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温
泥沙顺流而下,到了小城,有些继续东去,有些就沉淀下来。一小片一小片灰黑色的陌生沙洲像某种怪鱼的脊背露出江面。这些怪鱼背还有一个中性点的名称:“沙影”。沙影在这儿出现,又在那儿出现。错综复杂的水道让鱼群迷路,也让渔民困惑,不知要去哪儿撒网。沙影逐年扩大,最终涨成沙洲。构成这些沙洲的泥土来自小城的上游,长江边的一个渡口、一条老街或一座风雨飘摇的廊桥都可能是它们的原乡。忽然就有一股蛮横的力量,将它们从母体上扯下来,捏碎,搅散,再无情地抛入江水。
从上海开往汉口的大轮船,总是在晚上停靠小城。跑这条线的船叫“东方红”。在我的少年时代,从小小的插秧机和拖拉机到一艘巨轮都可冠上这个名字。“东方红”途经的码头都镶嵌在小城候船室的大墙上,它们是:上海、南京、镇江、芜湖、铜陵、安庆、九江、武穴、黄石、武汉。这条线叫申汉班,后来又有了申渝班,大轮船能够一直开到重庆的朝天门。
今天晚上,“东方红”又来了。它笔直地朝码头开来,探照灯毫不客气地刺痛一群少年人的眼睛,其中就有我。我们混进码头是有正当理由的,我们喜欢这条大船,喜欢它带来的紧张忙乱,喜欢它身上散发出的柴油味和船员的异乡口音。“东方红”突然开始减速,我们听到船体咕吱咕吱在抖动,探照灯的光柱从我们脸上移开,我们不用捂住眼睛了。以往的观察经验告诉我们,这条船正在转身。那是一场无比缓慢的转身,缓慢到不能忍受,但每次我们都能坚持到底,因为这条船正将它最为华丽的正面露出来。它巨大无比,拥有无数亮着灯光的窗口。下船的乘客已经排好队伍,戴着高帽子的白衣厨师伏在船栏上抽烟,船员奋力将缆绳抛向趸船。在灯光照射下,这条船甚至是璀璨透明的。一声低哑的碰撞之后,大船停稳了。我们没有看过比它更大的物体。我们的城不大,这限制了我们的见识,但我们这些孩子身在小城又心有不甘,渴望了解小城外面的世界。这个矛盾,让政府、学校和家长都束手无策,却被我们自行解决了。我们发现,码头是满足我们求知欲的好课堂。灯火辉煌的“东方红”像一张介绍中国的巨幅海报,上船下船的乘客,仿佛在海報里出没,这一切看得我们鸦雀无声。大轮船每天晚上路过小城,有人挑着行李下船,有人扛着包裹上船,然后就在更深的夜色中离去。它一点也不着急地掉着头,当船屁股直直地对准我们时,周围突然黑暗了。船在远去,最终缩小成一只漂流瓶,到了下一站,它又变成神奇的海报展开,去蛊惑另一座城市的孩子。我始终相信,城市不分大小,哪儿的孩子都和我们一样,好奇,好学,而且总能成功地找到满足他们的第二课堂。但此刻,我们要下课了,我们要离开码头,我们必须回家了。在回家的路上,我们得想好哄骗家长的理由。
沙洲的土地十分肥沃,不要几年,就会长出茂密的芦苇。秋天,芦苇开花了,引来大量蚊蝇。诗人说芦花像雪又像霜,但蚊蝇聚来的真正原因不是爱慕霜雪,而是因为芦花有着淡淡的甜味。被芦花吸引来的还有一些面容憔悴却目光坚定的妇女,她们专为燃料、为烧水煮饭的柴火而来。她们甚至直接将芦苇叫成“芦柴”,而长满芦柴的沙洲自然就叫“芦柴滩”。那个年代,燃料因为短缺而可爱,又因为可爱而短缺。她们手提镰刀走进苇丛,一语不发,立即开始劳动。割倒,归拢,拦腰穿一根绳子,用膝盖抵紧,双手拉住绳头,身子向后仰,拼命地拽紧,终于扎好。那么大一捆芦柴,一个人都抱不过来,她们咬着牙,腰一挺,就扛上了肩。天黑了,她们才返回小城。这些芦柴会被仔细地切成小段,然后填进灶膛。芦柴的火不硬,适合熬煮山芋稀饭。
