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的力量

2020-07-17 02:49程章灿
新世纪图书馆 2020年6期
关键词:经典阅读阅读推广诗经

摘 要 作为第一部中国诗歌选本和第一部中国文学经典,《诗经》经历了口头文本、书面文本、诗歌选本及儒家经典四个阶段。先秦时代,《诗经》是贵族教育的重要读本,不学诗,既无法应付上层社会的日常交际,更不能搞好政治和外交。赋诗言志,引经据典,是对士大夫的基本要求。演讲者从赋诗言志说起,讲述《诗经》在古人语言中的流传与应用,以及在这一过程中所展现出来的诗歌的力量和经典的力量。随着《诗经》典雅精练的语言大量凝定为成语,温柔敦厚的诗教也渗透入中国人的日常语言与生活,完成了“诗在当下”的文化传播使命。

关键词 诗歌《诗经》 经典阅读 南图阅读节 阅读推广

Abstract As the first anthology of Chinese poetry and the first classic of Chinese literature, The Book of Songs has experienced four stages: oral text, written text, poetry anthology and Confucian classics. In the pre-Qin period, The Book of Songs was an important reading book for aristocratic education. Without learning poetry, they could not deal with the daily communication of the upper class society, nor could they do well in politics and diplomacy. It is the basic requirement of scholar bureaucrats to write poems and express their aspirations and quote classics. The speaker starts from the writing of poems, tells about the spread and application of The Book of Songs in the language of the ancients, as well as the power of poems and classics in this process. With a large number of elegant and concise languages in The Book of Songs condensed into idioms, gentle and honest poetry teaching has penetrated into the daily language and life of Chinese people, and completed the cultural communication mission of “poetry in the present”.

Keywords Poetry. The Book of Songs. Classic reading. Reading Festival of Nanjing Library. Reading promotion.

很高興参加第十一届南图阅读节。这个阅读节有一系列的活动,其中包括“嘉惠论坛”。“嘉惠论坛”这个名字起得好。在我看来,阅读确实是一件“嘉惠”大众、对大家都有益的事,所以,我们经常说,“开卷有益”,往往忽视了读书不仅益己,而且益人。今年嘉惠论坛的主题是,“不学诗,无以言,书香战疫润心灵。”很显然,诗歌是这届论坛关注的重点。

众所周知,“不学诗,无以言”这句话,出自《论语》。有一天,孔子看见他的儿子孔鲤“趋而过庭”,也就是从院子里走过,就问他:“你学诗了吗?”孔鲤回答说:“还没有学。”孔子就教训他说:“不学诗,是没有办法说话的。”于是孔鲤就回去学诗。因此,“不学诗,无以言”可以说是孔子对儿子的“庭训”,也就是孔门的家教。在今天这个场合,我们引用孔子这句话的目的是要讨论通过怎样阅读诗歌,才能使我们的语言更加丰富,使我们的表达更加优雅,使我们的生活更加美好。从个人做起,我们每个人都可以通过读诗、用诗,做一个优雅的人,而避免成为韩愈在《送穷文》中所说的那种“面目可憎、语言无味”的人。“面目可憎”与“语言无味”当然说的是两件事,但这两者又是相互影响的。一个人长得帅不帅,基本上取决于先天的遗传,后天没办法改变,除非去整容,而一个人的语言是否无味,则完全取决于后天的学习,才可以大有作为。一个“语言无味”的人,即使长得很帅,也有可能使人望而却步,变得不那么可亲可近,甚至不可爱。面目与语言,一个是外貌,一个是内涵,两相结合,构成一个人的形象,因此学诗是很重要的。孔子很强调读诗,并且说,“不学诗,无以言”,他所谓“言”所指甚广,意蕴丰富。

在孔子的时代,“不学诗,无以学”中的“诗”,具体所指是《诗经》。《诗经》 是我国第一部诗歌选本,也是第一部诗歌经典,主要收录西周初年至春秋中叶(前11世纪至前6世纪) 的诗歌。在孔子那个时代,中国就只有这样一部诗集,所以,讲到“诗”,就是指《诗经》。《诗经》分为风、雅、颂,风又细分为十五国风,雅分大雅、小雅,颂分为周颂、鲁颂、商颂。大小雅和周鲁商三颂都比较好记,十五国风难记一些。为了帮助学生记忆,我曾经编过一个顺口溜,我愿意借这个机会分享给大家:

