终止追寻的旅程。于是他填海造地,打造出人间乐土,地面上的理想之国。有一天,面对那些“在自由的土地立足的自由之民”时,浮士德认为他“有生之年的痕迹,不会泯灭,而将世代长存”,便不禁说道:“你真美啊,请停一停。”伴随这声感叹,他的生命终结了。

浮士德的死亡,有两层深意。一,不停歇的追寻,以及因此带来的虚无感,使浮士德在生命中永远不得满足。当他终于满足的时刻,便是他死亡的时刻。二,什么东西真正满足了浮士德?是“世代长存的有生之年的痕迹”,我愿意将之称为:永生的替代品。浮士德在世界上制造出的痕迹,作为他生命本身的替代物,永远留存了下去。

写出《安娜·卡列尼娜》的托尔斯泰,显然有理由满足。一百年过去了,人们仍在阅读安娜,讨论安娜,仍在爱着恨着安娜。这显然已是作者“有生之年的痕迹”在世代长存。然而,托尔斯泰并未在安娜面前感叹说:“你真美啊,请停一停。”

他深知,生命的替代物,不是生命本身。在他无法填补的心灵深渊之外,更有对死亡的恐惧。人类必死的命运,使得托尔斯泰不能满足。这让他痛苦,却也拯救了他,让他没像浮士德那样,在满足的一刻死去。

这样的困境,不仅属于所罗门、歌德、浮士德和托尔斯泰,而是属于每个活着的人。我曾看到一句有意思的话:很多人在三十岁时就死了,直到七十岁时才被埋葬。这描述了一种普遍生存状态,一种貌似满足感的麻木——没有任何追寻的渴望,除了赚取每日的面包,再没有其他梦想和好奇心。这样的生命,是仅仅作为一堆肉体活着的,慢慢堆积脂肪,慢慢肢体衰老,慢慢等待肉体被埋葬。而另一种常见的人生状态,则是对金钱、名声、荣誉的不懈追寻。追寻而不得的痛苦,和得后的虚无,交替折磨人们的内心。

更何况,在所有目标之上,更有对永生的渴望呢。对死亡的恐惧与留下“有生之年的痕迹”的野心,是这一隐蔽渴望之两面。读书人想要立下身后美名;艺术家想要创作出传世杰作;帝王们纷纷造像、立碑……普通人也试图使生命留下痕迹,所以拍照、录像、写日记。然,在无限的时间面前,人的这些行为都是有限的。它们无法成为真正的永生替代物。因为肉体终将消失。此刻我们正在谈论的托尔斯泰,只是作为想象而存在的托尔斯泰,并非那个有血有肉有灵魂的托尔斯泰本人。

面对这样的困境,所罗门的解决方案是:敬畏上帝,谨守祂的诫命,这是人所当尽的本分。(传12:13)。歌德则在与艾克曼的谈话中透露,他认为浮士德得救的秘诀在于,“有爱来自天庭”,“我们单靠自己的努力还不能沐浴神恩,还要加上神的恩典才行。”

那么托尔斯泰呢?幼年所受的信仰教育,早已被他抛弃多年。但他愿意将之捡起,愿意重新出发,去寻求答案。他让信仰在列文的心灵里扎根,让妻子吉蒂看到列文脸上“宁静而快乐”。列文的追索,随着小说结束了。但对托尔斯泰而言,一切刚刚开始。列文是他本人的投影,也是他的美好愿望的投影。要让信仰在自己心灵里扎根,托尔斯泰还有漫长的路要走。

五、基督徒托尔斯泰,法利赛人托尔斯泰

1877年,托尔斯泰开始写作《宗教教义问答》和《宗教的定义》,并尝试恢复中断多年的持斋和祷告。他到离亚斯纳亚·波利亚纳一俄里半远,从莫斯科通往基辅的大路上去散步,观察那些历尽千辛万苦去往基辅朝圣的基督徒。他还常常上教堂去,试图弄明白并且体验虔诚基督徒的心理状态。

他甚至拉上斯特拉霍夫,一起去了奥普季纳修道院。这个著名的修道院,据说是由一位在基督教里获得新生的强盗修建的。大名鼎鼎的阿姆夫罗西·奥普京斯基长老在此修行。果戈理等俄罗斯作家都来访问过,有的甚至死后把尸骨埋在了这里。

在和托尔斯泰拜访的差不多同时期,另一位大文豪也来拜访过。那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1878年5月16日,陀思妥耶夫斯基因为三岁幼子的夭折,悲痛欲绝,无心工作,便在夫人的建议下,和神学家索洛维约夫结伴访问了奥普季纳修道院。他在里面待了七天,并跟阿姆夫罗西长老交谈。这段经历影响到了后来《卡拉马佐夫兄弟》的写作。很多人认为小说里的佐西马长老的原型,就是阿姆夫罗西长老。连前者的修室都是根据后者的来进行描绘的。

