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浩文[太原师范学院,山西 晋中 030600]
“象”字最初的意思是大象,起初的意义尚较为单纯,仅指一种动物,到了《易传》中则有了抽象的含义:“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易传》通过卦象的演绎推理而指代宇宙万物、自然万象,既指事物的外形,也象征事物之间的变化和联系。这里的“象”又并非确定的某一事物,而是一种具有创生性、动态性的形而上的变化关系,时刻处于流动与转换之中,这也为后世文学批评中“象”内涵的丰富性和多义性奠定了基础。“象”意义的发展既指代可描述的、可感知的客体实物,又有超乎实物之外,不可言喻而需意会的抽象之象。除此之外,《周易·系辞》中还提出了“立象以尽意”的概念,“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其言,变之通之以尽利,鼓之舞之以尽神”。古代人民试图将无限之意、无穷之物统摄于有限之象中,从一定程度上便给予了“象”内涵的广博和不可言说性,最大限度开拓了中国人的想象空间和想象自由度。而另一个概念“得意而忘象”由王弼提出,“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犹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也”,通过象而获得意,最终象退居其次,而终极意义上的意呼之欲出,却又是不可言说的一种审美的极致。
先秦时期,老子是较早论述“象”的,《道德经》中讲道:“大白若辱,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他用“象”的超越时空、浩渺无形来比喻至高的境界和感悟,用来表示潜藏于事物背后的无为而无不为,无形而处处皆在的“道”,此后,文学批评中便大量涉及“象”,出现了很多“象”的概念及以象作论的批评理论。
唐代殷璠《河岳英灵集》则标举“兴象”,他指斥六朝诗风,用“理则不足,言常有余,都无兴象,但贵轻艳”来表明缺乏“兴象”造成的诗歌弊端。他所提倡的“兴象”既要有山川草木之摇曳生姿,又要求主体具有鲜活敏锐之情感生命,情动而辞发,下笔如有神,从而才可以达到他所期待的神来、气来、情来的盛唐之音。另一个便是“象外”的概念,南朝谢赫《古画品录》指出:“若拘以体物,则未见精粹;若取之象外,方厌膏腴,可谓微妙也。”虽然讲的是绘画,但也注重对有限之象的突破,致力于达到无限之象的审美目标。因为形似之画易得,而要想做到气韵风神具备,使人余味不尽则需把握更高境界。唐代刘禹锡《董氏武陵集记》中说:“诗者,其文章之蕴邪?义得而言丧,故微而难能;境生于象外,故精而寡和。”诗中的妙理,在于突破具体的有形的象,达到无形的心悟之境。皎然《诗式》中的“固当绎虑于险中,采奇于象外,状飞动之趣,写真奥之思”,“采奇于象外”与“境生于象外”皆指的是不拘泥于象而超越象的境界,不同的是皎然更多偏向于创作时的思维状态和构思境界,而刘禹锡则主要体现诗歌完成之后的神采和韵味。另外需要关注的人就是司空图,他关于“象”的论述也值得我们注意,司空图《二十四诗品·雄浑》中讲:“超以象外,得其环中,持之匪强,来之无穷。”“象外”指特定的物象之外,“环中”则比喻空虚之境,创作主体应该充分发挥想象,由实入虚,好比门枢一入环中,即可转动如意,以应无穷。“环中”是有限的空间,亦是无限的天地。只要善于从虚境着眼,即可以浑然天成,举重若轻,进入创作的至臻境界。此外他在《与极浦书》中论述:“戴容州云: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岂容易可谈哉。”好的诗歌调动人的想象和联想,重视诗歌的意境和韵味,可使人在精神世界自由驰骋而不受限制,充分展示了诗歌语言的弹性和张力,这一切正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之象,恍惚朦胧而又回味无穷。
到了宋代,我们必须提到严羽和《沧浪诗话》,他推崇司空的“不著一字,尽得风流”之说,他认为好的诗歌:“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他提倡的“象”是一种珠圆玉润、透彻玲珑而不可凑泊之象。
