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烁
庆潮没有接到以鸣。高铁站外出租车专用道上排着长队,他想还是直接往回走划算。
运气不错,他很快载上一对要去客运站的父子。年轻的爸爸打着电话上了车:“抱歉我已经坐上别的车了,实在来不及,我给你发个红包吧。”
听筒里冲荡出一通乱骂。
年轻的爸爸震惊了,予以还击,挂断电话后继续狂喷脏字,赌咒说这辈子再也不用手机打车了。
孩子隔着不锈钢护栏对庆潮说:“我爸爸平时不骂人的,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生气。”这孩子看样子还在上幼儿园。
前方路口红灯亮起,一辆出租车冲到庆潮旁边急刹,女司机摇下车窗用目光对着庆潮的车一番扫射。果然是同一个公司的。
“你之前叫的也是出租车啊。这个女人,出了名的凶。”
年轻的爸爸又打了投诉电话,在怒气中沉浸了好一会儿,突然喊道:“师傅你这里有一袋人家呕吐的东西,你赶紧把它扔出去吧。”孩子也跟着嚷嚷起来。
庆潮只好将车靠边。他回忆起,上一个乘客是独自去高铁站的女孩,没发觉她晕车了啊。后座上,爸爸看着窗外,孩子交叠两只小手紧捂着鼻子嘴巴。庆潮从角落里把塑料袋提起来。比想象中要沉,里面的液体晃荡了一下。
在车外日头的照耀下,庆潮看见塑料袋里交错着晶莹的光线。其实是两条橘色的金鱼,它们在盈亮的清水中甩了甩花瓣似的尾巴。
晚饭时间,城区道路拥堵,庆潮乘机回家吃饭。下车前,他算了算目前的进账。才抵上一天的租金。他寄希望于晚上。白天给公司干,晚上才是给自己干。
“最大的生意,就是跑了个高铁站,还好回来带到两个去客运站的。” 一只脚刚跨进家门,庆潮就盘点起来。以鸣在家,行李箱放在客厅里。
“阿叔。”以鸣走到门口来叫他。
“我过去的时候让你妈告诉你我顺便接你,结果她说你已经走了。”
“没事儿。”母亲和继父都对以鸣解释过,有生意的时候,车跑去哪里都不一定,没法保证去接他。
“思芹你猜我今天在车上捡到了什么?”庆潮举起手里的金鱼。
思芹从厨房出来,接过塑料袋,拎到以鸣面前:“你看呀!”
以鸣条件反射般迅速将这一刻划归为欢乐的家庭时光。他从来不能自然地享受这快乐,总要放大自己的好奇和关注。他控制不住自己。仿佛如果不夸张一点,他就无法确定这份幸福。仿佛如果他不敏感到自己的不自然,就代表着对死去的生父的遗忘。他对生父几乎没有印象,但他觉得有必要记着他。
还有两个菜没端出来,庆潮捧起饭碗先吃了起来,一边对他们讲起那对父子。
“现在生意不好,接到个远一点的单,开过来又被取消,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庆潮帮女司机解释。他觉得骂人没有必要,一个女人,做生意做到穷凶极恶的,但也情有可原。他自己干到明年就退休了,最后一年,怎么都能混过去。
“我打的过来的时候,司机一路上给其他司机打电话,说今天才收到四百多。”
“很好了。”庆潮慌忙吞下一口饭,抬起头来认真地说。这个司机进账比他要多,还在抱怨。他怀疑自己生意跑得不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他对着电话说,现在就勉强度日,还有啥指望?一路的牢骚。”
“心态不好。”思芹评价道。
“真的叫做怨声载道。”以鸣对母亲说。
“对,这个词用得很形象。”思芹笑了起来。
庆潮没有笑,他往嘴里扒进半碗饭,还没等完全咽下去又开口道:“排个长队,肯定是盼着拉到大生意,就好比赌博。最好拉到去古镇的游客,回程再带几个坐高铁的,一来一去就有一张半了。”庆潮替那位不知道是谁的同行算起账来,“但市区也不错了,开到这里二十七块钱?”
“二十八。”
“差不多,也算可以了。排半小时的队碰到一个起步价才是倒霉。”
因为庆潮,以鸣是知道司机们的期待的。
“我都有点不好意思。”
“他又不能拒载。我就从来不拒载,被投诉就不划算了,”庆潮嚼着最后一口饭,抓起水杯递给思芹,“帮我把水灌满。”是个茶色的玻璃杯,雀巢400克咖啡伴侣的瓶子。
“虾怎么不吃?”
