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祖丽
不知老之将至
很多人喜欢顾随先生解读古典诗词的风格,大约是因为他不严肃、不枯燥、不正儿八经,随兴而至,兴尽忘返。
比如他说:“作文用典一为炫学,一为文陋(掩饰自己的浅陋),炫学也不免文陋。”读到这里,我能想象他为什么不那么待见李商隐了。李商隐爱用典,且隐晦迷离,难以索解。尤以《锦瑟》为代表。反过来说,《锦瑟》之好,也好在隐晦迷离,复杂多义。人们从中找到共鸣,发现自己内心情绪的映照。这大抵也是禅宗里说的即物即心,即心即物吧。谁不曾有过黑暗的青春、孤独的爱情、琐碎无解的日常,以及眼看离梦想渐行渐远的中年呢。
他说:“人不读书是可怜,读书太多书作怪,也可怕。”这句话看似不讲理,细想不无内在逻辑。我们都爱说无知者无畏,初生的婴儿总是纯洁而喜悦。苏轼也说过,人生识字忧患始,姓名粗记可以休。如此这般,不多不少读了些书的人,是不是刚好够得上自寻烦恼?梁文道有句话说得好:读书至少有一样好处,读着读着,不知老之将至。可见,读书这件事何其可贵而美妙,可以抵抗衰老和岁月流逝。这么一想,行为本身就有了美学价值和哲学意义。
他说:“我不太喜欢自然,而喜欢人事。”我自然联想到他在前面措辞严厉地批评杨万里的《田家乐》,认为欣赏《田家乐》的人都是毫无心肝,不要说思想,根本没感觉。读到此处有些意外,这个观点失之武断,秉持自然主义思想的文人恐怕看了不乐意。《田家乐》大概很多人读过,很美的七言绝句:“稻穗堆场谷满车,家家鸡犬更桑麻。漫栽木槿成篱落,已得清阴又得花。”画面感和代入感很强,末句“已得清阴又得花”,思之欢喜。
叶嘉莹受业顾随先生,始于1942年。那年,顾随四十五岁,正值壮年。正是一个男子思想、才华最丰沛的阶段。他说什么,恐怕都是对的。
“中国文字可表现两种风致,一、夷犹,二、锤炼。”夷犹和锤炼是不同的语言风格。夷犹是“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锤炼是“心似蛛丝游碧落,身如蜩甲化枯枝”。夷犹是云,锤炼是山。夷犹软,锤炼坚实。夷犹和锤炼的区别亦在弹力,这弹力可以理解为语言的准确性和音律美。然而他又说,“长处即短处”。这里面就要调和,要掌握一个度。
过于锤炼,失去弹性,死于句下,多么可怕。大概夷犹的极端,就是没有力量,思想苍白。然而夷犹是种天赋,不是人人皆能领会的。如“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样的句子千载之后依然生气勃勃,只能是妙手偶得之。尔等凡人还是应该老老实实从锤字炼句开始。有个写小说的朋友在朋友圈说,他经常因为作品中的一个句子、一个词、一个字而抱头思索,苦苦追求灵光乍现的刹那。写作者大概都有过这样的极苦痛,有时候又极愉悦的心理历程。
小时候学诗,从老师那里熟知贾岛写“僧敲月下门”的典故。贾岛骑驴吟诗,反反复复要找到最合适最准确的那个动词,到底敲好还是推好呢,为此差点撞到韩愈。这是一段佳话,也印证了陆机说的“考殿最于锱铢,定去留于毫芒”。
锦瑟
一本《顾随诗词讲记》读了大半,除了感佩先生学识之渊博深广,更感动其至情至性,将学诗、做人、悟道隐含其中,静静散发着蕴藉深沉的学者气质和风度。
对《诗经》的解读,几乎贯穿這本书的始终。这部分,独辟一节“《诗经》谈片”,着重解读《国风·豳风·七月》。先生感慨,“三百篇”真是好,波澜起伏。1992年,我买了人生第一本《诗经》,江苏古籍出版社的。此后,陆续买到其他几种版本,以及学者解析《诗经》的著作。很多人如我,对《诗经》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结。追溯我们的历史文化长河,实在是百转千回,《诗经》的流传,宛如神迹,是人的选择,也是历史的选择。它的意义,已不仅仅在“诗”,更在于“经”。这个经,比经典更经典。它是远古传来的民间歌咏、日常生活、阶级现状、礼仪道德、思想规范,是那个时代留给我们的可供思索和研究的唯一书证。历数浩瀚的文字海洋,能够与《诗经》分庭抗礼的,哪里能有?
