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炳辉 郭晓琳
[摘要] 新冠肺炎疫情考验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改革开放以来中国不断推动大流动社会的形成并享受其带来的繁荣,此次危机治理是大流动社会形成之后第一次全国性的“暂停”与“重启”。本文根据疫情防控的实践过程对国家治理能力进行细分,并提炼出在危机时刻的治理至少需要五种关键能力:反应能力、强制能力、领导能力、组织能力和宣传能力。面对危机治理的考验,中国的国家治理能力在总体强大的同时表现出差异性,在领导能力和强制能力上表现突出,在反应能力和宣传能力上仍需加强,在组织能力上需要加强对网络新技术的运用。这些危机时刻的应对特点为疫情之后国家治理能力提升指明了方向。
[关键词] 大流动社会 危机时刻 国家治理能力 新冠肺炎
[基金项目]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机构改革视野下长三角流动人口管理体制变革实证研究”(项目批准号:19YJC840022)和浙江省教育科学规划年度课题“新时代高校理论类社团与思政课协同模式研究”(立项编号:2020SCG198)阶段性研究成果。
[作者简介] 刘炳辉(1982-),男,河南洛阳人,浙江大学宁波理工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华东理工大学中国城乡发展研究中心研究员,博士,研究方向为国家治理、组织社会学和青年问题;郭晓琳(1982-),女,浙江舟山人,浙江大学宁波理工学院商学院讲师,博士,研究方向为社会治理、消费社会学和文化变迁。
[中图分类号] D63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8-7672(2020)02-0106-122020年初暴发的新冠肺炎疫情,“是新中国成立以来在我国发生的传播速度最快、感染范围最广、防控难度最大的一次重大突发公共卫生事件”,成为“对我国治理体系和能力的一次大考”。当然,疫情的快速传播首先是因为病毒本身的特性,但能够短时间内扩散到全国,根本上还是由于社会的结构和运行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巨变——中国已进入“大流动社会”。在疫情防控方面,自2020年1月20日国家领导人作出重要批示后全国进入全面动员阶段,我们的治理体系发挥了“集中力量办大事”的优势,全国一盘棋的防控工作也迅速取得了成效。
疫情对国家治理能力的挑战无疑是多方面的,笔者认为主要聚焦五个问题:首先是面对突发情况时国家如何尽可能快速启动应急反应机制;其二是危机时刻国家是否能将大流动社会及时“暂停”;其三是局部地区面对医疗资源等“超载”情况时如何应对;其四是危机时刻的社会运行如何维持;其五是如何精准有序地“重启”经济社会发展。自中央提出“国家治理体系与治理能力现代化”以来,学界相关研究和讨论很多,但鲜有学者对治理能力进行细分。笔者根据此次疫情防控的实践经验,将危机应对中具体涉及的治理能力概括为五种:反应能力、强制能力、领导能力、组织能力和宣传能力。前两种能力可以对社会进行“制动”,后三种能力既可以帮助“制动”,也可以帮助重新“启动”社会经济运行。笔者认为此五种治理能力为大流动社会危机时刻的关键国家治理能力,缺一不可,具有明显的“应急治理能力”特征。
“制动”能力:大流动社会危机治理前期的关键能力
大流动社会的“危机治理”迥异于“常态治理”的状态。此时流动带了巨大的负面性,这跟常态时主要是正面积极作用不同,所以导致了全社会不得不突然“暂停”。因此,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暂停”,我们一方面要总结“暂停状态”的应对过程中有什么经验教训,另一方面也要观察我们在“暂停”到“重启”的过程中又遭遇了什么新问题。
(一) 反应能力:疫情防控初期的关键能力
出现各类传染病疫情或者其他社会治理挑战,这在“风险社会”时代多少有些难以避免,整个世界也因为系统的复杂而越来越充满不确定性。从国家治理的角度而言,最重要的是在尽量避免风险的同时,还要做好“最坏打算”。在诸多应对预案中,能够最大限度降低风险减少损失的方法,无疑是在事件发生初期能够及早做出恰当反应,即快速应急反应。
新冠肺炎疫情被世界卫生组织定义为重大公共卫生安全事件,与世界其他国家比较,我们的应对措施得到了肯定;与历史经验对比,比2003年“非典”事件发生时也有进步,但与人民群众的期待和国家对防控疫情的要求显然还有距离。虽然说人们期待的反应速度往往是最理想的情景,但也只有在追求理想的过程中才能不断改善和进步。
