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从进
烤火,是乡村的传统。对着一堆火,把辛劳一年后变形的身体和拉长的辛苦靠上去,摊开、烘干。
乡村人客气,绝不轻易吃拿人家的东西,但面对你家炉膛里的那堆火,却毫不客气。一进屋便把屁股粘在凳上,来一个挤一个,再来一个还挤上。烤火讲究伙伴。
灶膛前这堆壮丽的火就是大家贴心的棉,比现在的客厅、茶室要暖和得多。烤火摊里,七八个人,一开始叽叽哇哇乱哄哄。也有人一进屋就不讲话,只默默地盯着火光,烤一会直接睡过去了。讲的人讲着,睡的人睡着。慢慢地讲话的人越来越少,没声音了,头歪着像一只只睡熟的耳朵挂在那里。悄悄地另一种声音响起:呼—嗞—呼—嗞—越来越密,越来越响。仔细一听,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都在享受二氧化碳和一氧化炭微微入鼻的晕乎乎的微熏感。
最先入睡的那个人突然醒来,抬起头,怎么没人说话了?一看所有的人都睡着了,一个个表情痴呆,脸色酱紫,不知道还叫得醒叫不醒。他添了一把火,悄悄地回家了。慢慢地一个窟窿一个窟窿的人都走光了,直到深夜,最后一个人醒来,匆匆把火灭了,回家。
也有一起退场的。差不多到点了,身也暖了,乏也解了,有些人自动醒来,有些在半醒半梦中看着人家起身了,也跟着起身。拍落身上的灰,再一摸凉凉的后背,才知道背地里烤火一面热啊。突然有人大喊:“啊呀,我的袜子冒烟了!”“哎,我的鞋底烤个洞了!”在一片大呼小叫和忍俊不禁中散场,明天来得最早的还是这几个人。
老太婆则成天拿个火笼不离身,还把火笼放到被窝里,常常把被子烧成七个洞八个洞的,也有被烧死的。烧了就烧了,死了就死了,人老了,怎么死不是个死!一种习惯了的生活,不管带来的是什么,总觉得天经地义。
现在很多山村就像被遗弃的旧农具,静静地倚在旮旯里。冬日里更是干瘪得像木乃伊,几个干瘦的老人幽灵般出没,然而烤火的日子依然在,一烤就是一整天。
一、围炉夜话
早春二月,入夜七点多,后林山脚下一户人家的侧屋里闪着温黄的光,正在烤火。这个位置,搁以前是猪栏所在的地方,现在都不养猪了。
小屋里围坐着七八个人,我在门口晃了一下,被一个老头热情地邀进屋。他们先以为我是村里在外的年轻人或是哪家亲戚,努力辨认了一番,都不是,也很乐意,来的都是客嘛。
小屋中间一口上满锈的大铁锅里,横着数段老木头,红红忽忽的火苗燃烧着,整个房间都暖着亮着,墙角的一把犁已被熏得面目全非。这种老屋小,不密封,却能裹住一团气,挨挨挤挤能坐下七八个。老头说,每年冬天要烤三个月,每晚都烤。
那要烧好多柴啊!
