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兆玲 赵 红[宁夏大学, 银川 750021]
《十八岁出门远行》是余华的成名作,也是一篇重要的先锋小说,它通过一个十八岁少年独自出门远行所经历的一系列荒诞事件,表现了成长的挫折与收获。初次阅读,学生或许有诸多的困惑与不解,究其缘由,是这篇小说不同于传统的小说,它以一种荒诞离奇的虚伪形式将事物呈现出来。在作者看来“这种形式背离了现状世界提供给我的秩序和逻辑,然而却使我自由地接近了真实”。小说正是采用了这种虚伪、陌生的表达形式,通过少年远行途中经历的荒诞事件,在深刻表现现实社会残酷险恶的同时,展现出少年内心的成长蜕变!
这篇小说在文学领域和文学教育领域都有重要影响,并被收入中学语文教材中。语文版教材将其与毕淑敏的《不会变形的金刚》、鲁迅的《铸剑》安排在主题为成长如蜕的单元中;而人教版的读本教材将其与鲁迅的《药》、阿城的《棋王》、老舍的《正红旗下》安排在主题为世态人生的单元中。显然,两种不同的编排方式表明了编者对于主题的不同认识倾向,人教版倾向于凸显其社会人生的主题,而语文版则更倾向于表现成长的主题。其实,这二者并不矛盾,一个人的成长是在社会的磨砺中完成的,成长的蜕变离不开广阔复杂的社会背景,二者相依相存,不同的编排方式只是侧重点不同罢了。但如果能认识到小说中荒诞离奇情节背后真实而又冷酷的世态人生,成长的主题自然不难理解。在笔者看来小说中最为重要的荒诞情节是少年给司机递烟、苹果被抢和最后少年的背包被抢这三个情节。若能对这三个情节细读深思,便能揭开荒诞的面纱,目睹暴力而又残酷的现实、冷漠的人性,窥见阳光少年内心的成长蜕变历程!
小说中涉世未深、单纯的“我”给司机递了烟之后,本以为司机会领情载“我”一程,但他却粗暴地对“我”说“滚开”,而当“我”准备与他打一架,冲他怒吼一声“你嘴里还叼着我的烟”时,他却立马转变了态度。不谙世事的“我”本以为自己的善意会让司机产生慈悲心伸出援助之手,换来的却是野蛮粗暴;而当“我”以暴力相对时,他的态度却发生了截然相反的转变。这里似乎在告诉“我”在成年人的世界里,善意未必会获得善报,暴力有时要比善意更管用,暴力往往才是成人世界的相处之道。读到此处,我们脑海中关于真善美的理想与暴力的现实产生了巨大的差距,但同时我们也许会这样思考:司机曾经是不是也像“我”一样,他也曾向外界展示出善意,但得到的却是“暴力”的回应,他发现在这个社会中暴力要比善意更有用,渐渐地他被这种暴力的外界环境所浸染,便隐藏起了自己的善意。其实,他也是其中的受害者,而暴力、冷酷滑稽的现实才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小说中另一个看似不可思议的情节是当车上的苹果第一次被抢,“我”挺身而出被打得“鼻子挂在脸上”时,司机却熟视无睹,似乎什么也不知道,还在散步,直到“我”对着他的耳朵大喊时,他仿佛才知晓,但他丝毫不关心这些,反而看着“我”的鼻子越来越开心。当“我”第二次被抢劫的人打得爬不起来时,司机站在远处发出刺耳的笑声,嘲笑着“我”的狼狈。这一情节的荒诞之处在于车上的苹果是司机的,司机在本身的利益被侵犯时却无动于衷,这是多么荒谬!但是,如果我们仔细想想,便会发现这一情节也是合理的。从“我”的角度来看,“我”为正义而战,去阻止抢劫的人,当与对方力量相差悬殊的“我”陷于被多人殴打的困境中时,司机不仅没有伸出援手,还在一旁等着看笑话,这何尝不是一种影射呢?像司机这样的看客形象在鲁迅先生笔下还少吗?它让我们看到不管社会经历怎样的变迁,这样的看客依然存在,社会的冷漠、看客的麻木依然存在!作者在这篇小说中将“我”正义的行为设定在为了司机的利益而战的前提下,看似不合理,其实是将社会当中这种冷漠与丑陋的看客行为放大了给读者看,透射出的是社会中人性的冷漠与丑陋。而从司机的角度看,司机和“我”面对的是这样一个越来越强大的强盗群体:刚开始“坡上有五个人骑着自行车下来”,且其中不乏身强力壮之人,紧接着“坡上又有很多人骑着自行车下来了”,后来“坡上又下来了一些手扶拖拉机和自行车,他们也投入到这场浩劫中去”。很显然,双方力量悬殊,如果“我”和司机与之抗衡,不仅改变不了什么,反而会受到伤害。而司机或许对这样的事情早已司空见惯,因为处于弱势地位的他明知自己根本无法抵抗,也无法改变,所以放弃抵抗,在一旁悠闲散步。作者写他悠闲地散步只不过是将人物内心的无奈以反传统的形式进行了夸大。所以,与其说是他无动于衷,不如说是他面对强大势力时无奈又绝望。看似不合理的背后是被迫接受现实的无奈,就像《骆驼祥子》中祥子看着自己辛辛苦苦攒钱买来的车被一群逃兵掳走,他却无能为力一样。面对强敌,即使内心煎熬又充满无奈,也要学会承受这一切,这正是成长路上所必须获得的能力!
