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思想对墨白的影响

2020-07-17 09:49任动
南腔北调 2020年6期
关键词:老子梦境小说

任动

墨白原名孙郁,是中原作家群的中坚力量,也是河南本土作家群中少数几个坚持先锋探索的小说家。我们谈论“老子思想对墨白的影响”这一话题,可以从“墨白”这个笔名切入。“墨”和“白”是对比强烈的两种颜色,搭配在一起就充满老子“玄之又玄”的辩证思想。而且,墨白自述:“道家的最高境界是‘无,当墨变成白的时候就是无。道家的太极就是‘黑与‘白的构图,黑中有白,白中有黑,并通过这两种元素来概括自然的存在。”[1]“墨白”即“黑白”,即“黑中有白,白中有黑”的意思,暗含着道家的最高境界和太极构图。由此可见,孙郁在选择写作这一行当作为自己人生价值实现的方式之初——1983年在《洛阳日报》发表一首4行小诗的时候,就给自己起“墨白”这个笔名,是自觉接受了老子思想的。同时,关于“墨白”这个笔名,研究者在采访墨白时,也指出了这一笔名所受到的老子思想的影响:“也就是说,您一开始发表作品,用的就是这个名字,墨白。墨白,特别好记,看一眼就忘不了。墨和白全和色彩有关,您使用了两种非常极致的颜色,墨,黑到极致;白,亮到极致,到了极致是最美的。我一直都在想,墨是白的,那就是什么也没有,是无,这不正是道家的最高境界吗?道家的阴阳鱼,就是白鱼里有一个黑眼睛,黑鱼里有一个白眼睛。后来我又想,您这个笔名概括了最基本的自然规律,墨和白,不就是阴和阳吗?黑夜为阴白天为阳,女为阴男为阳,还有我们身体里的血与气,真是包罗万象。”[2]

墨白如是说:“我从小到大所受的都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教育。”[3]中国传统文化对于墨白的人生选择、职业规划、文学创作等,都产生了深刻而巨大的影响。而作为中国传统文化重要组成部分的老子思想,对墨白的影响更加突出,当然,这种影响是多方面的,既有显在的直接影响,也有潜在的间接影响。墨白在访谈中,曾直接谈到老子思想及其对他的影响:“古代哲学家把人类大的哲学观念早已提了出来,比如老子的《道德经》”,这些“是中国文化的主流,这些就储存在民间的日常生活当中,我们从一出生就受到这种文化的熏陶,蕴藏在中国文化中的哲学思想和我们息息相关”[4]。伟大的先贤老子,相传出生于河南周口,墨白诞生成长于周口淮阳的新站镇,对于老子思想的接受可以说与生俱来,从一出生就受到这种文化的熏陶。老子思想早已经积淀在墨白的心灵深处,成为他潜意识中创作的精神资源和哲学引导。比如老子崇尚“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5]而墨白则宣称:“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水的意象代表了我小说的叙事风格。水的意象不仅体现在叙事语言上,也体现在故事的场景里。”[6]老子思想对墨白潜在而深刻的影响,是不言而喻的。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7]福祸相依意味着两者相互依存而又相互转化,这是老子思想的一个重要体现,这种思想在墨白的人生阅历、情感体验中得到了很好的印证和诠释。苦难是墨白小说表达的一个重要主题,因为他经历过苦难也承受过苦难。“我父亲在1966年因为所谓的经济问题,被判三年徒刑,这就决定了当时我们家的社会地位。为了生存,我在幼小的年龄就学会了许多农活。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是在恐怖和劳苦之中度过的。在我出外流浪的几年时间里,我当过火车站里的装卸工,做过漆匠,上山打石头,烧过石灰,被人当成盲流关押起来。那个时候我身上长满了黄水疮,头发纷乱,皮肤肮脏,穿着破烂的衣服,常常寄人篱下,在别人审视的目光里生活。”[8]通过墨白的自述,他所经历与承受的苦难巨大而深重,在别人看来,也许是一生挥之难去的噩梦,会给墨白造成难以愈合的心灵创伤。但其实不然,正是苦难的经历造就了墨白小说的独特个性与深刻表达,并决定了他“写作的民间立场”:“苦难的生活哺育并教育我成长,多年以来我都生活在社会的最下层,至今我和那些仍然生活在苦难之中的人们,和那些无法摆脱精神苦難的普通劳动者的生活仍然息息相通,我对生活在自己身边的那些人有着深刻的了解,这就决定了我写作的民间立场。”[9]由此可见,老子的“祸兮福之所倚”是有道理的。中外很多文学大师都有苦难生活的经历和体验,而这些苦难既是对他们人生的砥砺,也为他们的创作提供了取之不尽的资源。