把快速反应能力不足歸咎于个别干部个人素质,这种倾向尽管简单解气,但也往往片面无力。从1月27日武汉市长接受央视采访和1月28日武汉市委书记的新闻发布会介绍中,可以发现公众一般都缺乏相关的知识,即疫情防控中存在一个“依法披露”的问题。《中华人民共和国传染病防治法》(下文简称《防治法》)对这类按照甲级管理的乙类传染病的发布有明确而严格的规定,即使作为副省级城市的武汉市,也无权擅自发布相关信息。当然对《防治法》具体条款的理解上也有争议。而国家卫健委专家在2月底接受媒体采访时指出当时接到明确指示是“属地管理,地方为主,专家组是帮忙的”,卫健委专家收到的指示体现的是2007年施行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突发事件应对法》的原则,即“国家建立统一领导、综合协调、分类管理、分级负责、属地管理为主的应急管理体制”。“条块关系”在两部法律之间有不同导向,这一问题即使在专业领域尚有较多纷争,之前各界对此都缺乏实践经验。此外,还涉及到卫生行政部门、疾控中心与地方政府之间的复杂互动。总之,在大流动社会,危机决策时间越来越短;在移动互联网时代,危机决策压力越来越大。
在经历2003年“非典”疫情之后,我国建立了传染病与突发公共卫生事件监测信息系统(简称“网络直报系统”)。该系统之前也曾及时发现禽流感和鼠疫等情况并迅速处理,但在此次危机初期似乎未能达到人们的预期。目前来看应对初期的问题主要不是信息上报的技术与能力问题,而是面对新情况时对其进行确定与综合决策速度问题。尤其是这种专业领域的上报问题,如何避免不必要的干扰拖延,以确保依法防疫顺利开展落实。
不论具体细节如何,客观上看我们的快速反应能力依然不足,从地理位置看,武汉市作为九省通衢,疫情发生之初,又恰恰赶上了“春运”节点,各种复杂因素综合在一起,导致疫情跑在了防控前面。相对于“庸官误国”的“素质问题”解释模型,笔者倾向于涵盖面更广的“速度问题”解释框架。
面对非常规情况时,科层组织系统反应迟缓(往往与严谨有关),组织成员灵活性不足,一直是科层组织的天然弊病。常规问题往往在强大的科层体系的日常运转中解决了,而一旦出现非常规问题,科层组织成员容易本着“照章办事”的原则因循守旧,层层上报等待指令,难免延误最佳决策时机。科层制的设计本身就是为了应对常规情况,而并非突发意外情况。甚至越是平时运转高效率,越意味着意外发生时的低效率。效率与灵活之间天然有张力。而国家治理的难处和挑战就在于试图在效率和灵活之间达到平衡,同时获得两种优势,这也是中国“党政科层制”所追求的治理效果。
从新冠肺炎疫情防控的情况来看,面对不确定性风险,今后需要调整应对战略思维。这种调整,既涉及到治理体系中不同部门之间的关系,也涉及到干部的应对心态和考核问责制度调整。如果说2003年“非典”事件让我们在突发重大公共卫生事件的应急反应硬件技术上有所提升的话,此次新冠肺炎疫情则让我们意识到复杂科层体系的综合决策速度也需要提升。
围绕反应速度提升,除了复杂科层体系的综合决策速度外,还有一个容易被忽视的“物资储备”问题。在此次疫情防控过程中,另外一个需要快速反应的环节在于“确诊”。没有确诊就没有后续的及时准确治疗,而无法及时确诊的原因在于检测物资的缺乏。在启动了全国性的支援之后,武汉的局面才逐渐得到缓解。救援物资和人员能够快速到位,也依赖于中央的强大统筹能力、发达的交通设施和物流网络。疫情的快速传播有赖于“大流动社会”,但控制疫情也同样得益于“大流动社会”。缺乏医疗物资的生产能力和供应保障能力,任何体系都会陷入被动局面,这也是世界上很多国家防疫中的重大教训,“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局面必须尽量避免。
同时,国家治理还需要有“极限思维”,要设想一些更极端的严峻情况,某些物资面临全国性紧缺和供应不足时,又该如何应对?对此,习近平总书记也指出“这次疫情暴露出重点卫生防疫物资(如防护服等)储备严重不足,在其他储备方面还可能存在类似问题,要系统梳理国家储备体系短板,科学调整储备的品类、规模、结构,提升储备效能。要优化关键物资生产能力布局,在关键物资保障方面要注重优化产能的区域布局,做到关键时刻拿得出、调得快、用得上。”
综上可知,快速应急反应能力既与技术有关,也与组织有关,还与国力有关,是一个综合治理能力的体现。我们在这些方面仍然需要统筹考量、谋划布局。
(二) 强制能力:危机治理中的胜负手
控制所有传染病的最有效的途径是控制传染源、切断传播途径、保护易感人群,但在当代的大流动社会要做到这些恰恰是殊为不易的。为了战胜疫情,国家展开了“人民战争、总体战、阻击战”,疫情能够被快速遏制住,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国家拥有巨大的“强制能力”。这种强制能力涉及多个方面,从强制地方(如封城)、强制部门(如交通管制)到强制个人(如隔离)。中国实际上是以“大暂停”实现“大阻断”,来扭转疫情防控初期的严峻局面。