周南召南邶鄘卫,

王郑齐风唐前魏,

秦陈曹豳中间郐。

这三句话,每句都是七个字,各包括五个国风,合起来就是十五国风,依次为:周南、召南、邶风、鄘风、卫风、王风、郑风、齐风、魏风、唐风、秦风、陈风、桧风、曹风、豳风。把这三句背下来,就可以记住十五国风及其顺序了。

下面我就以《诗经》为例,说说《诗经》在古人语言中的流传与应用,以及在这一过程中所展现出来的诗歌的力量和经典的力量。

先从赋诗言志说起。为了说明“赋诗言志”,要给大家讲一段《左传》中记载的故事。

这段故事发生在鲁文公十三年,也就是公元前614年,距今2600多年,那是非常遥远的春秋年代。那时,在今天的河南郑州一带有个郑国,得罪了当时北方的强国晋国,正在惴惴不安之中。而位处山东西南的鲁国,跟晋国的关系比较好,晋鲁两国是结盟的关系,鲁文公正好刚从晋国回来,路过郑国,郑伯(郑穆公)就请鲁文公在棐(也就是今天的河南新乡) 会见,目的是请鲁文公向晋国求和。这场两国国君的会面其实就是一场赋诗言志的表演,或者通俗一点说,就是一场诗歌朗诵会。这场朗诵会的导演自然是郑、鲁两国的国君,尤其是郑穆公,而主演则是两国的大夫。

一开始是郑国大夫子家上场,赋《鸿雁》。《鸿雁》是《小雅》中的一篇,其中这样几句:“之子于征,劬劳于野。爰及矜人,哀此鳏寡。”子家的言外之意是,虽然我知道鲁文公您一路奔波,旅途辛苦,但是大家都是穷苦可怜人,郑国现在孤苦无援,希望得到鲁国的怜悯和救助。很明显,子家的赋诗言志是“断章取义”,他希望鲁文公帮助郑国向晋国求和。他这个意思并没有明确地说出来,而是通过诵读前人的诗句来暗示,其表达是极为含蓄优雅的。

鲁国方面显然听懂了,于是,鲁大夫季文子就回应说:“寡君未免于此。”接着,季文子赋《四月》。《四月》也是《小雅》中的一篇,其中有这样几句:“乱离瘼矣,爰其适归?”“我日构祸,曷云能穀。”“君子作歌,维以告哀。”他的言外之意是说,鲁国也是处境困难,自顾不暇,有婉言谢绝之意。由此可以看出,一方面,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子家采用赋诗言志的方式表达,季文子也得使用赋诗言志的方式来回答;另一方面,即使表达拒绝之意,他的方式也依然是温文尔雅的。

子家不肯就此罢休,他继续赋诗。这次,他赋的诗是《载驰》第四章。《载驰》是《鄘风》中的一篇,第四章是这么写的:“控于大邦,谁因谁极?大夫君子,无我有尤。”这里的“大邦”,指的就是鲁国,而“我”则是郑国。显然,在这一回合中,子家的姿态更为谦卑。子家之所以只赋第四章,而不是赋《载驰》全篇,就是希望能更加明确地表达自己的意图。从效果上看,郑国第二轮向鲁国发出的请求,不但信号更明确,而且显得有些急切了。

最终,鲁国方面抹不开情面,季文子以赋《采薇》第四章答应了郑国的请求。《采薇》是《小雅》的一篇,其中的第四章写道:“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本意是写士兵出征的,季文子赋诗是要表达这样的意思:请郑国放心,鲁国后续将不顾奔波劳累,一定将把所托付之事办妥。这也是“断章取义”。

至此,“郑伯拜,公答拜”。两个国君的会见在彬彬有礼、温文尔雅中圆满结束,一场包含两个回合的“赋诗言志”的表演,也就此画上了句号。

需要说明的是,诸如此类的赋诗言志的场面,在春秋时代屡见不鲜,见于《左传》记载的也不胜枚举。可以说,“赋诗言志”是通行于春秋时代,尤其通行于春秋各国的政治外交礼仪场合。这是为什么呢?