柴有啊,老屋倒下来,那些柱子啊椽啊正愁没地方去呢。
看着一根根从老屋上倒下来的旧木条,我很感慨,这是在烧房子啊,烧的是老屋和里面的时间、故事,也是在烧掉烤火者自己的过去。
小时候烤火,柴并不好找。最差的是麦秸秆,很容易燃,“唿”一声火光四射,转眼就没了,留火不持久。最难受的是青柴,老是点不着,还冒出满屋烟,熏得人满眼泪。棉花秆是比较好的柴料,烧的时候噼噼啪啪,声音清脆,火也白亮,更重要的是留火持久。深红的秸秆上火光一痉挛一痉挛的像流动的血管,可以埋个番薯煨个土豆,烤得外焦里嫩,香甜香甜的。最高级的烤火柴当是树疙瘩,在山上挖出一个大树根,久放干燥,用软柴点着后,慢慢燃着,火光短簇,白亮,无烟,似燃着似未燃,仿佛永远烧不完。常听人感叹:“山里人,柴根当棉袄。”有时一个树疙瘩可以连烧好几天,且越烧越好看,慢慢变成一个狮子头或虎头,有眼有鼻有嘴巴;外面白白的一层,白须白眉白头发。老婆子们还用火钳不停地剔、敲,让它越来越像,惟妙惟肖,活著似的。这时候最适合在“狮子头”上烤一块麻糍,眼看金黄油亮又软又香了,一伸手,“啪”,掉火堆里,太烫了!正要哭,奶奶说,没事没事,拍拍灰还可以吃的!又含着泪笑了。
这个村子还有些人气,一个老妇自嘲:“都是些十不全的人,魂已经被阎罗王抓走了,壳还在,没用了。”很多时候他们似睡非睡,无喜无悲,任凭火苗忽忽地蹿着……可有时候他们又活灵活现,侃侃而谈,还会咕喽咕喽笑。我有空就来坐一会。
第一个晚上,大家从连日的阴雨说起。一个说,天上又没有水库,水从哪里来的啊,怎么下不完?另一个说很奇怪,听说地球还在转的。这一听,我来劲了,这个我懂啊!我大声地说:“地球非但自己转,还要绕着太阳转!”一边用手不停地画着圈圈。这时坐在角落里一直没说话的老妇突然大声说:“地球要转,屋不给它转倒了?真是没话找话!”哦哦,我吓一跳,赶紧低头不语。
第二个晚上,一个在城里当过门卫的老头说,最近交通局一个人上吊自杀了,患的忧郁症。他管忧郁症叫油厌症,说得这种病的人都要自负(自杀),一次不成两次,两次不成三次,反正就是要寻死,那是吊死鬼在催着,这种逻辑很有意思。一个老婆子又鄙夷地说:“干么要自负,人不做,要去死?真是闲着没事干,搓绳子上吊!”我一看,就是上次说我“把屋转倒了”的那个。
第三个晚上,一个六十九岁的老头讲了一个蛇故事。叶家村一个抓蛇的人,一天在坟堆里看一条蛇逃到坟洞里,看清了是无毒的油菜花蛇,就伸手进去抓,结果被咬了一口。再伸手进去,又被咬一口。拔出手一看,肿了黑了,才发现原来咬他的不是逃进去的那条油菜花蛇,而是呆在坟洞里的蕲蛇。蕲蛇毒性大,最后把整只手截了,才保住性命。因此也找不到老婆,后来勾搭了一个别人的老婆过日子。到六十岁的时候,也是闲着没事干,自己给自己做了生坟。一日无事,来到坟前转悠,看到一条蛇,觉得是某种暗示,手痒痒把蛇逮回家养了起来。一年后,蛇跑了。他四处找,正好在自己的生坟前找到了,想把它逮回家,结果被蛇咬死了。这让人相信冥冥中真有命运安排。
二、微熏的老屋
2019年2月17日,下午,雨,西坑周村。
我在村子里漫无目的地转悠,在一间老屋前站了一会,却不想里面出来一个人把我叫了进去。
屋里亮着一团火光,反而让角角落落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我局促不安,很不习惯。他们开了灯,递凳子让我坐。面对老人的关爱我很感动也很顺从。坐了一会,感觉开着灯反而不舒服了,要求他们关了灯。于是屋内又黑了,广大的黑暗包裹着一团红,让人有一种此时安稳的踏实感。人放松下来,被一氧化碳醺着软绵绵,那感觉,不知天上人间,身在何处了。我想如果就此死去,应该是没有痛苦的。现在流行的在密封的房间里烧炭自杀,很可能就是从山村烤火中得到的启发。
一对老夫妻,男八十五岁,女八十三岁,俩人都不爱说话,老头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歪着头享受着一氧化碳的微微熏陶。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妇人和一个六十左右的小老头陪着他们,基本上是小老头跟我说着话。