唐宋以降,至于明清到王国维的三重境界说,每一种境界又通过具体的意象加以描述,无论是“昨夜西风凋碧树”,或是“衣带渐宽终不悔”,又或是“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皆是以意象为载体而说明意境,一切景语皆情语,这些意象正是他审美观念和生命理想的寄托和表达。漫长的诗歌发展历史上,“象”从最初的单纯意义,发展至哲学意义,又一步步获得审美价值和生命力量,可谓是对中国古代文学影响深远。
如前面所述,象既指客观存在的实体,即宇宙万物,自然万象,有时又指代形而上的观点和概念,此外还包含象外之象,而象的发展,则从早期的物象、到境象、再到象外之象,在中国文化的滋养下不断演绎生长,当然这些内涵不是非此即彼,在文学批评中经常是相互交融,相生相随的。
先看物象,陆机在《文赋》中讲:“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赏柔条于芳春。”春秋代序,花开花落,云卷云舒,不禁使人心生感触,思绪纷繁。钟嵘在《诗品》中讲:“若乃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诸诗者也。”自然物象的情态万千,转化变换,触碰着诗人敏锐的心灵,感召着诗人的伟大创作。这既是对诗歌艺术的把握,也是对创作本源的溯源。同样,刘勰在《文心雕龙·物色》篇中讲:“情以物迁,辞以情发,一叶且或迎意,虫声有足引心,况清风与明月同夜,白日与春林共朝哉!”人心与物象灵犀与共,息息相通,心随物以宛转,物与心而徘徊,象的生发和感召具有重要的作用。不难看出,从自然之声到心灵之音,从自然之景到心灵之情,物象的感召是文学创作必不可少的条件。它既是创作起源,又伴随着创作过程,最终体现为创作结果。
在物象的基础上继续生发,主体抒情性进一步加强,情感氛围更为浓厚,主客交融,物我融合,便产生了境象。所谓境象,《吟窗杂录》所载王昌龄《诗格》云:“欲为山水诗,则张泉石云峰之境极丽绝秀者,神之于心,处身于境,视境于心,莹然掌中,然后用思,了然境象。”物象经过诗人的艺术思维,再加之主体情感的渲染泼墨,便浮现于诗人的心中和笔下,其中的韵味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正如翁方纲《石洲诗话》卷四:“唐诗妙境在虚处,宋诗妙境在实处……是有唐之作者,总归盛唐。而盛唐诸公,全在境象超诣。”翁方纲的观点认为,唐诗妙就妙在境象的高出一筹。关于这点,《诗品序》讲:“至于楚臣去境,汉妾辞宫。或骨横朔野,魂逐飞蓬。或负戈外戍,杀气雄边。塞客衣单,孀闺泪尽……非陈诗何以展其义?非长歌何以骋其情?”这是钟嵘对诗歌本源和诗歌性质的探析,某种程度上也是他所希望诗歌达到的境象。关于境象的营造,热闹纷繁处如“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清冷寂静处如“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不需多言则意味自见。
象外之象作为文学批评的概念,从创作角度而言,前一个“象”是指构成作品的具体的有形意象,后一个“象”是作者借助具体意象的象征或暗示而创设的一个无形的虚幻景象,或者是说在审美体验中出现的艺术境界。就接受角度而言,前一个“象”是作品提供的具体有形意象,后一个“象”则是读者被作品中的意象所激活的审美体验中重构的美的境界。也可以说,前一个象是由作品中的言、象构成的符号系统,后一个象则是作品中符号系统所可能融裁的审美体验。庄子讲:“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言语所能表达的终归不是象外之象,而感受它的方式则是静观默察,体悟妙契。象内的境界是有限的,情感是单调的,而象外之象则有无限的可能和多种情感的解读,如嵇康的“手挥五弦,目送归鸿”,如李商隐的“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幽微隐约却又蕴含深厚,最大限度扩展了人的精神居所和心灵空间。
由上所述,“以象作论”确实是中国文学批评中的重要现象,那么这一批评方法是如何形成的,又具有怎样的文化内涵呢。笔者认为,它植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土壤,必须深入中国人的思维理念和艺术审美方可得知答案。我们从以下几个方面展开论述:
(一)天人合一整体性思维
