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玄幻谱写现实——评爱潜水的乌贼《诡秘之主》

⊙许潇菲［安徽大学文学院，合肥 230000］

2020年5月1日，爱潜水的乌贼 （下文简称乌贼） 在起点中文网上发布《诡秘之主》的最终篇——《新的旅程》，为这部领跑2019年中国原创文学风云榜男频TOP10，且屡次打破推荐榜、月票榜纪录的玄幻巨著画上句号。然而自从它上架开始就伴随着的热议，至今仍未冷却。对人物命运的讨论，对作者思路的揣测，乃至各种同人文、漫画、广播剧的创作，仍然是众多书友最为津津乐道的话题。不少读者甚至开始漫长的二刷、三刷，只为在捕捉细节的同时，再度体验那交织着现实与人性的玄幻之旅。

近年来，在政府的政策导向、平台的积极宣传，以及众多写手笔耕不辍的探索下，现实主义题材的优秀网络文学作品接连涌现。有以国企复兴为主题，荣获网络文学原创现实主义征文大赛特等奖的《复兴之路》；有小中见大，以个人命运反映我国四十年来重工业发展宏图的《大国重工》；有以爱情为主线连接山区支教与军旅题材的《明月度关山》。除此之外，还有《繁花》《长夜难明》《网络英雄传》系列等作品，充分彰显出网络小说贴近现实、反映现实最终超越现实的张力和活力。

这些彰显着崭新特质的现实主义小说证明了网文正通过自己的方式干预现实，而它们在书写崭新篇章的同时，也向网文批评家抛出新的命题，那就是玄幻小说如何反映现实。玄幻是网络文学萌芽、发展阶段的重要题材，而在大多数人眼中，玄幻小说正是为了远离现实生活而构筑的空中楼阁，多玄虚而少真实，多笑谑而少批判。然而，真正具有文学价值、审美价值的玄幻作品，正是以现实生活为想象根基，以大众的喜怒哀乐为情感脉络，以普世的人道主义精神和价值观念为文化核心。

许多为人称道的玄幻作品通过不懈的探索实践，向现实搭建交汇的桥梁。出现了充斥着金庸武侠的江湖风、以融合佛道思想为内核的《牧神记》；框架宏大却不失人世细腻真实的《剑来》；人物刻画出彩、字里行间透出古典元素的《元尊》等。它们在文字、风格、情节、内涵等多重小说领域均有所创新突破，同时在某些方面也不可避免地存在短板。而堪称集大成者，且更迈前一步的，正是《诡秘之主》这部扎根于英国维多利亚时期，拥有克苏鲁旧神体系、SCP基金会、蒸汽朋克、神秘学等多重世界观的玄幻作品。

一、不可或缺的“闲话”

以大阿尔卡那塔罗牌为基础的二十二条成神序列、每个晋升序列所需的共二百二十种魔药、自成神话体系的九大源质，构成 《诡秘之主》翔实周密的世界框架。主角周明瑞意外穿越到一个被邪神蛊惑自杀的大学生克莱恩·莫雷蒂身上，为了重回地球，他一边扮演起灰雾之上的神祇“愚者”，组建神秘组织塔罗会；一边搜寻和服食“占卜家”序列的魔药，在这个充满着疯狂与恐怖的非凡世界里艰难前行，并一步步揭开最本源、最不可名状的秘密。纵览故事梗概可以发现，这部小说有着穿越、异界、升级等最为吸睛的玄幻热点元素，而主角从一个初涉非凡、懵懂无知的普通人，晋升成执掌多项权能、拥有众多强大眷属的诡秘之主，似乎也是最常见的爽文套路。但光凭这些爆款因素，并不能完全解释这部小说所掀起的讨论、写作热潮，及其在海内外所获得的诸多赞誉。