一边烤火,一边听小老头说起了主人的故事,原来他们是一对当年支边的夫妻。
1959年那场大支边运动时,他们刚结婚,还没孩子,响应上头号召,支边去了宁夏石嘴山市下面的一个公社农村里,他们村去了八个。当时大家思想单纯,响应上头号召,都以为是好事,也不知道去的是哪里,干什么,怎么样,就凭一股热血报了名。问,为什么要去那里?老太婆顿了好一会,不好意思地说了一句话:“当时也是高兴相喽。”
那边全是茫茫戈壁滩,住的是黄土屋,上面盖芦苇秆,大人小孩住一屋,两代人之间就拉个布帘子。土地不好,种一些麦子玉米。冬天基本没什么事干,就躺在坑上不出门,吃的全是玉米糊。
太苦,一年后全跑回来了,结果又被抓回去,有一个人病死在那里。三年后他们全回來了。
这夫妻俩朴实,一副善相,子女全在宁波,他们也不愿去。老头腿摔坏了,不好使,但抽烟很厉害,三元钱一包的雄狮烟一天要抽三包,还喝酒,一天一斤,冬天黄酒,夏天白酒。有支气管炎,医生让不能喝酒抽烟,也戒过,戒不了。现在这个岁数,也不管了。老太婆也支持他抽。
三年前,政府每个月发给220元补贴。老太说,很多回来的人都死了,做人很快的。
问他们后来去过宁夏当年支边的地方吗?说没有,只听说现在那边挺好的。
想不想去看看?想去也去不了了。
我一边感慨着,被烤得迷迷糊糊,弯着脖子也不想说话,这么的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忽然想起来该走了,走出门外,天已暗了。
老屋的檐下倚着一把犁,沉睡着,被烟一熏,更是面目全非,都不知道今夕何夕,怎么犁地了。
三、村头故事
徐家村在一片幽深的山坳里,三面环山,古木掩映,猛一看是一个连空气都不动一下的古村。
下过雪的晚上,更冷。村口有些破败,冷意咝咝的。一条路僵卧在村中,一弯一弯地绕。
我慢慢地走着,前面有一棵大树,是村庄的风水树。村民在下面筑了坛,当神一样供着,逢年过节来点支蜡烛烧支香。
就在这棵树的对面路边亮亮地燃着一堆火,围了五六多个人,在烤火。这是纯野外的烤火,常常是几个人一起站着聊天,觉得冷了,有人说烤堆火吧,就在空地上堆起一些柴木,围着烤。我走近,那棵大樟树下还坐着两个老妇人,一个手里拿着火笼,见我走过来,小心地问:“这位客做什么,到谁的家里去?”
火堆边陆续有人加入,一会儿就围了十多个。有人说谁家的媳妇跑啦,家里欠下巨额债务,她不管,扔下老公孩子走了。又有人说谁谁把五六万元一下子花光了,怎么花的?另一个说,买名牌啊!什么名牌?什么名牌穿在你眼头前你也看不出来啊!
我小心地走过,生怕一个陌生人的闯入,打断了他们的话题。往前走到山脚,返回时,听一个女的在大声地说:“某人又找老公了,我问她的儿子你有几个爸爸?两个吧?她的儿子说,没有,我只有一个爸爸!”大伙儿发出哄堂大笑,寒冷的空气开始快活起来。
四、祠堂烤火
2019年2月16日下午,天下雨,想找个山头听听雨。到了下南山,想想还是到村里走一走吧。这个村早年尚武,“下南山老本”名声在外,现在祠堂里还堆着大刀棍棒等习武工具。
祠堂是老旧了,门半开着,我走进去,发现一帮老人正围着烤火。边上躺着一条狗,也在烤火,见有生人来,叫了起来。老人们说不咬的,你不用怕。被老人们一训斥,狗刚站起来又重新趴下,不再叫了。我盯着狗,一边小心地坐到他们边上烤火。
屋里空空荡荡,中间一口大大的旧铁锅里横竖架了三四段朽木,红红地燃着,几处火苗懒懒地蹿一下。八角形的长凳上围坐着老人,默默地看着墙上的大电视,正在播放《水浒传》。祠堂正中的匾额上是“尚书源流”四个大字,两边是“登科”和“文魁”的小匾额。
一共有七八个男的,一个女的,一个个表情木然、似眠似醒,非悲非喜。火苗忽忽地蹿着笑着扭向一边,人的身体弯向另一边,脸上不停地变幻着颜色,酡红、酱紫;有的倚着墙,岿然不动,像高僧打坐……看着角落里锈迹斑斑的大刀,我想问又没有问。
坐了一会,来到一间老屋前,一个老太婆在洗菜,说自己九十岁了。老头跟她同岁,四五年前还能种点花生、玉米卖点钱,这几年不会动了,一分钱也赚不来,只天天坐在祠堂里烤火,那帮烤火的人里有一个就是她的老头。她说这帮人啊,都是十不全的,有病,魂已经被阎罗王抓走了,壳还在,没用了。
