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冬妮
一
天不下雨时,我就穿它——四十三码雨靴,在园里干活,给地浇水,给麦冬除草。西窗下有一畦菜地,不穿雨靴进去不行。下雨天雨靴反倒不穿了,靴口太阔,雨水灌进去,就会发生沉船事件。在雨天,靴口朝下扣在木板台上,靴底朝上,积淤的泥土被冲洗掉,靴底的波浪纹路被洗得干净,色彩清幽透亮。但很少下雨,这园子一年四季似乎都在盼雨,下雨园中的活就省去大半,人闲坐在窗前,翻书或也不干什么,只看着窗外景致,至少不用每到傍晚就四处浇水了。凯不让我穿大雨靴,那是他的雨靴,我有我自己的,可自己的好穿不好脱,每次往下脱时都像遇到饿鬼,脚被死命吸住不放,气得我把它丢进小竹林里。
那天上午去物业取快递,路边树坑隆起的土堆,被我鞋底轻轻蹍开一条,土质好得令人惊讶,疏松又有潮湿的气息,马上我就想,这里边好像是有一半的马粪。
一只蜗牛停在墙上,身上驮着的小圆房子透出暖光,手指碰碰,它落到地上,内部原来干死了。它大概是想从墙里爬到墙外去,我捡起它问,这里不好吗?我穿着雨靴在园里走,一个小园子而已,围墙从四周围起来,墙里是土,墙外还是土。麦冬蜷曲起身体,裸露出来的土冷硬如铁。我很想像有些小说中描写的那样,抓起一把土,这根本做不到。北风越过溪谷的低洼地直吹过来,这里气温一向低,比市区低几度,土不是冻硬,而是原本就硬。
好土激励着我,或许是马粪这个活物蠕蠕而动,在天寒地冻的园子里我走了很久。过去在身体里造了所大房子,还在大房子里饲养了很多动物,房子是你根本看不到的,就像是黑暗中的黑暗,动物也无声无息,都在等待某个时刻,或等待一口气、一个眼神,在你意想不到当中,突然间全部复活。作为动物的排泄物,马粪不会甘于自动消失吧。它出现得那么迅速,那么鸠占鹊巢,是有道理的。要是知道,它几乎盘踞了我少年时所有的冬天,所有冬天我都在大街上四处寻找它,它今天的归来,也不过是一声有质感的应答。
上学没两年我知道了要捡粪。小学生捡粪上缴学校,是寒假里的大事情,年级高低定量不同,缴粪三百到五百斤不等,寒假结束后大红纸表彰,发现也有同学缴粪八百甚至上千斤,在墨迹未干的大红纸下我们登时面面相觑,瞠目结舌。
捡粪最盼天寒地冻,越冷越出门,跟在一辆马车后面,一路顶着寒风已不知走了有多久。家门口捡不到粪,我们最初都不想走太远的,可沿大路走着走着,就走远了。我们住在山与河之间,那是一块又美又荒疏的腹地,从我们河这边,一路向北,经过一座有几百年历史的颓败老城,山脚下就有钉马掌的,还有配种站,叮叮当当,那都是粪的发源地。夏天菜农们从山坳里出来,自两座山间穿过,往城里送菜。冬天的大车仍循山隘而出,拉大车的马、骡子、毛驴和牛,在街上跑着走着晃荡着赶路,这些驯服的食草动物,温良而不知疲倦,每个都有潮湿的大眼睛,稀疏的长睫毛结着一排白霜。如果看到哪匹马或牛在哪儿稍作停留,补充秣草,我们就会惊喜,像有生以来见到第一头动物那样发出叫喊,我们围着它跳,歪头细看它的眼睛。这些食草动物,它们走出乡间的田野和棚厩、畜栏,行进在城市嘈杂的大马路上,有的屁股后挂粪兜,有的不挂,夏天我们恨那些不挂粪兜的,冬天恨那些挂着粪兜的。现在夕暮如常,我們的眼里便只有马粪。要是能捡满四百斤马粪,那个冬天就不是寒冷,而是纯然变成了金色。
二
树移栽自十几公里以外的山中。那时从山脚走到山顶,也并没有一条明显的道路,将近谷雨,还没有雨,山地干得冒烟,鞋和裤脚浮满尘土。在漫山遍野中我们终于选中了一棵小树,轶林说这就是你想要的树吧,分叉点低。凯说也有点太低了吧,不过也好,小庭院。等到选山樱树时,树几乎都被挖完了,在剩下那些低矮的没人要的树当中,选的还是分叉点低的那种。山势平缓,寒风小刀似的割在脸上,山樱树结满了花骨朵儿,几乎就要开花了。