正如一位读者评论道：《诡秘之主》充斥着许多“闲话”，或许会有人嫌这些“闲话”拖慢了叙事节奏，殊不知正是这一点才让这部小说有着同类型作品难以企及的现实高度。在《诡秘之主》中，除了主线的推进，作者还在食物、物价、天气、环境等闲碎之处大施笔墨，甚至还自创了一套二十进制的单独货币体系——廉价咖啡馆十七便士的一餐、三苏勒的马车费、超过一苏勒消费就赠送面包的小餐馆，乃至五十镑的侦探赏金、贵族饲养的四百五十磅到七百磅不等的猎犬，详细真实，不一而足。还有主角作为“大吃货国”一员对美食的品鉴：穷人的美食嫩豌豆炖羊羔、豪华的达西海鲜饭、分量充足的迪西馅饼等，这些物质生活细节的描绘有时甚至会让读者误认为自己就生活在狭小的廷根市、生活在常年雾霾的贝克兰德，生活在这个非凡世界。他们会从高昂的物价、鲜明的贫富差距中，感受到主角在战斗之外的生活不易，从而展开对社会问题的严峻思考。

这样的“闲话”在文学作品中并不少见，甚至在一些传统文学巨著中，“闲话”通常对全文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西游记》以唐僧师徒西天取经为主线，却也少不了大篇幅的景物、外貌描写。有“丹崖怪石，削壁奇峰”的花果山、有“竹篱密密，茅屋重重”的高老庄，还有性格形象各不相同的二十八星宿、三十六天将等神仙。《红楼梦》以通灵宝玉游历人间为主题，曹雪芹却不吝笔墨地描写大啖鹿肉、蟹宴咏菊，乃至油盐枸杞芽儿、蒸鸡蛋等烟火小事。这些“闲话”不仅构建出逼真的现实空间，为人物塑造、剧情推进等方面做出卓越贡献，更利于增强整部作品的艺术表现力。这也正是每一位作者所要关注的重要话题。

随着网络文学写作的自由度不断提高，网络小说的数量也与日俱增。读者们已经看过太多简洁明快、剧情波折的说书式故事，然而再精彩的故事以同样的套路重复百次，难免会造成读者及市场的审美疲劳。《诡秘之主》的“闲话”使得它无法被快速刷文，这或许会流失一部分习惯快速阅读、寻求单纯愉悦的读者。但它所流露出的独特审美价值，同样吸引更多的读者甘愿以传统的方式细细品读。

二、两代玄幻主角的对比

这种区别于传统玄幻小说的写作手法，很明显正是作者乌贼有意为之。除了在谋篇布局中大幅增加“闲话”的分量，还有在人物形象塑造上的有意对比。罗塞尔大帝和克莱恩作为两代穿越者，一个锐意进取、意气风发，一个谨慎善良、步步为营。在中国作家网对乌贼的访谈中，他提到，文中的“第一代穿越者罗塞尔大帝，是网文古早时期的主角形象，以自我满足为主。而克莱恩作为第二代穿越者则代表了牺牲和勇气”。正如他所说，读到文中罗塞尔大帝所遗留的日记，读者心中浮现的是《斗罗大陆》中志向远大热血洋溢的唐三、是《星辰变》中坚忍不拔勤修苦练的秦羽，也是《斗破苍穹》里懒散中蕴藉狠劲的萧炎。他们是经典的玄幻小说主角，有着充足的英雄般的正能量，也有足够鲜明的性格特征，令人过目不忘，心生向往。

与这些“前辈”相比，主角克莱恩是如此的特别，他不仅继承了正能量的性格核心，还在此基础上衍生出新的特征。在这个危机四伏、邪神各有所图的非凡世界，大多数人连平稳度过一生都是奢望，而克莱恩却始终保留爱财如命、追求美食的小市民爱好。其面对重大危情时首先叫警察、打不过就跑、保命为上的“克怂”气质最为读者津津乐道，甚至成为反复提及的“梗”。与唐三、秦羽、萧炎等人比起来，克莱恩少了一往无前的冲劲，多了普通人的顾虑；少了令人振奋的通天修为，多了生活的情调。以致读完小说，成为诡秘之主的克莱恩形象反而很快消退，脑海中留下的仍然是前几部他给妹妹梅丽莎煎羊排、肉市买牛骨头炖汤、处心积虑到处看房子的身影——那是属于每个生活在现实、生活在凡间烟火中的人最熟悉的剪影。这或许是网文迈向新阶段的标志，也或许是单个作家对风向转型做出的尝试，但这一切都在证明，玄幻小说与现实的联系正在变得愈加紧密。空中楼阁式的娱乐幻想固然有其存在价值，但只有以现实生活为基础的玄幻小说，才有向远方扬帆起航的扎实功底，才有对想象幅度的把控能力。这对网络文学突破现阶段瓶颈有着弥足珍贵的意义。