村里剩下十多个老人,夏天坐在风水场乘凉,冬天就在祠堂里烤火。这堆火整个冬天都不灭的。烤火成了他们度过寒冬的唯一方式,更因为没有了年轻人和孩子的参与,这种取暖方式变得更加让人迷醉,更有死亡的气息。
五、陪佛烤火
西蒲村是个很有历史的古村。夜九点,我想趁人静的时候,到村里看看,却发现很多人还没睡,围着一处路边的烤火摊烤火呢。
用帐篷在路边搭了一个亭子,里面沙发、椅子码了一圈,挨挨挤挤坐着七八个老太婆,围着中间那堆火,一个破铁锅里燃着红红的木头。亭子边上还有一个棚,里面放着多座佛像。她们说,里庵正在重修,把佛像移出来,搭了个棚子先放一下。我们就在边上烤烤火,陪佛说说话;佛在边上,也可以一起烤烤火暖和暖和。她们礼佛的心非常坚定,已经这样陪着佛烤了一个月火了。一个个面相和善慈祥,许是信了因果,看淡世事了。
六、火堆守望者
春节前几天我来到上林村,发现一个工棚里围着三个小男孩在烤火。每个人各用细柴棒插着一根火腿肠在烤,说烤起来好吃,香。他们一个读初中,两个小学六年级,放寒假了。
他们不停地把火腿肠伸到火苗上烤。一个头部都烤弯起来了,一个一头烤焦了,换成另一头继续烤。
我说都烤成炭了。其中一个尝了尝,说真的,烤成炭了,又香又毒!明天咱们不会食物中毒吧?
这一处烤火摊,白天是村里的老奶奶们烤的,晚上这些小孩们就偷偷跑出来接着烤。
吃完火腿肠后,一个小个子从地上找来一块番薯,扔到火盆里继续烤。又从边上拿来一些木板,加火。这块番薯有小半斤的样子,烤熟估计要好长一会,这时,初中生回去了,又来了一个穿着校服的六年级胖学生。
小个子说:“刚才回去的那个人,今天去叶家村看望女朋友;他穿着睡衣就去了,走在路上发现自己很丑,就剥了我的外套去,把他的睡衣给了我;结果被他女朋友踹了一脚,回来把衣服还给我,脚印都还留在我的衣服上。”
小个子继续打趣边上的瘦个子说,他是班上最帅的,有半班女同学都是他女朋友,找他睡觉呢。
瘦个子却认真地说:“现在不找,到高中时再找,或者初中时,现在寒假还有作业,等暑假小学毕业就没有作业了,也可以找女朋友了。”
小个子接着说,是啊,有作业,作文要写五篇。
我说那你们就写烤火呗。
他说,是啊,就这样写:我找了一帮人一起烤火,先把火腿腸烤吃了,很香。再把番薯放在火堆里烤,烤着烤着就烤熟了,然后就把它吃掉了。哈哈。
这时,番薯差不多熟了。两个人一起把它弄出来。瘦个人双手捧着,感觉并不太烫的样子。把一头的皮剥了,露出红黄的肉,自己咬了一口,又递给小个子咬一口,说咱们一人一半吃了吧。胖子则一直在打游戏,并没有想吃的意思。
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嘴边都粘上炭灰了。里面还没熟,只吃了一小部分说不吃了。瘦个把它扔到田野里去了,说当肥料吧。
我说这么大个番薯,烤着费劲,还不如烤那个胖子容易。他们都笑。我又说,胖子烤熟了,叫全村的人来吃,也吃不完。他们又笑。胖子不恼。
番薯吃了,最后这个火堆怎么办呢?瘦个说撒泡尿吧?小个说,明天老奶奶们来,闻到你的骚臭,骂死你。那用土或沙子吧。想想掺到炭里面也不好。找块水泥板盖上吧,也没有。最后我想到,用石块砌在火堆上。瘦个说好。用了几个大石块,还用小石子把缝隙都塞上了。
然后大家各回各家,在夜色中星散而没。胖子说,各回各家,各找各妈;瘦个说,各回各家,各找各床;小个说,各回各家,各找各手机。他们说明天还继续烤,至少要连烤三晚。我暗下决心也要继续来。
回来的路上我突发奇想,要帮他们写一篇烤火的文章,为他们减轻一点作业的负担。第二天上午,我在办公室写好,还打印了一份。下午就送去了,想看看那帮老奶奶们烤火的样子。那个火堆旁,果然一帮老奶奶在,我把文章交给其中一个小学生的奶奶。当天晚上因为有事喝了酒没有来。第二天晚上再来的时候,那堆火熄灭了,黑洞洞的没有人,孩子们食言了?!我在那堆灰烬里用手机照一照,把手靠上去,感受到一丝丝微凉的余温。我又连着去了两个晚上,还是没有人,也只能照照那堆灰烬,落寞而回。第三个晚上我又去,火堆依然没亮,却发现在火堆旁黑黑冷冷地坐着两个人在窃窃私语。就是几天前烤火的两个小学生。
我有些兴奋,以为他们在等小伙伴一起来再烤,就大声地问,为什么不烤火了?