我们先来解释“赋诗言志”。什么叫“赋”呢?“不歌而诵谓之赋”,所谓“赋诗”,就是朗诵诗歌的意思。所谓“言志”,就是朗诵者通过朗诵《诗经》中的某一篇的全篇或部分诗句,来暗示性地表达自己的意图。“赋诗言志”能够成为当时政治外交场合双方交流的重要手段,需要有一个前提,那就是赋诗者和听众对《诗经》的文本都非常熟悉。

简单地说,《诗经》文本的形成经过了四个阶段。最初,这些诗歌是以口头歌谣的形式流传。周朝统治者认为,从这些民间歌谣中可以观风俗,知得失,有利于校正政策措施,于是派人到各地采集这些歌诗,汇集到朝廷的乐官那里,进行整理写定,并用作贵族教育的读本。当时识字人数有限,只有贵族子弟才能机会接受诗的教育。后来,孔子又对其加以删定,就有了今天的“诗三百”。到了汉代,汉武帝实行“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政策,作为儒家教本的《诗三百》被进一步推上了经典的位置,《史记》中就出现了“诗经”的名称。从民间口头流传、采诗写定、孔子删诗,到汉代的经典化,这是《诗经》文本形成的四个阶段。换句话说,《诗经》的传播经历了口头传播、文字传播、选本传播和经典传播四个阶段,而语言传播是贯穿这四个传播阶段、影响最大、最为深远的传播形式。

与这四个阶段相对应,《诗经》的名称有过三次变化。最初的名称就是一个字“诗”。孔子问他儿子时说,“学诗乎?”他对自己的弟子们说过:“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都是一个“诗”字。在孔子看来,学诗是极其重要的一件事,因为学诗可以提高人的联想力和想象力(兴),提高人的观察力(观),提高人的情商和社会协作能力(群),提高人的讽刺批判的能力(怨),不仅能更好地侍奉父亲,做个孝子,也能更好地侍奉国君,做个忠臣,还能多了解自然界的各种动物植物,博学多闻。可见,学诗的意义是多方面的。这是《诗经》的第一个名称——“诗”,这个名称的特点是包容性极强。

在孔子的时代,已经出现了《诗经》的第二个名称“诗三百”。孔子说过:“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这是他对《诗经》主旨的精要概括。他不止一次说到学诗的意义:“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授之以政”是指处理内政,“使于四方”则是指担任外交事务,无论是内政,还是外交,都必须熟读“诗三百”,才能赋诗言志。一方面从“赋诗”的角度来说,“赋诗言志”是一种引经据典,展示了一种尊重传统、尊重历史、温柔敦厚的文化姿态;另一方面从“言志”的角度来说,“赋诗言志”则是一种“断章取义”,是对历史文本的发挥发掘,是对文化资源的创造性使用。由于共同的教育背景,在春秋时代,《诗经》已经成为贵族社会的通用语,构建了贵族社会的一个共同的知识话语体系,此后它逐渐经典化,并逐渐沉淀在中国人共同的语言文化资源与历史文化记忆中。在战国时代,虽然社会文化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人們的语言表达习惯也与春秋时代大为不同,但是,先秦诸子中的孟子、荀子、墨子、庄子、韩非子等,也都引用《诗经》,借助经典的力量,增强自己言语的说服力。

所谓“诗三百”,实际上只是一个概称。准确地说,《诗经》 共计收诗305篇,如果加上《小雅》中六篇有乐无辞的笙诗(《南陔》 《白华》 《华黍》 《由庚》《崇丘》 《由仪》),那就是311 篇。今天家喻户晓的《唐诗三百首》一共多少首呢?一般的说法就是311 首。原由在于《唐诗三百首》 的编者要向《诗经》 看齐,借此向《诗三百首》 致敬。以今例古,《诗经》 完全可以称为“周诗三百首”。清代人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那么,春秋时代,人们也许会说“熟读周诗三百首,不会赋诗也会赋。”贵族子弟,卿士大夫,只有熟读此书,才能彼此赋诗言志,完成政治外交场合的交流。因此可以说,是先有了周代的“诗三百”,才有了后来的“唐诗三百首”“宋词三百首”“元曲三百首”等等。作为《诗经》的第二个名称,“诗三百”是具有高度地典范性。