“麻烦,来不及。”庆潮在门口穿着鞋,他看见思芹居然把金鱼放在垃圾桶边上。
“怎么不把鱼放出来,会死的。”
“等收拾完再说。”
“收拾完就被你糊里糊涂当垃圾扔了。”
庆潮重又换上拖鞋,走到阳台上翻出一个透明塑料脸盆,随便一冲洗,把鱼放了进去,又去厨房掰了一小截面条,捻碎了洒进盆里。
“上一次养金鱼还是二十年前。”他嘿嘿笑着,朝电视看了最后一眼,拿着他的茶杯走了。
以鸣想起大概二十年前,那时他还住在镇上的祖母家,他来母亲家过暑假,继父带他去公园的摊子上捞金鱼,暑假结束的时候,他忘了把捞到的金鱼带回去了。继父说的也许是那一次。
庆潮希望能载到从饭局出来要回村镇的乘客,再从村镇上载几个要来县城过夜生活的乘客,最好是带着女朋友的年轻人,他们出手大方;载这样的客人回家也是半夜最好的生意,只要他们没有喝个烂醉。
今晚,庆潮似乎与这些享乐的人无缘。他在城区的主干道上打了个来回,送了两个下班晚归的人,起步价。想到那些赚得比他多还在抱怨的同行,他不禁有点焦虑。思芹经常提醒他,也就这最后一年了,随便开开就行了,安全最重要,身体最重要。但高额租金带来的压力已经刻入了他的神经回路,对时间的吝惜成为了习惯。他试着放松一些,却总觉得有眼睛在监督着他,时刻提醒他——熬苦干活,巴结赚钱,是一个出租车司机的本分。
城中心还在堵车,他一直朝南开,终于看见理想中的乘客在路边向他招手。
一个男青年,站在城外新開的五星级宾馆门口,身边一只硕大的旅行箱,黑夜也无法掩盖箱子表面夺目的光芒。
“到湖州去。”男青年讲普通话,淡淡地报出一百多公里外的地名。
生意大得超出庆潮的预期。不过他也淡淡地回道:“去湖州没办法打表,我回来带不到人。”
庆潮报出价格,男青年还了价,最终以四百五十块成交。这个人对钱既不特别随便,又不格外计较,庆潮以老司机的阅历判断他应该是个正经人,至少是个正常人。基于这一点保障,他就没有理由放弃这笔大生意。在回程的路上,他将会在司机群里发一句:“刚刚湖州回来,打个来回四百五。”回到县城之后他可以收工去吃个夜宵。
路上车少,用不着导航,路线他了然于心。在开出租车之前,他开过从县城到湖州的大巴,给交通运输公司干,在下岗多年之后,算是又回到了单位。但那个工作一点也不自由,每天一个来回,定时定点把人绑在车上,不爽。在此之前他开了二十多年的大货车,热的时候打个赤膊,不像开大巴还要穿制服。开大巴时有一次他实在无聊,就在驾驶座上唱起了歌,想到什么就唱什么。竟有个乘客过来问他:“师傅你怎么了?你还好吗?”
这种在高速公路上解开安全带跑到驾驶座旁边来的人才有病呢。
干了两个星期他就辞了职。他受不了那样的拘束。听说现在交通运输公司还规定大巴司机上路之前用普通话介绍自己,向乘客们保证行车安全。庆潮庆幸自己已经离开了那里,老子一路来就是自己给自己干!
为了开大巴,他特地去考了A照,偶尔在夜宵摊上摸出驾照一把拍在桌上。
“我是老家伙了,手机没有你们玩得溜。不过你们谁有A照?”
庆潮打算继续行驶九个月,上坡,倒车,掉头,兜圈子,一直干到满六十周岁为止。退休之后,此生此世我再也不开车了。整个出租车公司都听过他的誓言。
此刻他疾驰在申嘉湖高速上,道路顺畅,方向盘渐渐像是长在了手上,他享受跑长途时和车一起专注于眼前,进入滑行的惯性状态,那就叫做人车合一啦。因此,乘客开口的时候,他还不太想理他。过了半分钟,他才回应:“啊?”
“你怎么不用手机接单。”
“小县城里接单赶过去两公里,跑跑一公里的生意,没意思。”
“那你用手机收钱吗?”
“你要用手机付?”
“不是,我用现金。”
庆潮不会跟乘客多话。他喜欢跟同行们、家里人瞎吹,尤其是休息日喝点酒,他的话就源源不断。在这个过程当中,他会跟听众打招呼:“你们不要嫌我话多,酒鬼嘛,喝了酒总是要挥发掉一点。”而跟乘客多话,在他眼里是很傻的行为,过分热切,公私不分,一点也不专业。
眼看这次聊天也将不咸不淡地结束,庆潮有心打探一句:“出完差回湖州?”
“去讨债。”
庆潮心里咯噔一下。
下了高速,庆潮问乘客具体要去哪个地方,他们可以跟着导航走。
“不用,我给你指路。”依旧是冷冷的、果断的声音。
七拐八绕,庆潮努力记住夜色中的路线。驶过一大片工地之后,他们驶进城边上一条街道,街上店铺招牌破旧,住宅楼沿街立着,绿化带乱七八糟的。
“我现在没钱,我去讨来了给你。”男青年要下车,理所当然地说。
“转我手机上吧。”
“我手机上也没钱,我箱子留在你车上,再给你留个电话号码。或者你跟我一起去取?”
