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美的探寻:论司马相如“以赋为文”

2020-07-17 07:49耿建龙
乐山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7期
关键词:司马相如巴蜀汉武帝

耿建龙

(广西大学 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4)

西汉文学大家司马相如被誉为“赋圣”和“辞宗”。历代评论家和学者对其赋作进行了广泛的讨论,而对于赋之外的散文作品却并未投入同等的关注。司马相如散文确认为原作且流传至今的,包括《史记》《汉书》《文选》三书全文载录的《喻巴蜀檄》《难蜀父老》《谏猎书》和《封禅文》四篇文章。目前学界的研究成果主要集中在作年与主旨考辨、文体辨析、进谏艺术与巴蜀文化的关系等方面。对于艺术特色的探讨,只有陶启君《简论司马相如散文的特色》[1]、王德华《事昭而理辨,气盛而辞断——司马相如〈喻巴蜀檄〉〈难蜀父老〉解读》[2]等寥寥数篇,仍存在一些值得讨论的问题。

查阅前代学者对司马相如散文的评论,影响最大的是明代王世贞在《艺苑卮言》中提出的“以赋为文”的观点。他在分析司马相如与贾谊两人的区别时说:“长卿以赋为文,故《难蜀》《封禅》绵丽而少骨;贾傅以文为赋,故《弔屈》《鸟》率直而少致。”[3]87在他之后,孙鑛、顾锡畴、张燮、于光华、何燮、王之绩、刘熙载等人或提出了相似的表述,或对王世贞这一观点表示肯定①,使得“以赋为文”成为了相如散文的一个经典性评价。本文意图从这一评价入手,分析“以赋为文”在创作实践中的具体表现,探究形成原因,并由此加深对司马相如散文创作的认识。

一、相如散文“以赋为文”的表现

所谓“以赋为文”,就是在散文写作中吸纳赋体的艺术表现手法。其中的“赋”指的是战国末期以来发展出的赋体文学;“文”指的是檄文、难文、奏疏等应用文体。与散文相比,赋体虽然出现较晚,但经过战国末到西汉初几十年的经验累积,赋体逐渐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创作技巧和艺术风格。司马相如散文对赋体的借鉴可以归纳为以下几点。

(一)客主首引的结构

“遂客主以首引”[4]134是赋体的常用结构,先秦时期的散文中虽然也有对话体的行文方式,但两者存在明显的差别。万光治认为,“先秦诸子散文与历史散文中的客主首引,相与应对,乃是自然形成的现象,并非著作者的刻意追求”,而“散体赋虚拟的人物,仅仅是一些思想观念的代言人,他们的作用,只在于提起话头,引出不同的观点,期间并无真正的思想和逻辑的交锋”[5]70。由此可知,赋中的主客问答并不是真实情况的客观记录;客与主都是经过作者主观设置,用来引出话头的两种代言角色。元朔初年,司马相如出使西夷后所作的《难蜀父老》一文就采用了“客主首引”的模式。此文的写作背景据《史记》记载为:

相如使时,蜀长老多言通西南夷不为用,唯大臣亦以为然。相如欲谏,业已建之,不敢,乃著书,籍以蜀父老为辞,而己诘难之,以风天子,且因宣其使指,令百姓知天子之意。[6]3694

由相如建议并实施的通西夷举措遭到了蜀长老和朝中大臣的反对。此时相如想向武帝进谏,可以选择用奏疏直接陈述开通西南夷的重大价值,批驳朝中大臣“西南夷不为用”的观点。但相如“不敢”,谨慎的心态使他采用了这种略显狡黠的巧妙方式:“籍以蜀父老为辞”,先由“蜀父老”说出反对开通西南夷的观点,然后用另一个“使者”角色加以诘难,将文章引入正题,借“使者”之口来说出自己的话。最后用蜀父老“茫然丧其所怀来而失厥所以进”[6]3699、“请以身先之”[6]3699的结果明确地表明文章的态度。使自己的观点既委婉又明白地传递给汉武帝。这种手法与《七发》虚拟“楚太子”和“吴客”,《子虚上林赋》中假托“子虚”“乌有先生”“亡是公”的作法如出一辙。

