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约而至的下午

2020-07-18 16:11强雯
山花 2020年7期
关键词:儿子孩子

强雯

1

一个月前窦坤就不停打电话,让我过去,先是告诉我他换了工作,在一家刚刚获得“全城新八大景”名号的寺庙旁工作,之后陆续发来一些照片,都是整理旧书的。木制书架高耸身后,昏暗的灯光下,他伏案在几,看上去颇有学者风范。

他不是个商人吗?我无法把照片和现实中的印象串联起来。

“飞来寺旁边开了家匾额博物馆,你大概不知道,也正常,热起来还要些时日。再说,平时也不怎么对外宣传。”

我对自己的无知略感汗颜,这城市里有太多新玩意让我摸不着头脑。

“我们从全国的农村里淘了几千张,非常好玩。带孩子来玩。”

带孩子去玩,确实是个好理由。若让孩子泡在博物馆里,总比在电玩城或网吧里强,没有家长能拒绝。但是,我和窦坤只有几顿饭的交情。这并不代表我们不熟悉,我非常熟悉他,茶余饭后有他各种各样的传闻,他始终在做什么大生意,搞过摩配,研究过粮食基因改良,涉足过医疗健康,现在又转战博物馆。他自诩为农工文商战无不胜,但却经常需要朋友们的帮忙。当然除了这些奋斗传奇,还有他如帝国花园般的私生活也成为奇谈。

“能为大家带来快乐,我很荣幸。”有一次在饭局上,被人点将,他是如何安顿那些女人们以及爱情结晶的,他和颜悦色一摊手,“老话说得好啊,家和万事兴,家和万事兴!”

他态度坦诚,且避重就轻,大家都识趣地不再打听细节。

认识他的每一个人都会成为他的朋友,我也不能例外。虽然我觉得自己并无资源上的优势,但是他还是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地盛情相邀。“帮不上忙,也当交了一个朋友。”

三年前帮的忙到底是什么,印象模糊,我从来不记自己的好。估计他也忘了,他很难记得别人的好。倒是对帮忙那日的雨雾重重印象深刻。这个城市,春夏秋冬都氤氲在长江、嘉陵江的绵绵水汽中,这一块延伸到江边的小岛,从农耕文明到城市化进程,进行了几千年的人类繁衍。即使是以丰饶著称的秋天,也没有一地金黄,水雾吞噬了一切,只有长江大桥的斜拉索横穿天空,要努力挣脱混沌。

烟雨濛濛,雾锁重楼,不宜外出。三年前去奔赴窦坤那桩“麻烦事”前,我平白升起一股退缩感。

“走,我请你去驱驱寒。”八十八米高的行州商务大楼是这个城市的建筑制高点,围绕在它身边的不是LV直营店,就是欧米茄专卖店,乡村基、肯德基快餐厅夹缝中生存,却也赚得个盆满钵满,一字裙包裹的小屁股、大长腿在这寸土寸金的地方,格外光鲜。窦坤在邹容路南的红绿灯下等着我,他三绕五绕,就钻进了大都会的背街后巷,油腻积水随时从脚底冒出,一个破旧雨棚搭建的偏房下,锡制大锅冒着热气,缩肩缩头的男男女女,没个样子。窦坤一屁股抢了个板凳,示意我也赶紧,“酒好不怕巷子深。这家小面馆生意好呢。”寒风飕飕,四面出动,我难以下咽,他却吃得满头大汗。

處理完麻烦后,我们互相没有联系。

想起这几年前的交情,我不愿动身。冬季里,人和动物一样,都愿意待在温暖之处,比如家,比如热气腾腾的多人宴会中,如果没有特殊的情意,实在提不起劲去奔赴二人之约。友谊这东西,在城市里太奢侈,除非有点好处。