正如米兰·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中所提到的：“小说家的使命是描绘世界的本质，即谜和悖论。”乌贼对现实生活有着成熟的价值观念和人生感悟，这反映到《诡秘之主》中，就形成了福祸相依、混沌复杂的世界观。首先，升级不再是毫无隐患的开挂，小说中每一次的序列晋升都伴随着失控变成怪物的风险。一旦失控，那么面临的就只有被官方组织绞杀、身体部位变成药材的悲惨命运。其次，这个世界充满着未知的神灵和信仰。邪神固然恐怖卑鄙，但所谓的“正神”也有自己的谋算。正是这种人们随时都可能迷失信仰成为神灵工具的设定，才让克莱恩秉持初心的行为难能可贵。最后，是乌贼对小人物入木三分的刻画。他们有自己的动机，有自己的情感与羁绊。值夜者老尼尔偷偷用仪式抵消自己的债务，面瘫律师于尔根是个古道热肠的孝子，即使是卡平这样十恶不赦的人贩子，也有惦念妻儿的苦衷。乌贼这样做不是为了给正面人物“抹黑”，或是为反面人物“洗白”，更不是为了混淆善恶，他只是通过小说告诉我们一个再真实不过的道理：任何事物都具有两面性，我们所目睹的现实很可能只是冰山一角。

三、悲悯精神与人道主义关怀

或许正是作者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才使得《诡秘之主》处处闪动着人道主义关怀和悲天悯人的光辉。比如在“铅白女工”这一章，作者阅读大量历史资料，借鉴了维多利亚时期常见的尘肺病；用旁观的视角、冷静的笔触，勾勒出那些为铅白工厂长期工作而身患重病的女工们——她们会突然脸颊抽搐、牙龈浮现蓝线、头部剧痛，最终口吐白沫，气绝身亡。推进至此，作者并没有让克莱恩简单地杀死工厂主为女工报仇或直接关闭工厂。而是让主角思考关闭工厂所造成的大量工人失业及其所引发的财政困难、造反暴动等社会问题，最终只能做出让工厂主给尚在人世的女工父母赔偿的无奈选择。除了死于铅中毒的海莉叶，作者还描绘了尚有良知的工厂主德维尔爵士、拿到巨额赔偿金就喜笑颜开的父母等人物，将悲剧气氛推到极致，也升华了小说的思想高度。

除此之外，小说中的贝克兰德也堪称英国伦敦17至18世纪的社会缩影。作为省会都市，有众多骄奢淫逸的王公贵族，也有着最为昂贵的消费水平。然而它却因为工厂污染而常年笼罩在刺鼻的雾霾中，东区更是各类黑社会频繁活动的贫民窟。初入贝克兰德的克莱恩就险些把那些一入夜就无家可归，在黑夜中呆滞游荡的贫民认成丧尸。在这样的环境中，克莱恩虽然有着爱惜金钱的吝啬本性，但在面对无力的贫苦人民时，却是格外慷慨。他会以采访的名义请流浪街头的饿汉吃饭，会无偿为洗衣工妇女寻找她丢失的女儿，在解救被贵族绑架的少女时，他用黑皇帝的形象站在墙上静静守望，仿佛是英国民间传说“侠盗”罗宾汉的化身。后期的克莱恩甚至有了“贝克兰德所有贫困孩子的保护者”的尊名。在他的影响下，塔罗会中众人也慢慢接触人间疾苦，其中以贵族小姐奥黛丽的转变最为巨大。

