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周乃复老师

2020-07-09 03:19俞妍
文学港 2020年6期
关键词:文友师范母校

十九年前的早春,玉兰在枝头绽放。我从大酒店会场起身回家,抬头望见大堂上的水晶灯,有点精神恍惚。一群人走过来,一位最年长的老人头发乌黑,手里提着一个黑色拎包。

“周老师!”我伫步拘谨地叫道。就在刚刚结束的第五届慈溪作协代表大会上,我才认识周乃复老师。“俞妍……”他握住我的手,又回过头对身边的几位介绍说:“我们新一届最年轻的理事。”我窘迫地向旁边几位点点头。他凑近我,拍拍我的背道:“还是个小鬼嘛……我读过你的小说,发在《文学港》《浙东》里的几个都看过,还看过你的诗,有灵气。”他突然压低声音说:“我们可不是随随便便推荐年轻人当理事的哟……好好写,好好写,小家伙,我看着的哟……”我拼命地点头,他咪咪笑着看我。

他们走出了大门,我还傻傻地立在原地。一切都是那么突然,我糊里糊涂地被选举成了作协理事,又被周乃复老师——我们的前作协主席,我的母校老校长狠狠地鼓励。我不知道周老师是什么时候认识我的,是之前看了我的照片,还是在刚才的会议上。走出酒店门,我有点找不到北,燮钧推着摩托车喊我,我跑上去蹦跳着告诉他,周老师居然认识我!

周老师说:“俞妍,你能不能写点纪念母校的文字。”又是玉兰花开的季节,那是2009年。周老师打电话给我说,我的母校锦堂师范要举办百年校庆,他想汇编一本纪念文集。我在电话里支吾着,说我可以帮忙,但我太卑微了,我的文字不合适入册吧。“都是锦堂学子,大胆写来。”周老师在电话里鼓励道,他的声音听起来比平时威严。我突然有点后悔,不该说卑微不卑微的话,周老师历来是老小无欺,最关心晚辈的,我这么忸怩,反而矫情了。

那一夜,我辗转反侧。那些锦师求学的记忆,曾多次在我梦里现身,就像童年的歌谣,让我挥之不去。在那里,我度过了安静的青春,接受了艺术的熏陶,也感知了爱是我们一生的职责。

第二日,我坐在电脑前,写下《锦堂,一条青春的河流》。

“俞妍,我到你们学校了,你在哪个办公室?”放下电话,我吓了一跳。周老师为了找我们夫妻,竟然到我们学校来了。我搁下电话,飞快跑出去。他已经走进校门。三月的校园,樟树叶在空中飞旋。我老远看到周老师拎着他的黑包走过来。我赶紧上前扶住他,问他怎么过来的。他说坐公交过来的。“知道你们忙,出来不方便,我自由着呢……”他歪着头笑道。周老师平时看起来不苟言笑,一旦笑起来,慈祥中又透出一丝幽默。我扶他到我们办公室。办公室太乱了,五个老师挤在一起。我噼噼啪啪地把桌上的作业本推到一边,给周老师腾出一个座位。

这时,燮钧也跑过来了。我们像两个学生立在老师旁边,听他给我们讲如何校对编辑锦堂学校的纪念文稿。一个同事走进来,周老师转过头向他示意。两个学生跑进来,我挥挥手让他们先回去。周老师突然抬头说:“你们的工作环境很艰苦,但教书还是一件快乐的事哟。一边教书一边写文章,是最快乐的……”我与燮钧嗯嗯应着,会心一笑。

上课铃声响了。我和燮钧都有课。燮钧想调了课送周老师回去,被他婉拒了。“我喜欢坐公交车,你们忙,不能耽误学生……”他挥挥手让我们赶快去上课。我点点头,拿好教材跑向教室,但我分明感知到周老师还站在办公室门口看着我。

文稿终于校对完了。燮钧说:“这次我们可不能再傻冒了,让老人家坐公交跑到我们这里来。”我一想,可不是,也就我们这样的书呆子会这样。上次周老师回去后,办公室同事问我来的老者是谁,我说是周乃复老师。同事惊叫起来:“你们两夫妻啥来头呀,乃复先生都上门来找你们了?”我只得嘿嘿傻笑。

那时,周老师还住在城东新村,好像在一楼。走进去,发现屋子不是很大。周老师看见我们,很高兴,问我们喝什么茶。我们连连说不用,但他还是给我们泡了绿茶。我打量着屋子,发现周老师的床底下堆满了书。周老师发现了我的好奇,戏谑道:“我天天枕着书睡觉哟……”我们都乐起来。他问我平时在写什么。我说,我想试试小说,八九年前练习过几个,后来中断了。他连声说好,说一个写作者有了一定功底后,是应该找一个主攻的方向。“我相信你行的,你们两夫妻都行的,我一直看着哟。”他的语气扬起来,他的香烟与我们杯中氤氲的茶水缠绕在一起。有那么一瞬间,时间像是凝固了。我似乎能听到阳光从窗外挤进来的声音。