庆潮朝街边的住宅楼群望了望,那儿深不见底,他选择待在车里。
他拿起茶杯,心不在焉地抿了一口。经过这样的长途,他很想从车里出来走走,但他不敢。他对着后视镜看了看自己的光头,嗯,样子蛮凶,也不是好惹的。他以前是平头。刚开始跑出租时候,有个同行被坐车的抢了,脖子里被戳了一刀,还好没有戳到要害。庆潮认为,那个司机是个傻瓜,一个跑车的,脖子上戴条金链子。因为这件事,庆潮决心去理个光头。本来他也厌烦了白头发经常要染。剃完头,他朝镜子沉下脸,一瞪眼。嗯,蛮凶的。
后来统一装了铁笼笼,再后来一个车里三个监控。他安全感倍增,相信不可能会碰到强盗了,再说这几年县城里连小偷都销声匿迹了。但无赖还是有的。他想起上一个赖账的客人。大约一年前,那天不像今天,是个大白天,客人是个本地人,年纪说不清,总之比他小。他在炮台口接到他。客人一上来就自我介绍:
“我是个大烟鬼,刚刚放出来。”
庆潮不动声色地笑了。是个傻瓜,挺搞笑的。
没开出几里地,他听到他在后面狠劲拍打自己的胳膊弯。
“你别这样啊,我要报警了。”庆潮靠边停下,在罩笼里艰难地转过身去朝后座喊。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大烟鬼朝着自己的静脉推了一针。“好了好了。”他握着针管向庆潮表示抱歉。一只胳膊上紧扎着一根白鞋带。
“你千万别死在我车上。你下车。”
“师傅你不能拒載啊,”大烟鬼瘫坐在后座上,“荒郊野外的,你可怜可怜我。”
“这儿哪里有什么荒郊野外……”庆潮骑虎难下,只得又将车发动。
又开了十五公里,到了地方,公路旁边一个村子,大烟鬼坦白说自己没有钱。
“没有你去借。”庆潮放眼望去,看见几个村民骑着三轮车等在村口。
“这个我认识——伯!”大烟鬼摇下车窗伸出手去打招呼。
其中一个村民看看他,皱着眉头吸完最后两口烟,扔掉香烟屁股骑车走了。剩下的两个见状,也跟着走了。
庆潮又载着他进村。路过派出所时,庆潮把车停了下来。
“我看你还是进去算了。”
大烟鬼坐在后面,好一会儿没有吭声。
“你本事倒是大,像个医生。”
“熟能生巧,大家见了我都摇头啊。要不进去算了,反正也走不动了。”
“你身上一分钱都没有?”
大烟鬼在自己身上上上下下摸索了一番,摸出两张皱巴巴的纸币。
庆潮接过这十块钱,下车给他开了门。他顺从地出来,跟正在门口晒着太阳的民警打了个招呼,趿着鞋走进了派出所。
消失在楼群里再也没有出现的客人,这十几年一个手恐怕数不过来。连车钱都要赖,也算是白活了。今晚的男青年站在路边叫车的时候还像个体面人,等到庆潮打出这个电话,他恐怕就要成为白活的人了。
果然,电话关机。庆潮开车往男青年离开的方向走了一段,又一把掉了头,展开记忆中的地图,驶离这个街区。他在一个交通岗亭附近停了车,打开后备箱。是个空箱子,轮子还是坏的,载回去都嫌占地方。他把箱子拎出来,放在垃圾桶旁边,才一松手,收废品的就过来把它推走了。
回程没走高速,也没开空调,他精神涣散地在公路上驱使着这辆涣散的捷达往前赶路,半辈子开车积攒的疼痛,从脖子到屁股,挨个来拜访他,最要命的,还是心痛。运气不好,破财消灾。不过损失有点惨重。庆潮相信这是最后一次。最后一年,最后一次,庆潮劝说自己,不要光顾着计较钱,这里面总是有一些纪念意义的。
接近午夜,司機群里热闹了起来,有人问他今天生意如何。一直等驶入县城境内,他才回了句,一般。
路过公司,他进去加热水。值班的小妹划着手机问他:“生意怎么样?等会儿请客吃夜宵啊。”
庆潮专心将茶杯接满,装作没有听到她的话。
“小气吧?跟你开玩笑的。说正经事,这次买车,挺划算的。”
庆潮抬起头看看她:“你怎么知道?”
“公司的事儿,我什么不知道,你跟老板关系好,我跟他也要好的呀。”
“老板听到你这话要被吓死。”
“再不发加班工资我还要乱说了。”
庆潮被她逗乐了。
“庆潮师傅你还是厉害的,到了退休自己能做老板了。”
“开了几十年车了,这点实力还是有的。”小妹的话让他很受用,他要的就是这种感觉,翻身做了车老板,闲在家里收租金。不过他还是补充道:“还没想好呢。”
这话并非假意。每年都有少量新投入市场的出租车可以买卖给个人,最火的时候,黑市炒到近百万一辆,车本身值不了多少钱,关键是那张营运证。现在,价格掉了不止一半。这样,才轮到庆潮有机会买一辆自己的车。
公司老板是一条街上一起长大的兄弟,他告诉庆潮今年价格便宜,但庆潮还在犹豫。在这种大家都觉得穷途末路的时候买车,不一定理智,况且对于他来说那是性命攸关的一笔钱。如果按现在的情况看,肯定不会赔本,但谁知道以后怎么样。像他这个年纪的人,好歹对“居安思危”四个字是有切身体会的。他也有风光的时候,比如刚从驾校学成归厂,像他这样没有门路的人被厂里派去学车,相当于公家认证你脑子灵光,那时全县有驾照的人不到一千个;没几年工厂效益不好,他承包了厂里的车,自负盈亏;下岗以后就接着干大货车,算是挣过钱,现在住的房子也是那个时候买的;出租开得好的时候,到手的钱比一般人上班工资还多一点。不过这些都过去了。庆潮的外甥大学毕业在开发区的网络公司上班,才去实习就比他挣得多。
“我是没钱,要是有钱,我也买一辆。”
“你买车来干嘛,嫁个人就不用动这种脑筋了。”
“还是买辆车比较保险。”
“难说,世界上就没有保险的事。”丢下这句话,庆潮走出公司。他希望能在收车之前尽量弥补一点损失。他发动汽车,驶向酒吧一条街。
一对漂亮的男女站在全城最时髦的酒吧门口等车。庆潮一眼就能认出这家酒吧,因为它门面的灯光很奇特,大小矩形嵌套,次第亮起银光,像是一个时空隧道。两人都穿一身黑,都是瘦高个,女的穿了件亮片吊带裙,几乎瘦骨嶙峋。男的搂着女的腰,在夏末的夜晚,两人瑟缩着,贴得紧紧的,像是在抵抗着不让身后的隧道吸走。
庆潮停下车,载上了他们。
“随便开。”
“随便开怎么开?”