但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丰盛收获相反,托尔斯泰对奥普季纳修道院之行感到失望,认为自己没有从中获得原先所期待的信仰力量。我们甚至可以揣测,这是他对整个东正教感到失望的前兆。

相似的经历,不同的结果。俄罗斯文学史上最重要的两位作家,因为他们各自不同的生命体验,导致了他们对基督信仰的不同理解,从而也导致了他们文学作品迥异的精神内核。这个问题我在另外一篇文章中展开过论述。在此姑且让我将话头拉回来,定睛于托尔斯泰。

奥普季纳修道院之行后,托尔斯泰内心仍然不得安宁。1878年1月8日,他告诉妻子,他准备写一部关于十二月党人的长篇历史小说。是年秋天,他开始动笔,同时头脑里又开始酝酿一步关于彼得一世时代的长篇历史小说。但在写了几个片段之后,他就因为无法专心而停下工作。

1878年6月,托尔斯泰写道:“假如我试图把自己不知道以及无法知道的问题归纳一下的话,我有以下一些问题得不到答案:1、我为什么活着?2、我以及一切人存在的原因是什么?3、我以及一切人存在的目的是什么?4、我在自己身上感觉到的那种善与恶的分离意味着什么?为什么?5、我需要怎样生活?死是什么?这些问题的概括的全面的表述是:我如何才能拯救自己?我觉得我在毁灭——我活着而实际上却在死去,我爱生而惡死——我如何才能拯救自己?”

深受困扰的托尔斯泰,此时尚未彻底放弃东正教。1879年夏,他去了基辅。他在给妻子的信里说:“从早晨直到下午三点,我跑来跑去看大教堂、山洞,拜访修士,对此行十分不满。不值得。……七点钟我又到大修道院去了,去看苦行修士安东尼,也没有得到多大教益。”

这次基辅之行,真正打击了托尔斯泰,并导致了他的转向。1879年10月,他第一次在日记中写道:“从三世纪末以及更早的时期开始,教会就是一连串的谎言、残忍和欺骗。”1880年1月,他去了彼得堡,和堂姑亚历山德拉·安德烈耶光娜见面的时候,他告诉她,自己离开了东正教。他认为东正教是建立在欺骗基础上的。后来在给她的一封信里说:“信仰的只能是我们不能理解但也不能推翻的东西。但是要信仰我们觉得是欺骗的东西——则不可能。”

在这些嚼舌头的话语和文字中,充满了缺乏常识的成见。虽然托尔斯泰晚年一直对自己生活奢侈感到内疚,但据周围人回忆,他当时的生活水准,就连普通的中产阶级都会觉得寒碜。而在这个生活水准中等的家庭里,索菲亚是照顾丈夫起居的妻子,是生了十几个儿女的母亲,也是一名十七岁出嫁、一辈子操持家务而缺乏外出谋生能力的主妇。她对失去所有产业和经济来源的恐惧,以及因此导致的神经质,简直是再正常不过的人类情感。

但托尔斯泰恰恰就是要与这样的情感为敌。他一生离家出走过三次。第一次是在1884年,最后情感战胜了理念,托尔斯泰去而复返。当他重新踏入家门,妻子正在临产,是晚为他生下了小女儿亚历山德拉。1897年第二次出走,托尔斯泰给妻子留了信,“我决定逃走,因为随着年岁的增长这种生活越来越使我感到压抑而且我越来越强烈地渴望孤独,其次,孩子们现在成长起来了,而我在家中的存在不再必要……印度人快满六十岁时就离开家庭到森林中去,任何一个有宗教信仰的人到了晚年都想一心一意地侍奉上帝,而不再去嬉闹、搬弄是非,或是打网球,我也一样。我就要满七十岁了,一心渴望安宁、独处、和谐——即使是不彻底地成功,也不愿再与自己的信念、自己的良知如此惊人的不一致。”但最后他还是回了家。对家人的情感和责任,像一根风筝线似地拽住他。

或者我们也可以说,在托尔斯泰生命的最后时光里,契尔特科夫和索菲亚的矛盾,是他自己内心矛盾的外化。是他渴望成为的人,和他实际所是的人之间的矛盾,是理念和真实情感之间的矛盾。如果第三次出走后,他没有生病,最后会不会也折返回家呢?我们不得而知。但我们确切知道的是,最终令托尔斯泰真正解脱的,不是出走,而是死亡。

1910年10月27日,托尔斯泰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出走。导火索是他的妻子半夜走进书房,寻找契尔特科夫给丈夫挖坑的那份遗嘱。托尔斯泰感到“憎恶和愤怒”,伙同自己的医生,秘密离开了位于亚斯纳亚·波利亚纳的庄园。抵达科泽里斯科时,他写信召来了小女儿亚历山德拉。

