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芳增
(福建中医药大学附属人民医院,福建 福州 350004)
中医治疗急重症由来已久,理论体系不仅完备,而且独一无二,曾在世界医学史上长期处于领先地位。近代由于西学东渐,西方医学的传入和战乱等原因,中医在急重症领域的发展一度停滞不前,时至今日,许多人对中医治疗急重症的发展仍存有不少争议。本文着重列举近现代中医治疗急重症领域几位医家的学术经验,结合个人感悟,就中医能否救治急重症、治疗上有无进展、中医对急重症的评估预后、中医防治传染病等方面作简要论述,阐明中医药能在急重症领域挑大梁、重拾往日光辉的实践依据。
在近现代中医史上,急重症名家辈出,其中杰出代表如张锡纯[1]、任继学、颜德馨、石学敏等。清末民初中西汇通学派张锡纯先生在治疗急重症领域建树颇丰,据他所言,“凡人元气之脱,皆脱在肝,元气本在其位,因肝疏泄太过,真气不能内藏,而浮越于外,于是形成脱证”,故在脱证治疗上提出“急则治其标……宜重用敛肝之品,使肝不疏泄,即能杜塞元气将脱之路”。敛肝之品,独重山萸肉,他认为山萸肉救脱之功较“参、芪”更甚,救脱之药,当以山萸肉为第一。他所著《医学衷中参西录》之屡试屡效方及其医案多处使用重剂山萸肉,以救治喘脱、血脱、汗脱等急重症,比如既济汤、来复汤、参赭镇气汤、补络补管汤、固冲汤等方剂,山西省灵石县李可老中医所创的“破格救心汤[2-3]”,源于张锡纯的来复汤及张仲景的四逆加人参汤,此方最为突出的配伍特点即重用山萸肉、附子,临床用于抢救急性心力衰竭、急性呼吸衰竭等,若方证相应,施之于人,的确能收力挽狂澜之效。这表明张锡纯的理论在急重症中是经得起实践检验的。
脑出血(即出血性脑中风)是临床常见的危急重症,急性期具有发病急、病死率和致残率高等特点,多数患者会遗留言语謇涩、肢体不利等后遗症,导致患者生活不能自理、失业、焦虑抑郁等负面后果,给家庭及个人带来沉重负担,甚则因病致贫、因病返贫。内科治疗上,西医主要采取脱水、降低颅内压、营养神经等对症支持疗法,但疗效并不理想[4]。而中医在救治脑出血上,既可以内治法中药治疗,又可以外治法针灸治疗。长春任继学[5]、上海颜德馨[6]两位国医大师以善治出血性脑中风为同道所熟知,一致认同清末经方家唐容川的学术观点“离经之血,虽清血鲜血,亦为瘀血”,故临床上急性期便大胆采用破血逐瘀法治疗此病。任继学教授曾以破血逐瘀法治疗的222例急性期脑出血患者[7],通过多中心随机对照实验研究,发现此法可显著降低病死率,改善神经功能缺损、促进血肿吸收。任老的研究团队还做了相关实验,实验结果表明,破血逐瘀法对脑出血大鼠急性期血清中NSE、TNF-α水平,促进血肿周围BDNF及受体TrkB、VEGF蛋白表达与BDNF mRNA及受体TrkB mRNA基因表达,减轻脑水肿。任老临床上擅用水蛭、大黄等破血力宏之品,水蛭[8]祛瘀血不伤新血,有利于脑血肿吸收,改善脑组织受压,促进神经功能恢复,而大黄[9]除了可以减轻脑血肿,还可改善脑出血8~24h神经功能缺损积分。值得注意的是,在使用攻伐之品时需遵循《素问·六元正纪大论》“大积大聚……衰其大半而止”之原则,方可攻邪不伤正。可见,中医内治法在急性期脑出血的作用上是不容忽视的。而天津石学敏院士是长期致力于脑出血临床研究的针灸大师,由他开创的醒脑开窍针刺法在此病的治疗中效果尤其显著,且安全性高,也被广泛应用于临床。