随后,窦坤又发来孔雀、野猪、猫崽、柿子、柚子的图片,很难想象他的办公场地这么有田园野趣,不过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又发来一些整理旧书的图片。残破的封面,字迹浸漫,有些霉斑未除。“好多是从乡下淘来的,古医书不少啊。还有各地的家谱。”这个生意人他怎么就坐得住?我不得不报以客套,表示非常期待。内心希望这样的期待仅仅是期待。

“工程浩大呀。”他在电话里说,“好在还有孔雀、小猫相伴,从办公室里可以看见长江,这里看长江,特别宁静,真是双重洗礼。”生意人说上文绉绉的话,就露出挖苦的本意。

“这地方以后适合亲子游,已经跟旅行社谈合作,一日游。你来玩玩,免费,还有我这个导游。”他让我去的那个地方,在城乡之交,靠近长江边,交通并不方便。他果然拿出了商人的那套伎俩,不停地催促,并告知路线。还可以看见昔日码头,今有无数冬泳者云云。

好吧,我们约在一个周末。

“一定得把孩子带上,一块来。”他热情备至。窦坤喜欢孩子,当然是自己的孩子,他亲自辅导儿子功课,带他上科技馆,给儿子炖汤,这些都是他前妻在饭桌上告诉我们的。回头一想,前妻的模样都快忘了。

2

45英寸的大屏幕里,两辆赛车灰飞烟灭,半大孩子脸上挂着愤怒和满足。

“再来一盘。”

龙湖天街负一楼是儿子最常去的地方,那里有家猛犸游乐室总店。不少半大孩子在那里玩飞车。

自从炳儿念中学后,越来越不肯和我出去了。我好说歹说,那地方有孔雀、天鹅、野猪,城市里难得一见的野趣,他却一直撇嘴“没意思”。这个钢筋水泥森林喂大的孩子,城市就是他的襁褓。

三五岁时,带他去游走武陵山,识女贞、木芙蓉,采决明子、马缨丹,他还兴致勃勃,摘了好多带根的小赤麻,说种在咱家房前屋后,让妈妈用来纺织麻布。

“等你长大了,腿脚更有力,可以跑更多的山,钻更多的裂谷,你会看见不同的植物、森林。”我循循善诱,“然后把车学上,就更自由了。”炳儿一脸憧憬,手上立即做出掌握方向盘的样子。“前进!”干燥的杨树叶发出哗哗的摩擦声。那时我们一家还其乐融融。婚姻的乌云尚未降临到我们头上。

现在他只对室内的虚拟飞车情有独钟。“前进!”

“哎呀,我撞死你。”他一个猛转弯,把对方撞得七零八落。

“妈,你来试试。”等我从几个专卖店里逛了回来,他还在那里乐此不疲。

我摇头,这种模拟的快速感和毁灭感,让我和真实分辨不开,满屏飞舞的汽车碎片如针扎体肤。

“游戏而已。”他又驾驶起来。没拿驾照的人都爱混在这里体验极致飞速。有时我因为加班不能按时回家给他做晚饭,便给他一点钱,让他自行解决。那些钱最后都进入了长方条的投币孔。

“照你这种开法,我劝你以后不要去考驾照。”

他对我的讽刺不屑一顾。

周末的晚上我允许他玩到十点回家,他是个遵守诺言的孩子。回家后本本分分,洗洗就睡。

我们互相尊重。

3

大概是四点半,我和儿子到达了窦坤提供的目的地,一辆旅行社的大巴车也几乎和我们同时到达。尾气突突地喘着,一队游客斜侧着身子慢腾腾下来,陆陆续续,阻碍前行。

“请出示门票。”一个保安严肃拦手一截。

“我们找人。”我抬头,仿佛窦坤正在楼上一般,我好指给他看,但上面只是红木一款,上书“行州匾额博物馆”。

“找谁?”