“绕几圈兜风吧。”
说是兜风,两个人却把窗关了。管他呢,庆潮见多识广,见怪不怪。
夜太深了,有辆同公司的车亮着“空车”的牌子从他身边飞驰而过。看它毫无逗留之意的姿态,他能想象坐在里面的司机的心情,烦闷,急躁,不允许自己太早回家,但也没有一点耐心了。
他兜到这笔生意不算坏。第二次经过城东新造的中学时,庆潮开口了:“像你们这样喜欢兜风的客人,我还载到过一个,一个高中生,小男孩。他一个人,上了车也说随便开,然后就不说一句话了。大冷天,窗开着,我都被冻得感冒了。”
他的话没有得到这对男女的任何回应。
“这个小孩有点像我儿子,我儿子高中的时候也这样,怪怪的。他今天正好回家,我忙着开车都没去接他,他现在很争气,什么都是靠自己。他年纪跟你们差不多大。三十刚出头。你们呢?”
载着一车自言自语,庆潮摇摇头。这笔生意不会错,男的上车之前手里还好好地拿着一个长款皮夹呢,皮夹看样子也值不少钱。总不可能这么倒霉,一个晚上碰到两个无赖。只是有点怪,没有目的地的行程,空对空。
“我儿子一个人在杭州打拼。人家到了要结婚买房子的时候,要跟家里商量,他,从来不说,不知道怎么打算的。杭州的房价,天文数字。
“你们两个,结婚了没有?你们打算生小孩吗?
“我现在这么开,以后不用依靠他。也没法让他依靠着点什么,只是攒了点,他要办事的时候,就给他拿去。不过年轻人嘛,总是有希望的。”
下车的时候,男的给了庆潮一张一百,架着女的走了,没要找零。庆潮在黑暗里接过钱,没有回头,不想多看他们哪怕一眼。
回到家,以鸣不在。思芹从前半场睡眠中醒来,告诉他以鸣这次是来出差,住宿已经安排好了。庆潮跟思芹说了白跑一趟湖州的事。思芹安慰他人没事就好,又怪他不该再接长途的生意了。
“生意来了,不做变傻瓜了。”
“好了,今天结束了。”庆潮和别人合租了这辆车,做一休一,他脱掉汗臭的T恤,给这个工作日做了结语。
以鸣打电话说中午不过来了,思芹嘱咐他记得晚上的聚餐,庆潮跟请客的人说了一家三口一起去的。
午饭做好了,思芹坐在餐桌前,想着以鸣昨天说的话。他说,钱的事你们还是自己拿主意吧。思芹跟儿子说到买出租车的事,她想听听他的意见。但以鸣刻意和有关他们钱的事保持着距离。这种奇怪的自尊心,再说,真的能分得这么清吗?
庆潮还在赖床。休息日的他一味好吃懒做,他说:“吃不了昨天的苦就享不了今天的福,享不了今天的福就吃不了明天的苦。” 如果以鸣在,庆潮会穿戴好再从房间里走出来。出去喝酒打牌的时候,他会特别跟以鸣交代一声:你坐坐,我去放松一下,牌玩得不大,都是小意思。以鸣会问他去哪里,玩什么牌,问需要不需要先赞助他点零钱讨个吉利。
他俩在一起向来客气,这几年渐渐轻松起来。这方面,以鸣是受了庆潮的启发。以鸣有个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在古镇的酒吧驻唱。有天朋友告诉他,演出完回县城坐了他继父的车。
“你怎么知道是我继父。”
“他自我介绍了。”
“他怎么知道是你?”
“他说看我背着吉他,又听我朋友叫我的名字。”
“他就主动跟你打招呼了?”
“对啊,他说,我是以鸣的继父,你继父蛮热情,蛮有趣的。”
庆潮见到以鸣之后跟他补充道:“我跟他说,‘我是以鸣的晚爷,用普通话说就是继父。”“晚爷”这个方言中表示继父的词要念出来,可真难听啊,以鸣和庆潮一起憨憨地笑出了声。
庆潮起床后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去阳台看鱼。水已经浑浊了。
“我就知道你会忘记。”庆潮朝客厅喊道。他给鱼换了水,又给它们喂了面条。
“晚上到河边捞点水草放进去,要不然它们睡不着。”
“谁?”