事后,我一直把那山叫荒山,不知道这些树怎么看,毕竟那是它们的故土。我只能说是故土,它们的出生地,它们的出生方式,是一棵树的嫩枝撕下来插到土里,还是由一粒种子萌发,我无从知道。也许只有种子直接发芽的那块土,才更应该叫作故土。可是种子,瓦罗说原始的种子有看得见的,有看不见的,看不见的种子在空气里,也在海潮里。
初时总要浇水,保证这离开故土的树成活,后来就没法止住了。天总不下雨,三年间的几场雨差不多全记在我心上了,像就住在干渴里,像我住在那些树身里。我变得吝啬,每一滴水都不轻易放过,淘米水洗菜水,烧每顿饭当央都要从厨房端到园子里,浇到树下,然后再急忙跑回厨房。我想雨露均沾细腻到每一棵树,每一株草,没有在盛夏日落之后给草木浇过水的人,是除不去那份分别心的。雨露均沾的爱,在清晨的一场露水中,在不倦的注视中,是人下沉到了具体事物,是那些肉眼看不见的种子,最终落进了身体里。
关于树,我有过好多种设想,我几乎说不上有什么不喜欢的树。等到自己有个小园子,脑子里就凌乱了。樱花树,苹果树,鲁迅的枣树,还有落柿舍的柿树。落柿舍我在京都时专程去看过,秋冬更迭之际,经过一小块麦秸色稻田时,远远看见庭院上空高低参差的柿树枝头上,结满红艳的果实,就在那树下,俳人松尾芭蕉曾住过一段日子。我手里有本书套发黄的《嵯峨日记》,在慈恩院每年一度的古旧书市上买的,俳人芭蕉住在落柿舍时期写下这部日记,他对落柿舍曾如此讲述:“去来性疏懒,窗前荒草离离,不加芟除。数株柿树,枝叶纷披,遮蔽房檐。五月,雨水渗漏,铺席、隔扇霉气充盈,几无寝处。户外,树影森森,殊觉可喜。此一地清阴,乃去来送吾之最佳礼物也。”去来,向井去来,也是俳人,芭蕉得意门生,落柿舍是他的家,故芭蕉得以寄住。
三
除了杂草,两年多园里没有种草。杂草芟除,随即新生,我在园中走来走去,最为随意。有一两次在园中踱步,脑海里突然想起陀思妥耶夫斯基,“监狱大院长二百步,宽一百五十步,呈不规则的六角形”,第一次这样想时,我感到一阵战栗,身体像被谁突然一把抓住,被握在一张大手里,我是被囚禁了吗?我开始迈开大步甩开这个闪念,我从这头走到那头,长三十步,宽十五步,我能丈量的也仅有这一小块地,就像我今生,也仅有这一小块地。我觉得杂草也很美的,甚至荒芜也很美。荒芜于我并不陌生。幼时的身边事物,也不过是给泥土穿上衣裳。谁能生长,谁势必生长,大地上有必死的植物,也就有必生的植物,就像车前草,诗经时代就“采采芣苢”,采啊采啊,我年少时一路跑向河边,哪里不见芣苢,古人言其在“牛马迹中,故有车前、当道、马舄、牛遗之名”,我则仍叫它车轱辘菜,我看过它长在车辙里,在牛马蹄印的泥洼里,车马走过,它们重新挺起叶片,我用手撕碎叶片,一根又一根细筋露出来,打着卷抽搐着翻转,充满弹性,越抻越长,并不能一下撕断。
最终还是种上了麦冬。麦冬就像一道窄河,将杂草推上了彼岸。之前看到园中杂草的人,纷纷说这太难看了,荒郊野岭的,于是我看到自己的身影,怎样从杂草间拔出双脚,慢慢慢慢地开始离开。关键是土更加瘦了,我觉得是杂草掠去了它本就不多的营养。轶林大笑着说,这本来就是些回填土园林土,可不是你想要的那种土。我想要的土当然不是这样,干硬得像块失油的生豆饼,掰开看它的内部,更是不像黑森林蛋糕那样层次丰富,腐殖土表土底土,一层也没有,它只是在等待,等待在时间中渐渐风化身体,它在吸气呼气,风迟迟不来。它还是生土,闷不作声,你听不到蜈蚣在四处觅食沙沙跑动,听不到其中隐藏着的针眼大小的捕食者和被捕食者。