“窦总?窦坤。”

“没有这个人。”

我和儿子面面相觑。随后,儿子把手抄在口袋里,往花坛边走去了。那里种着几株胡颓子、几棵山茶树,没有花,没有果实。这冷漠和他父亲如出一辙,虽然他离开我们好几年了,但这脾性像嫁接了过来似的,一直缠绕在我生活中。

这时可生不得气。我劝慰自己。

窦坤的电话接通了,他让我等几分钟。大巴车慢吞吞地在停车位上摆好,一个掉队的人走过我身边时,那赞叹的口气还没有融化。我随着他的声音寻去,头顶之上,有着两条长须的龙头吻向天空,只是那里仍是白茫茫一片,但它昂首的姿势多少顶住了我一颗快要失落的心。

窦坤的头发已经白了三分之二,穿着一件不太讲究的姜黄色灯芯绒外套。因为苍老,掩盖了他实质的精打细算,这一见面,几年的恩怨突然消散了。

他满脸堆笑,跟保安打着哈哈,又看了看表,惋惜地说,“五点钟,博物馆就关门了。”他没有直接埋怨我们拖拉。

对于这次拜访我实在是难以说服自己,说服儿子,但总还是答应了人家,不得不来应个卯。我想无非就意思下,一个小时就结束了吧。我也并不期待他有多热情,或者叙叙旧,请我们吃顿饭。

“没关系,我带你快速参观下,下次你再来详细看看。”

隔壁飞来寺的钟声响了起来,我抬起头寻找树影中的飞檐钟壁。

新获“八大景”头衔的飞来寺,依山崖而建,其实可以打造的景观并不开阔。不过说起历史来,也有些来历。早在明代万历年间的庙宇,改朝换代后只残存了上下两殿,后人重修,又弄了些天池月夜、古洞鱼声、曲水流霞……十步开外就是一个小景,也因此挂牌了4A景区。

“八大景之后,飞来寺香火更旺了。”窦坤转过头来笑语。

香火的焦糊味飘散而至,若有若无。钟声穿过下午层层堆积的寒冷,有某种不详,我们尾随着窦坤进入匾额博物馆,他大喊着“等我开灯。”人就不见了。

黑咕隆咚的地下室,人的嗅觉便灵敏起来,“神神秘秘的,一股子霉味。”炳儿没好气地说。我伸手摸到了一块冰冷的物件,应该是玻璃,不知装的什么宝物。灯突然亮了,唬我一跳。果真是玻璃箱,里面大概是陈列的骨头或是木头,刻着一些特别费眼神的字。

“那是骨头。”窦坤对孩子说,“牛骨。”孩子只是象征性地把头往前凑了凑,并无兴趣。“讲的是人类文明起源,也就是文字的起源。象形字、甲骨文等。”

“得慢慢看,往下走。”窦坤洋溢着热情。

在黑暗中,我感到忐忑,他并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很多年前,那雨水滴答下的一碗面,是他仅存的一丝耐心。人会变吗?五官都起不了作用的时候,脑子大概就会跑到内心里去问一些无解的问题。

果然下了几步楼梯,拐了个角,迎头便看见了几百张严肃的“面孔”。

天地长春、斯文在兹、万福频臻……方方正正的楷书,阴刻在红漆的木匾上。这阵容望去,密密麻麻、层峦叠嶂、远远近近,一匾还有一匾高。我和炳儿都被震住了,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有窦坤的声音始终响起,“每个匾都有一个故事。”那声音成为黑暗通道里一盏不灭的蜡烛。灯光依次在前方点亮,后面的又熄灭了。

那些经年历月的木头,有的已经裂开,有的明显残缺,说博物馆,还不如说是个储物室。凿地百余米,分布三层空间,按照不同的主题,把木匾进行陈列。福如东海几个字,不知何故位于地下室二层正中,“这些匾额怎么摆放,都是讲究了风水的。”窦坤说,福如东海几个字,放的是八卦中的干位,代表一家之主,象征着威严。关系这一家的储财运。此外,这个方位还防火,木头最怕火招惹。