“鱼。”
“你自己养着,我会忘记的。”
“本来就不指望你……以鸣什么时候来?我手机接单有点问题。”
“让别人帮你看看嘛。”
“他们都是家里孩子帮着弄的,我也有孩子可以帮我弄,还是个研究生。”
“晚上吃饭你别吹啊,又不稀罕。”
“怎么不稀罕。學习、工作,以鸣都是自己靠自己。”
“别人的孩子也都挺有出息,人家就不说。”
“我是酒鬼,喝了酒总要吹吹牛。”
思芹不再劝他,这么多年了,她始终无法阻止庆潮在酒桌上说傻话。但她心里对丈夫并没有什么怨言。他只是有这点可怜的虚荣心。
处理完工作后,以鸣直接去了饭店。路上,他用手机打开搜索网页,键入“出租车”三个字,底下跳出几个相关搜索,其中一个尤其醒目——出租车行业会消失吗?他不禁去想,是哪些人在问这个问题呢?他猜也许包括自己的母亲,因为昨天他那样迫不及待地拒绝了她的求助。
网上众说纷纭,讨论的重点是网约车的冲击。以鸣觉得市场供需关系都还在其次,关键在于政策的走向,这是谁都无法预言的,至少,他和他的继父无从得知。总之,母亲他们不该冒这个险。如果她再问起,他会这么跟她说。
他到得早了,包厢里只有一家三口,看样子是做东的人家。女人热情地招呼他坐下;女孩穿着高中校服,坐着玩手机;男人头发剃得很短,脸上修得干干净净,皮肤惨白,坐在椅子里向他微笑问好。
“我是……思芹的儿子。”
以鸣觉得连他们的女儿都好奇地看了他一眼。年纪再小一点的时候,他拒绝参加继父这边的聚会,他觉得自己的身份完全不合理。现在他会来,说不出别的道理,无非是他长大了。
人陆陆续续进来,思芹和庆潮在以鸣身边坐下,以鸣听着在座的人说话,发现这一桌人全是出租车司机和司机的家人。
“我们大家来一个,”女主人举起酒杯,“本来应该国良自己来说的,但是他刚好,怕他激动。”
“吴国良你也是,还没好就在家里休息,急着请客干什么。”庆潮插嘴说。
“已经好了。”男主人拍拍自己的脑袋对大家说。
“我看还没有……”
以鸣看了一眼母亲,母亲会意,转头瞪了庆潮一眼,庆潮这才住口。只要一沾酒桌,不管酒有没有到嘴边,庆潮就进入了酒鬼话多的状态。
女主人接着说道:“谢谢各位兄弟帮我们家国良出头,不容易,各位都是真仗义。”
起哄声里混着玻璃杯碰撞的声音,喝了第一杯,庆潮又立即把自己的酒杯斟满。
“先谢谢老板。”女主人再次举起酒杯,她拉起身边的女儿,男主人也勉力站起来。
“谢我有什么好谢的,我又没有罢工。”站起来的男人穿戴显然比在座其他人要精致得多,他端着酒杯走过去,拉三人坐下。
“老板不反对就是对我们最大的支持!”酒桌上有人喊。
“对!”庆潮应和道,说着便灌下了杯中酒。
思芹劝他先吃点菜垫一垫。
“再谢谢弟兄们,整整三天,出租车司机整整三天不开车是什么损失?我心里一想到……”男主人靠着椅背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举着酒杯的手微微颤抖。
“好了好了。”众人一阵劝。“喝酒!”继父又带头举起了酒杯,以鸣又看了母亲一眼。
“差不多一点。”等到庆潮坐下,思芹在他耳边说。
“思芹你今天给我点面子。”
“什么面子……”
“今天什么日子,”庆潮放下酒杯,整颗光头已经微微泛红,他俯身越过思芹对以鸣说,“这个人,一年前在高铁站跟几个黑车司机因为抢生意打了起来,你看他,是有点不灵光了哦。”
庆潮一只手遮着嘴,一只手朝男主人指指点点。以鸣垂着眼点点头。他也好奇,但不敢细问,怕继父一来劲就控制不住自己。
“不光是为了你的赔偿,”庆潮对着大家说,“兄弟们因为这件事情,也有了机会去跟运管所谈,要求严打黑车,另一方面,要求控制新增的出租车数量,车子太多生意难做。”
以鸣感觉到饭桌上一阵欲言又止的短暂沉默。过后,大家在庆潮的带动下又纷纷举起酒杯。
“算了,让他开心开心。”思芹对以鸣说,像是在请求他的原谅。
“我是大老粗,谈判我也帮不上忙,我嘛,做做苦力,静坐又不需要力气。”
“所以前几天我感觉好一点了,可以出门了,就喊我老婆请你们几位。开着出租车去抗议这种事情,这个县城,头一趟!”
“你莫激动。只此一次,我也算是参与历史了。放在今年还会有人罢工吗?不会了。”
继父说完给自己倒满酒,站起来搛了一块刚上桌的烤鸭。桌上其他男人表情复杂。以鸣听到离他最近的一个司机“嗯”了一声,像汽车发动之后立刻熄了火,短促而憋闷。
“倒不是这样。实在做不下去的时候,还是要去争取的。”以鸣对面有人说话了,坐在他旁边的两个人跟着点头,彼此碰杯约定抱团。他们比庆潮要年轻得多。
老板嬉笑着看向庆潮,有心要调节一下气氛:“吴国良你要叫你老婆好好敬庆潮一杯,铜钿银子他是最巴结了,他都舍得罢工,不简单。”
“你少放屁,谁最拼命往钱眼子里钻?这里坐的几个人哪个有你钱多。”
以鸣问思芹:“阿叔跟老板很熟?”
“从小就认识。晚上你自己问他嘛。”
庆潮听见以鸣在和思芹说话,又凑过去解释:“他们都罢工了,我还开着个车在路上拉生意?丢人,要倒霉的。”
“你还不巴结。非典的时候开着大货车往广东跑,除了你还有谁?”
“你想想看那是司机都找不到的时候!这种好生意来了,不做么变傻瓜了。”
“就你最精明,我们都是傻瓜。所以说嘛,你这样要钱不要命的人三天进账落空,来,弟媳,敬他一杯。”
“两天,我轮到两天。”庆潮将酒斟满,转向女主人,客客气气地将酒干尽,又面向大家说道:“车子开到江西广东交界,检查的人看我一个人从浙江过去,量好体温才放我走了。一个人,要是有热度不可能开得过去。”
“硬气!”有人捧场道。
庆潮受了鼓励:“开车,身体要好,脑子要灵光,还要运气,我总算运气还好开到快要退休。”
有人问:“非典是哪一年?”