除此之外,尚有一些中医同道在中、西医两套治疗方案上做了对比研究,比如青海省湟中县第一人民医院李洪业[10]收集该院80例脑出血患者,随机分为对照组与观察组,每组各40例,对照组患者使用常规西药,观察组则以中医活血化瘀法治疗,对比了两组患者治疗效果,表明了中医活血化瘀法疗效优于常规西医治疗,并能有效恢复神经功能缺损,这可作为非手术类脑出血患者的较佳方案。海南琼山区中医院张涛[11]收集观察组83例(中医院)、对照组50例(综合医院)脑出血病人,以回顾性研究法,对比了患者疗效与医疗费用之间的关系,结果表明,中西医结合治疗费用与常规西医相比,有效降低了总住院费用及每日住院费用。
以上研究表明,中医的规范化治疗不仅能促进中风患者神经功能康复、提高生活质量、缩短回归社会的时间,还能有效降低医疗费用。由此可见,在治疗脑出血上,中医除了疗效可靠、具有可行性之外,更重要的是有效降低医疗费用,中医的这一独特优势对于患者个人、家庭乃至社会来说意义非凡。
脓毒症[12]作为一种急重症,为业内学者专家所重视,被研究了20余年,先后3次修订诊断标准,死亡率仍居高不下。脓毒症的发病机制复杂,对于脓毒症的治疗,无论是西医学还是中医学,仍然存在许多难点,值得进一步探究。对于感染以及感染继发的脏器损伤的治疗,中医历经几千年,也积累了丰富的临床实战经验,这些经验都散落在历代医家的临床医案中。就此,北京中医医院刘清泉教授连同全国16位长期从事中医急重症专业副高职称以上的专家共同制订《中医古代脓毒症医案筛选标准》,利用此标准,对中国历代医家的医案中关于脓毒症案例进行系统筛选,建立完备、可供检索的“历代脓毒症医案数据库”,为进一步系统归纳脓毒症的中医理论认识、辨治思维、治则治法、方药经验、制订出中医危重症评分体系等研究提供原始数据。这是挖掘整理中医药这一民族瑰宝,并积极结合现代先进电子技术,在为提高脓毒症救治率、降低死亡率提供更好的中医方案迈出了重要一步。
中医针对急重症除了在诊断方法、治疗方案具备可行性之外,用药剂型也在求创新、求突破,以适应患者需求,不少药企也借此理念以中医辨证与疗效为导向,不断研发、提纯了不少中药针剂,这些中药针剂是急诊中医疗效体现的重要手段之一。例如对于外感热病,研制出了喜炎平、痰热清、炎琥宁、热毒宁等清解热毒类针剂;对于心脑血管病,研制出了醒脑静、血必净等活血通络类的针剂,以及大补元气、回阳固脱的参附注射液、参麦注射液[13]等。另一方面,在新冠肺炎疫情期间,随着方舱医院投入使用,“流动智能应急中药房”也驶入方舱,其优点是待中药处方医嘱开出后,3~5分钟即可配好,只需开水冲服,大大提高了中药的使用效率。这些便是中医应对急重症在用药上守正创新、适应社会潮流不断发展的重要举措。
随着急诊临床医学的发展,截至目前,用于评估急重症的各类评分系统比比皆是,例如英国的国家早期预警评分(NEWS评分)、序贯器官衰竭评估评分(SOFA评分)、急性生理与慢性健康评分(APACHEⅡ评分)等,这些评分能较为客观地反映患者病情,对于快速分级处理、判断预后具有临床指导意义。相比之下,历代中医对急危重症其实也蕴含着丰富的论述,尤其以脉诊、色诊的论述更具特色,由于无需借助机器检测,只要光线充足,便能方便、快捷、客观地获取数据。广东省第二中医院黄汉超以《素问》《灵枢》《医宗金鉴》等有关的色诊、脉诊理论制订了国内首个中医危重症评分系统[14],结果表明中医危重症评分 5~7分者,20d、30d内死亡率显著增高,和2~4分组比较差异有统计学意义(P<0.05),评分>7分者,总死亡率超过80%,其曲线拟合度和与西医NEWS评分曲线拟合度高度一致,由此可见,中医危重症评分也具有客观评估患者病情的功能。