我不知道我们现在站的是哪个卦位,只觉得头晕目眩,浑身无力,好像有一个地下皇后在静默处等着你掉入陷阱。

“别动!”窦坤冲我儿子吼道。

我才发现儿子正在拨动一张八仙桌上的沙盘。

“不要动!”我几乎尖叫,抓过儿子的手。那些像骨灰一样的东西随时会沾染在身体发肤上,尾随着我们以后的日子。

“没事,没事的。”窦坤大概看出我失色,解释道,“那些沙盘一旦动了就还不了原。”

一张土帛布帘迎风而起,隐隐约约看见洞门外江水碧波。“你这里还能看见江?”那种逃离的急迫让我向布帘走去。

“等等,你看!”竇坤抢先一步在我前面,他指着布帘上的一款匾额“玉杖扶鸠”,“这是我们的镇馆之宝,匾王。”

他真是个出色的导游。

“匾王?”那几个字是颜体,温柔敦厚的颜体,现在却阻拦了我。我平稳呼吸,问,“它最大?”

“得六个人合力才能抬动。祝福人长生不老之意,它本身也是长生了。”江风又将帘子掀开了一个角,“长三米,宽一米五。小伙子你看看,是不是很大?”

“上面还有道光十三年的字样。”窦坤把手臂往上举。

我却感到阵阵发冷。

“以前抗战名将史迪威就是从这里离开的,然后上了江轮。没有人发现他……”他又要开始讲历史故事了,生意人都好这一口,故弄玄虚的引子。

我们共在的几次饭局上,他都要提到帝王君臣们的故事,虽然讲的都是李鸿章、曾国藩们老掉牙的篇章,却总能摇头晃耳,意犹未尽,好像全桌上,就他滋味百倍地品尝了一道北京烤鸭。

那些老掉牙的故事,不是北京烤鸭是什么?说着,看着,都行,尝一尝,却咽不下几口。

史迪威的逃生故事我听得支离破碎,倒是炳儿有意无意地问了几句,惹得他又多讲了几句,黑暗之路简直戾气满贯。

整个博物馆都在地下室,北面朝江,找不到阳光。我想应该上午来,那时阳气正足。如果此时窦坤向我敞开真实面目,提非分要求,我会立刻答应,只要能够走出这幽闭之境。

“是不是下班了?”

“不管它。”他一副地主情谊未尽之态。

“家里会催吧。”

“这么早回去干嘛?又被管。”窦坤似笑非笑地说,不过却掏出手机看了看,又果断塞进了口袋。

“你看这里有个桌子。”他试图把我从那道门帘中引开。那是一张七巧板木桌,黑柱红漆面,可以拼湊成不同形状的桌面,“古人好玩吧?根据来客人数的多少,而自由组合。”

他边说边挪动桌面。

我想让他停下来,一切都可以结束了,他繁复地做着一切,应该有什么事情。他从不做无用功。

估计是太沉了,他只搬动了一个三角形。

“不要挪了。”我试图阻止他。我觉得他应该停下来了,就用一只手按住了桌面。谁知他又搬动了一个三角形,“看,是不是变大了?”他把一个长方形的桌子摆放成了一个正方形。

我们应该在此时拍手,赞叹,及时阻止他的下一步。

“老古董。”我战战兢兢地赞叹道。

“那边还有三个厅,我带你快速浏览下,下次有机会再过来细看。”

哦,天哪。我感觉他的生活是不是已经坠入深渊了,而我,到底能帮上什么?

脚下黑沉沉的,不知道要在这地下室待多久,儿子却一反往常地没有喊走。

“有时候在这里,会发现时间过得特别快。”

“是吗?”