《国风·豳风·七月》是首叙事诗。先生讲的很是生动顽皮,说《七月》所写是老百姓的日常生活,难写而写出来了,而且写的是诗,不是日记,不是有韵散文,不是账本子。一笑。接下来,又历数《七月》之好,概括起来有四:一是《七月》是非个人的,写的是豳地百姓,强烈的现实主义风格;二是《七月》是平凡的,平凡而伟大;三是《七月》写出中国人的乐天、天真和希望;四是《七月》是男性的,有力度的。顾随先生显然偏爱有力度的表现风格。《七月》除了有力度、有阳刚之气,亦有温柔灵动的奇思,比如这一句: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一只蟋蟀,足以让我们抚今追昔,时间不曾远去,千古不过低头的刹那。我和你,相视一笑,莫逆于心。
李杜之中,顾随极为推崇杜甫,多处讲述他的担当、深刻和有抱负。而提起李白,总是一言难尽的样子。李白才气纵横,但思想不深。李白豪华浪漫,缺少应有之素朴。甚至,他说了这么一句有意思的评语:李太白太白,说话皆不思索冲口而出。
看似不讲理,其实也有辩证的东西在里面。先生对李白有客观之肯定,如:屈子之后,诗人有近似《离骚》而富于幻想者不得不推李白。又如:太白诗飞扬中有沉着,飞而能镇纸,如《蜀道难》;老杜诗于沉着中能飞扬,如“天地为之久低昂”。诗歌沉着到能镇纸,那岂非如玉如石。书中顾随类似的俏皮话比比皆是。
他认为《将进酒》和《远别离》最能代表李白的风格。《将进酒》确实好,“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写这首诗的时候,李白已经五十一岁,人生已然历经悲欢离合和跌宕起伏,却依然能够保有如此豪放酣畅狂放不羁的情怀,确非天才所不能为。
《静夜思》也好。“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那是我们每一个人最初的审美,最初的对月亮的定义和美好想象。在我们刚开始识字的时候,在我们还没有离开家的时候,还没有学会思乡的时候,我们就知道把月亮和思念联系在一起。是李白教会给我们。
杜甫是李白的粉丝,有十五首诗为证。尤以《饮中八仙歌》著名:“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杜甫比李白小十一岁,据说李白也写过两首诗给杜甫作为酬答,这是偶像和粉丝的距离。
顾随对杜甫赞不绝口,不管说谁的诗,都能揪出杜甫来反证一下。此节说:“老杜诗真是气象万千,不但伟大而且崇高。”又说,“老杜诗苍苍茫茫之气,真是大地上的山水。常人读诗皆能看出其伟大的力量,而不能看出高尚的情趣。”不知道在哪儿看到一句话,大意是指作品的风格跟作者的性格、家庭、社会环境、人生经历,甚至健康状况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极有道理。杜甫经历战乱流离、贫困漂泊和孤苦饥饿,故而能有“三吏三别”和《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等名作。杜甫世家大族名门之后,自幼好学,年少优游,故而有《春夜喜雨》那种真诚和期望,那种繁花似锦的热烈,甚而还有“繁枝容易纷纷落,嫩蕊商量细细开”的句子,非比寻常的敏锐和纤细,足以让人怦然心动。
因为《锦瑟》,所以喜欢李商隐。
顾随在“小李杜”一节中,狠狠表扬了李商隐,说,“义山《锦瑟》可谓绝响之作”。
还有,“若令举一首诗为中国诗之代表,可举义山《锦瑟》。若不了解此诗,即不了解中国诗”。说中我心意。
很多人说李义山晦涩,盖因《锦瑟》。王士祯说,“一篇《锦瑟》解人难”。元好问也说,“詩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可能正是因为《锦瑟》的多义难解,才有这么多人为之倾心。这就像博尔赫斯的小说,荒诞离奇,充满幻想,趋之者众。李商隐到底说的是什么?没有人能说清楚。正因为说不清楚,我们才可以从中照见自己的怅惘,从而各取所需,各有所得。
除了《锦瑟》,李商隐还有很多佳作,比如《夜雨寄北》,相传是写给妻子的家书。“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晓白简单,却情深如此。另外,他几乎所有的无题诗都很美,将平凡的日常生活美化成诗,并成就其深刻广大。
他的《碧城三首》历来众说纷纭,我以为,就是一首有关神仙故事的幻想之作,这本来就是他擅长的风格。天上人间,借古喻今,把自己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放在里面。纪昀说得好,“《碧城》则寄托深远,耐人咀味矣。此真所谓不必知名而自美也”。胡兰成在逃亡的路上给张爱玲写信,用了这一句,“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
有一晚在江南小镇,细雨霏霏,我们坐在茶馆窗前避雨。两岸大红灯笼的光影照进河里,如星光璀璨,雨落河面有小小涟漪泛起。此情此境,可不正是星沉雨过,当窗隔座,正好看见。
责任编辑: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