墨白对先锋文学情有独钟,并矢志不渝,反复宣称自己是一位“先锋小说家”。何谓先锋?墨白的理解是:“因为稀少而成为先锋,所以先锋是孤独的,是与世俗为敌的,是一种艰苦的精神劳动。”[10]孤独显示了精神上的强大,与流俗格格不入。正因如此,尽管先锋文学作为一种思潮已经落潮,曾经在文坛以写作先锋文学而爆得大名的很多先锋作家已经纷纷转向,在这样的背景下,墨白依然固我,坚守先锋文学的阵地,这无疑给人一种悲壮感。而这种特立独行的品格,正应和了老子“我欲独异于人”的思想:“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独泊兮,其未兆。沌沌兮,如婴儿之未孩;傫傫兮,若无所归。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我愚人之心也哉!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11]可以说,墨白一以贯之坚持不欲“琭琭如玉”,而愿“珞珞如石”[12],从而表达出特立独行的人格气质。

关于内容与形式的辩证关系,孰主孰次,不同的理论家和作家有着截然不同的理解。老子说:“是以圣人被褐而怀玉。”[13]身穿布衣而怀揣美玉,却不失圣人本色,可见老子是主张内容重于形式的。墨白说:“文学的问题首先应该是心灵的自省和自救,然后才是形式,那种把纷乱的记忆塑造成某种特定的文学形式,令人难以忘却的形式。”[14]可见,墨白虽然一直坚守精英主义文学立场,以先锋作家自况,但他并不只在小说创作时一味追求形式的探索和创新,而是注重“心灵的自省和自救”,努力“使这些文字穿透社会和生命的表层,到达内部去” [15],也即灵魂和生命本体意义的深度挖掘,这种创作诉求,恰恰暗含了老子“内容重于形式”的思想。

“虽有荣观,燕处超然。”[16]唯有淡泊才能明志,唯有宁静才能致远。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写一句空。只有保持“燕处超然”的心态,才能不为物役,抵制住种种诱惑,从而创作出更多无愧于时代无愧于人民的精品佳作。诚如老子所言:“天之道,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繟然而善谋。”[17“]水善利万物而不争。”[18]这种淡泊名利、利物不争的思想在当下文化消费主义盛行的时代语境中显得尤其弥足珍贵。老子曰:“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19]老子劝诫后人“为而不争”的思想,其实已经成为一种精神资源深深地融入了墨白的血脉之中,使他淡泊名利,功成不居。“是以圣人为而不恃,功成而不处。其不欲见贤。”[20]“为而不恃,功成而不处”可谓是墨白人格的真实写照,因为他总是保持低调的姿态,不事张扬,潜心创作,默默地为读者奉献出一部部优秀之作。不少作家谈道:写作拼到最后拼的还是人品。墨白数十年来不忘初心,在孤独的文学长旅奋然前进,其动力是什么?这涉及到作家的写作动机问题——是为金钱而写作,或是为名利而写作,抑或是出于对文学的钟情与挚爱,这其实就是对作家人品的考量。对于墨白而言,写作是一种类似于宗教意义的精神活动,和物质无关,也和名利无关,他说:“不是做样子,因为写作而带来的名利对于我来说真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在写作。”[21]正因为墨白具有淡泊名利,为而不争,心无旁骛,功成不居,为写作而写作的执著精神,才使他在文学创作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墨白的小说文本中,也颇多老子思想的痕迹,可见老子思想对其创作实践和艺术传达的影响。比如中篇小说《父亲的黄昏》中,作者叙述人的心理:“我知道老人已经慢慢地接近死亡,可是这位老人面对死亡却心静如水,这不能不使我震惊。”[22]老人面对死亡时的心静如水,颇有参透了老子哲学“见素抱朴,少私寡欲”[23]的意味。生活在豫东农村的这位老人也许目不识丁,但生活在老子的故乡,老子思想已经成为“集体无意识”深深地积淀在这位老人的潜意识深处,从而让他面对死亡时能够那么通透达观。

老子思想中,“道”是“天地母”:“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24]所以,有学者认为,老子思想的一个重要表现就是母性崇拜,“道就好比是伟大而崇高的母性”[25]。墨白小说中,母性崇拜有着鲜明的艺术呈现,比如,“在我的人生经验里,母亲就是家。在我独自一人在外闯荡的岁月里,在我躺在异乡的土地上望着黑夜的时候,我常常想起家,想起母亲,想起母亲和蔼的面容”[26]。“母亲就是家”,无疑是母性崇拜思想最显在也是最典型、最深刻的注脚。正因如此,江媛认为,墨白的小说“在很大的程度上不仅传播了民间精神,还在很大程度上保护了民族文化的传承”[27]。