最后,司机也加入了抢劫大军,抢走了“我”的红色背包。在这个情节当中,司机的角色发生了质的转变:他从原本与“我”一样处于弱势地位的弱者转变为强者,开始欺负比他更弱小的“我”。此时在司机身上以强凌弱、欺软怕硬的人性之恶一览无余!这无疑是丑陋的,但同时也展示了残酷的社会生存法则:弱肉强食。这让“我”想起了老舍先生的《骆驼祥子》,这不就是最后堕落的祥子吗?起初,祥子想凭借自己的勤劳在城市立足,他诚实善良,积极向上,踏实肯吃苦,对生活有着骆驼一般的坚韧精神,对未来充满了希望。他爱惜自己的洋车,将它擦拭得十分干净,并且尽全力跑得快些,因为他希望能让客人觉得坐他的车是一种幸福。可是,当他经历了人生的起起落落,看清了社会的残酷邪恶之后,便加入了曾经不屑与之为伍的车夫群体,他开始走向堕落,变得懒散,打架、耍无赖、抢生意、混日子,给别人使坏占小便宜,成为一个如行尸走肉一般的人。此时,他的角色也发生了质的改变,开始从一个受欺压的弱者变成一个欺凌比自己更弱势群体的强者,这是祥子的成长蜕变!而祥子的改变有时代背景的因素,更有残酷险恶的社会现实因素。
《十八岁出门远行》中“我”看到,原来世界与“我”头脑中的世界不一样:它有善未必有善报的冷漠虚伪、它有弱肉强食的残酷险恶、它有面对强敌的束手无策。不管“我”是否愿意面对,它都真真实实地展现在“我”眼前,它让“我”头脑中所有关于正义善良的教育受到了重创,让“我”明白了无法改变眼前的这个世界,就只能重新审视自我、审视世界,重新定位,然后改变自己来适应它。小说最后“我”终于找到了“旅店”,这“旅店”就在眼前——破败的汽车驾驶室。当“我”躺在驾驶室里,外面风越来越大的时候,“我”却感到温暖,因为“我”知道“自己的心窝也是暖和的”,并庆幸还有一个座椅没被撬走。它与“我”脑海中的“旅店”相距甚远,但“我”却能欣然接受。因为此刻旅途中所经历的一切已经让“我”内心完成了撕裂般苦痛的成长蜕变,“我”已不再是那个天真烂漫的少年,“我”开始接受现实,并改变自己的心态来看待现实处境,使心灵获得一丝慰藉。同时,在这些荒诞不经的事件推动下,“我”也获得了一种内心的力量,懂得了“外面的世界是要通过内在世界的发现才能真正进入,外在世界可能会是不可理喻的,充满着背叛、荒谬和暴力,但只要有健全暖和的内在世界,就能在这个世界里找到归宿”,这是“我”远行的意义,而这也正是成长的意义!
尽管“我”看到的是这样一个复杂残酷的社会,“我”就要丢弃自己的善良吗?不,显然不是!因为“我找到了健全暖和的内在世界,它是积极向上的”。余华在评论唐小兵对该篇小说的解析时,提到唐小兵将小说结尾处汽车虽遍体鳞伤,但它的心窝是健全暖和的,解读为这实际上也是少年经历现实打击之后的感受,此时少年获得了一种精神力量,内在世界依然是健全暖和的,这样的解读赋予了小说积极的意义,这与他的想法是一致的。尽管小说外在形式是荒诞暴力的,但小说的语言及其所表现出来的情绪其实都是积极的,这昂扬情绪和欢乐语言表象的背后是因为向内生长出了面对这残酷险恶之世的坦然与乐观的力量!所以,当我们再次审视小说情节时,应该有这样的认识:尽管“我”的善意没有得到相应的善意回应,并不代表就要“以暴制暴”,而是与人相处之时,首先还应以善、以诚相待,当善良得不到相应的回应时,我们的善良要带有一定的锋芒!
刻骨铭心的远行让“我”寻找到了成长的真谛!纷繁的现实世界迎面走来就像一只无形的手,无论你愿意与否,它都会推着你不断地前行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内在世界。每个人的一生都在不断经历着这样一次又一次的“远行”,来认识纷繁复杂的社会,寻找着属于自己的归宿,可这一过程是漫长而又艰辛的!因此,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每一个人在经历了社会的险恶残酷之后,还依然保有一颗善良之心、对生活充满希望不断努力前行的人都值得尊敬和赞美;每一个在经历了社会的冷漠残酷之后,依然坚持心中正义走在阳光大道上的人都是生活的英雄!
①余华:《我能否相信自己——余华随笔选》,人民日报出版社1998年版,第160页。
②唐小兵:《跟着文本漫游——重读〈十八岁出门远行〉》,《文艺争鸣》2010年第17期,第95页。
③余华:《语文和文学之间》,《中国文学批评》2017年第4期,第12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