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家》片段

【导读】

盛慧，出生于江苏宜兴市，青年作家。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白茫》《闯广东》等。其作品被翻译为多种文字，曾获多个文学奖项。《外婆家》是盛慧的最新散文集。本书以质朴的文字、淳朴的情感、迷人的地域特色受到众多读者的喜爱。

书中，作者以第一人称的视角，生动地再现了20世纪80年代宜兴丰富多彩的民间生活，描绘了一幅古朴宁静、充满诗情画意的江南水乡图，寄托了作家的田园理想。本书真实、细腻地记录了宜兴乡间的物产、民俗、饮食、风景等，诗意地描述了作者在外婆家的童年生活，展现了江南水乡的景物美、人情美、文化美，传达出真实感人的精神魅力。

下面的片段，主要讲述了颇具地域特色的“风”和“水”。作者的文字绵密、平淡、朴素、动人，就像村前的潺潺流水，充满了诗情画意。大家赶紧一睹为快吧！

风像一件往事

和大平原上所有的村庄一样，我们的村庄，也是一本没有打开的绿封皮的书。树上栖息着风、鸟儿和往事。低低的房舍，像一枚枚苦涩的楝树果，布满时间的痕迹。青草围绕的池塘，在村落中间，像一面镜子，发出祥和、恬美的光芒。宽阔的黄泥大道，像一阵风吹进村庄，而后散开，吹向草垛、打谷场，吹向村庄的每一个角落。

从村子前面流过的屋溪河，带来了鱼群忧郁的清唱和天空瓦蓝的目光，使村莊洁净又明亮。但是雨过之后，河水就会浑浊起来，一个连着一个的漩涡，带来了河流上游的东西，比如凉席、酒瓶和破衣裳。小时候，我并不知道屋溪河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对于它的茫然，正是对于时间的茫然，对于世界的茫然。

更多的时候，我只能待在屋子里。我记得我们家那张没有光泽的桌子，它是我们家年代最久远的物件，它的安静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威严。堂前总是散发着黄泥的光亮。我熟悉屋子里的每一件事物，我知道稻草芯做的扫帚，总是放在土灰色的门后，米桶放在祖母的床底下，鸡窝上堆放着农具、秧篮和洗脚盆。

房子小得不能再小，屋檐低得不能再低，光线暗得不能再暗。除了半间堂屋，还有一间房。中间用芦苇隔开。里面的半间，就是爸妈的新房了。一切都是红漆的，雕花的大床……。放了床单和大衣的藤条箱子，就搁在站橱上面，再上面是一条褐色方巾包好的牛皮日记本之类的东西。外半间是祖母的床，旁边是一张竹椅。坐在上面能发出嘎嘎吱吱的声音，一如祖母咯血的声音。

灶台就在祖母的床前。灶台当然被熏黑了。碗橱放在角落里，里面放着青花的碗、碟，碗、碟中间凿了父亲的名字。我记得，那时候我最喜欢坐在灶膛的草垫子上：

那里面黑咕隆咚的。稻草烧过以后，散发出一种淡淡的清香。明晃的火星，也让我感到一种温暖。下雨之前，风总是很大，炊烟吐不出去，会倒吹进屋子，这时，屋子里到处都是呛人的烟味。雨也开始下了，在青瓦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我就躺在祖母的怀里，听一些久远的故事。

门前是一片打谷场，高大的树围绕在周围，成了一个绿色的围墙。小时候，我常常坐在门槛上，手里玩着泥巴，注视着形形色色的人群。再往南，就是屋溪河了。青石板铺就的河埠伸进清澈的水里。

夏日的午后，等大人们熟睡以后，我就溜到了河埠上。“烟囱鱼”在水草边闲步，看来它和我一样是溜出来的，风从河对面吹过来，带着一些水汽。偶尔，鸟会发出几声深远的啼啭，让我觉得村庄里的一切，都和往日不一样了，变得陌生起来。楝树站在河岸边，和我一样寂寞。偶尔，落下一个果子，掉在水里发出寂寞的回响。

这是七月的一个下午，乌鱼在细细的淤泥里沉睡，竹林里躺在竹床上的人，用大蒲扇盖住了阳光。村口，硕大的老槐树下，一张散发着岁月光亮的八仙桌前，老人们正在打牌。卖茶水和凉粉的人，躺在逍遥椅上。收破铜烂铁的溧阳佬，吹着一支笛子，从上一个村庄来，在村口买了一杯茶水，一边用凉帽扇着风，一边看老人们打牌。寂寞的平原，寂寞的天空，寂寞的房舍，寂寞的童年……