尽管我们敏而好学,却普遍缺少冒险精神。在码头看大船的时候,谁都没想过混上船,去武汉看看黄鹤楼。成人之后,我们还是窝在小城里混饭吃,就一点不奇怪了。
小城北面是长江,沿江一溜边都是码头,分别叫一号码头、二号码头……一直排到十号,蔚为壮观。码头分客运、货运两大类。三号码头往汉口重庆,七号码头往扬州盐城,其他各个货运码头都有自己的露天仓库,堆着煤炭、钢锭、木材、玻璃……黄沙库最有气势,一堆一堆沙子,都堆成金字塔。江水拍打着堤岸,近处的水面浮着油污,远处忽隐忽现的是水路标。老式的水路标,下面是圆形浮筒,筒上竖根铁杆,杆顶有盏灯,夜晚一闪一闪地给船指路。天变热了,孩子们就去江边游泳。水路标是他们的折返点,游到水路标,他们就爬上去,休息一会儿再往回游。水性更好的,见到水路标也不停。江中船多,每条船开过来,都能掀起一阵浪,将水路标拍得东倒西歪。站在水路标上的孩子觉得刺激,情不自禁地大呼小叫,还向船招手。他们的热情一般得不到回应,所有的船都在匆匆赶路,谁也不会搭理他们。江中大多是机器船,一边吼叫着,尾巴上还喷出黑烟。几乎看不到帆船,偶尔过来一条,也让水路标上的孩子大失所望。船帆不是雪白雪白的么,连广播里放的歌也是“看惯了船上的白帆”,可真实版的船帆却是灰的,黑的,肮脏的,虽然缝着重叠的补丁,还是露出几个破洞。这段亲历不会让游泳少年怀疑人生,却让他明白了,“白帆点点”这些优美的辞藻,并不可信。
不要以为芦柴滩上只有芦柴,其实滩上还长着许多野菜、野草、野树、野果子。蟋蟀在草窠里叫,知了在树上叫,瓢虫绕着野果子飞,萤火虫则贴着水面飞。芦荡深处是鸬鹚和白鹭的宿营地,当这两种大型水禽走向荒草萋萋的水边,蛤蟆和泥鳅都闪进了烂泥洞。“白鸟一双临水立,见人惊起入芦花。”诗词中的这般画面,只要来得巧,还是看得到的。
除了砍芦柴、打粽叶的少数日子,洲上并无人声。可是突然有一天,某块沙洲就成了建设工地,不久,一座专门处理城市垃圾的工厂就建了起来,小城的污水、粪便和废弃物经由江底管道和轮渡、卡车源源不断地送来处理。从此,这块土地终年被难闻的气味笼罩。不知什么原因,自从这儿有了垃圾处理厂,来此安家的鸟禽反而多了。摄影爱好者结伴到芦柴滩上拍鸟,紧随其后的是心存歹意的捕鸟人、装备精良的钓鱼爱好者、拾荒人、弄丢或刻意隐瞒身份的流浪汉。偶尔也会有人来此进行神秘交易,在成交的最后一刻,便衣警察从天而降,恍如电影,生活有时确实比电影夸张。
不熟悉码头的人到了码头可能会发晕。抓斗机将船上的煤炭抛进卡车,吊车钩子上的货物就在人的脑壳上晃荡,任务一紧张,那些木材、钢板、箱子、篓子、鲜货、干货,就会毫无章法地铺满一地。楼顶的高音喇叭发出各种指示,司机捶着车门要工人让道,工人请求吊车支援,开吊车的反问路在哪儿。最西头的码头甚至还有铁路和站台,烧煤的火车一天数次开进来装货卸货,弄得生产场面更加混乱也更加好看。那个时候,机械还没有统治一切,既有装卸机械,也有人拉的小板车。跳板歪斜着由地面通向货船甲板,满船的货物就由工人们一包包、一捆捆、一趟趟地卸下来,并按一定的方式码放成立方体、圆锥体或一座圆圆的小山。大约有一半的可能性吧,这些力大无比的码头工人也会将立方体、圆锥体或一座山头通过跳板搬上船。他们是小城最有男人味的一群。小城最有知名度的劳动模范就诞生在这个群体中。