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三章

2020-07-09 03:34武晴
散文 2020年5期
关键词:香包萱草艾叶

武晴

彼采艾兮

说也奇怪,这艾叶非要等到端午这一天才是最香的,平日里我来来去去的,并没有觉得怎样,不过一种植物而已。可把它一插上屋檐,便什么都出来了,是正统的喜庆,人的心和它一起来到了节前,热热闹闹的。人们见面都客气地打招呼,脸上堆满笑容,互相邀着去集市上割肉买酒,买千张、豆腐、芽菜等等,只要自家菜园里没有的,都要来一点,各自不准节俭。

姑娘嫂嫂们的头上都夹了几枚绿绿的艾叶,换了整洁的衣服。年龄大一点的,也有用线拴了挂在胸前第二个扣子上的,我母亲是夹在脑后的发髻里,青绿的叶片好像是从头发里长出来的,是那样的天然,好看。我极以为女人都是植物变的。地上如果没有植物,这地就是死的,人间要是没有女人,这人间也要荒了,干了。地上的草是雨水浇绿的,人间的男人是女人浇绿的,女人是男人生命中的河,是人间无尽的绿草地。

我乡下不作兴插菖蒲,以为艾是辟邪的,有艾一切都亮堂了,犯不上再加一把剑。当然如果顺便,他们也会带几根菖蒲回来和艾一起插上,多半是爱那绿叶的好看。菖蒲都长在水里,我记得村里那口几十亩水面的大蒲塘边就有,但我不曾下去拔过。传说水里有水猴子,专拉小孩子下去吃,我对此一直有恐惧,一个人白天也不敢走在塘埂上。但我二弟夏天喜欢去洗澡,他小时候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一条小汉子,人家说他身上阳气重,我母亲给他洗过三遍艾叶水,百邪不侵。倒是从未听他讲看见过水猴子,问起来,说是水猴子怕他不敢出来,也验证不得。我小时候一直对这个传说中的可怕动物有好奇心。

艾叶水是每个小孩都要洗的,出生后七天左右,脐带花落了,家里就会烧一锅艾叶水,晾好了,打进木盆里,热气熏蒸的,都是艾叶的味道。把小孩子放进去,托住头,捏住耳朵,防止进水,先把头发洗了,再洗身子。小孩子第一次下水,惊乍乍地哭,有时候几个人才能忙得过来,要是冬天,还得先把房间暖暖好,动作要快,不然小孩子就会着凉。

洗过艾叶水的孩子,浑身散发着香气,包起来很快就睡着了。他的一生都会少惹邪气,顺顺当当,而且皮肤光洁。我母亲特意在屋后种了一小块艾草,端午收了晾干备人家来讨要。有艾放在家里也保平安,平安是福,胜过大富大贵。

到吃过端午饭,在额头上点了雄黄酒的小孩子都要在屋内休息,不得出门。午时三刻有劫,蛇蚣蚂蚁都要避难,连阳光都很荒芜。我姐坐在门前拿平时攒的各色花布缝艾叶香包,顺便看着弟妹,以免溜出去。我在一边帮着,把新鲜的艾叶装进她缝好的香包里,看她用红线把口封上,一拉两头,就成了一个心形,对半各是一种花色。托在掌心,新叶的香气从新布上透出来,整个人与世界都鲜洁起来,不染尘垢。我姐有一次缝了两个巴掌大的香包,挂在她床上的帐钩上,艳得不得了。艾叶在里面撑得鼓鼓的,清香扑鼻,整个五月都像是给她挂在帐钩上了。后来我也试着做过,并没有这种感觉。这香包一定得在端午节的中午,坐在门堂里,太阳在屋外神秘地照着,小风吹起低垂的刘海,用吉祥的红丝线仔细缝进女儿的简静与喜悦,方是真正的香包,才有艾叶的清香与世道的平正。

节气在那一刻真正进入了夏季,一个大气磅礴的季节全新地打开了。

芄兰公主

芄兰这等美妙的符号在汉文明的天光地气中,早已充盈了一株植物的精神,风华绝代地生在日月山河里。

这是一种藤蔓植物,曼妙的衣袖两千五百年前就飘逸在《诗经》的风中,多少人无法解读它的风姿,连朱熹也说此诗“不知所谓”。难怪前朝后世的读书人,各有各的理解,众说纷纭。而永远不变的是“芄兰之支”“芄兰之叶”,细细长长的藤萝可以拉住风的袖口,笑看阳光下的滔滔人世。对生的心形叶片相依相偎在天地间,白色花瓣上的紫色斑点是心泪还是天泪?遥远的战国年代,燕王喜的女儿芄兰公主,出于国家的利益身诱荆轲,扑面而来的英雄气度拂动了“芄兰之支”“芄兰之叶”,摇曳在历史的原野。英雄一世的荆轲站在战国的天空下,看见芄兰委婉的藤萝与紧紧靠在一起如叶的心,以及洁白的花朵上疼痛的泪,一滴一滴,都落在了这个战国男人的心上。他是个刺客,行走在刀尖上,“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返”。此番沉痛,柔美的芄兰如何承担?她没有去送行。易水啊,易水,一把天地的大剑,无声无息地切开了英雄美人如水的爱恋。抽刀断水水更流,漂在另一片水面上的芄兰,如一片绿叶相随相伴,她不愿眼见别离,可荆轲的血还是溅在了她的心上。盛开的花心斑斑点点,风吹夜露竟鲜艳起来,世世代代的人都看见了她的疼、她的如山如河的爱恋,而她的血只溅在荆轲的名字上,历史习惯称作殉情。