那是我生命中最初的记忆，想起来，总是有时清晰，有时茫然。在七月结束的时候，祖母搬到了山上。

水像一个手势

我的家在江南水乡，是青皮条石、杨柳岸的那种。

我记得早晨灰暗的芦荡里清脆的摇橹声，记得五月里一天连着一天的缠绵的雨声，记得瓦楞里麻雀凄切的叫声。每一块青石板，每一扇雕花木窗，每一张桃木椅子，都浓缩成木楼梯上的嘎吱声，不知从哪一扇漆黑的月牙窗里出来，在巷子里悠悠地回荡。

黄昏、羊群和刈草的女子，穿过那棵开着紫花的楝树，绚丽的光线打在朴素的事物上，宁静而安详。这个时候，我喜欢登上老房子，面对鳞次栉比的屋脊，面对温暖的炊烟，面对隐约的地平线，还有散布在空气里的恬淡的麦香：我就会听到房子里有人走动的声音，我就会感受到幸福，幸福真的是一种难以说出的感受。

黑漆漆的雨夜，打一把纸伞从湿润的房间里出来，在巷子里踩出许多声音。一扇扇的门罗列在身体的两侧，有的紧闭，有的半开，有的虚掩，映衬着夜色的灯火，让夜色更加深邃。我总是站在水洼里，让夜色和水的凉意渗进胶鞋。水像一个手势在门口摇晃，如果这个时候有一个女子，挽着古典的发髻，神情忧郁地从门里出来，发出几百年以前那种开门的声音，我会幸福得不知所措。雨水淅淅沥沥，又近又远，时疾时缓……

深深的南方庭院，大抵都有红漆的门楣，挂着一些风干的粽叶，黑漆的大门上挂着黄铜的门环，门槛边堆积着几只破瓮，雨打在上面发出“沙沙沙”的声音，很轻，很轻。院子很暗，走进去，就仿佛走进了历史的黄历，有一种沉重感和沧桑感。葡萄藤、香椿树、车前草镶成一幅忧郁的木版画。屋子年久失修，明瓦上布满蜘蛛网，一只青瓷的碗里盛放着甜糯米酒……我常常在想，故乡的房子真的是很老很老了…

没有一座房子是永远不倒的。一座房子破了，旧了，就应该倒掉。倒掉的房子变成了许多碎片，每一片又都一败涂地演变成一座宫殿。小时候，我们游泳的时候会摸到一些凉冰冰的瓦片，这些都是记忆。那个时候蓝蓝的天一下子变得苍茫起来。我们坐在桥上一坐就是一个下午，我们真的不知道这些瓦片是怎样到河里来的，河又是哪一年开凿的，树的种子又是哪一年不小心从哪一只鸟的嘴里掉下来的，我们就这样在时间里迷了路。所以我总在想，我们是活在一个又一个谜语里的，我们不断地猜，越猜越不明白。直到有一天，我们消失，我们也变成了谜语。

真正读懂故乡的房子是在离开故乡以后，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我不断去寻找喜欢的房子住下来。准确地说，我不知道我应该选择怎么样的房子，永远都找不到什么样的房子。这一点我是知道的。但是寻找本身就是一切。你可以说这是一个形式的问题，然而形式本身就是内容。见过许许多多的房子，每一问房子都有一种东两让我们感动，有的含蓄，有的粗犷，有的端庄，有的古朴。我知道，找它们并不是因为它们只是房子，而是因为它们通了灵性，通了灵性的房子就算是家了。从另一种意义上说，房子的意义比家更加质朴。

许多年以后，原来的家消失了，家的痕迹便在一些斑驳的石头、桐油大梁和陈年的稻草上镌刻下来，即使倒了，仍然演绎着一些故事，就算只剩下一点点感觉，那感觉也萦绕在心灵深处最温柔的角落。我走了，这一生离故乡越来越远，可是不管走多远，我依然听见故乡的房子在风中歌唱。

点评

上面的选文文字细腻、质朴、明净，作者对江南水乡倾注了满腔的热爱。风景美、人情关、文化美是本书内容的主要特点。在作者笔下，风雨中的村庄、河流、杨柳岸、雕花窗、房屋等，这些独特的江南水乡风景美不胜收;淳朴的乡民、朴素的乡间生活，下雨天把“我”搂在怀里给“我”讲故事的外婆，演绎着古朴又现代的人情美;石板路、杨柳岸、古朴的房屋，历史文化悠久、深厚，令人向往、沉醉。这些内容既表现了作者对美好童年生活的追忆，又营造出一种婉约和谐的审美意境，令人回味。

（选自《外婆家》，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1月版，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