他们扛着大包在跳板上挪步,阴沉着脸,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喘着粗气,任务完成了,他们才抽烟喝水说荤话。码头外面有几家小饭店,门前常有外地旅客在那儿徘徊。这时铃铛声传来,旅客报出来的任何地名,三轮车夫都说知道。车夫也是在小城谋生的外乡人,但这不会影响他拉着客人在城里小小地兜个圈儿。这种行为涉嫌蒙骗,非要说什么积极意义,那就是,外地旅客会认为他们真的来到了一个大码头。
这就是真实的码头环境。它充满张力,一刻不停地将动荡不安、亢奋忙碌、汗腥味、肌肉的力量、以粗野方式表达的责任感,不加分类地辐射出去。码头,是民间叫法,官名叫港务局。这个实力雄厚的大单位,一直没给它的作业区砌一道像样的围墙,它几乎是开放式的,谁都可以进入码头看热闹,它也习惯了在百姓的围观下组织自己的生产活动。
“东方红”到港时为什么要慢吞吞地转身,这是困扰我们少年时代的难题之一。没有人给出解答,我们也不去请教任何人,我们以为自己能解决遇到的一切麻烦。这种有点畸形的性格,用当时的流行语来表达,就是“自己解放自己”。成年后我们才知道,那时候,码头遇到了大麻烦。挡也挡不住的泥沙涌进港区,不是这儿淤塞,就是那边变窄,航道如同雷区,大轮船进港出港只敢一米一米小心挪动,哪位船长都不想在此示范如何成功搁浅。
人有自己的评判标准,泥沙让我们无缘无故获得大片大片新生的国土资源,这是它的善意;而堵塞航道、吞噬港口,则是不折不扣的恶行。
但泥沙是没有善恶观的,它只是遵循河流的意愿,在一切符合条件的水域沉降。这是泥沙的自由,它无意挑战人类的权威,可是人类却感觉到了威胁。沉沙多了,江水浅了,开往汉口的大客轮已经无法靠岸,只能远远地抛锚,通过趸船、浮桥与候船室相连,旅客上下、货物装卸都极其不便。为了规避风险,申汉班甚至打算将我的小城从航线中剔除。
小城紧锁双眉。这怎么可以?这怎么是好?我们是被唐诗反复吟咏过的水陆码头,我们还是中国近代史上著名的通商口岸,我们不接受被抛弃的命运,我们要紧紧地抱拥住长江。
挖泥船得到命令,十万火急地赶往小城。和长江大客轮相比,挖泥船身上有更浓郁的体味。它是一个力大无穷的壮汉,肩负神圣的使命,要向泥沙宣战。挖泥船的身上布满各种链条、挖斗、钢铁做成的陡峭扶梯和纵横交错的电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条船都像一员身披铠甲的武士。在桅杆和水面之间盘旋的是翼展很宽的江鸥,它们“哦!哦!”地叫着,惶恐不安。哨子骤然吹响,小红旗指向蓝天又指向江水。岸边看热闹的人读不懂这套旗语,但都兴奋无比,因为传说中的战斗真的打响了。链条沿着轨道爬行,发出生锈的摩擦音,烟囱里冒出的黑烟像硝烟,恰如其分地烘托出战场气氛。几十只挖斗像沉默的刺客,一个挨一个潜入水下。我们不知道这些刺客在水下如何作战,不要紧,真相很快大白,在链条的拽动下,那些挖斗又一个一个钻出水面,每个挖斗里都装满了泥沙。这真是鼓舞人心的战果。挖斗上升到某个高度就自动翻身,将湿淋淋的泥沙倒进一条管道,管道的另一头正好通向一条敞口铁驳船。铁驳船不熄火,泥沙刚刚填满船舱,它就开走,一秒也不耽搁。而此时,另一条空船开来了,还沒停稳,挖泥船上的泥沙就哗啦啦地灌下来。连我们这些少年都看得出,挖泥船真的是在拼命啊。它在拼尽全力和一条江,和这条江中看不见的敌人作斗争。