(二)铺陈夸饰的手法

《文心雕龙·诠赋》曰:“赋者,铺也,铺采摛文,体物写志。”[4]134在刘勰看来,赋最大的特点是铺叙文辞,对客观事物进行描摹。这种观点承袭了“赋比兴”的“赋”之义,点出了赋体在写作手法上最显著的特征。铺陈使得作品的时空容量增大,篇幅增长。同时将华美的文辞在铺叙中不断展开,带给读者语言美的冲击。司马相如四篇散文都不同程度地运用了铺陈的手法,其中最为典型的是《封禅文》。比如文中叙写“大汉之德”:

文章先表现汉德的范围,从“大汉之德”到“下泝八埏”连用七个四言句,写汉德像泉水般漫延四方,又像云雾广布,充塞天地之间,是从空间上总括其大。再描述受其泽被的“怀生之类”,从“囿驺虞之珍群”到“俶傥穷变”,对各种符瑞进行了详尽地罗列,是从数量上表现其广。一是从宏观着眼,一是从细节入手,在多角度陈说中,又对繁多的事物进行了适当的夸饰,从而呈现出了与《子虚上林赋》相似的磅礴气势。司马相如还把铺陈手法作为强调自己观点的一种手段。例如文中通过极力铺写大汉符瑞,突显周瑞的微小,以证明汉政权承天受命的“合法性”远超于周,从而得出汉武帝可以封禅的结论。

(三)骈偶句式的泛用

从源流上讲,赋被认为是“古诗之流”[7]1。承袭楚辞而来的骚体赋,在句式上保留了两句一组、相对而出的模式。司马相如仿效这种形式,在散文中极大地增加了偶句的比重。据熊伟业《司马相如研究》中的统计:《喻巴蜀檄》全文560余字,骈偶句有280余字[8]357;《难蜀父老》全文970余字,骈偶句有480余字[8]373;《谏猎书》全文260余字,骈偶句有150余字[8]390;《封禅文》全文1290余字,骈偶句约730字[8]405。前两篇中骈偶句的字数约占全文的一半,后两篇中则占到了全文一半以上,表现出了向赋体语言风格的靠拢。此外,偶句在相如散文中不仅分布得更为密集,造语也比前人更为精致化:骈偶的句子不仅上下字数相同,词语对仗严密,甚至还出现了句内词语相互对仗的情况。如《难蜀父老》中:

故乃关沫若,徼牂柯,

镂灵山,梁孙原,

创道德之涂,垂仁义之统,

将博恩广施,远抚长驾,

使疏逖不闭,阻深闇昧得耀乎光明,

以偃甲兵於此,而息讨伐於彼。[6]3697

这段文字描写国家开通西南夷取得的成就,句式两两相对,先写具体的措施,再延伸到政治层面的影响,内容丰富又叙述简洁,避免了语意的重复,兼顾了句式的对称和句意的流动。而“博恩”“广施”“远抚”“长驾”四个词语还组成了句内对仗,显示出司马相如属词比事的高超功力。正如刘勰在《文心雕龙·丽辞》中所说:“自扬马张蔡,崇盛丽辞,如宋画吴冶,刻形镂法,丽句与深采并流,偶意共逸韵俱发。”[4]588

(四)音韵谐美的追求

《汉书·艺文志》云:“不歌而诵谓之赋。”[9]1755赋可以诵读,对节奏和声韵都有一定的要求,表现在作品中就是句子节奏的错落和句尾的押韵。司马相如将这种追求延伸到散文创作上,长短句相互错落,形成节奏的变化;广泛地使用押韵,显现音乐的美感。将散文写成了有韵之文和无韵之文的混合体,结合两者之长而为己所用。下引《喻巴蜀檄》中一段为例,文中韵脚的标注直接引用熊伟业书中成果:

