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思雯[牡丹江师范学院文学院,黑龙江 牡丹江 157000]
“池塘生春草”语出《登池上楼》,是谢灵运作品中的佳句之一。钟嵘《诗品》引《谢氏家录》云:“康乐每对惠连,辄得佳语。后在永嘉西堂。思诗竟日不就。寤寐间,忽见惠连,即成‘池塘生春草’。故常云:‘此语有神助,非吾语也’。”宋朝文人们多依据这则《谢氏家录》中记载的故事来理解接受“池塘生春草”,有部分文人关注该句中凝结的谢灵运和谢惠连二人深厚的兄弟情谊,在作品里从兄弟感情出发解释“池塘生春草”;还有部分文人关注“池塘生春草”的艺术价值,在作品里点化“池塘生春草”写景或将该句作为难得的佳句典型来衬托他人的诗才。据笔者统计分析,宋朝文人创作的近七百首接受“池塘生春草”的作品大多都是从上述几个方面展开的。
前文所引《谢氏家录》的记载得到了宋人广泛的接受,文人们在作品里细致入微地重新创作阐述《谢氏家录》中记载的具体故事情节。“谢公何所忆,白日看云眠。忽梦惠连弟,遂得春草篇”(杨蟠《西堂》)、“有客临风,梦后拟、池塘草”(贺铸《惜奴娇》),“梦中见阿连,锵然咏新诗”(洪迈《有怀舍弟逢年时归婺源以诗督之》,一作朱松作此诗)等诗句都是文人们对“谢灵运梦惠连得春草句”一事的追忆阐述。有趣的是,虽然文人们都描写谢灵运西堂梦惠连这件事,但他们作品中表现的“梦”的内涵却各有不同。有文人将谢灵运的西堂梦阐述为普通睡梦,“天气新晴,寻昨梦,池塘春早”(范成大《满江红》)和“忽吟春草思惠连,因之亦梦添丁子”(苏辙《次韵子瞻特来高安相别先寄迟适远却寄迈迨过遯》)等作品中的梦指的便是睡梦;也有文人因谢灵运创作“池塘生春草”时正值春草新生的初春时节,所以将灵运的西堂梦称作春梦,“芳草池塘春梦后,粉香帘幕晓晴初”(程垓《浣溪沙》)和“花落池塘春梦静,月生帘幕夜香寒”(耿时举《浣溪沙》)等作品中的梦明显就指代了春梦;还有部分文人因谢灵运西堂一梦而得新诗,就直接将这西堂梦称作诗梦,“池塘草满供诗梦,烟雨春来入画图”(陈渊《奉和司录道中二首偶成其二》)和“伏波思雁远,春草梦诗成”(释元肇《送印宝章知温州》)等作品中的梦便指的是诗梦。还有些宋人在作品中表现了《谢氏家录》中记载的“池塘生春草”创作故事的其他细节,“终日思诗句未成,梦回春草绕池生”(王庭珪《和刘元弼见寄》)和“拟欲问东君,妙语难寻,搜索尽、池塘春草”(无名氏《洞仙歌》)等诗句就侧重描写了谢灵运多日搜诗不可得;而“池塘句好有神助,文字格力何因衰”(葛胜仲《补之见和复次韵二首》)则重新阐述了灵运称“池塘生春草”有如神助这一细节。文人们对《谢氏家录》中的记载津津乐道、反复赋诗追忆可见宋人对这条材料的接受程度颇高。但也有部分文人正是基于《谢氏家录》的记载,秉持“疑古”“思辨”的精神对谢灵运“此语有神助”的论断提出了质疑。“谢池草句本无奇,千古流传五字诗”(姚勉《寄题陈肩夔兄弟梦草堂》),姚勉认为“池塘生春草”并无奇特之处,此外,王子昭也曾发出“下流香水正迟迟,草边得句何新奇”(王子昭《咏练川》)的议论来质疑谢灵运的判断。
“池塘春草年年绿,笔力千钧挽莫回”(王庭珪《次韵叶起商杨茂之》)、“陆凯寄梅情愈重,谢公梦草句尤神”(王十朋《用贡院韵寄当涂吴给事明可》)等诗句直接地表达了诗人们对“池塘生春草”的高度赞赏之情。也正是出于对“池塘生春草”艺术价值的认可,宋朝文人们多喜爱点化“池塘生春草”描写自然景色。“酒阑清梦觉,春草满池塘”(苏轼《临江仙》)、“池塘春草未歇,高树变鸣禽”(辛弃疾《水调歌头》)、“芳草池塘,绿阴庭院,晚晴寒透窗纱”(李清照《转调满庭芳》)、“落梅庭榭香,芳草池塘绿”(晏几道《生查子》)、“池塘芳草,又还淑景催逼”(周邦彦《念奴娇》)、“锦书难寄雁飞忙。池塘芳草长”(朱敦儒《阮郎归》)、“当此际,意偏长。萋萋芳草傍池塘”(朱淑真《鹧鸪天》)、“池塘草生春尚浅,桃李飞花初片片”(苏辙《陪毛君夜游北园》),“春草池塘绿,忽惊花屿红”(朱熹《山馆观海棠作二首其二》)等这样点化“池塘生春草”写景的作品不胜枚举。这些经文人们点化后的句子不仅能恰如其分地表现自然景色,还能使他们的作品透出一股特别的清新韵致。宋人之所以热衷于点化“池塘生春草”,笔者推测与宋人独特的精神气质以及江西诗派的影响有关。一方面,宋人具有独特的精神气质,他们崇尚理性、自然和思辨,“池塘生春草”句中蕴含的春天万物复苏、生命重新孕育的自然欣喜与宋人追求的自然道理不谋而合,再加上该句还符合宋人崇尚清新自然的审美价值追求,因此宋人在创作时会自然想起“池塘生春草”。另一方面,由于宋江西诗派“点铁成金、夺胎换骨”理论的影响,“池塘生春草”作为谢灵运的佳句典型之一,江西诗派一脉及受江西诗派影响的文人自然会在作品里对该佳句进行反复点化。笔者统计发现,江西诗派的黄庭坚、李彭和赵蕃等都曾创作大量诗歌点化“池塘生春草”。