“哪一年?”庆潮一时想不起来,指指以鸣说:“反正是小孩考大学的那一年。”
“那钱是要准备好的。”女主人由衷地说,她看看女儿,又看看丈夫,眉头习惯性地拧着。
“精明是你精明,结果呢,钱都没拿到。”老板继续打趣道。
庆潮坐下,“这种事情就不提了。”
“怎么会没拿到?”桌边的人都感兴趣,以鸣也是。
“李立丰咯,李立丰自己不敢开,把生意转给庆潮,结果工钱都没给他。”
“其实是这样的,”庆潮解释道,“他帮我去拿工钱,货主那里正摆着一桌牌九,他忍不住,自己的钱和我的钱,一起全输掉了。”
桌上其他人帮着数落起李立丰来。庆潮和思芹讪讪地吃菜。老板咪了一口酒,突然想起了什么,如梦初醒般看向他们一家。
他的叔叔,他亡父的弟弟,好赌,这点以鸣也知道的。但他从来没听说过这件事。继父开货车的那段历史在他脑子里是模糊的。他只记得有个冬天的早晨,他和继父走路去买一瓶白酒,继父把那瓶酒灌进车里,说是为了防冻。以鸣觉得自己和父辈的这些人都不同,他要做个强人。但这种时候他就承认自己自私又懦弱,刚才才会不免为继父感到难堪,现在又不免因为叔叔而感到自卑。
“喜欢赌,就像是得了绝症,没有办法的。”以鸣发现庆潮是在对他说。当作是一种绝症,这样好像就感觉好一点。
“吴国良你接下来什么打算?”庆潮又在一片笑骂声中大声地问。
“不知道。我现在只能过一日算一日,出租车是开不动了。”
老板接住话头:“也不要说这么绝对,再好好休养休养。”
“我自己知道的,不行了,”男主人双臂一伸,给大家展示这副不再强健的身体,“这样是开不动车子的,要亏本的。”
“你们家不是还有个店面?做点小生意也蛮好。这出租车也是开到末年了,没啥开头。”
抱怨声四起,老板面有不悦,幸亏借着酒兴,这顿饭还是热热闹闹地吃了下去。散席时,老板走到庆潮身边,拉着他低声说:“你倒是要退休了,台面上还有别的兄弟呢,以后少说这种话。”
庆潮赖皮地朝他笑笑:“我是大老粗,吃了酒话多。”
回家路上,庆潮酒劲未过,叼着烟散漫地走着,突然回头说:“以鸣你听我跟你讲,你要是有一天觉得,‘我开车是老手了,那就要出事情了。”
“嗯。”
“以鸣你今天给我面子的。我也蛮开心。”
以鸣笑笑。
“哎!我们的水草,还没捞呢。”
庆潮乐颠颠跑到流经小区东门的河边,路过门卫室时,他问保安借了根竹竿。思芹拿他没有办法,骂他神经,又觉得好笑。
母親在黑漆漆的河边咯咯地笑,以鸣也笑。他此刻的确有点高兴。他跟着继父小跑着来到了河边,闻着他的酒气,他渴望着能传染上他的放松与荒唐。
庆潮将要俯下身去,以鸣抢过他手里的竹竿,说:“我来”。
竹竿探下去,一下就触到了盘错的水草,以鸣奋力一挑,竹竿挣开缠绕,什么都没捞着。以鸣又把竹竿伸下去,穿过水草,伸到水下,一搅一提,似乎拎上来不少。
“只要一根,你就拽下一根来。”
那根水草看不清颜色,滑腻腻的,往下滴着水。一阵潮湿漫进以鸣的心,那年暑假忘记带走的金鱼又游了进来,轻摇尾巴,掠着他的心尖。
第二天中午以鸣去母亲家告别,没有遇到继父。思芹说庆潮起得晚,吃了早午饭就出车了,看样子中午不会回来。她问他要不要让庆潮送到高铁站,以鸣说不用麻烦了。但等回到酒店退了房出来,以鸣还是看见庆潮端着大茶杯站在路边等他。
庆潮见了他很惊喜:“我刚送个客人过来,算算时间你差不多要出来了,碰碰运气,正好碰到了。才等了几分钟,这样你也正好,我也正好。”
他们单独在一起没什么话,两人都很习惯,快到高铁站的时候,庆潮接到一个电话。以鸣听到他提到“派出所”,等他挂掉电话,问:“是不是骗子?”
“听起来不像。叫我去趟派出所,有点事情问我。”
“现在去?你要去吗?”
“不敢不去,也不敢去啊……”
“什么事?”