今闻其乃发军兴制,惊惧子弟,忧患长老(幽),郡又擅为转粟运输(鱼),(老、输,幽鱼合韵)皆非陛下之意(职)也。当行者或亡逃自贼杀(月),亦非人臣之节(质)也。(意、杀、节,职月质韵)夫边郡之士,闻烽举燧燔,皆摄弓而驰(歌),荷兵而走(鱼),流汗相属,唯恐居后(鱼),触白刃,冒流失,义不反顾(鱼),(驰、走、后、顾,歌鱼合韵)计不旋踵(东),人怀怒心(侵),如报私仇。(踵、心,东侵合韵)彼岂乐死恶生(耕),非编列之民(真),(生、民,耕真合韵)而与巴蜀异主哉?[8]358

在前文谴责了巴蜀百姓“非人臣之节”的行为之后,从“夫边郡之士”开始用一连串三、四、五字短句句组来刻画边郡百姓奔赴战场的情景。这种短句在行进中还经历了一个字数不断变化的过程。这样读来跌宕起伏,急促有力,自然就比句子冗长、句式无规律的长句更富有感染力。加之多处运用了对偶的句式,上下两句形成了一种句式结构上的相对稳定,在变化流动中显出庄重整饬之美。在连贯而下的描写中,刻画出边郡百姓急国家之难时的踊跃慷慨,与上文巴蜀百姓“当行者或亡逃自贼杀”的形象形成鲜明对比,也自然显示出了作者的褒贬态度。这种句式在赋体中有广泛地使用,且大多用来描摹事物情状,如宋玉《神女赋》中写神女将去:“于是摇佩饰,鸣玉鸾。整衣服,敛容颜。顾女师,命太傅。欢情未接,将辞而去。迁延引身,不可亲附。”[7]889枚乘《七发》中描绘校猎景象:“游涉乎云林,周驰乎兰泽,弭节乎江浔。掩青苹,游清风。陶阳气,荡春心。逐狡兽,集轻禽。”[7]1567相似的句式排列,体现出相如散文对赋体的有意仿效。文中还多处运用押韵,增添了节奏感,使散文在语言上带有音乐的律动。

从前文的分析可以看出,司马相如“以赋为文”并不是机械地套用赋的手法,而是根据文章写作的具体需要加以适当地选择,是匠心独运的结果。四篇散文融入赋笔的多少有所差异,其中呈现的辞赋化程度也所有不同。

二、相如散文“以赋为文”的原因

一种文学现象的出现,一定是多重因素综合作用的产物。司马相如采用“以赋为文”的创作方法,不能仅仅归结于相如的赋家身份,而应从文学发展、社会环境、作家自身等多方面进行整体考量。通过回溯当时的历史语境,做出合理的解释。

其一,文学发展的整体趋势。

如果我们对西汉文学创作进行观照的话就会发现,“辞令华采”越来越受到文人作家的重视。《文心雕龙·才略》中评论道:

汉室陆贾,首案奇采,赋孟春而选典诰,其辩之富矣。贾谊才颖,陵轶飞兔,议惬而赋清,岂虚至哉!枚乘之七发,邹阳之上书,膏润于笔,气形于言矣。仲舒专儒,子长纯史,而丽缛成文,亦诗人之告哀焉。[4]698

陆贾被赞为“首案奇采”,贾谊的文章有“议惬而赋清”之称,邹阳的《上书吴王》“膏润于笔,气形于言”,由此可见,不论是作赋还是写文,重文采之美逐渐成为了西汉文坛的一种创作风尚。在这种创作风尚的推动下,句式对仗、辞藻丰赡、音韵谐美等特点在散文中逐渐兴盛起来。司马相如援赋笔入散文,使散文带有赋的“绵丽”,正是顺应潮流的结果。这与董仲舒、司马迁等不以写赋为专长的作家“丽缛成文”的出发点是一致的。