同样是出于对“池塘生春草”艺术价值的认可,诗人们将“池塘生春草”作为难得的佳句典型,因此在创作时自然而然地选择用该句来衬托他人诗才的高明。“君诗也得池塘梦,沈谢风流尚可寻”(胡寅《和汝霖三首其一》)、“未输谢客池塘梦,六里赓酬句要新”(李洪《子都录示近作成白体一首奉寄》)、“此老风流胜此谢,诸郎佳句似池塘”(陶迁《题清芬阁二首其二》)、“我看繁剧频搔首,君赋才名亦异常。尚有闲襟寻水石,更当佳句梦池塘”(彭汝砺《简王大丞》)、“锦囊佳句,韵压池塘草”(陈瓘《蓦山溪》)、“比池塘、春草梦来诗,尤奇绝”(戴复古《满江红》)、“一枕惊回得句时,清奇未逊池塘草”(廖行之《夜梦得一句云老树拜风窗影乱因伸其语为一绝》)、“君家春草池塘句,只今又见君著语。袖中绣出诗一编,清新不减春草篇”(杨万里《赠盱江谢正之》)等作品皆是典型。
在作品中借“池塘生春草”典故传达与兄弟或友人之间的情谊的接受方式也较为常见。基于前文所引《谢氏家录》中的相关记载,许多文人都认为“池塘生春草”句中凝结着谢灵运与谢惠连二人深厚的兄弟情谊。“每吟春草池塘句,尚想诗成梦惠连”(吕本中《怀从弟》)、“翩翩春草梦,随意绕池塘”(晁冲之《怀济北弟侄》,一作晃说之)、“作诗慰所思,梦绕池塘草”(苏过《送八弟赴官汝南》)、“春草梦回诗思好,暮荆风急客衣寒。苕溪一水苍茫外,无限相思入倚栏”(姜特立《次人韵思弟》)、“悠然汝更寻灵照,别后吾知忆惠连”(苏泂《将别颍叟弟》)、“远想池塘频梦汝,还当风雨对眠谁”(戴昺《次韵郑安道怀君玉弟游东嘉》)、“酒倾风雨对床夜,梦到池塘觅句时”(江溥《汪端斋听雨轩》)、“春草池塘成昨梦,夜床风雨付来生”(刘克庄《工部弟哀诗二首其一》)等诗句均是借“池塘生春草”传达兄弟情谊的生动表现。值得注意的是,分析相关作品我们可以发现宋人喜爱将“池塘生春草”和“夜雨对床”二典并用,这个发现在连国义《二苏“夜雨对床”考述》一文中已经有过提及,他认为人们之所以更乐于将“二苏”与“二谢”并举,很可能是因为二者都是文人兄弟组合,并且这两个典故都与诗歌创作发生关联,更富有文人情致。但即使宋代有了“夜雨对床”这样难得的典故出现也没能遮掩“池塘生春草”珠玉在前的光辉,宋人创作时选择此二典并用可以看出他们仍然非常认可“池塘生春草”表达兄弟感情的价值。欧阳澈则更是创造性地将“池塘生春草”与李杜“春树暮云”二典并用,创作了诗句“未饶灵运吟春草,端忆长庚醉暮云”(欧阳澈《约吴公美裴季骖同赴会次前韵》)。“春树暮云”典出杜甫《春日忆李白》中的诗句“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后人们多用此典传达对远方友人的思念,欧阳澈将此二典并用拓展了“池塘生春草”的情感表现空间,开创了借“池塘生春草”表达友情的新的接受形式。“归来几作池塘梦,送别欲随驺御仙”(楼钥《送赵伯藏添倅永嘉》)是借“池塘生春草”表达朋友情谊的较为典型的创作表现。这是诗人写给友人赵伯藏的送别诗,诗中说起自己近来做了许多次池塘梦,这里的“池塘梦”不再象征兄弟感情而是被诗人重新赋予了象征自己与友人之间深厚感情的内涵。
总的来说,宋人接受“池塘生春草”的大量具体创作实践给后人提供了一个较为完整的接受范式,这样的范式对于开阔后人的眼界启发后人思考创作具有一定意义。也正是在宋人积累的较全面的接受基础上,元代开创了以画《春草图》接受“池塘生春草”的新形式,明人也有画《春草图》接受“池塘生春草”的艺术表现,如“江南春草绿如烟,多在东风十日前。还忆谢家池上见,对床听雨赋诗眠”(明代李东阳《春草图二绝其一》)这样的题春草图诗便可作为证明。“池塘生春草”因其自身较高的文学价值和富于神异色彩的来历吸引了历代生性浪漫的文人不断传颂接受,总览历代文人接受“池塘生春草”的作品,宋人的接受创作可说是较为全面的,研究宋人对“池塘生春草”的接受一定程度上可以起到窥一隅而览全貌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