中医诊病讲究四诊合参,除脉诊以外的三诊望闻问在中医临床上似乎更受青睐,脉诊却不被重视,其实不然,脉诊是历代中医临床大家必备的基本功,医圣张仲景在《伤寒杂病论》中特意将平脉法、辨脉法单独列出,西晋太医令王叔和编写了中国现存最早的脉学专著《脉经》,足见脉诊在中医临床上的重要性。脉象是反映机体正邪气血阴阳之盛衰、脏腑功能之虚实,而真脏脉反映五脏元真之气败露于外。中医在急重症的评估上,如望诊上重视色诊的相合与相克,有无真脏色外露,切诊上重视脉象是否有胃气、有根、有神,有无真脏脉外露,有临床研究发现这些指标对于临床急重症的评估有重要意义。正如《素问·玉机真脏论》所言,“真肝脉至,中外急,如循刀刃……;真心脉至,坚而搏,如循薏苡子……;真肺脉至,大而虚, 如以毛羽中人肤……;真肾脉至,搏而绝,如指弹石……;真脾脉至,弱而乍数乍疏……。诸真脏脉见者,皆死不治也”。这段话形象描述了真脏脉“脏气败露”的相应特征,对评估疾病的危重程度有指导意义。临床上一旦出现真脏脉,说明患者病情开始恶化,极有可能进入极度危重状态[15]。近现代诸多医家中,江西中医学院已故的名誉院长姚荷生教授是中医临床大家,其一生尤为重视脉诊,博览百家,总结历代脉学,发现古籍虽对“弹指脉”[16]有记载,但后世医家鲜有重视者,需对此脉象严阵以待,正因此脉是生死攸关之脉,预示病情凶险,临床上一旦出现弹指脉,需提防内脏出血、脑出血等血症危象。
2019年12月以来,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肆虐,其传染性极强,具有人群普遍易感性,迅速席卷全球。本病属中医学“疫病”范畴,据中国中医科学院出版的《中国疫病史鉴》可知,从西汉到清末,中华民族经历过的大型瘟疫在321次以上,虽说每次瘟疫都使当时社会感到惊慌,然而中国历史上从未出现过类似于欧洲黑死病、全球鼠疫、西班牙大流感那样,一次瘟疫便造成数千万人死亡。中医的历史也是一部战“疫”史,中华民族历史上的每次瘟疫,中医从未缺席,中医学在防治“疫病”方面积累了相当丰富的实战经验和治疗策略[17]。截至目前,中医参与救治的众多新冠肺炎患者中,有研究证实中医药不仅对轻型、无症状感染者有效,并且对重型、危重型转为轻型也有确切疗效。《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诊疗方案》不断更新至第八版,其中中医治疗方案所占比重逐步加大,可见中医在治疗新冠肺炎上的成效已毋庸置疑。众所周知,传染病对人类的威胁是严重的、长期的,而中医药又是人类抗疫的利器。历史已然证明,公共卫生体系建设必须要有中医药参与,才是提高收诊率和治愈率、降低感染率和病亡率的基础,才是成功战胜重大疫情的关键。
《内经》中的五运六气学说在人们印象中似乎与“玄学”、“迷信”、“风水”相关,而低估了它在自然界灾害预测、流行病学预测、疾病治疗等方面的独特作用。许多《内经》大家均对此有较深入的研究,目前业内公认的五运六气学说名家比如龙砂医派的顾植山教授,他的研究团队自承担国家五运六气相关课题的研究以来,先后对 SARS、手足口病、甲型流感、禽流感等疫情做出了较为准确的预测[18]。这也印证了邓铁涛先生所言的“中医许多理论是先进的,不是落后的”。运用五运六气理论可以在气象之先预见到一些疾病的发生和消退,以及对疫病和常见病的防治都有着重要意义。
综上所述,中医在急重症领域不仅具有可行性,更具优越性,作为炎黄子孙、岐黄后人,我们必须继承好、传承好传统中医经典理论。当前,发展中医药策略已上升至国家发展战略,我辈应乘势而上,抓住历史机遇,积极汲取现代先进科技养分,师夷长技,充实自我,为中医更好地救治急重症添砖加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