这是众多子女中,忠于托尔斯泰理念的一个。早前在1901年,俄国神圣宗教会议发布文告,以“用智力的自负反对基督”为由,开除了托尔斯泰东正教教籍。托尔斯泰的妻子,以及较为年长的儿子们,在观念层面站在了教会那边。小女儿长大后,则是托尔斯泰理论的坚定支持者。她为出走的父亲带来了母亲的信。

托尔斯泰没有理睬索菲亚的信,继续往前走。他感染了肺炎,很快病重。他给长子长女写了遗嘱,拒绝面见从家中赶来的妻子。11月20日,他在梁赞省阿斯塔波沃火车站去世。

托爾斯泰死后,著作版权按照遗嘱给了小女儿,十月革命后又被收归国有。事实上,亚历山德拉从没真正取得处置托尔斯泰著作的权利。她和契尔特科夫时时爆发激烈争吵。她认为他利用父亲的文字,捞了太多钱财。这并不让人意外。晚年的托尔斯泰,总是被一群吵吵闹闹的揩油者包围。他们向他索求无度,用各种苛刻的道德标准勒索他,令他饱受折磨。其中闹得最欢的,当属契尔特科夫。其实托尔斯泰早就察觉他是个“难对付的人”(tyazhely chelovek),但因为是信念上的盟友,便一次次包容他,任凭他在身前生后压榨自己。

除了著作权,托尔斯泰还要把所有私产散出去。他给小女儿口授了另一则遗嘱:“最好从你妈妈和哥哥手中将亚斯纳亚·波利亚纳买下来分给农民。”几年后,忠心耿耿的亚历山德拉遵照遗嘱,将哥哥的土地买来分给农民。整个家族随后破产,托尔斯泰的子孙后代流散到了世界各地。没多久,他的次子伊利亚在美国病亡。或者,按照知情人的说法,伊利亚差不多是穷死的。这个在贵族家庭里成长起来的孩子,想必没学过什么实用谋生技能,就被赤祼祼地扔向了这个世界。

好在托尔斯泰再也看不到家人的悲惨境遇了。事实上,早在1890年,他就想向政府提出声明,表明他不承认私有制,要放弃自己对私有财产的权利,但因家人们的反对才作罢。二十年之后,死亡帮他克服了对家人的情感责任,也替他彻底解开了理念与现实的矛盾。

传记作家艾尔默·莫德认为,托尔斯泰“之所以犯错误,正是因为他也把财产、两性关系和政府等复杂的问题过于简单化了,想用完全抛弃它们的太过简单的方法来解决它们。”但很多人不同意。他们认为托尔斯泰不是“简单化”,而是虚伪,总想用自己都不能完全做到的标准去要求别人。

在我看来,问题不在于“把问题简单化”,更不在于“虚伪”。如前所述,托尔斯泰将《四福音书》,尤其是《登山宝训》,从整本《圣经》中割裂开来。在《圣经》中,道德指示当然是重要的,但我们同时也看到《圣经》说,“没有义人,连一个也没有”(罗马书3:10);“我们都像不洁净的人,所有的义都像污秽的衣服;我们都像叶子渐渐枯干,我们的罪孽好像风把我们吹去。”(以赛亚书64:6)。《圣经》明确指出,人类是败坏的,所有人都无法完全遵守律法,所有人都做不到品质无瑕。但托尔斯泰不认同。他认为人通过自己的努力,可以达到——至少是接近道德完善。

哪里有这样道德完善的人呢?当然不在文艺圈里。早在爆发中年精神危机的时候,托尔斯泰就开始痛恨这个虚荣、势利、道德混乱的圈子。他转而赞美农民。到了托尔斯泰老年时,农民也令他失望了。他认为他们无法理解他,彼此观念差距过大。失望的托尔斯泰被孤独感包围。“孤独”这个词频繁出现在他的日记和书信里。

作为大文豪,托尔斯泰对人性的洞察力无疑是极其敏锐的。他美化农民,把他们描写得超出其他阶层,并非因为他被蒙骗了。恰恰相反,他对农民的秉性极为了解。他曾一度扛着农具去田间劳动,和农民打成一片,故而被称为“农民伯爵”。

很多人觉得,托尔斯泰是由于同情和怜悯,才对农民的理解出现偏差。早在1852年,托尔斯泰在日记里提及过这个问题,他这样写道:“由于他们所完成的工作,和他们生活的困苦,平民比我们好得多,所以我们当中有人要写关于他们的任何坏话都似乎是不应该的。他们固然有罪恶,可是最好只说他们都好处,就像对于已死的人一样。……谁能对这个可怜而又可敬的阶级的过失发生兴趣呢?在他们当中,善良多于罪恶,而去寻求前者的原因,也比寻求后者的原因更自然,更宽宏大量。”这里当然有同情和怜悯,但也不仅仅是。所谓对待“已死之人”的“宽宏大量”,多少有点社会精英居高临下的想象和投射。