如此激烈的生命委婉至极,藤萝青青,花叶和谐宁静,唯有浆果很突兀,圆锥形,握在手中有硬度,俨然小巧的利器,是巾帼本色。然剥开来,竟是柔丝千缕,雪白干净得如天地本真。那是天底下最好的丝,可以经天纬地。年年岁岁,芄兰用它来给荆轲织锦衣,衣袂飘荡在历史的风中,迷住多少南来北往的红男绿女,望着历史的河流,追寻一世英雄的风姿。

我小时候总见人很宝贝地摘下来,放到窗台上晒干,可以止血,我们叫它刀口药。比药棉要来得管用,砍草割稻,手脚割破了敷上就好。我每看到血从白丝上透出来,有鲜艳的喜悦,没有一点不好的感觉。即便疼,也在这种洁净美艳的色彩中钝了下去,比如荆轲,比如芄兰,皆在这种富丽堂皇中钝下去,剩下的只有英雄美人的艳。

它另有一个名字叫萝藦,真是好名字都让它一个摊上了,叫在口里百转千回,拿在手上柔弱无骨,天下女子当没有比萝藦更柔的。所谓至柔至刚,也只有萝藦才能具芄兰之心、芄兰之灵、芄兰之慧。中医学上以它的果壳入药,称“天浆壳”,也果然是天浆壳,人世里的天浆是深至可以赴死的爱。这一份天浆滋润了一颗天心,永远亮在历史的天空,山山水水都能见着它的真颜色,看见它的清澈。

是这样的情高意真,所以才能成就江山的代代英豪,成就一个古老民族的风光无限。

忘忧草

“给我一杯忘情水,换我一夜不流泪。”世间没有忘情水,求取一把忘忧草倒是可行的,五月里遍地麥垄,人家檐墙沟埂上都有随意种来的植株,一蓬一蓬,顶上开满了大朵的黄花,讨要一把当是不难。

这种植物在我乡下普遍叫黄花菜,也叫鸡蛋花,将嫩蕾摘下来在开水里烫过了,放进碗里蒸蛋,鲜美可口,因此花蕾黄色,形似金针,又名金针菜。这名字倒是贵气,但我乡人不喜,因看不见日月雨露,反为医书上冠以“忘忧”和“萱草”不曾遗忘,常常听见。嵇康著《养生论》曰:“合欢蠲忿,萱草忘忧,愚智所共知也。”确是不假,神农尝百草,沿袭下来,不识几种草药的农人不多,萱草忘忧大体都能记得。

萱草古人也称谖草,《诗·卫风·伯兮》有“焉得谖草,言树之背”。何处能找到忘忧草,将它栽到北边?毛传曰:“谖草令人忘忧,背,北堂也。”谓北堂树萱。后因以“萱堂”喻指母亲的居室,也以称母亲。祖先的儒雅在人类历史上恐怕是绝无仅有的。

我的乡人没有这一说,他们是《诗经》里的人,却不读《诗经》。少年学子背唐诗宋词,也听不见叶梦得的“白发萱堂上,孩儿更共怀”。走村串户的,看见人家的一蓬黄花也不惊奇。女孩子偶尔会摘下一枝回家插在花瓶里,自己看着喜欢,橘红、橘黄或淡黄色不一,均被叫作黄花菜,抑或萱草、忘忧草。其实那原是百合科金针菜的两个不同品种。萱草无香,花漏斗状,颜色较深,橘红或橘黄色,茎端生花六至十二朵。肉质根肥大,长纺锤形,叶纵生,狭长,有兰的心性与气质。黄花菜花色淡黄,有香气,一枝只开三至六朵,茎叶与萱草均无二致,如孪生的双胞胎女儿。医书上说其性能相差无几,普遍用来治疗头晕、健忘等症,对神经衰弱疗效尤佳,被誉为“健脑菜”“记忆菜”。中医认为可以以食代药,失眠、头痛、眩晕、烦躁、心悸、健忘等症均可食用。南北各地皆有大面积种植,远远望去,花色初动,有天地初开的鲜洁。无论人或物,凡成其为风景,即是天下人的,不复属于自己的了。金针虽只是一种菜,但具天下气度,枝枝叶叶就贵重起来。苏轼《天际乌云帖》里的美人“肯为金钗露指尖”,也没有这样一种大气的贵法。

我没有见过大面积的金针菜,只是听人说,还有电视里见过。卖金针菜的人都说好看,但朝朝暮暮也习惯了,如同麦子稻子一样家常。可这麦稻真是看不尽的大风景,横看成岭侧成峰,有一天看不见了才晓得它的好。粮食菜蔬的好都不是为了看的,原是大自然的家常,但要长在那里才踏实。天地总是忘不了年年预备一个五月,百合一般的月份盛开之时,人人都有百合般的喜悦,连阳光也是百合色的。身边的山水草木和往日没有什么异样,只是在这样的天气里别有一番亲情,不免要时时想起,写写它的名字,叫叫它,忘忧啊,忘忧啊, 唤起的岁月都是人世悠悠,寂寞和繁华皆在里面。

責任编辑:田静

猜你喜欢
香包萱草艾叶
中国的母亲花——萱草花
“忘忧草”真的可以忘忧吗
端午香包
艾叶泡脚退黑眼圈
思君如萱草一见乃忘忧
上海市:共赏萱草花
非遗徐州香包成网红
艾叶不只用来艾灸
艾叶飘香
艾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