这些故事因为架构在真实的历史史实上，所以具有格外沉重的思想厚度和批判意义。作者那冷静的笔调和不动声色的侧面描写，也让悲悯的色彩更加浓郁。而在这些道德层面的人文关怀之外，《诡秘之主》中还详细描述了克莱恩与梅丽莎、班森的兄妹情，律师于尔根与奶奶的亲情，值夜者队长邓恩与戴莉的凄美爱情等细腻真实的情感羁绊。第一卷结尾处，克莱恩在离开廷根市之前，他脸涂油彩伴作小丑，在以为自己身亡的兄妹面前表演马戏，努力咧开嘴角的一幕，成为暴击无数读者的催泪弹。这些接地气而又无比真实的情感是这部玄幻小说中最为珍贵的部分，甚至对读者而言，克莱恩逐渐褪去人性成为半神之后的故事，较之前半部分反而失去许多吸引力。

在日常阅读体验中可以发现，许多玄幻小说为了突出主角的形象，通常会忽视他作为个体与社会的联系，忽视各种复杂情感对人物成长的重要作用。因此许多小说的主角是父母双亡、举目无亲的身份，单凭一腔孤勇在异世闯荡，造成性格片面、单一、脸谱化的失真结果。虽然有二三出生入死的好兄弟，有传道授业解惑的师傅，有倾国倾城的红颜知己，甚至还有可爱的小宠物，但这些大多只是为了衬托主角而存在的“工具人”。这些作品多半娱乐价值大于文学价值，刺激有余而回味不足，虽然广受读者欢迎，但却很难作为精品来赏析阅读。

在行文过程中，作者也并不吝于与读者互动，“卷毛狒狒”的梗、对于秃顶的怨念、对刺客序列的吐槽已经作为他与读者的暗号在文中多次出现，读者们也经常在这些暗号的下方画线评论，聊得你来我往，热火朝天。即使《诡秘之主》现已完结，但在乌贼的公众号上，他仍然在撰写着《诡秘之主》“在现代”系列。熟悉的人物、情节、文风在现代社会里呈现出不一样的风采，一次次引发粉丝激动地留言评价。

四、结语

《诡秘之主》的创作无疑有着精品化的趋势，这明显得益于乌贼平淡却不失力度的文字、流畅且毫不滞涩的行文、精巧却不失逻辑的周密构思。更重要的是，作者不仅将克苏鲁、塔罗牌等海外小众题材带到文中，同时还巧妙地与中国价值观和文化传统进行融合，从而塑造出善良理性的克莱恩、兼具活泼与细心的“正义”小姐、勇于牺牲忠于职守的队长邓恩等人物。在小说的叙事过程中，崇高的悲剧美与诙谐的吐槽反转和谐共处，混沌无序的世界与坚定的信念互相博弈，构建出张弛有度、包罗万象的叙事空间。同时，它在起点中文网、起点国际男频作品中的屡次称霸也同样证明，精彩的作品不仅会跨越文化的鸿沟，也会得到市场的热烈反响和肯定。

《诡秘之主》在吸取诸多玄幻经典作品优秀特质的基础上，用娴熟的叙事技巧突破创新，开辟出新的创作阶段，为玄幻小说如何与现实相连开拓出广阔的叙事空间，更为网络文学精品化转型提供了极具可行性的样本。或许正如读者评论这部小说：“人们好像在黑夜里行走，突然远处亮起一道道朦胧的光。”《诡秘之主》正是网络文学发展旅程上的一束光芒，或许不耀眼，但仍有点亮方寸空间的勇气与力量，值得让更多的人举目关注。

①虞婧：《专访 | 〈诡秘之主〉：一个愚者的旅程》，https://mp.weixin.qq.com/s/cVkTzmzK5YS9sgoTy_yEKA，2020年7月8日。

②〔捷克〕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孟湄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2年版，第3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