“走出地面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已经活了一辈子了。”

天光大亮,我以为那是个开头,他要隆重地讲述他的故事,但是白云阴沉低下,像无数个叹息。

博物馆之旅仿佛陷入了迷宫。

4

小姚嫁给窦坤的时候,她肚子里已经怀了孩子。

“当然要生下来。”窦坤几年前吸面条的样子还历历在目。他已经有四个孩子了,算上小姚的,是第五个了,至于那几个孩子的妈妈,他打着太极“都好着呢。”

“人不能无根,无根则无源,无源则难成气候。”他谈论孩子们的起居饮食。“没有哪个男人像我这样喜欢孩子。”

我终于想起来,上次他请我吃小面,就是为了给他即将落地的孩子取个好名字。按照水土金木火的喜忌,我拟了几个名字,分别叫窦棠章、窦清章、窦玄章、窦彦章……不知道他选上没有。

那时,我还在网上开一个四柱预测的专栏,网名叫“月亮之下”,专替人消灾纳福。一开始,很大程度上我是为了医治自己的心病。商人重利轻离别,孩子爹已不知所终,名存实亡的婚姻,冷暖自知。但是久病成医。学了一些命理知识,也能卖弄获利了。

“你准备写多少章?”他笑起来。

“你准备写多少章?”我反问。但很快觉得这样的玩笑不妥,我们并没有那么熟,也不便那么熟。

每一个孩子都是负担,光是听名字,我就觉得头痛,而现实中的他呢,为了躲避应有的责任,债务,得承担多少?不过对此他总是轻描淡写,商人总有自己的办法。安置众女人,以及处理各种明里暗里的关系。

算起来,这个孩子应该上幼儿园了。

“不要动不动上幼儿园。城市里的孩子就是活得太精贵,碰不得。一碰就这病那病。”窦坤低下了声调。

我以为他要跟我谈育儿经,男人新得子嗣总是爱夸夸其谈,你不夸他几句,他便不会住口。就连各种媒体都纷纷开设奶爸手记,让男人们矫情喊累,好像天底下就这帮人生了儿子,看得人眼疼。可粗糙爷们拿孩子说事,又确实是最好的软化剂。

“我也准备给家里弄块匾,就挂在我儿子房间,这是个夜哭郎,闹人哦。”他倒一点都不避嫌,出乎意料。

“好多小孩子都夜哭,过了这个阶段就好了。就是妈妈辛苦。”我顺势安慰,心里琢磨着,他到底找我什么事呢?难道是他孩子的事情?可我又没有教委的资源,也不是养生专家。不过就是一个普通的市民,闲时给人看看星座,喝喝茶。一直想着开家自己的茶吧,终未果。

“小姚还好,她年轻呢。”窦坤挥挥手,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她现在整天研究厨艺,给我弄的饭菜绝不重复。她有个特别的嗜好。”他停下来,挤眉弄眼的样子,好像要告诉我一个天大的秘密。

“她特别喜欢在每道菜前放一块小纸,比如青花椒蒸牛肉,就写上‘春色满园,蒜泥白肉呢,就写上‘白富美,油酥花生米,写的是‘黛玉葬花,吃完后,还问我,今天你觉得是黛玉好,还是白富美好?”

我听得乐不可支,却满口安慰道,“人家一番心意,你还不笑纳。”

“我说你有这个心情,还不如花在儿子身上。”地下室的通道幽暗,逼仄,即使在这狭小空间,也没被浪费。悬空的玻璃柜里,陈列着各种药材,当归、海马……一种十里还魂的悠长感,若不说点话,感觉透不过气来。

“她是怕你跑了,到底是年轻,爱学习。”我感觉自己闷得慌。我想起他过去那个媳妇儿,逢人就夸窦坤待孩子好,我都记不清模样了,应该也有一手好厨艺。

“不记得了。好吃的还不就是那几样。”

我们终于从地下室里钻了出来,经过了一个鹅池、锦鸡园、两个结着小柿子的柿子树,大磨盘上,流水汤汤,八九根竹子摇着小细风。一个大乌龟在第三展厅的门口,挡住了我们的去路。