“不知道啊。”
庆潮忧心忡忡。胆子再大,见识再多,被喊去派出所还是第一次。在沉默中,车一路勉强地开到了站前广场。
“要不,我陪你去吧。”以鸣没下车,说出了他认为应该说的话。
“好,好,”庆潮脸上一松,“你毕竟是研究生,我大老粗一个,说错话自己都不知道。”
“哎!”在派出所门前一停下,庆潮回过神来,急着强调,“我不知道是什么事,但我肯定没犯什么错误。”
“嗯。”
“我说真的,我保证。”庆潮梗着脖子,光头奋力一振。
“知道了。”为了宽慰继父,以鸣拍拍他的肩,然后解开安全带,先一步下了车。
进了一楼大厅,庆潮不知所措。以鸣去窗口说明了情况,带着庆潮去了二楼,敲响走廊尽头一间办公室的门,说明了来意。
年纪大一点的民警对两个年轻的民警说:“你们俩录个口供。”
靠门口坐着的年轻民警指指电脑:“我这里,还没好呢。”
“那小孙你来。”
姓孙的民警在办公室这里那里翻腾了一遍,回说:“我的电脑现在也不行。”
“用纸笔。”年纪大的民警不耐烦地指指身后的玻璃柜。
小孙警官从玻璃柜里抽出一沓纸来,带他们在沙发上坐下。
“这是你谁?”他用笔指指以鸣。
“我儿子。”庆潮有点紧张。
“我陪着可以的吧?”以鸣问了一句。
小孙警官顾着在纸上填写基本情况,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打量了他一番,面无表情地吐出两个字:“可以。”
“这个皮夹见过吗?”警官将手机放到茶几上,向庆潮展示照片。
“见过。”庆潮回答得很干脆。
“这两个人见过吗?”
一男一女,形容憔悴,染过的头发乱蓬蓬的。
“见过。”
“说说看吧。”
庆潮把前天晚上几点钟在哪儿拉上这两个乘客,沿着哪几路线走了几遍,最终在哪里把他们放下来的,一一说明。
“有没有发现这两个人在你车上有什么异样?”
“没有。”
“你们有交流吗?”
“也没有。”
“他们怎么说你说了不少话呢。”
庆潮一愣,他看见以鸣也看着他等着他解释。他有点怕了,感觉心脏冲到嗓子眼,他担心他们听到他心跳的声音。
庆潮喉头一咽,像是努力把心脏吞回去。
“我一个人自言自语,我还以为这不算交流。他们也没回话。我们出租车司机,开了一整天了,到半夜有点无聊,就一个人在那里胡说八道。”
“你也没有回头看看他们在干嘛?”
“哎,警官,我们司机只管开车,安全第一。再说了,一对小年轻,我也不好意思往后看啊。”
小孫警官轻“哼”了一声,“你跟他们说了点什么啊?”
“这怎么记得。就是自言自语。”
“我提醒你一下,他们说你一直在说你儿子。”
以鸣还想了想庆潮有没有别的儿子,当他发现庆潮一定是在跟这两个看样子已经成了犯罪嫌疑人的陌生人说他的时候,他心里觉得被冒犯了,但更多的是不解。
“有可能,我们司机,到了半夜胡说八道。我看他俩跟我儿子年纪差不多。”
“看得挺仔细——你几岁?”警官问以鸣。
“我三十。”
“嗯,这两个三十不到。”
“上车的时候看了一眼。这两个人,到底怎么了?”
“你在车上跟他们谈钱了吗?”
“没有啊……”庆潮有点心虚,但他觉得没必要把说到以鸣买房子的事情告诉警察吧。
“他们说你有。”
“啊不是吧,哎,就是家长里短的!”
“说说看。”
“我说什么了,我只说杭州,房价贵,”都说到这里了,庆潮怕以鸣误会,索性再说下去,“说孩子要买房子的话,我们也攒了点钱,多是不多。就一点。”
在这严肃又莫名的场面中,以鸣顾不上别扭了,也不知道为什么,继父说完这段话,他朝小孙警官点了点头。
“就这样?”
“就是这样嘛。”庆潮茫然地笑了,看看警官,又看看以鸣。
“我再问你一遍,请你配合我们的调查,”小孙警官正色道,“你有没有发现这两个人在你车上有什么异样。”
庆潮低下头,使劲想了一会儿。
“没有。”
“这样吧,我告诉你这个皮夹是这两个人偷的,这两个人是惯犯了,昨天在酒吧实施盗窃的时候被人抓到送过来的。他们交代说前天晚上偷了皮夹之后,在酒吧后面买了毒品。”
以鸣朝庆潮看了一眼,庆潮回应他的眼神,可惜他们谁也看不懂对方是什么意思。
“他们交代药片是在你车上吃的,你坐在这里好好回忆一下吧。”说完,小孙警官收了纸笔去鼓捣电脑了。
剩下以鸣和庆潮坐在沙发上。
“我真的不知道。”庆潮小声地跟以鸣说。
在用手机反复查了数个关键词之后,以鸣认定这不是一场正式的问讯,继父作为出租车司机也不存在刑事责任。况且,案情似乎挺清楚,这两个人不是都招了吗。
“应该没事。”
“哦?真的?”庆潮像是得了根救命稻草,急着要以鸣确认。
“没事。就是有点奇怪。”
“想好了没有?”年纪大的警官放下手里的活,坐在办公椅里转过来问他们。
“真的,警官,我真不知道他们吸毒。”
“那行吧,来签个字。”年纪大的警官招呼小孙警官拿笔录过去,自己点了根烟,朝窝在沙发里的庆潮抬抬下巴,问,“现在出租车生意怎么样?”