胖子说,大人不让烤了。
我大失所望,又照了照那堆灰烬,他们都凑过来,一起拨拉着那堆灰,没有火星,只有一丝儿余温。我问:那就这样坐着不冷吗?
不冷。
我无奈地走了,回头看了一眼,火堆旁是一星手机的荧光和两个黑影,颇有些守望者的味道。
七、湖底光焰
大明山上有大明寺,大明寺下有个大明水库。
冬夜来此。独立寺外,松柏森森,寺内灯火淡淡,有诵经声。
忽听得隔岸人声从密林中穿来,疑是山下村庄传来,又觉太远。再一看,下面的大明水库里有隐隐火光。信步往下,透过路边的树叶,觅见火光,一粒粒闪隐闪现。又闻人语,初觉一男一女,又觉二男一女,又觉数男数女。拨开树叶细看,只见干涸的湖底一堆黑黑的人围着一团火,还照出边上临时搭的棚屋。火光蹿出一个个黑黑的剪影,聚集、炙烤又飞花似的分解着一串串声音,把这硬冷的黑夜变得温软如床,带着某种致命的诱惑。
水库什么时候干了呀。我来到库底,有大型的挖土机和其他工具,原来是一帮外地人在此施工,修补水库,就地筑窝生活呢。
一个六十左右的老头先跟我打了招呼,然后我就混入他们中间,成他们的一员了。这堆火就燃在地上,四五段木头相互架着,忽忽忽地燃烧,一段倒下了,又摁上一段,由于中空,火势更旺,火星四溅飞舞,炎炎的有些五彩的颜色。
一共有六人,两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一个老头,两个中年人。一个四十不到一点的女人,是其中一个中年人的妻子,替他们做饭的。
天是真冷啊,大家围着烤火,有坐在石头上,坐在木段上,也有蹲着抽烟翻手机的。一个人烘着进了水的长统靴,裤子也湿了,就这么坐着一边抽烟一边烤。
工棚有四间,一间安了四张床,几乎连走路的过道都没有了。另一间是做饭的,放了很多锅盆碗筷。
老头说,我们老家啊,深山,穷,一辈子不出山的。孩子多,我就生了六个,五个女儿,最后生了一个小儿子,那是债主,报仇来了,哈哈!