而且在这一趋势下,相如之前就有作家开始了类似的探索。刘熙载指出:“用辞赋之骈俪以为文者,起于宋玉《对楚王问》,后此则邹阳、枚乘、相如是也。”[10]14说明这种作法由来已久,只是不同作家呈现的风貌各异。仅从刘熙载所举三人流传的作品来看,宋玉《对楚王问》采用两者对答的模式,骈偶句式比重也较大,但是内容的铺排尚不明显,“宋玉对”的部分更像是效仿《庄子》而作的寓言。邹阳《狱中上梁王书》《上书吴王》两篇文章,辞藻更趋丰富,句式更为讲究,多用排比来增强论说的效果,但仍带有战国策士论辩之辞的遗风。枚乘的《上书谏吴王》《上书重谏吴王》,文章形态相较于前者就有很大不同:句子较短,骈偶句不仅更多且对仗更趋严密,较少用史事的罗列来论证观点,而多用对比的手法,在对比中描摹铺陈事物以得出结论。如《上书重谏吴王》:

夫吴有诸侯之位,而实富於天子;有隐匿之名,而居过於中国。夫汉并二十四郡,十七诸侯,方输错出,军行数千里不绝於郊,其珍怪不如东山之府。转粟西乡,陆行不绝,水行满河,不如海陵之仓。修治上林,杂以离宫,积聚玩好,圈守禽兽,不如长洲之苑。游曲台,临上路,不如朝夕之池。深壁高垒,副以关城,不如江淮之险。此臣之所为大王乐也。[7]1784

从“东山之府”“海陵之仓”“长洲之苑”“朝夕之池”“江淮之险”等五个方面铺写吴王之乐,论证“吴有诸侯之位,而实富於天子”的观点。已经显现出对赋法的有意运用。前代的这些实践,都为司马相如提供了观念的先导和经验的准备。尤其相如在文学生涯的储备阶段,与枚乘等梁地文人进行了数年的交游:“梁孝王令与诸生同舍,相如得与诸生游士居。”[6]3637这为司马相如受到枚乘等人创作风格的影响提供了直接的条件。如果说枚乘等人的作品指明了一种创作方向的话,司马相如则是沿着这一方向进行了极大地开拓,使“以赋为文”运用得更加精熟而广泛,其散文的辞赋化也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其二,社会环境的外部驱动。

一个作家的文学创作活动,必定根植于社会文化的土壤当中,特殊读者汉武帝是影响司马相如创作最大的外部因素。班固在《两都赋序》中记载:

至于武宣之世,乃崇礼官,考文章,内设金马石渠之署,外兴乐府协律之事,以兴废继绝,润色鸿业。是以众庶悦豫,福应尤盛,《白麟》《赤雁》《芝房》《宝鼎》之歌,荐于郊庙。神雀、五凤、甘露、黄龙之瑞,以为年纪。故言语侍从之臣,若司马相如、虞丘寿王、东方朔、枚皋、王褒、刘向之属,朝夕论思,日月献纳;而公卿大臣,御史大夫倪宽、太常孔臧、太中大夫董仲舒、宗正刘德、太子太傅萧望之等,时时间作。或以抒下情而通讽谕,或以宣上德而尽忠孝,雍容揄扬,著于后嗣,抑亦雅颂之亚也。[7]2-3

汉武帝作为帝国最高统治者,不仅动用国家行政力量介入到当时的文学创作活动中,而且用自己的艺术喜好影响了当时的写作内容和文学风尚。相如凭借献赋被武帝赏识而得官,在汉廷中的定位又是一名“言语侍从之臣”,在身份上对汉武帝具有天然的依附性。从四篇散文的具体创作目的来看:《喻巴蜀檄》是相如奉命安抚地方,向巴蜀百姓宣扬朝廷的意图;《难蜀父老》是为了平息物议和坚定武帝开发西南夷的决心,著书以讽天子;《上书谏猎》是向汉武帝进谏,劝阻其亲射猛兽的行为;《封禅文》是留给汉武帝颂德劝进的文章。四篇文章都和汉武帝有直接或间接的关系。在这样一种前提条件下,司马相如散文的创作动因、内容构思、言语表达自然都会考虑到汉武帝的思想观念与审美趣味。

