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社会结构角度分析美狄亚的女性自由悲剧

谌海兰

〔摘 要〕在古希腊神话的女性形象里，美狄亚可以算得上是自由和勇敢的代表，她不服从婚姻传统，勇敢地追求自己想要的爱情。但是命运捉弄，即使作为太阳神的后裔，她也在找寻自由的同时，失去了兄弟，没有了丈夫，杀死了孩子，而社会结构的不平等是导致这位女神悲剧命运的直接原因。

〔关键词〕美狄亚；社会结构；自由平等

《美狄亚》作为古希腊时期戏剧的代表作，是最能体现古希腊悲剧中女性自由悲剧的作品，美狄亚的形象也成为戏剧史上第一个带有独立意识与叛逆思想的觉醒女性。被自由裹挟的美狄亚不断地与现实状况斗争，她的复仇行动无意识地表达了对不公女性地位的认知和反抗。

一、被歧视的女性：蛮夷之邦与文明社会之间的冲突

美狄亚和伊阿宋虽然都是国王的后裔，都身份显赫，但是他们两人来自不同的国度，在不同的教育环境与社会背景下长大，因此两人有着思想维度上的差异和教育理念的不同。美狄亚来自偏远的岛国科尔克斯，因为地理位置偏远，文明相对闭塞，母系社会的部分习性依然在这个国度保持着，女人是独立不依附于男人的个体，她们可以有野心，可以有自由意志。而伊阿宋来自希腊的城邦国家，他是雅典的“文明人”代表，他处事谨慎，善于揣摩对方的心思，高贵的血统里流淌着对“前进”的思考。

蛮夷之邦的美狄亚为了爱情杀死兄弟后叛离国家，远渡他乡。在她眼中，个人幸福远高于社会规则。在社会文明未被开化的地方，“自由”两字俯视着人性的一切标准。美狄亚用计谋杀死弟弟，为心爱之人争取了更多的时间，她是拥有冲动和血性的蛮夷之人。而相比之下，伊阿宋便是与她完全相反的一个“文明”人。他见色忘义，唯利是图，见美狄亚生了孩子后年老色衰，再也没有可利用的价值，便算计着抛弃她，另娶别国公主，为王位重做打算。

有人说，婚姻使男人萎缩。这句话有几分对，但婚姻往往毁灭了女人。文明社会的“规则”与野蛮社会的“天性”把美狄亚逼入死角，美狄亚的婚姻也走到了尽头。为了报复伊阿宋，她杀子逃亡，亲手摧毁了自己苦心经营的家庭，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文明社会和蛮夷之邦的社会结构矛盾，使出身粗鄙的美狄亚无法在文明社会中找到爱情与婚姻的绝对自由，因为抛头颅洒热血是完全不够的。这样的文明社会，地位至上，利益争夺，不光婚姻无法自由，她主动创造的个体自由也只能以悲剧收尾。

二、被压制的女性：父权社会结构与女性生存之间的矛盾

在古希臘，男性占据着显著的社会地位，女性的头衔、地位形同虚设，公主也好妻子也罢，归根结底都不过是生殖机器。美狄亚在不平等的父权社会下，追求超越社会宽容度的自由恋爱，注定是没有结果的。美狄亚为了帮助伊阿宋盗取金羊毛，不惜杀死自己的兄弟，在男权社会中，长子拥有继承权，她这一行为可谓是杀死了未来的国王。因此美狄亚被伊阿宋抛弃之后，她有家难回。美狄亚为了报复伊阿宋，她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孩子。对伊阿宋来说，这是最残忍的报复，按照古希腊的宗教、法律以及道德伦理制度的规定，儿子尤其是长子才有继承权，对家族的祭祀、财产等事务负有重要的责任和义务，杀死家中的继承人也意味着伊阿宋在死后无法得到祭祀，“无子的死者，便得不到祭祀，他永远只能忍饥挨渴”。美狄亚这一行为对传统父权社会结构进行了最有力的反击。波伏娃曾概括出此种社会的轮廓，即传统女性的命运往往被掌握在一个家族的某个男性手中，可能是父亲、兄弟，女性被当作物体一样标价、买卖，被物化。

美狄亚拒绝命运的不公，一辈子都在和命运斗争，将象征着权力、荣耀、地位和财产的男性们踩在脚下，对他们进行最残忍的报复。美狄亚曾说：“不要以为我软弱无能，温良恭顺；我恰好是另外一种女人：我对仇人很强暴，对朋友却很温和，要像我这样为人才算光荣。”她努力地改变状况，即使传统的希腊社会男尊女卑，但在美狄亚的自由社会里，女性不再是男性的附属品，不再是生殖机器，她拥有爱人和不爱人的自由，她可以为自己的自由而战。本来幸福美满的家庭，在父权社会结构的弊端下，无法生出令人艳羡的结果，美狄亚虽然活成了勇气的化身，但失去的是护她周全的丈夫，可爱善良的儿子，“自由”一词被这样的社会重新定义。