他们来自云南镇雄,在此承包了修建大明水库的工程,就这样临时组成了一个小社会大家庭。外出打工者往往聚集在一些旮旯里过着临时的集体生活,就像这个水库底。我忽然想到一个词叫湖底生活,很能说明他们的生存状况。
问快过年了,回不回家?说不回。问工期,说不知道,由不得他们,他们的工作要等别人的活先干完了才能干。生活于他们来说,或者从来没有主动过。
我要走时,他们反复说,有空再来玩。
一直惦记着,前几天下雪的时候想去却没去。今天暖和一点,晚饭后去了,一看,没有篝火没有灯没有人。棚屋的门关着,里面堆着东西,两头的厨房门开着,碗筷瓢盆一应俱在。门前还留下那堆篝火的灰烬和一段未燃完的大枯木。
他们并没有留下来,而是全走了。或许上阵子下雪,天实在太冷了;又或许是工期有变,他们无奈先回去了。一些大型工具也运走了,那是很费劲的。
不知年后他们还来不来?我忽然很怀念那团湖底的光焰。
八、庙里“哔啵”声
王加山村由四个自然村组成,几个村之间的山洞口,有一座新修的小庙,孤零零的。那天,下着雨,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伯站在门口。问他干什么?说:“嬉嬉啊,看雨呗。”山野里很少听到这样有闲情逸趣的话,让我对他刮目相看。我正要跟他细聊时,他却往另一条路上走了。
等我从山里回头再经过此处时,庙里不时发出“哔哔啵啵”“嘭嘭”的响声,声音很大,放鞭炮似的。我很好奇,倒回车,进去一看,原来就是那老头,一个人在庙里烤火。用一个放香火的破铁锅,燃着几根竹竿,那响声就是竹节爆裂发出来的。见我进来,不停跟我聊,说村庄的往事,说自己早年走南闯北的豪情,说自己现在养着几头羊。
我忽然怀疑他是一个乡村里居无定所的流浪汉。
九、野地一团火
寒冷的夜晚,在林家洋与板樟山两村之间的垃圾场旁的一块空地上亮着一堆火,圆圆红红的一圈,像个精致的鸟窝,一闪一闪地发着通红的光。
这堆火发着光,发出了温暖,燃烧已经结束,但火光并没有灭。几根已成灰烬的草茎像被通了电流一样一遍一遍地从这头红到那头,又像是火的血管一张一缩地红着,发出吱吱啦啦的响声,隐藏着一种壮丽、古老的力量。
它就是一堆纯粹的火,像一个新生的婴儿,对这个世界作着无意志的静观;又像行将就木而奄奄一息的老人,在收获以后的土地上搜索着残余的生趣。
这团火已经被生活优裕的人类抛弃,如此寒冷的天,它远离人间,独自在野外叹息,不想熄灭,被一块古老的土地当作最后的火种拼命地护住。严寒袭来,万物忧伤。大风竟然吹不散它,也吹不灭它,寒冷也冻不死它。歇息的田园上,野火的光焰一直在,在非人世的景况下独自生存。
它很让我感动,我蹲在它的边上久久凝视,伸手取暖。
这堆火是哪里来的?它是地火,却不会是大地深处生出来的火,应该是一个老农把周围的作物残部收拾起来,堆起来用火燃烧了,烧完他就走了。他没有想到最后留下那么一堆野火,不肯熄灭,在这野外温暖着大地,更温暖了来此散步的我。
忽然在黑暗中走来一个衣衫褴褛的人,吓我一跳,原来是板樟山村的一个傻子。他也不跟我说话,直接趴在火堆旁拨拉着,火堆里埋着一块番薯。他很可能在寒冷的冬天里,经常在此烤火,煨食物吃。
黑夜过于广大,这团火是一支忧伤的歌,温暖着大地,温暖着傻子,温暖着来此散步的我。
十、一堆没有人烤的火
大山深处的淡竹村。山里冬天冷,烤火是取暖的常规。每户人家的门口都放着一口铁锅,锅里一堆灰烬。下面是一个架子,有铁架也有木架。我问这个木架子不会被烤得着起来吗,说不会的。路上靠山的一排房子里,也没住什么人了,但傍晚五点左右,门口的铁锅里就燃起了火。红红忽忽的,很艳,可是没人烤。村里都是这样的,晚上时间一到,先烤起来,让火燃起来,火焰高高低低,飘飘忽忽地布满了村庄的上空。吃完晚饭,大伙就会东一堆西一堆地聚拢来,这就是山村夜晚的沙龙,檐下就是客厅。以前都是放在房子里的,現在楼房里不好烤了,有些木质老屋也不敢烤,还有政府管得严,就放在门口。一个阿婆说,烤烤火,讲讲白话,八九点钟困觉。
去年我在贵州凯里的一个山村里,看到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农,大白天一个人坐在屋里。屋子中间放着一个烤火盆,他坐在一条小矮凳上,双脚踩在烤火盆的边沿,抽着烟看电视。那是夏天,他说这个烤火盆就放着不动的,冬天烤火,夏天盛烟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