龙文玲在其著作《汉武帝与西汉文学》中,根据汉武帝在位不同阶段对文学的不同影响,将建元元年(公元前140年)—元狩五年(公元前118年)划为汉武帝在位前期。并将这一时期武帝的文学观念特征概括为以下三点:(1)关注礼乐教化,重视颂美讽喻功能。(2)强调因变实用,注重内容与形式新变。(3)好尚辨丽壮美,追求文学神秘色彩。[11]40-49司马相如的主要创作活动都包含在这一时期内②。他的散文以汉武帝朝政和武帝本人为关注对象,将辞赋的手法应用到散文写作中,重视文辞和音韵之美,追求宏大华丽的美学趣味,秉承歌颂盛世的内在精神,都显示出对汉武帝文学趣味和时代精神的回应。

其三,作家个体的主观选择。

无论是文学发展趋势还是社会外部环境,对作家创作的影响都是间接的,两者都要通过作家的主体接受来产生作用。作家个人的心态和思想才是影响创作最直接的要素。本文认为,促使司马相如“以赋为文”的主观原因主要有两点:

一是主文谲谏的讽谏思想。

史籍记载:

其(笔者按:指司马相如)进仕宦,未尝肯与公卿国家之事,称病间居,不慕官爵。[6]3699

其(笔者按:指汉武帝)尤亲幸者,东方朔、枚皋、严助、吾丘寿王、司马相如。相如常称疾避事。朔、皋不根持论,上颇俳优畜之。唯助与寿王见任用,而助最先进。

由此可见,司马相如在政治上秉持着一种避祸远害的思想,不汲汲于仕进,不主动参加国家大事的讨论。这与相如自身性格和汉武帝对臣子的严苛有很大关系。但司马相如还是有着自己的政治主张和适时进行表达的诉求。在明哲保身和建立功业两种想法的矛盾交织下,相如选择了一种主文谲谏的言事方式。

主文谲谏在先秦诗歌中已经熟练运用,在汉代成为一种理论被加以总结。《毛诗序》曰:“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故曰风。”郑玄笺曰:“主文,主与乐之宫商相应也。谲谏,咏歌依违,不直谏。”[12]13就是在进谏时,在行文上对文辞进行适度的美化,对观点进行婉曲的表达。而赋也具有“讽谏”的特点,在对物情进行繁复的铺陈描绘后,将主题宛转地凸显出来。这在艺术表现和主题表达上与相如散文主文谲谏的需要高度契合。因此,相如将赋笔引入到了散文中正是出于实践其创作意图的选择。如刘熙载所说:“用辞赋之骈俪以为文者,……必择所宜,古人自主文谲谏外,鲜或取焉。”[10]14以相如的《上书谏猎》为例,此文针对汉武帝“方好自击熊彘,驰逐野兽”[6]3699的情况而发,以汉武帝的安全为出发点,详细陈说以万乘之尊亲射猛兽的危害。结尾还以谚语为喻,因势利导,让汉武帝自己认识到“避危于无形”[6]3701的道理。态度恭谦和蔼,文辞多用骈偶,注意句尾押韵,体现了“讽谏”的风格,不同于贾山《至言》、东方朔《谏除上林苑》等“直谏”之作。

二是变革传统的文学思想。

司马相如虽然没有留下关于文学创作的直接论述,但我们可以从他的文章中窥见片鳞只甲。《难蜀父老》一文中提出:“夫贤君之践位也,岂特委琐握龊,拘文牵俗,循诵习传,当世取说云尔哉!必将崇论闳议,创业垂统,为万世规。故驰骛乎兼容并包,而勤思乎参天贰地。”[6]3697这段话是主张“贤君”应积极作为,反映了司马相如反对“拘文牵俗,循诵习传”的因循守旧思想,倡导“创业垂统,为万世规”的因时新变意识。作家的这种变革意识不仅体现在他的政治主张中,也在文学创作中有所体现,成为他改造文章形态的思想源头。而对变革的具体措施就是采用“兼容并包”的方法,改变一种文学样式的原有面貌,吸纳其他文学样式的特点为己所用。在这一思想的指引下,司马相如一方面“以赋为文”,使散文呈现出辞赋化倾向;另一方面推动辞赋的散文化进程,以《子虚上林赋》奠定了汉大赋的体式特征。在这种双向互动,互相借鉴的创作实践中,也可以看出司马相如“以赋为文”的作法,并不是单纯出于赋家身份的惯性写作,而是有意为之的求变之举。