随着第三个名称《诗经》的出现,《诗经》的经典地位宣告确立,历经两千多年无人能够撼动。西汉初年,很多学者传授《诗经》,其中最主要的有齐、鲁、韩、毛四家,后来影响最大的是毛诗。毛诗是由西汉毛亨、毛苌所辑注传授的,他们的注释称为“毛传”。东汉学者郑玄为“毛传”作笺注,就成了著名的“郑笺”。诵读和讲授,是郑玄传授《诗经》的主要方式。在郑玄家中,弥漫着浓厚的《诗经》氛围,就连他身边的丫环也能出口成章,“赋诗言志”。有个丫环事情做得不好,郑玄很生气,要打她,这丫环非但不认帐,还跟郑玄吵起来,惹得郑玄更加生气,叫人把她拖了出去扔到泥地里。这情景正好被另一个丫环看到了,就问她:“胡为乎泥中?”这丫环回答说:“薄言往愬,逢彼之怒。”这两个丫环间的对话,都是”赋诗言志”,前者赋的是《邶风·式微》,后者赋的是《邶风·柏舟》,虽然只有短短的一两句,但已经足以“断章取义”。这段故事被写进了《世说新语·文学篇》,可见在六朝人眼中,能够引用《诗经》已是文学和风雅的标志。

显然,这两个丫环的对话能够成为佳话,能够被采入《世說新语》而流传千古,是沾了《诗经》的光。正是因为她们学了诗,《诗经》给她们的语言涂饰了优雅的色彩,这两个丫环才得以厕身以魏晋士族为主角的《世说新语》之中,与那些王谢子弟们并列。《世说新语·文学篇》中,记载的有很多就是这些王谢子弟们的故事。比如,有一天,谢安召集谢家子弟聚会,他向年轻人提出一个问题:“你们认为《毛诗》中哪句写得最好呢?”他的侄子谢玄说,《小雅·采薇》中的“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几句写得最好。这几句写景有情,自然容易受到年轻人谢玄的青睐。但是,谢安的看法有所不同,他认为在《大雅·抑》中的“訏谟定命,远猷辰告”两句写得最好,因为“此句偏有雅人深致”。这两句诗的意思是说,大政方针要正确地制订,深谋远虑要及时地沟通,凸显的是一个有担当、有抱负的政治家的胸怀,这符合谢安的身份,难怪谢安喜欢。这段故事说明了三点:第一,在谢氏家族内部,从上到下,从大到小,都是熟读《诗经》的,这是魏晋士族高雅文化素养的体现;第二,俗话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对于《诗经》中哪句写得最好这样的问题,是不可能有标准答案的,完全可以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可见谢安允许子弟们自由讨论,自由表达自己的观点,谢氏家门对《诗经》的研习气氛是自由、宽松、活泼的。第三,通过“赋诗言志”,谢安、谢玄分别塑造了自己的形象。上面这两段《世说新语》的故事告诉我们,即使在汉魏两晋时代,也同样是“不学诗,无以言”。

《隰桑》是《小雅》中难得的一首爱情诗,写得很好,尤其是其中的两句“中心藏之,何日忘之”,描写恋爱中人的心理,十分深沉而典型。这两句诗的语言浅显易懂,后人经常引用,《世说新语》中就有两段故事,写到魏晋人引用这两句诗。三国时代,有一个著名的占卜算卦的专家家叫做管辂,他善于预测吉凶。他给何晏和邓扬两人都占过卦、算过命,并好意地提醒两人要小心谨慎。邓扬听了不以为然,大大咧咧地说,你这不过是老生常谈罢了,而何晏却衷心地感谢了管辂的好意,还表示对管辂的预测和提醒,自己一定会牢记不忘:“《诗》不云乎:‘中心藏之,何日忘之。”据史书记载,何晏是三国时代有名的美男子,形象出众,引人注目,可谓三国时代的“美少年”。何晏这一番优雅得体的话,给他的“美少年”的形象加分不少。

在西晋末年的八王之乱中,西晋文学家潘岳因为得罪了手握实权的奸佞小人孙秀,而被孙秀杀害。潘岳与孙秀早就认识,只不过孙秀当时地位低微,潘岳没把他看在眼里。后来孙秀当上了中书令,潘岳有一次碰到他,有心套近乎,跟孙秀打招呼道:“孙令!忆畴昔周旋否?”孙秀回了一句:“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孙秀这一番恶狠狠的回话,使潘岳意识到情势不妙,冤家易结不易解。这段故事中有一点我们可能没有想到,像孙秀这样一个善于记恨、睚眦必报的小人,居然也是熟读《诗经》的。但是,从这件事中,我们必须想到两点:一是什么样的人说什么样的话,语言塑造人的形象;二是情境塑造语言,“断章取义”的现象,不仅是诗歌语言使用的特点,也是诗歌语言理解的特点。同样是“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在《诗经》中、在何晏口中、在孙秀口中,意味是全然不相同的。