“石将军!嘿,石将军!”窦坤兴奋地叫起来,“来摸摸它,可以长寿。”

儿子想上前去,我一把拉住他。龟壳上是有病菌的,会过给人。

“别怕,它不咬人。”他示意我儿子过去,“我对小孩子最有耐心了,没有见我不开心的孩子。”

他自己非常温柔地摸起乌龟壳来,那乌龟也通人性,并不作缩头状,皱皮拉拉的样子,藏着一点凶狠。“它很慈祥的。”他对着乌龟说,“每天我一有空,就摸摸它,财源广进。”

我讪讪笑道,“它几岁了?”

“不知道,我一来就有了。有一次我看见它跑到‘玉杖扶鸠那块匾额下,大概是在看江吧。”說完之后,他又为自己的幽默哈哈大笑起来。

“玉杖扶鸠莫不就是说的它?”这张冠李戴,正好也对。

“可不是,谁能有它长寿?”他顺着说。

“说不定这乌龟就是从嘉陵江里游上来的,老板没告诉你,是怕你打它的主意。”我接着胡诌。

“我也是这么想。”窦坤冲我儿子说,“它是有灵性的,没准哪一天发大水了,还能驮你过江,救你一命呢。”

儿子翻翻白眼,他这个年纪,已经不相信大人信手拈来的神话、谎话了。

“中国神话里有一个故事,就是大鲸救母。是一个报恩的故事。没有无缘无故的神话,都是来源于生活的。”

“我倒是希望能骑在它身上游一游,也许它真是历史见证人。”我看出儿子的不乐意,自作聪明地说。

聊天的当儿,那乌龟一直伸长着脖子,苍老褶皱的皮肤堆起两颗小眼睛,冷不丁还转动下。“哈!哈哈!”儿子狠狠在地上跺了几脚,乌龟幡然醒悟,缩成了一个坚硬的壁垒。

5

“做乌龟好啊,别看人人都骂它 ,它自在呢。不高兴了,就自己沉到江底,整个江水都是自己的,高兴了,就爬到户外,和人逗逗,玩玩。”

我们走出回廊,闻到一种奇怪的味道。因为阴天乌云密布,让人嗅觉的辨知力差了很多,直到眼前出现了一只秃头孔雀,才恍然大悟。

“孔雀园,进去看看。”窦坤在口袋里摸钥匙。

“不用了。”我试图制止他。那个铁笼子关起来的地方,到处是稀泥巴,里面有个小池塘,但是水蔓延出来了。还有几只鹅在嘎嘎乱叫。没有一点亲近感。

铁门打开了,窦坤在门口等着,我们不得不进去。秃头孔雀很凶猛,一直围在我身边,“走开,走开,”儿子朝空中踢了一脚,我则一动不动,还有几只野鸭,天鹅,臭烘烘的。纷纷朝我们围拢过来。

有一个穿筒靴的工人过来,抱怨着,“养这些劳什子干啥。做不完的清洁。”

“他们成天都在抱怨。”窦坤说,“他们做着没完没了的清洁,跟老板抱怨好几次了,不要养那些孔雀了,又没人来看。”

“是啊。”我附和着,也觉得清洁工们抱怨得很对。

“他们会不会把孔雀打来吃了?”儿子一脸冰冷,冒出一句,惊了我们俩。“孔雀肉是什么味道?是不是像驴一样,很补?”