三、相如散文“以赋为文”的意义

散文与辞赋最大的区别,在于前者追求实用性,如记录、说理、辩难等功能,故语言切实、逻辑性强;后者追求文学性,如藻饰、对偶、声律、气势等特征,故语言夸饰、感染力强。笔者认为,文学大家司马相如“以赋为文”的实质是在不违背散文原有功能的前提下,融合赋的优长来增强散文的文学性,使散文成为在形式、表意、诵读等方面高度美化的产物,从而实现文质兼美的审美追求。

司马相如“以赋为文”的最大意义正在于确立了内容与形式并重的文学范式。孔子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14]78内容和形式是构成文章整体的两个层面,当一方过重,对另一方造成损害时,文章便易沦为下乘;当两者相互协调统一时,文章的表达才能趋于最好的效果。汉赋受到后世批评便是因为文辞的铺衍妨碍了思想的表达,如扬雄所说:“雄以为赋者,将以风也,必推类而言,极丽靡之辞,闳侈钜衍,竞於使人不能加也,既乃归之於正,然览者已过矣。”[9]3575而司马相如在吸收赋体优点的同时,还避免了质与文之间的矛盾。其散文对文采的追求不仅没有遮蔽文章的思想性,反而与主题的表达相辅相成,使两者在作品中达成了有机统一。例如《喻巴蜀檄》和《难蜀父老》都是将中央的意图晓喻地方百姓,铺陈手法给文章造成充盈的气势,突出了中央开通西南夷的坚定决心,也增强了对巴蜀百姓的责难力度。《文心雕龙》中称:“移者,易也,移风易俗,令往而民随者也。相如之难蜀老,文晓而喻博,有移檄之骨焉。”[4]379刘勰的这一评价也是对相如散文辩难功能的肯定。尤其《喻巴蜀檄》是一篇檄文,当地方官吏向百姓传达宣读时,节奏和押韵使诵读顿挫有力,有利于听者记忆,让形式的追求具有了实用的价值。《封禅文》的写作目的在于劝进汉武帝举行封禅,是一篇纯粹的赞颂之文。文章的主题思想在铺陈夸饰中层层推进,并没有在结尾出现转折,这一点与“劝百讽一”“曲终奏雅”的汉赋带有根本性的区别。由此,司马相如“以赋为文”的意义不仅在于写作技法的尝试,更因其对形式与内容有效整合,为以后的“跨文体写作”提供了实践的探索。

司马相如对散文形式的空前重视,是对文学审美特征的主动探寻,体现了他创作上的文学自觉意识。这种自觉意识与汉初以来的散文大家有很大的区别。西汉作家如贾山、陆贾、贾谊、晁错等人,秉承实用主义的思想,重视文章的政教功能,认为写作文章的主要目的是表达政治观点,辞采只是作为传递思想的点缀和修饰。而司马相如把“文”推向了与“质”等同的地位,以颂美为内在精神,重视文章的形式美感和表达技巧。对文学美感的自觉追求,使得司马相如笔下的散文一改汉初实用质朴风气而现典丽雍容之态,彰显出了属于西汉盛世的崭新面貌。在司马相如的示范作用下,东方朔、终军、吾丘寿王、兒宽等人的政论散文愈加重视文辞的华丽,辞赋化倾向也更明显。如终军的《白麟奇木对》讲求辞藻,多用骈偶句式。吾丘寿王的《骠骑论功论》以主客问答的形式结构全篇,以铺叙的手法描绘汉朝的武功:“汉兴六十馀载矣,命将帅以抗愤,用干戈於四荒,南排朱崖,北建朔方,东越沧海,西极河源,拓地万里,海内晏然。”[15]277短短数句之间就写出了汉王朝的蓬勃气势。东方朔的《答客难》,从文体、结构和语言等方面显示了与司马相如的《难蜀父老》血脉相连的承接关系。一批文学之臣践行着司马相如的创作路线,进一步推动了西汉文风的转变。