“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28]老子思想中还有回归原初的理念,这其实是对生命之门的敬畏与膜拜。“你不应该用这样的目光看着你的出生之门,实际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来自这里。可是,多年以后,当我们长大成人重新来面对自己的出生地的时候,为什么要用一种羞耻和仇恨的目光来对待她呢?”[29]墨白小说《局部麻醉》中,主人公白帆的内心独白,充分显露了很多人长大之后的忘本和异化:“每一个人都是来自这里”,却“用一种羞耻和仇恨的目光来对待她”,这从侧面透出了作者的审美理想,那就是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牢记“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对生命之门永存敬畏与膜拜之情。

拉美文学爆炸曾撼动世界文坛,把全世界作家的目光引向了拉美,特别是哥伦比亚作家马尔克斯的魔幻现实主义,给世界包括中国作家打开了另一扇窗。其实,魔幻现实主义传达的是非理性主义,而非理性主义在老子思想中并不新鲜,关于非理性主义,老子有着深刻的表述,诸如“玄之又玄,众妙之门”[30]“古之善为道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夫唯不可识,故强为之容”[31]等等。在老子思想中,“善为道者”总是微妙畅达,玄之又玄,深不可识,这种思路颇有非理性主义的倾向。受其影响,墨白小说中,非理性主义的描写俯拾皆是,比如,“在这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里,讨债者在迷失了方向之后,又失去了对时间的观念”[32]。讨债者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来到颍河镇,之所以失去空间和时间的观念,是因为内心的惶惶不安和对未来的无从把握。所以,讨债者所谓的失去空间和时间的观念,其实并非如此,作者这样进行非理性主义的描写,只不过是运用魔幻现实主义手法来展示主人公讨债者内心的焦虑罢了。

梦是愿望的达成。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毋庸置疑,梦境是一种神秘的现象,难以把捉。墨白的小说常常运用超现实的艺术玄想,以梦境的形式出现,同样具有非理性主义的神秘色彩。对此,墨白曾直言不讳地说:“在梦境里出现的事情,常常与我们现实生活里发生的事情有着某种关联,梦里的情境总是使我们感到新奇,梦使我们获得了另外一些看待世界的方法。”[33]梦境与现实生活的某种关联,甚至“使我们获得了另外一些看待世界的方法”,可谓是“玄之又玄”,这也正契合了老子美学的玄学思想和神秘主义倾向。有学者指出:“当代中国文学作品之所以缺少力量,神秘力量的缺失也许是其中的原因之一。”[34]而墨白的很多小说,诸如《重访锦城》《迷失者》《雨中的墓园》《光荣院》《讨债者》等,都氤氲着一股丰盈的神秘力量,并造成了作品的张力和深度,使作品产生了尖锐的力量,直击阅读者的灵魂,从而使墨白的小说具有了大家风范。

“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35]老子的“小国寡民”思想,历来争议颇多。笔者以为在文学中,要想突出异质性和独特性,完全可以“小國寡民”。因为文学创作中的“小国寡民”有以小见大的意思,正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作者通过对某一地域独特生存景观的审美传达,完全可以表现人类很多共通的东西,也就是某种“想象的共同体”。墨白曾说:“颍河镇对于外部的世界来说是闭塞的,可同人类之于宇宙是相同的,颍河镇应该是人类的一个缩影。所以说,这个小镇太丰富了,丰富得就像一个海洋,我对这个海洋的了解还远远不够。”[36]墨白几乎把他所有小说的背景放在了颍河镇这一场域,看似格局很小,其实不然,就如英国作家哈代笔下的威塞克斯,美国作家福克纳笔下的约克纳帕塔法,中国作家沈从文笔下的湘西,莫言笔下的高密东北乡一样,颍河镇就是一个舞台,在这一舞台上演各色人等的悲欢离合,而呈现出来的精神气质,则是“人类很多共通的东西”,比如异化、漂泊、欲望、焦虑、神秘、梦境、时间等等。古人讲的“窥全豹于一斑,绘千里于尺素”,也是这个道理,值得为文者借鉴。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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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墨白.讨债者[M]//墨白.梦境、幻想与记忆.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13:158.

[33]墨白.梦境、幻想与记忆[M]//墨白.梦境、幻想与记忆.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13:422.

[34]张延文.在小说的内部构建历史:与墨白对话[M]//孟庆澍.小说的多维镜像:墨白访谈录.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6:172.

[36]刘海燕.有一个叫颍河镇的地方:与墨白对话[M]//孟庆澍.小说的多维镜像:墨白访谈录.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6: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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