我不知道他从哪里得到的这些知识,大人们总说,这很补,那很补,他都听明白了,他确实不是小孩子了,知道如何还击。但是窦坤却佯装没听见。

“我这里有只猫。”他拿出哄孩子的那种神情来。“它生了四只小猫,平时我一唤它们就出来。”

他喵喵地叫起来。我和儿子不得不在一旁等着他。但是小猫始终没有出现在我们面前。

“我有猫粮。”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两只小猫一前一后地朝猫粮的位置走来,但是它们非常警惕。儿子只向前了一小步,两只小猫便作鸟兽散。

“平时它们不是这样的。”窦坤非常有耐心,决定再一次召唤它们。

儿子早过了逗猫惹狗的年纪,几只小猫已完全不能引起他兴趣。他百无聊赖地在一旁用脚划着地面,发出一阵阵吱吱的声音。我知道他这是在提醒我该走了,他已经忍耐到了极限。

过了极限的孩子,会直接把那件叫做礼貌的外衣扔你脸上。我用眼神示意儿子,稍等片刻,窦坤最关键的话还没有说。

他一定是有什么事情。

“算了吧,别逗它了。时间不早了。”我说。

“不着急,等一等,它们一会儿就会过来。”

在我们五米开外的地方,柿子树的叶子有点蔫了,几颗红彤彤的柿子在树叶丛中,不太招眼。

“要不我们回了吧。”我再次央求道。

窦坤蹲下来,喵喵喵地对着石梯叫,“看见没有,看见没有?”

6

天色已经黑下来,带着一种仓皇。路灯稀稀拉拉地亮了,长江掩映在黑暗中,水声簌簌,难辨方向。

窦坤是刻意选在这个点结束的吗?我开始有一种美好的期待,以为窦坤会带我去一家饭馆,然后郑重其事地把今日重点说出来。但是他只是把我领到停车场。

“你的车呢?”他掏出钥匙。

“今天没开。”

“为什么?”他侧身停顿了下。

我可以有很多理由,比如做保养了,做年检了,借人了,但我却没有任何解释。黑暗中什么话都不说,也很释然。

“那个啥,你看博物馆耗资不小,我也是入股方,大老板又淘了些宝贝,人力、物力,一言难尽。”他把车钥匙往空中一指,“你今天来太晚, 好多话还没来得及跟你说。我还得回家。小姚又怀上了。”他摇摇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你能不能凑二十万?借也可以,算入股也成。多样化合作。”此时,他已经钻进了轿车。他不给我一点回复的机会。好像这事就这么成交了。或者是他认为反正我也不会答应,索性就不要听我的答案了。

二十万,借给他,真不是个小数目。我还没有告诉他这些年的境遇,因为身体不好,关掉了网上的专栏。我怀疑是擅自揣测天机,而遭受到的小小惩罚。但这一切没人会信。

前夫定期汇来的抚养费已经捉襟见肘,大概他已重新觅得佳偶,用度不少。

乞丐也会去买两张彩票,试一试今天的手气。卖火柴的小女孩愿意用尽最后一点资用,去幻想幸福的城堡生活。

或许窦坤什么都知道。这一下午他不是一直在引导我成为机会主义者吗?

“要不我送一段?”

“不方便就算了。”我感到那冬雨迷茫的场景又扑面而来。雨珠子滴滴答答地落在偏棚一侧。

“上来吧。”他真的只送了我一段,关键的事情,只说要点即可。很快,窦坤把车停在一个我看不清地名的岔口,“这里走两步可以坐观光电梯,一共八楼。再走一条步道,直达浮图关轻轨站。对了,顺便可以看看江景。风景在路上。有时,我也带大乌龟到这里来看江景。”

霓虹灯映照下的城乡结合部,发出紫色光芒,我和儿子饥肠辘辘,只好拾级而上。这条道太偏僻,没几个人影,观光电梯把我们带到顶点,出门发现一个旮旯,竟然能毫无遮掩地看见长江,灯光倒影,对岸裙楼婆娑,夜晚的乌云更显阴沉,晦暗的故事四面埋伏。立在城市上方,我停留了好一会,有一种巨大的无助感。

江面狭窄,它缓缓地流动,像我某段人生,总会有一些无法阻挡的遭遇。突然,我感觉到微微一震,看到皲裂如龟壳似的东西从江面浮了出来。带着一种巨大的力量一升一沉,驮着某种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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