《周易》讲:“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云行雨施,品物流形。大明始终,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大和,乃利贞。首出庶物,万国咸宁。”中国人有着天、地、人、物、我之间的相互感通、整体和谐、动态圆融的观念与智慧。中华民族长期的生存体验形成了我们对于宇宙世界的独特认识,即打破了天道与性命之间的隔阂,打破了人与自然、人与他人、人与内在自我的隔膜,肯定彼此的对话、包含、相依相待、相成相济关系。人以有感触的心灵和有温度的语言书写自然万象,并与自己的情感生命、精神审美发生联系,人与万般物象形成了精神上的契合与颖悟,并以他们为底料,构筑了我们自己的精神家园。(二)老庄及道教自然观的影响
老子讲究清静无为,无为而无不为,庄子则继承老子的观点,并将其上升为以自由为核心的宇宙本体论,他关注人的内心,注重人的精神自由,强调人内心世界的宏大,他崇尚的自然状态是返璞归真,将自然物象的特征比附于人们的道德品质,使得自然人格化,人的情感自然化。虽然此时的“自然”更多是形而上的审美标准和审美理想,但却对后世对自然物象的关注影响颇大,一直发展至魏晋时期文学自觉的到来,自然成为独立的审美对象进入人们的视野。而发展到郭象,他将本体之“无”落实于具体之“有”,弥补了形而上之思于形而下之象的鸿沟,将实体性的“自然”凸显,逐渐形成了一种新的关于人和自然物象之间的审美关联。自魏晋以来,文人开始追寻山水自然的具体物象,并与之形成一种互动的自由关系,主体以我之生命生机,投入万物生命生机之流,求得两者之契合,由此获得物我合一、两情俱畅的怡悦,既是体道的悟悦,也是高度的审美怡悦,并对之后的以象作论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三)诗歌绘画的艺术渗透
“真山水之烟岚,四时不同,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画家的画论细细品来却有几分诗味,诗画虽然属于不同艺术,但作者注意到了四时景致变换,自然物象的千姿百态带给人多样的情感体验和生命力量。诗用语言和音节创造形象,达到抒情言志的目的;画则用线条和色彩描绘物象,达到状物写意的目的。苏轼说:“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诗和画在意境塑造上都追求自然浑成,独出机杼,又都于本身内容之外探索言外之意、象外之象。文学批评中经常会有“逼真”“如画”“如在目前”之类美颂诗歌的文艺批评实例,因为诗歌毕竟也要通过刻画精致、摹绘物象来状物抒情,因此必然也要构造画面。正如刘勰所说:“写物图貌,蔚似雕画。”也像宋人晁补之所说:“诗传画外意,贵有画中态。”又如《文心雕龙·明诗》中论述南朝宋时诗歌的特点:“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由此看来,以象为形,体物写真是诗歌与绘画艺术共有传统并相互影响。综上所述,“象”的概念在中国古代文学中来源深远,并在漫长的发展历史中意蕴逐渐丰富而深刻,以象作论代表了古代学者对文学性质和文学审美的看法和观点,植根于特色的文化土壤和深厚的思维沉淀,是我们必须重视的文学因素。
①冯友兰:《冯友兰文集·第七卷·中国哲学简史》,长春出版社2017年版,第112页。
②杨家海:《象:中国文化基元》,武汉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41页。
③马将伟:《道德经译注》,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第78页。
④⑥⑦汪勇豪、骆玉明主编:《中国诗学 第四卷》,东方出版中心2018年版,第332页,第331页,第212页。
⑤罗根泽:《中国文学批评史 上》,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第452页。
⑧陈伯海主编:《唐诗文献集粹 (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77页。
⑨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 (下)》,河南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653页。
⑩傅慧敏:《中国古代绘画理论解读》,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2012年版,第2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