我住在这里,就在山与海之间,只是离海更远,我更在山脚下。我离开市区,年轻时到异地,现在又走向异地边缘,有时觉得就像支部队在战后节节后退,最终在这里落脚,又继续当着过客。我问轶林:这块地儿,过去——在我们没来之前,叫什么名?他说:曲屯。我问:曲屯大吗?很大,四百来户。那这些人呢,都搬哪儿去了?哪儿都有,在那边回迁楼,还有很多别的啥地方。我知道轶林也不是土生土长的,就问他:你几岁到这儿来的?他说,十九二十岁吧。我笑了:那你跟我们一样,都是外来户。轶林马上就说:那可不一样,我还住不到你们这样的房子。我转身走开不理他。我觉得我们就像在自己身上剥洋葱,剥开一层又一层,都不知道自己是想更辣一点好,还是更不辣一点好,总之我们彼此都一样,层层都一样。
我开始查找资料,在淘宝中跟店家讨论,哪种草北方容易越冬,又不特别高。选中了麦冬,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草,或者我见过又根本不认识叫不出名的草。移栽麦冬时夏日将尽,那天清早轶林带了工人来,有时荷花池里的水管也打开,一边放水浇地,一边种麦冬,园子渐渐变成绿色,清水涓涓细流,一只彩色小鸟飞来,立在池边,不远处人还蹲在地上植草,它横着左右跳跳,一头钻进池水里,又一头钻出来,在麦冬丛间激动地抖擞羽毛。那天四点钟天空发暗,随后落雨,雨淅淅沥沥,散漫和顺,在天地间拉开了一张缀满细碎银珠的亮晶晶大网,麦冬从泥里爬起身,弯曲起细叶,幽绿在水光中闪烁。天黑透前,雨声激烈,雨下大了开始跳舞,我光脚跑到门外木板台上,雨靴早已倒扣,我借着雨水洗刷地板,再把园里能洗的全洗过一遍,我赤裸双脚,跑来跑去,并不着急,雨在四下里等着我。是入夏以来的第一场大雨,轶林在电话里说,我家媳妇走半道上就下雨了,她就站在雨里,在雨地里不走,最后衣服都不用洗了。雨断续三天三夜,麦冬喝足了水。
该给麦冬除杂草了。与杂草的辞别就像做出了选择,我不能同时离开和抵达。凯不叫我干这活,与很多人一样,他们好像商量好了众口一词,你不能把这当成营生,你不能真的干这个。言外之意,意思意思得了。那我能干什么泥?我个子不高,也不够强壮,我性好读书,可穿上雨靴走进园子一切都是愉悦的。麦冬使雨鞋安静下来,不再随意踢踏踢踏,它羞于自己的大块头,怕踩踏麦冬。有时我也没想过要做什么,只是走走看看,然后就蹲下了身,手伸进麦冬,很快手就变成一条蛇,像行进在一句古老的谶语里,它肚皮擦着泥土在麦冬间游走,它能用肌肤感触,知道哪一棵是碎米莎草,哪一棵是牛筋草,它会躲开大蓟,让它留在麦冬中间有朝一日开花,但遇不到车轱辘菜,一直没遇到过,有时它会停住回想一阵所谓的“牛马迹中”。
四
我跪在泥土上,觉得自己就像在曾经看过的一幅木刻版画里,两膝张开跪在场院上扬起一簸箕谷粒。微风吹来,其实我是在树下,正扒开一堆草窠察看泥土,那是堆金鸡菊矢车菊的草窠,下面的土色有些发黑,潮湿确切无疑,数十只小虫暴露在阳光下,瞬时间被无数光镞击中,就好像遇到了战争突然打响,它们纷纷逃亡,慌不择路朝泥土里拱,草丛间钻。金鸡菊矢车菊又高又疯,凌乱不堪,我指着它们对凯说,古诗里说首如飞蓬,差不多就这样子。我想总之飞蓬也属菊科家族,可以同怀视之。我拔掉它们,厚厚地盖住树坑,这是不是也能养护泥土呢,日光不进水汽不失,阴影渗入泥土,泥土湿润黝黑,我只愿泥土丰腴。靴底又平又软,稍稍用力,就會像犁头蹚开泥土,泥土露出内脏,我想我最终看到的,就该是那种马粪的纤维。我缩回到少年,回到在学校农场耕地松土开沟作畦时看到的那种土,那是乡土,在林间空地,经过严冬后它在锄下纷纷翻涌开,那时我就想过,这得多少马粪啊。