事实上,年轻时的托尔斯泰,并不只是对农民和平民居高临下。在翌年,也就是1853年的日记里,托尔斯泰写道:“差不多每一次遇到一个陌生人时,我都有一种失望的痛苦感觉。我想象他是和我自己一样的,并且用这个标准去衡量他。从今以后,我必须记得我自己是一个例外,是走在时代前面的人……我必须采用一个不同的标准(低于我自己的标准),用它来衡量别人。……我还没有遇到过一个人在道德上像我自己一样完善……”

这些年轻的心声,得到了很多人的间接佐证。不止一位熟人回忆起托尔斯泰,认为他冷淡骄傲,惹人生厌。屠格涅夫说:“最叫人惊惶的莫过于托尔斯泰审讯式的目光,那种目光加上几句刻薄话,可以把人气得半死。他对别人的批评很难接受,当他偶然读到一封对他稍有微词的信件,他立刻向写信的人挑战,朋友们很难阻止他进行可笑的决斗。”

那么晚年的托尔斯泰呢?是性格发生了转变,还是一种成熟后的掩饰?垂垂老矣的托尔斯泰,脾气变温和了,也更有爱心了,做了很多帮助穷人的事情。但从他对妻子索菲亚的态度,以及他所宣扬的理论来看,他依然对人性要求过高。如前所述,我认为人性论是人对整个世界的认知的起点。托尔斯泰对私有制的否定,源于他对人类道德有着超乎现实的要求。在现实生活中,保护私有财产的社会制度,确实不是保证人人平等的完美制度,但它毕竟正视了人性,承认了人性——人是做不到全然无私的;人类的智慧和勤勉,相当程度上受到财富的驱动;白白而得的财富,只能助长懒惰和贪婪。

托尔斯泰对道德和人性的过高要求,农民显然达不到。但我们能够从上述托尔斯泰的心声中,依稀看出他美化农民的逻辑,那就是:苦难让人拥有道德优势。吃苦越多越高尚,是因为那些遭受了苦难的人(比如农民),让托尔斯泰有理由大幅降低对他们的道德标准。在低标准的衡量之下,他们的确符合托尔斯泰的道德要求。也就是说,道德之准绳在于托尔斯泰自己。他提出高尚无私的理论,他至少相信自己是能够做到的。如果需要文学表达,他就把这个自己,投射到允许放低标准的人物身上。

我们甚至可以说,托尔斯泰这种自视甚高的骄傲,是导致他不愿以传统基督教理念来理解《圣经》的重大原因。我们从托尔斯泰早年的日记看到,一方面他毫不掩饰自己的骄傲,另一方面他又反复提及自己对《圣经》的喜爱和推崇,丝毫没有察觉《圣经》对于骄傲的痛恨。直到他五十岁时,怀着理解宗教的渴望,真正去了教堂,拜访了修道院,了解了神职人员和东正教教义,这才大吃一惊地发现,基督教居然是一个不断指责人类罪恶的宗教。走进这信仰的第一道门槛,就是要放低自己,把自己当作“罪人中的罪魁”(保罗语),彻彻底底忏悔自己的罪恶和无知。这在对智力和道德无比自信的托尔斯泰看来,很可能是不能接受的。虽然他没有明说,但他后来自创的那套神学理论,能够有力辅证我这一判断。

这种自信也使得托尔斯泰无法接受基督教理解《圣经》的方式。传统的理解方式,是把《圣经》看得比自己高。《圣经》是无误的,而人却会犯错。因为人的理性有限,人的本性有罪。但托尔斯泰却要让《圣经》屈就在自己的理性和道德感之下,按照自己的理解来对它作出扬弃。这也是为什么托尔斯泰早年愿意承认《圣经》无误,但在真正了解了基督教教义之后,他只看重《圣经》的极小一部分,而把其他部分视作荒唐不可信。

在前文中,我曾提及,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尔斯泰在差不多同时代拜访了奥普季纳修道院。前者受益多多,后者却失望满满。很多人会将这两位大作家的文学成就进行比较,却很少意识到他们截然不同的信仰状态——而这是导致他们文学内核不同的根本所在。

托尔斯泰和很多同时代作家一样,看不起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品。他在一封致友人信中写道:“我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其人既不善良,也不快乐。他心术不正,善妒而又堕落,一辈子都在使性子,发脾气……在瑞士,我曾目睹他对仆人的态度可恶至极,以致受辱的仆人愤而发出‘我也是个人的怒吼。”屠格涅夫的话就更难听了,他说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他“生平遇到的基督徒中最邪恶的一个。”

毫无疑问,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行为存在瑕疵,但他是一个忏悔者。他写过一本《忏悔录》,完成前改名为《地下室手记》。他在给哥哥的信中说道:“我是在狱中的铺板上,在忧伤和自我瓦解的痛苦时刻思考它的……在这部小说中,我将放进我的整个带血的心。”后来的学者认为,“《地下室手记》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最露骨的作品之一,嗣后,他再也没有如此露骨、如此直言不讳地披露过自己内心深处的隐秘。”