斗争似乎持续了好些年。我们在挖泥船的机器声中告别了少年时代。我们的上唇长出了短髭,如果我们愿意不修边幅,不换洗肮脏的球衫和回力鞋,我们的体味和挖泥船就很接近了。我的意思是,一群朝气蓬勃的小青年没有理由继续泡在码头上傻乎乎地看挖泥船工作了。我们的兴趣点与日俱增,我们发现了更多隐秘而有趣的第二课堂。我们很少再去码头了,但这并不说明我们已经忘记了挖泥船,我们珍惜那段感情,挖泥船是出现在我们少年史中的机器英雄。我们曾经崇拜它。当然,如今我们是带着柠檬味的惆怅回忆着这一切的。
在危机四伏的江水中,挖泥船日夜不停地疏浚航道,总算又将码头的生命延长了几年。可是,代价太大,效果不佳,吨位稍大的船终究无法进港,码头的前途只剩下了一个选项,就是等待报废。在一个缺少交代的日子,挖泥船撤走了。再也没回来。旷日持久的保卫战悄然落幕。有点虎头蛇尾,有点尴尬难堪。面对日益加剧的泥沙淤积,小城奋斗过,苦斗过,也智斗过,结果是失败。江豚和白鲟在日渐生疏的水域里眼神迷茫,不知应当游向何方,不时传来它们被螺旋桨伤害的消息。那些名贵的河豚、鲥鱼和刀鱼,则彻底遁入古代诗词或人工养殖场。挖泥船力不从心退出角斗场,而泥沙则彻底终结了小城北面那一长溜码头的历史。城市的雄心、港口的名誉、彪悍的机器都无法喝令一条河放弃它的自由变迁。从一开始,挖泥船扮演的就是悲情角色,它的历史功绩是减缓了泥沙的攻势,为小城赢得了易地重建新港的时间。老港退役和新港竣工最终实现了无缝衔接。我们永远感谢那些勇敢无畏的挖泥船。
过去,码头紧挨小城,轮船一叫,全城都能听到,那时我们有浓浓的港口城市的感觉。后来的新港远离主城区,远到让人恍惚,我们真的是长江边的港口城市吗?
还能怎样诉说小城和那些泥沙的恩怨呢?当掌握了复式思考的能力之后,我们不得不承认,我们爱过它,它赐予我们一块块处女地,这些土地已经成为我们家园概念中不可或缺的外延和内涵;我们也恨它,恨它毁了大轮船驶进小城的航道,毁了六朝帆影唐宋古渡。爱恨交织,然后,恨褪色了,爱也稀薄,原本尖利的情绪,轰轰烈烈之后,突然就松松垮垮,像贴身穿的内衣。
江中的沙洲上,占了统治地位的植物是芦苇。我曾有过好奇第一粒芦苇的种子是从哪儿来的:是鸟衔来的?是风吹来的?是陪着泥沙渡尽劫波从上游漂来的?我还有别的好奇:第一颗殷红的浆果是悬在哪棵树的哪根枝条?第一张蛛网逮住的是哪只昆虫?第一只惊动了芦花的小鸟是长尾山鹊还是斑鸠?踩在沙洲上的第一行人的脚印又是谁?他(她)因何出现,又从哪儿走失?……不确定性当然能够增加神秘感,更多的时候,生命现象的无迹可寻让我感觉到的是渺茫虚空,一种轻浅的疼。
现在要去这些沙洲,已经有了便捷的桥梁。芦苇大面积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硬质路面,纵横交错,形成路网。这里成了热土,成了开发区。谁在这儿牵念什么芦苇和浆果,他就与这个时代已经有了违和感。
不如说说年少时江中游水的事。水中有无数的泥沙陪伴着我,但我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和一种了不起的历史力量一起玩耍。每一滴水中都有泥沙,它们细微到没有质量,只表现为江水浑黄的颜色。
责任编辑:田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