泥土在指甲缝里。惨不忍睹。我用小刷子在流水下洗刷指甲,去除那些泥土。总想不起戴手套,想起时已经晚了。弗罗斯特说,我们先属于土地,然后土地才属于我们。我一直觉得自己还孤零零的,从没有过彻底的“属于”。十多年前有天傍晚,我跟凯在街上走路,四下无人,我把脸贴住他后背,闭上双眼大声问:老道老道到家没?没有应答。后来说起,我说这个游戏,小时候你们没玩过吗?我们小时候经常玩,就是这样,一人脸埋在另一人后背,闭着眼睛由他带着走,边走边大声大气地问:老道老道到家没?他大声大气地应:没到家。继续走继续问,直至他兜够圈子终于站住一声高喊:到家了!那时你被带到一面红砖墙前,一棵树下,一块石头前,或一块土坷垃那里,甚至是马葫芦盖那里,总之千奇百怪全凭他脑里的火花,全凭他到处寻找,找到后他转身跑掉把你丢开,你不知道自己是到了哪里,伸手摸到的是什么,睁眼时还踉跄着往前扑空一步,随即才发现是一块土坷垃,或一面砖墙,你拍它一下算是认家后,当即转身离家去追赶他,抓住他带他回家,再由他发问继续寻家,老道老道到家没?有时怎样跑也抓不住他,你总是赢不了。我在洗指甲缝时会想起这些事,觉得那是我童年中最难揣摩的游戏,充满意外又无可逃脱又难以追赶;同时我也奇怪自己对泥土有着的复杂情感,我怕脏,有洁癖,一方面我又欣喜得到的那块土坷垃,或那一面砖墙,觉得那都是最好的家。年少时,或已成年了,我也会让自己躺在一棵大树下,让身体贴着泥土,很久很久,一动不动,我曾把这样的时光写进诗里,记录我与一只蚱蜢的长久相视:“午后温暖 / 那时你倒下来,你还幼小如鱼 / 却是一只蚱蜢历史复眼中的自然归位 / 草梢多么整齐,每一棵草 / 都有着差不多的长度和枯黄 / 你成为它眼中的一滴泪,活下来 / 是投向它最后的长久微笑。”我在蚱蜢眼中把自己归还到泥土,毫厘不剩,我就这样挑三拣四的,跟泥土打着交道,但心底里有声音一直固执地在说:属于它。
五
雨靴会对我说,走,我们到菜地里摘黄瓜豆角去,走,我们去看看那只被谁描了眉毛的橘猫有没有翻墙过来,是不是它把你那只受伤的斑鸠拖到了仓房。我起身就跟它去了,我们并不远走,始终在园子里转。当它哪儿也不去,什么也不做时,就守在门槛外,静静地待在暖阳里,像灼热退去后,“人的肉体开始觉得舒服多了”。两只雨靴很少整齐排列,有时两只鞋尖向内扣着,有时一只在前一只在后,它守住了那一刻——我在门口站住且光脚离开——守住并让那一刻停留,像是神的庇护。
我无意间看到它的样子,便坐下来细细端详它一阵,有时我干活干累了,躺倒在地板上,一翻身看到它在对面,正好冲着我。它沾满泥土。泥土也使它沉重,而沉静。入夜,我翻看梵高画过的几幅农鞋,读海德格尔,读赫西俄德。赫西俄德思考一切事物,在他的《工作与时日》中,我深深感慨他对身体的体恤和照顾:秋是最好的时日,“人的肉体开始觉得舒服多了”,而冰天雪地时要保护好自己的身体,“你得系紧正好合脚的靴子;靴子要用牛皮做成,里面要衬一层厚厚的毛毡”,“你要赶紧做完活及早回家”。这靴子它有鞋带,尽管这鞋带并没被提起或描述,借助微弱的灯光我还是看到了,并看到了时间好像从未有过间断,它在一双靴子上留下细密的针脚。
我的雨靴踩在无尽的时间线上,了无踪迹。一种深沉的情感于暗夜中涌起,我不是农民,也不谙农事,我没有走过旷野田垄和寒夜,也许正是这样,我更觉得进入了无可拆除的孤寂之中,雨靴也只是我踉跄行走的一个轮廓,是我在地上的陪伴和温暖。梵高笔下黑魆魆的农鞋也尽透着孤寂,那些农鞋没有背景没有环境,但显然它经过了大地,它的样子早已走形,充满劳作的疲惫艰辛,几笔土黄色涂在向外翻开的鞋帮里,鞋带像树枝一样转折,弯曲,是铅白色,一圈圈穿过鞋眼,暗黑色鞋面和鞋底上也落几笔铅白,都是光都是澄明,也是农鞋本身的破旧和磨损。而读海德格尔,我更爱他对南黑森林的描述,我为什么住在乡下?他触摸着风物变幻中的日常存在,他会打开一件确切到农鞋那样具体的事物,他站在时间最初的始点,引领我从那出发一步步学会还乡,“每个人都将替自己找到适合自身的还乡之路”。我也走进我自己的,在有限的余生里开始缓慢的归乡。
责任编辑: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