倘若以基督教的方式来看,貌似“最邪恶”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反而是比托尔斯泰更好的基督徒,因为他承认自己有罪。“神所要的祭, 就是忧伤的灵; 神啊, 忧伤痛悔的心, 你必不轻看”(诗篇51:17)。那部作为忏悔录而写成的《地下室筆记》,正是以令人震惊的自剖开篇的:“我是一个有病的人……我是一个心怀歹毒的人。我是一个其貌不扬的人。”

但托尔斯泰不会这么干。虽然他对自己的道德想象,和别人眼中的形象差距不小。虽然他的理论被斥责是“假冒为善”,而根据这理论进行的实践遭受了一次次失败,但他不愿意承认自己的理论有误,更不愿意承认自己本性上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样,是个有罪有限之人。他后半生里的每一天,都在努力磨平现实和理念之间的鸿沟,努力证明自己是个知行合一之人,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无私的人,一个圣人。这加深了——而非抚平了——那场从他五十岁时开始的精神危机。

在此过程中,托尔斯泰有没有怀疑过自己呢?我认为是有的。当我读到他的《谢尔盖神父》时,我认定这是人类书写过的最伟大的《忏悔录》之一。里面满是对自我的拷问,对人类道德的怀疑,读来仿佛一首忧伤动人的哀歌。

之前我分析过,《安娜·卡列尼娜》里的列文,也是托尔斯泰本人的化身。但他和谢尔盖神父不同。列文是托尔斯泰的理智的化身,是作者借助笔下人物来直抒胸臆。写作《安娜·卡列尼娜》的那段时间,是托尔斯泰人生的重大转折点。而列文这个人物,则是托尔斯泰以理性求信仰的漫长艰途的前兆。而随即写就的名为“忏悔录”的小册子,里面并没有忏悔。它像是一个总结,回望了前半生的观念和信仰;但也更像是一个开端,一项宏大的智力工作的图景自此展开。

在我看来,始终存在两个托尔斯泰——思考者托尔斯泰和文学家托尔斯泰。在中年精神危机之后,这两个身份愈发互相撕裂。思考者托尔斯泰,试图用理性建构起一套关于生命的真正知识。而文学家托尔斯泰,则更深沉,更多疑,他不断向思考者托尔斯泰发出挑战和质疑。

《谢尔盖神父》就是这种挑战和质疑的产物。如果说,我们在列文身上看到了那个思考者托尔斯泰的端倪,那么在谢尔盖神父身上,我们则可以看到一个有罪之人对自己心灵的省视和忏悔。省视有多细微敏锐,忏悔就有多沉痛真诚。在经过后半生艰辛的思考,困苦的跋涉之后,托尔斯泰终于低下头颅,悄悄审视起自己灵魂深处的风暴。

《谢尔盖神父》的要义在于,探讨如何成为一个虔诚而圣洁的人。有些人据此便说这是部充满教条和说教的作品。这样的评价有失公允。和托尔斯泰那些硬邦邦的思想随笔不同,《谢尔盖神父》是柔软的,也是尖锐的,它展示了作者对人类灵魂深处最隐蔽的罪性的洞察力。在这一点上,我认为,托尔斯泰的深度和胆量,丝毫不逊色于陀思妥耶夫斯基。

《谢尔盖神父》是一部中篇小说。托尔斯泰自1890年动笔,断断续续写了八年,到1898年才完成。他用在这部小作品上的时间,几乎和同时期的长篇巨著《复活》差不多(《复活》写作时间是1889-1899年)。但不同的是,直到托尔斯泰过世,《谢尔盖神父》才得以发表。为何不将它在生前发表?托尔斯泰向来喜欢把私人生活的细节写入小说,并且毫不在意被读者认出来。尤其是写于1889-1891年的中篇小说《克莱采奏鸣曲》,很多人认为托尔斯泰描写了自己的夫妻生活,结果上至沙皇,下至亲友,都同情起妻子索菲亚来。索菲亚感到尊严尽失,颜面无存,自此对丈夫心生芥蒂。

但《谢尔盖神父》不一样。这部作品所泄露的,不仅仅是私人生活。里面还有托尔斯泰最隐秘的困扰和忏悔。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地下室手记》里写道:“在任何人的回忆录里总有这样一些东西,除了自己的朋友外,他不愿意向所有的人公开。还有这样一些东西,他对朋友也不愿意公开,除非对他自己,而且还要保密。但是最后还有这样一些东西,这人连对他自己也害怕公开,可是这样的东西,任何一个正派人都积蓄了很多很多。就是说,甚至有这样的情况:这人越是正派,这样的东西就越多。”