五月,母校纪念文集终于印刷出版了。我摸着文集封面上的字“百年弦歌绕云天”,耳畔响起了母校的校歌:“大海隐隐相望,小河静静流淌,口字型的楼房呀,有志于教育的青年相聚在一堂……”

时光不断往前走。2014年的初冬,我们一群文友参加沈建基老师的诗歌研讨会。天下着大雨,汽车在傅家路村的文化礼堂前,来回倒车,折腾了好长一会儿,才找到一个避雨处让我们下车。

我不知道之前周老师是不是刚刚得过小中风,他的腿脚很不灵便。我搀着他下车后,在小会议室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扶他坐下来。当周老师从他的标配公文包里拿出一叠诗稿时,我不由得吓了一跳。沈老师的诗稿上,周老师竟然已用红笔圈划批注过。“笨鸟先飞,我对现代诗不是很内行,就先读了几遍。”他转过头对我调皮地说。我心里已无比羞愧。来之前,我也拜读过沈老师的诗歌,但真的没有如此用心。

不久,研讨开始了。几位诗歌大家和诗歌评论家在一一点评沈老师的诗作,在场的文友或谈阅读体会或朗诵诗歌,周老师不停地用黑笔圈着划着记着,好几次还停下笔问我专家说的意思——彼时他已戴上了助听器。

研讨会结束后,车子又把我们送到另一个地方吃饭。我对周老师说:“今天叶子不在,双杰哥哥也不在,我还是坐在您旁边好不好。”“好好……”他拍拍旁边的座位。我坐下来,又向服务员要了一双筷子。我不知道平时叶子和双杰兄是怎么照顧周老师的,我只是一味儿往他碟子里夹菜。“别只顾着我老头子,忘了自己吃菜。”他拿起酒杯往我杯子碰了碰。

“周老师,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您,也没有告诉过别人。您想不想听?”我也调皮起来了。“什么事?”他侧过头看着我。

二十九年前(1991年),中考成绩揭晓后,我开始为自己填报志愿发愁。我的成绩远远超过了普师线,但班主任告诉我要面试。怎么面试呀?“就是唱歌跳舞画画朗诵……”班主任说。万一面试不过呢?那只能去读别的中专了。“我不想读纺织,不想读农校,也不想读卫校,我就想读师范……”我在家里哇哇叫着。父亲没辙了。跑到浒山,找到我姑父。当天晚上,父亲回来后对我说,姑父陪他去请教了乃复先生。乃复先生说,小姑娘只要胆子大一点,基本上没问题。面试也不难,就是唱一首歌,读一段文章,画一幅简单的素描,再加一点体育项目。“乃复先生是谁?”我很好奇,想着这年头还有叫“先生”的。父亲说,锦堂师范的老校长,现在主编县志呢。父亲又强调了一句,乃复先生说,农村里来的孩子,基础都差不多,谁胆子大谁就赢了一半……我放心了,不就胆子大吗?我从小就天不怕地不怕,能爬树翻墙,能从小桥上跳到河里,能一个人在暴雨里走三四里路……

几天后,我参加了师范面试。我对自己说,不去看那些面试老师,管自己唱管自己念管自己画画……

周老师听我说完,瞪大眼睛笑道:“有这事?我怎么没印象?”

是的,周老师您没印象。那是因为您已经习惯了鼓励人。但是,您的鼓励,却在无意间改变了一个人的人生。如果我不读师范,如果我不写作,那肯定是另一种人生。我不知道现在的人生是不是好的人生,但毫无疑问,那是我喜欢的人生。

又是早春,玉兰花已在枝头绽放,新型肺炎疫情却如阴影笼罩,您驾鹤西去了!惊闻噩耗的那天,我呆坐了一个下午,每读到文友们的悼念诗句,就忍不住一次泪目。我翻出您编著的书《秋斋论丛》《秋斋聊志》《秋斋落叶》……它们都像一座座丰碑矗立在我们面前。

第二日一早,我与文友们戴着口罩在殡仪馆送您最后一程。走进灵堂,一眼就看到您的遗像,遗像里您含着微笑,似乎像以前一样在跟我们说话。手持白菊对着您的遗像鞠躬,又对着您的灵柩三鞠躬,往事纷纷袭来。周老师,虽然我没有机会在课堂上听您教导,但您的一次次鼓励已成了我一生的力量。您的学问与人格我将学习一辈子,正如方主席撰写的挽联:“学问最深厚,文理兼容,深耕海地有鸿著;德行最高尚,老少无欺,提携后生无私心”。此联道尽了我们对您的敬仰。

跨出灵堂,我又回头望了一眼您的遗像,耳畔仿佛又響起您的鼓励:“好好写,我看着的哟!”

原载于《浙东》2020年春季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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