“不好嘛。我们也难。”
“你看你们罢趟工,也不容易,我们也不容易。你们好不容易对付了黑车,结果呢,网约车出来了,都白忙了一场。”
“嘿嘿,就是。谁能想到。早知道就不去了。”庆潮摸摸光头,认输。
年纪大的警官站起身来,在送庆潮和以鸣出门之前,他遞给庆潮几本禁毒宣传册:“回去跟你的弟兄们把今天的情况说一说。搞好治安,对你们自身也有利。”
“好的,警官你放心,我们出租车还是最正规,一定好好学习,警官也要相信我们。”
以鸣担心庆潮说得太多,拉着他赶紧离开了派出所。
庆潮没有恪守退休后再也不开车的誓言。他在杭州开了半个月的车,以鸣请他来做陪驾,以鸣的车也是庆潮陪他去二手车市里挑的。杭州市区里开车真是费劲,不爽,但庆潮挺高兴自己还有点用,开车这件事,他可是权威。以鸣和妻子领证那天思芹和庆潮都还在杭州,大家一起在外面吃了顿饭,那天以鸣还是叫他“阿叔”,儿媳改口叫他“爸爸”。去杭州的时候,庆潮把家里的两条金鱼装进保鲜袋里带了过去,以鸣给它们买了个玻璃鱼缸,搁在新房的装饰柜上。
办婚宴是半年后的事了。庆潮没有想到现在结个婚是这么麻烦的事情,事先申明自己只负责送请柬和开婚车。麻烦归麻烦,光荣还是光荣的,他自己这边的亲戚朋友,该请的不该请的都请来参加婚宴,因为送请柬又喝了好几场酒。
去给庆潮的师父送请柬那天,思芹本来要跟他一起去的。
“你去干什么?”
“你别赖在人家家里喝得烂醉。”
“这点分寸都没有怎么开得成几十年的车?再说我一去我师母就招待我喝酒,对我好着呢,你去了又要扫兴。”
吃完晚饭,庆潮带着请柬偷偷溜了出来。说是师父,其实只比庆潮大五岁,庆潮学了车回到厂里就跟着他,下岗以后也是两个人一起跑大货车。后来货源断了,他俩也跑不动了,才各谋生路。
师母开了门,师父正看着电视自斟自饮。酒友相见,两人会心一笑。师母给庆潮上了一副碗筷和一小盅药酒,嘱咐他俩慢慢喝。
“一直没问你,出租车买了没有?”
这个问题庆潮已经回答过好多遍了:“胆子小,还是没买。”最终还是没能拍拍胸脯说“我自己有辆车”,庆潮多少觉得有点遗憾。但只是一口气而已,又不能当饭吃,万一亏本了,还要被人当作傻瓜。
“也好,听说是便宜的,但我们这个年纪,没必要去冒这种险。”
“儿子也是这么说。”
“总算车子也安安全全开到结束,孩子的大事也要办了。”
“是啊,总算安安全全,我们两个人还是命大的。”
“怎么不是呢。哎!你给她讲讲我们遇到强盗的事情。”师父突然起了兴致。
“什么强盗?”师母坐在躺椅里,拿着遥控器,嘴里嘟哝了一句。
“真没跟你说过?你看,”师父一拍大腿,“当时不敢说,后来忘了说了,庆潮你来说。”
“我想想。”
“真的,那一次,幸亏庆潮脑子灵光。”
“那次运彩电,看到一块牌子,国道封道,就绕道走乡村公路,我开着车,走了没几里路,车灯照过去,一公路全是人,山坡上也都是人。带头的站在公路正中间指挥,扛着铡刀。刀刃磨得雪亮。”
“真是铡刀,村子里切草的铡刀。”师父比划着给师母解释。
“老子算算,一卡车的彩电,每台五千块钱,装了四米高,只要一慢下来,横竖都是死路一条。”
“哎!”师父惊魂未定般赶紧给自己灌了一口酒。
庆潮也“滋溜”又咪了一口药酒:“那个时候老子还三十几岁,小孩才五岁,怎么办?老子大灯一关,一路加速,快到的时候一脚空油门,发动机‘轰……,响得不得了,照着人就冲过去了。全吓跑了。闯过去的时候车上还挂了件衣服,不知道是谁的。”
“声音冲天响,都是被声音吓跑的。”
“总算闯过去了,人肯定没有轧到。”
“没有轧到,肯定没有轧到。”
“急中生智啊,五千块一台彩电呢。”
“闯过去之后又拼命逃,一条砂石路,货装得又高,一路上摇摇晃晃,像坐在船里,我在旁边喊着他,‘庆潮你开慢点呀,开慢点呀。”
“后面还跟着一辆上海货车。司机是个上海小青年,带着女朋友。紧跟在我们后面冲了过去,跑到国道旁边一个饭店前面,跟我们一起停了车。‘师傅,这次全靠侬了,全靠侬了,下了车拼命跟我讲。要是他开在我们前面,大家都要完蛋。”
“是啊,小青年吓死了,‘全靠侬了,全靠侬了。庆潮你还记得那顿饭谁付的钱?”
“是那个小青年嘛。”
“嘿,是那个上海小青年请的客。”
师母摸着胸口,呆呆地看着面红耳赤的两个人。
“我们两个人命大,运气好的,总算安安全全开到结束。还有一次,还有一次也危险的。”
师父竖起筷子让庆潮先打住:“你让我想想……你要说在福建下雪天那次是不是?”
“对。也是冬天,雪比今天大得太多,简直是雪灾,我们两个人开到山顶,再也开不动了。没办法,只好在驾驶室里躲了一夜。”
“再开,轮胎一打滑,下面就是万丈深渊了。”
他们醒来的时候天空已经放晴,眼看着雪正在融化,师父有点怯,把驾驶座让给庆潮。庆潮记得车开到山下,他两条胳膊都脱了力。他想到下次见到以鸣一定要告诉他,要是车开在山路上,千万不要去想深渊是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