托尔斯泰显然是个“正派人”。他也许不愿意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对世人大声宣布:“这是我内心最卑污的想法,大家都来看一看。”或者他甚至不愿流露蛛丝马迹,破坏他营造的那个托尔斯泰形象。总之,这部作品直到作者死后才被读者看到。姑且让我们回到作品,窥探文本和作者本人精神状态的隐秘关联。

《谢尔盖神父》的主人公斯捷潘·卡萨茨基,起初是公爵卡萨茨基,随后是神父谢尔盖,最后则是流浪汉卡萨茨基。

卡萨茨基公爵曾是年轻有为的美男子,仕途与爱情皆美。结婚前夕,发现未婚妻曾是皇上的情妇。他进了修道院,三年后成为谢尔盖神父。这个抛弃世界转向上帝的举动,一则出于骄傲受挫后的反弹,二则是被污辱所致的绝望。

起初,驱动谢尔盖神父的,仍然是骄傲,是凌驾于他人之上的优越感,以及由此而来的自我苛求。这种驱动力,曾使他在禁卫团中,奋斗而成一位无可指责的军官;也使他在修道院中,尽心做一个十全十美的修士。

七年之后,谢尔盖神父厌倦了,麻木了。因为“须要学习的一切和须要做到的一切,他都做到了,此外再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了。”他瞧不上喜交达人的修道院长。在修道院的第九年,他克制不住骄傲,向院长爆发怒气。

此后,神父谢尔盖成为隐修士谢尔盖。漫长的闭门隐修中,怀疑和肉欲煎熬他的心。四十九岁上,他以剁指捱痛的方式,抵挡住美艳妇人的诱惑。那妇人也内心震动,接受了苦行戒律。

此事使谢尔盖名声大盛。他发现自己拥有了祷告治病的能力,还拥有了名声、信任和爱。他开始厌烦人群,却乐意人群颂扬自己。他需要人们的爱,却觉得自己不再爱人们。“我做的事在多大程度上是为了上帝,在多大程度上为了人?”他被这个问题折磨。人群涌向他,上帝远离他。他迟疑不绝,难以割舍荣耀。

闭门隐修的情节,从戏剧冲突的角度来看,是毫不出彩的,但作者仍是通过对人物内心层次的描写,来把文本撑得丰盛饱满。肉欲的诱惑,理性的怀疑。荣耀和能力带来的冷漠。由冷漠引发的自我警醒,却又因虚荣心的挟持而放任自流。这里的每种心灵转折,都写得真实入微。若不是对自我极具洞察力的人,是不可能完成的。这样,在复杂的心灵困境中,五十六岁的谢尔盖神父遇见一位半痴不傻、卖弄风情的少女,轻易地在情欲上绊倒了。

对純洁处女的向往,是谢尔盖身上的一根刺。当年,未婚妻主动告知不是处女的事实,使他深受震动,放弃了世俗的一切。后来,他抵挡住了熟女荡妇的试探,却在年轻处女面前溃不成军。当处女的父亲告诉谢尔盖,自己的女儿才二十二岁时,谢尔盖的本能反应出人意料,“他很高兴。他还想知道她究竟漂亮不漂亮?他问她的病情,正是想知道她是不是具有女性的魅力。”这位对情欲具有非凡克制能力的神职人员,此时突然主动拥抱情欲的试探,并且内心毫无警醒。他迫不及待摇了铃,对侍者说,“让商人和他的女儿现在就来吧。”此时正如当初,他尚未察觉,在自己的灵魂深处,对处女的爱慕是隐藏最深的罪。

我们也可将之看作托尔斯泰对自己情欲的反思。托尔斯泰喜欢年轻单纯的处女。他十七岁的妻子索菲亚曾经如此。《安娜·卡列尼娜》中的吉娣,《克莱采奏鸣曲》中波兹内舍夫的妻子,身上都有索菲亚的影子。除了头脑简单,忠诚也是托尔斯泰对女人的要求。作为托尔斯泰仰慕者的契诃夫,曾在书信中提及,托尔斯泰对他小说《宝贝儿》的赞美使他尴尬。因为托尔斯泰认为,那种宠物狗般对男人忠诚的女人是值得赞美的。

托尔斯泰对此不是没有反思。在《克莱采奏鸣曲》中,托尔斯泰借人物之口反思:“以婚姻终结情欲,谁知却无限陷在情欲之中。美的就是善的吗。拜倒在年轻处女裙下,还是情欲的原因,最终却因没有爱而悲惨结束。”

“拜倒在年轻处女裙下”的谢尔盖,结束十三年隐修生涯,孤身离开。他受梦境指引,找到童年伙伴帕申卡。这个笨拙的女人,从小受尽屈辱和苦难。当老年的谢尔盖,走进老年的帕申卡家里,发现劳苦愁烦没有磨灭她的善良。“帕申卡正是我从前应该做而没有做到的人。我从前为人们活着,却以上帝为借口;她活着为了上帝,却以为她活着为了别人。”在这里,托尔斯泰虚构了一个完美人物。毫无疑问地,也是一个受尽苦难的人物。正如前面分析的,在托尔斯泰的价值坐标中,苦难让人拥有道德优势,吃苦越多越高尚。所以,最最高尚的帕申卡,必然是最最苦难的。