司马相如“以赋为文”的创作模式对汉代的巴蜀文人影响深远,体现了巴蜀文脉的传承性。《汉书》记载:“景、武间,文翁为蜀守,教民读书法令,未能笃信道德,反以好文刺讥,贵慕权势。及司马相如游宦京师诸侯,以文辞显于世,乡党慕徇其迹。后有王褒、严遵、扬雄之徒,文章冠天下。繇文翁倡其教,相如为之师,孔子曰:‘有教亡类。’”[9]1645司马相如是四川历史上的第一位文学大家,史书中所写“相如为之师”,指就是相如“以文辞显于世”,在文学创作和出仕方式两个方面为蜀地文人树立了一种模范。在这一背景下,王褒、严遵、扬雄等人“慕徇其迹”,都对司马相如的文章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模仿。如王褒的《僮约》以王子渊与奴便了的对话引出文章主干券文的内容,再用铺排的方式写出了对便了的种种约束,语多骈偶,带有很强的辞赋化特征。严君平的《老子指归》以韵文的形式进行哲理的阐发,文笔优美,多用四言句式。扬雄写作《剧秦美新》,也有意与司马相如的《封禅文》进行比较。这种超越了时间的创作互动,在巴蜀文化的传承中具有极为重要的作用,体现了创新求变的巴蜀美学精神。

综上所述,本文围绕司马相如散文“以赋为文”这一经典评价,从具体表现,发生原因和文学意义三个方面进行了探讨。司马相如这一作法虽然只是艺术手法上的改变,但是却有着较为深刻的时代背景和后续影响。而司马相如在“以赋为文”和散体赋写作上的双向尝试,也体现了作家的文学思想在不同文体中的贯通性。由此可见,对于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文学大家,不能只偏重从某一种文体进行考察,还应该对其不同文体的作品进行细致广泛的横向阅读,这样才能对其创作思想进行更为全面深入的认识。

注 释:

①兹罗列孙鑛等人对司马相如散文的评价:孙鑛《孙月峰先生评〈文选〉》卷二十二《喻巴蜀檄》评点:“长卿自是赋手,此虽散文,然用赋之钲铙,大约以造语妙,色浓味远,愈读愈不厌。”顾锡畴《秦汉鸿文·两汉鸿文》卷六《上书谏猎》眉批:“书疏中赋手”。张燮《七十二家集·司马文园集》重纂司马文园集引:“长卿它文,俱以赋家之心发之,故成巨丽,凡拙速辈无此格力。”于光华《重定文选集评》卷九《上书谏猎》末评:“奏章也,而浓至若此。盖以赋笔运之,句锤字炼,意沉力劲。”何燮《义门读书记》卷十八《前汉书·司马相如传》评点:“此篇(笔者按:指《难蜀父老》)仍颂赋之体,较之前檄为辞胜事。”王之绩《铁立文起》前编卷十:“弇州谓‘长卿以赋为文,故《难蜀》、《封禅》,绵丽少骨’,最为得之。”刘熙载《艺概》卷一《文概》:“用辞赋之骈俪以为文者,起于宋玉《对楚王问》,后此则邹阳、枚乘、相如是也。”

②司马相如已知的第一篇作品为《子虚上林赋》,这篇文章的作年“从建元元年(公元前140年)到元光元年(公元前134年)学界都有主张。”(熊伟业《司马相如研究生》第165页)虽然说法并不统一,但可以确定作于汉武帝建元元年(公元前140年)即位以后。司马相如的遗札《封禅文》作于汉武帝祭后土(公元前113年)之前五年,即元狩六年(公元前117年)。由此,司马相如的主要创作活动,都在龙文玲划分的汉武帝在位前期(公元前140年至公元前118年)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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