六朝以后,《诗经》对语言和文学的影响更为广泛。在很多场合,不论是口头的交流,还是书面的表达,我们都可以见到出自《诗经》的成语的身影。据不完全统计,出自《诗经》的各种成语,将近200个。在某些方面,《诗经》的成语似乎特别丰富,尤其关于婚姻爱情主题的,因为《诗经》中有很多爱情诗。所以,就有如下这些成语:

窈窕淑女、凤凰于飞、天作之合、宜室宜家、新婚燕尔、白头到老、琴瑟之好……

中国是个礼义之邦,《诗经》时代又是讲究礼仪的贵族社会。所以,尊敬长辈、向长辈贤人表达祝福、表达景仰的吉祥语也很多,后人习用,就转化为成语。比如这些成语:

高山仰止、甘棠遗爱、寿比南山、万寿无疆、天保九如……

《诗经》中有不少是政治诗,或者表达讽刺,或者旨在歌诵,有很多经典的表达。所以,我们看到这样的一些成语:

夙夜在公、兢兢业业、夙兴夜寐、未雨绸缪、风雨如晦、同仇敌忾、投桃报李、衣冠楚楚、自求多福、巧舌如簧……

在日常生活中,我们还经常会见到或用到这样的一些成语,例如“惠然肯来”“聊胜于无”,等等,司空见惯。有时候,同样一个意思的成语,可以呈现出多种不同的形态,比如“投桃报李”“投木报琼”“桃来李答”,又比如“高山景行”“高山仰止”等,貌异心同。不同的形貌,适宜于不同的场合,显示了语言表达的多样性與复杂性。还有一些词语,已经常用、熟悉到没有感觉了,很多人大概都已经浑然忘却它们也是出自《诗经》,也有高贵的出身,比如日常生活中还经常用到的“景仰”“乔迁”等词语。实际上,成语化是《诗经》 经典化的重要表现之一,这种经典化使《诗经》 走下阳春白雪的殿堂,走入下里巴人的社会和人间,使它的力量日益扩展,无远而弗届。

杜甫有一首著名的《绝句》:“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泥融飞燕子,沙暖宿鸳鸯。”其中的“迟日”就是浓缩《诗经》中的句子来的。《诗经·小雅·出车》:“春日迟迟,卉木萋萋。”(《豳风·七月》 也有“春日迟迟,采蘩祁祁”的句子)。这两句诗所描绘的春景,其实与六朝人丘迟《与陈伯之书》中的“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花、群莺乱飞”异曲同工。无论是丘迟的书信,还是杜甫的绝句,他们都从《诗经》中吸取了营养,只是深浅表里不同而已。对于《诗经》,诗圣杜甫自然是烂熟于心,才能信手拈来。对后代诗文产生持久的影响,是《诗经》言语传播的另一个路径,也是另一个重要的侧面。

《礼记》中说,“温柔敦厚,诗教也。”这里的“诗教”,本义是说《诗经》给予我们的教诲,也就是《诗经》教给我们的正确的说话表达的方式,乃至为人处世的方式。这个方式仍然带着春秋时代贵族社会所特有的那种含蓄、从容、优雅、温厚。今天,我们也可以把“温柔敦厚,诗教也”这句话理解为中国诗歌传统给予我们的教诲,理解为中国诗歌传统在当下的意义。《诗经》既是这个传统的源头,也是这个传统的奠定者。尽管《诗经》与今天相隔两千多年,但它挟带着儒家经典的威力、诗歌情感的活力、语言艺术的魅力,走进日常,介入生活,深入社会,实现了跨越雅俗、跨越不同时代和不同阶层的传播。它也再一次证明:真正伟大的诗歌从来不曾远去,它也从来不在远方,它就在当下,就在我们的语言中,就在我们的生活中。

有一句广告词,是给一款钻石打广告的,说的是:“钻石恒久远,一颗永流传。”我以为,像《诗经》这样的中国文学经典、中国诗歌经典,正如钻石一样,经历岁月的磨洗,而光辉永在,越洗越亮。《诗经》作为一部中国诗歌的经典,它的生命力是持久、广泛而深刻的,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诗经》 恒久远,一书永流传。

程章灿 南京大学图书馆馆长、古典文献研究所所长,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 江苏南京,210093。

(收稿日期:2020-05-10 编校:刘 明,左静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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