帕申卡是整部作品的钥匙型人物。很多古典作品都有这么一个人物,把作者隐藏在迷宫般的情节和人物设置背后的意图挑亮出来。比如在《卡拉马佐夫兄弟》里,佐西马长老是钥匙;在《悲惨世界》中,卞福汝主教是钥匙。他们和帕申卡一样,都品质完美。不同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和雨果将神职人员作为了标杆;托尔斯泰却选择了一个最最卑微的底层人物。这样的设置和构思并没有优劣之分,但非常有意味地折射出这三位作者的神学观点的微妙差异。

还有一个微妙差异,体现在三人让笔下人物灵魂重生的情节设置上。托尔斯泰让谢尔盖受到帕申卡生活状态的影响而重生;雨果让冉·阿让在卞福汝主教宽厚友善的行为的感召下重生;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却让卡拉马佐夫兄弟在死亡面前获得重生。这也是和他们的神学观念分别对应的。雨果是人本主义者;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的信仰,和他笔下人物的一样,是在经历过死而复活之后,感受到自上而来的恩典;而托尔斯泰的神学观念,则是把传统基督教里那自上而来的“水和圣灵”的洗礼,替换成道德榜样的感召。

经过道德榜样帕申卡的启示,谢尔盖成为了流浪汉卡萨茨基。他四处游荡,为人们做事,并在接受感谢前及时离开。他在每一件平常琐事中,纳入自己的谦卑和爱。“世俗之见具有的意义越小,他就越强烈地感觉到上帝。”他因身份不明,被带进警察署。流浪汉卡萨茨基,被流放到西伯利亚。作者没有跟进描述他的死亡,也没有明确他的救赎问题。在开放的结局中,谢尔盖仿佛跋涉于旷野的以色列人,也仿佛困顿于有限肉体的任何一个人,在流浪和流放中,等待死亡的到来。

谢尔盖的生命轨迹,是从世界上的生活,转而面向上帝的隐居,最后又回到世界,以流浪状态结束生命。这是一个基督徒在上帝与世界之间,寻求自身位置的过程。流浪是起初的,也是最终的隐喻。

谢尔盖的内心世界,则是另一条线索。如《约翰一书》所言,“因为凡世界上的事,就像肉体的情欲,眼目的情欲,并今生的骄傲,都不是从父来的,乃是从世界来的。”谢尔盖先后经历的试探,正有“今生的骄傲”,“肉体的情欲”,“眼目的情欲”。他发现情欲总是伴随着对上帝的怀疑而来。“他曾以为这是两个不同的敌人,其实这两者是相同的。怀疑一消除,淫欲也随之消灭。但是他始终认为,这是两个不同的魔鬼,一直同他们分别斗争。”

谢尔盖是优秀的,无论他转向哪个领域,都能成为佼佼者。而他所经历的试探,也是所有人生命中可能经历到的。他在历尽艰苦,绕过所有陷阱之后,却在一个贯穿他大半生的隐秘的罪恶上跌倒。在这里,托尔斯泰对人,哪怕是最优秀的人,看起来最有道德的人,都是怀疑的。他怀疑由骄傲和个人能力支撑起来的人生,怀疑人心里隐而未显的罪,也怀疑对上帝的信仰方式是否可靠。如此疑心重重的托尔斯泰是很罕见的。在后半段人生里,他总是表现得如此确定。确定自己要做什么,确定什么是对什么是错,确定自己的方式绝对正确。

托尔斯泰的最后一任秘书瓦连京·布尔加科夫,提及过一桩有意味的事。那是1910年2月期间,托尔斯泰最后出走及死亡的大半年之前,他做了一个怪梦:“梦中的他手里提着从什么地方捡来的半截铁棒,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转悠。有一个人走近他的身后,对着周围一大群人窃窃私语:‘看,托尔斯泰来了!这个异教徒,把我们大家都害苦了!他愤然转向,一棒子就将诽谤他的那个人打死了。这个梦没有持续多久,他就醒过来了。他的嘴唇翕动着,似在嘀咕什么。”“异教徒”,多么刺耳的质疑。这声音被托尔斯泰压制在心底。直至他入了梦,才从潜意识里溜出来,猛烈搅动他的安宁。