三、企图同化女性：群体社会结构对个体反叛的压制

古希腊人信仰天神，主张神权至上，神权地位不可撼动。美狄亚是太阳神的后裔，同时也是阴间女神的女祭司，她拥有着强大的黑暗法力。她师从女巫宗师赫卡特，她的感情强烈热切，对待周遭爱憎分明，因此她也有着坚毅的性格和果敢的行动。当她运用法力惩治恶人时，世人本该为女神喝彩鼓掌，但现实情况与想象却大相径庭。克里翁这样评价美狄亚：你这个作恶大师，你有妇人之毒，无法无天……走开吧！让我的王国干干净净，让市民们摆脱恐惧。当美狄亚利用神的身份运用神的法力惩治坏人时，好人也会忌惮她的作为，大家担心有一天厄运降落在自己头上，被神法折磨。她的出身就具备了神圣性，这对于人类社会来说，一切都是异己的，外来的，无法被接纳的。她从神的世界掉落人间，神就变成了魔，她想在这样的世界里寻找爱情自由，亲子自由，个体自由，毫无疑问这是极其困难、不会被人理解的。对于人类社会来说，神是凌驾于集体之上的强大个体，为了保证集体的利益，作为个体的美狄亚就注定在这场斗争中被孤立，她以一己之力挑战人类的社会规则，纵使再想拥有人的感情，人类也不会真正接纳她，给予她平等的待遇，这是美狄亚作为神与集体社会之间无法调和的矛盾。

美狄亚被抛弃后曾热情洋溢地演说，祈求得到城邦妇女的认同，但她们非但不会为美狄亚伸张正义，反而在美狄亚吐露毒害情敌以及杀死儿子的残酷计划时，将同情心转向那负心人的代表———同王室联姻的不幸新郎。女神的身份并不会给她带来关注和认同，相反，更多的是被人忌惮。因为相对于女性身份，城邦妇女们首先是这个集体中的一员，她们维持着对自己人的关心顾虑，伦理和道德都不是她们的首要考量。

除了“神”和“人”的天然对立关系外，对于城邦人来说，美狄亚还是一个“外邦人”。历史学家波默罗伊指出，“异乡人”一词本不带有贬义色彩，该词直到公元前5世纪才被用于形容“野蛮的他者”。那时雅典的民主制度只适用于小国寡民的社会，为保障本地人的权益，雅典统治者不得不限制外邦人的公民身份。国家和城邦的私心，使得美狄亚身边的人都对其产生抗拒，妇女们不认同这位外来妇女，美狄亚再激动的演讲也无法带领全体妇女反抗传统社会的压榨。在剧本中有这样一句台词：“在一切有理智有天性的生物中，我们妇女是最不幸的。少女时，我们便憧憬着能遇见称心的夫君，结婚后更能和爱人长相厮守，我们总是把珍贵的爱情看得比性命还重要，从不理会即将降临的灾难和困苦。”这句话完美地诠释了美狄亚的困境，她妄想和伊阿宋长相厮守，但在对方的价值观里，更年轻的公主比美狄亚有魅力，抛弃美狄亚就能拥抱年轻公主提供的王权，他何乐而不为。天性中的排他意识，使得过去为爱弑兄的勇敢行为在伊阿宋眼里分文不值。同样作为女性的年轻公主，面对抛妻弃子的伊阿宋，丝毫没有表现出困惑和担忧，这就是奴隶社会统治下妇女的悲惨命运，作为异邦者的美狄亚无力改变他者的想法，因为她只是这个城邦的“他者”。

群体社会结构有着自己的陈规，异邦人妄想在这里找寻自由，只能赔上自己的命运作赌注，一个人所生存的社会由无数人组成，个体的身份正是通过人际关系得以确立，美狄亚在自己的国家是公主，但是在这里只能是被排挤的“异乡人”。独立人格在这里想要被确立，需要经历万人的阻挠，同城邦女性的自由意识往往在呼之欲出时就被其他悲惨女性的言语同化，复制人过着复制的生活，这是群体社会结构对个性压制的最大弊端。美狄亚想在这场较量中保持领袖地位，改变社会现状是极具勇气的，一个人的自由容易得到，一群人的自由不能靠一个人争取。

结 语

关于美狄亚家破人亡的悲剧原因，很多人都将其归结为性格的野蛮。但实际上，从社会大背景出发，这都是传统的社会制度和截然不同的社会结构所造成的。活在这样的社会结构下，很多妇女和城邦人都对现实的束缚认命，即使坚强的美狄亚不断追求自由，但终究还是杀子弃夫沦为这场社会游戏的棋子。

（责任编辑：尹雨）

参考文献：

[1]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M].郑克鲁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09.

[2]欧里庇得斯.悲剧二种[M].罗念生译.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

[3]欧里庇得斯.欧里庇得斯悲剧六种[M].罗念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

[4]波默罗伊.古希腊政治、社会和文化史[M].周平，傅洁莹，龚萍，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