当我们通过日记和随笔,了解托尔斯泰的内心跋涉之路,就能很显而易见地看出,谢尔盖的人生路径,和托尔斯泰心灵路径的对应。早年的公爵卡萨茨基,因着骄傲的驱动,通过才华和努力,获得了功名利禄。这让我们看到年轻时野心勃勃的托尔斯泰的影子。他达到了文学成就的巅峰,却收获了虚无和痛苦。而神父谢尔盖的人生阶段,则昭示着托尔斯泰中年精神危机之后的漫长时光。他寻求信仰,建立理论,通过“托尔斯泰主义”吸引了大批追随者,但是这就像进入修道院七年之后的那个谢尔盖,厌倦,麻木,因为“須要学习的一切和须要做到的一切,他都做到了,此外再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了。”最后的流浪汉卡萨茨基,则是托尔斯泰长久以来想成为而不能的那个人。托尔斯泰多么想离家出走,挨户乞讨,蔑视一切,放弃一切,只为那“自由的狂喜”。

《谢尔盖神父》,是一则关于托尔斯泰本人灵魂状态的隐喻。他为了寻找生命的真理,长途跋涉,却始终在路上。他与上帝角力,也与自己角力。他认为理性是至高的,却又叹息说:“我是什么?理性对这些心灵的问题不作任何解答,只有意识深处的某种感觉在解答。自从有人类以来,他们解答这个问题不是用语言即理性的工具,不分生命的表象,而是用整个生命。”

注释:

[1]摘自《可爱的契诃夫》,译者童道明,2015年,商务印书馆

原文为:“我害怕托尔斯泰死去。如果他死去,我的生活会出现一个大的空洞,因为第一,我爱他甚于爱任何人;我是一个没有宗教信仰的人,但所有的信仰中唯有他的信仰最让我感到亲切。第二,只要文学中存在托尔斯泰,那么当文学家就是一件愉快的事;甚至当你意识到自己毫无作为时,你也不感到可怕,因为托尔斯泰正在为所有的人写作,他的作品满足了寄托在文学身上的那些期望与憧憬。第三,托尔斯泰坚实地站着,有巨大的威望,只要他活着,文学里的低级趣味,一切花里胡哨,俗里俗气,病态的如诉如泣,骄横的自我欣赏,都将远远地、深深地淹没在阴影中。只有他的道德威望能够将所谓的文学倾向和潮流固定在一个相当的高度上。如果没有了他,文坛便成了一个没有牧羊人的羊群,或是一锅糊里糊涂的稀粥。”

[2]原文为:“《安娜·卡列尼娜》用简短、断开的章节取代了福楼拜流畅的段落,但托尔斯泰手上的生活比福楼拜多。福楼拜的作品中是在各个村庄和镇子之间骑马、散步、跳舞,无数小的活动,在每一章之间转换地点。在托尔斯泰的小說中,叮当作响、冒着白烟的火车被用来运输和杀死主人公,每一章也都使用了各种旧的时空变换方式,下一段或下一章的开头说,过去了多长时间,现在这些人在这里或那里做什么。福楼拜的诗意小说中有更多的忧郁,托尔斯泰的小说力量更多。”

[3]原文为:“托尔斯泰总是特别关心对全人类很重要的永恒的问题。该书中的道德问题不是因为与他人通奸,安娜必须付出代价(可以说那是《包法利夫人》阐述的教训)……社会的禁忌都是暂时的,托尔斯泰感兴趣的是道德永恒的要求。该书真正的道德问题是:爱情不能是纯粹情欲性的,它是自私的,因为是自私的,它就会破坏而非创造。因此它是有罪的。”

[4]1870年2月24日,托尔斯泰的妻子索菲亚·托尔斯泰在日记中记下了作家关于《安娜·卡列尼娜的最初构想,“昨晚他 (托尔斯泰)对我说,他脑子里出现了一个上流社会失足的妇女形象。他说,他的任务是把这个妇女描写得可怜而无辜;还说,这个形象一出现在他眼前,以前出现的所有人物和男人典型统统各得其所,集结在这个女人周围。”

[5]原文为:“五年前一种很怪的状况开始降临在我身上。起先我经历了困惑和生命延滞的时刻,好像不知怎么活下去或者怎么办才好,我感到失落和沮丧。但这种情况过去了,我继续照先前一般过日子。后来这种困惑时刻愈来愈频繁,总是遵循同样的形式。永远是以下列问题来表达:一切为了什么?有什么结果?我觉得自己立足的根基坍塌了,脚下什么都没有。我赖以生存的东西不复存在,我可以仰靠的东西都没有了。我的人生已经停顿。我可以呼吸、吃喝和睡觉,我做这些事身不由己;但是没有生命,也就没有什么我觉得该合理实践的愿望了。”

[6]见《托尔斯泰传》(上册) P.129,P.19(by艾尔默·莫徳),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7]见《忏悔录》

[8]见《天国在你们心中》。P.45-46

[9]见《托尔斯泰传》(上册) P.310(by艾尔默·莫徳),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

[10]关于动物性躯体和人类规律等的理论,见托尔斯泰的著作《天国在我们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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