让十几亿人居家隔离数十天而没有遭遇大规模抗议和社会骚乱,这在世界上绝大多数人来说恐怕都是无法想象的。2019年10月,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健康安全中心联合世界经济论坛及比尔和梅琳达·盖茨基金会在纽约市共同举办了一场针对大规模流行病的桌面推演,其中就没有考虑过采取类似中国这样的措施,推演结果为疫情的蔓延扩散是无法避免的,最终损失极为巨大。而事实上,疫情于2月底3月初开始在世界范围内暴发后,各国在采取强制措施上顾虑重重步伐迟缓,也确实如推演所料。此外,日本、韩国和新加坡等同属东亚文化圈的国家,在防疫措施的力度上也远不及中国,美国等西方国家则更是如此。不论他们主观意愿与言说如何,其实际国家动员能力和隔离治疗条件都是远不及中国的。中国的防疫模式很难被简单模仿。武汉的火神山和雷神山医院都是短短十天内建成投入使用,可容纳2600多位病人就诊;而“方舱医院”的建设速度平均是1.5天,“到2月25日(武汉)全市储备的方舱医院床位将达到3万张”。隔离救治和观察,所需要的不仅仅是意愿和强制,还涉及土地使用、建设力量组织、物资供应、人员支持和物流保障等配套措施。
从此次疫情防控过程可以看出,党和政府在群众中具有高度的权威和号召力,居民动员方式获得广泛认同。试想如果在连测量体温都不愿意配合的高度主张个人权利的国家,这种大规模的社会“暂停”和隔离如何可能?當然与此同时,我们也需要对这个过程中一些过度和任性执法抱有警惕和批评意识,“全面提高依法防控依法治理能力”。
为何中国的老百姓能够较容易接受这种空间上的隔离与约束?因为这种空间管理方式在中国源远流长,是“郡县国家”治理体系的传统之一,也是静态社会治理的基本方法之一,即“属地管理”。人们平日理解“属地管理”往往容易想到省市县区层面,其实进一步微观化必然是要落到村庄和小区。只是在改革开放四十多年的快速发展过程中,城市化催生了大流动社会,人们对这种“静态社会”管理方式的记忆有些模糊了。城市的管理方式更强调生产关系,而不是生活关系,所以管理上是“条条为主”的单位管理,而不是“块块为主”的属地管理。
显然,真正在最基层保证村庄和小区进行“封闭管理”的人并不是警察这样的执法者,而是社区工作者、物业人员、保安和志愿者等普通群众。中国能够长期以世界范围内较低的警民比维持较好的社会治安,与党的基层组织建设和社会建设息息相关。中国正是依托“家国同构”的特殊社会结构与文化传统,才获得了一种低成本的高强制能力,这是我们宝贵的治理能力与治理经验。
在互联网进入移动智能终端普及的当下,“属地管理”模式的治理能力已经可以精确到人,并且根据实时动态进行调整,而不再拘泥于简单的“封村”“封闭小区”等“一刀切”做法。这样既可以防控疫情,又可以尽量减少社会流动带来的负面影响。比如浙江于2月中旬在全国率先推行“健康码”措施,就是依托支付宝新研发的一项功能,以时间、空间和人际三个角度判断某人实时的健康风险状态,分别给出绿色、黄色和红色的动态判断,绿码就可以在本区域内自由出行。
疫情防控需要采取必要的隔离等强制手段,但大面积长期“暂停”社会的做法,其负面效果又难以承受,这就需要对强制范围和对象尽量精准定位。高效识别疫情风险等级的能力又建立在信息的快速采集和精准识别上,这种考验也是过去四十年中国流动社会治理过程中的一个长期命题。此次疫情防控中这种信息采集识别能力出现了某种突破性变化,即对大规模人群进行实时精准到人的动态评估。但需要注意的是,健康码的广泛推行也需要慎重讨论其涉及的隐私与安全等法律问题。
社会的大流动给我们的生活带来繁荣,但同时也蕴藏着巨大的风险挑戰,而移动互联网的普及又使得公众留给决策者的时间愈发短暂。经此一役发现,在不确定的风险社会中,我们仍需要时刻保持对大流动社会进行反向操作的“制动”能力。属地管理的传统和方法并未过时,依然有加强建设的必要,必须以“极限思维”思考治理问题,做好最坏打算,尤其是在国际格局剧烈变动的大背景下。
“启动”能力:大流动社会危机治理中后期的关键能力
(一) 领导能力:战胜危机的关键砝码
综观整个疫情应对过程,国家启动“人民战争、总体战、阻击战”之后所产生的强大动员能力与顽强意志,不仅是给抗疫一线提供了重要物资和人员支持,还稳定了十几亿人的情绪并坚定了他们的乐观信念。
尽管我们的治理体系已经日趋完善,但是仍有不足之处。国家领导人也已指出:“要针对这次疫情应对中暴露出来的短板和不足,健全国家应急管理体系,提高处理急难险重任务能力。这次疫情暴露出我们在城市公共环境治理方面还存在短板死角,要进行彻底排查整治,补齐公共卫生短板。”
我们的治理体系在局部是有短板的,正如黄奇帆指出的,“公共卫生与传染病防治领域是中国经济供给侧结构性改革的落后领域、甚至是盲点。从2003年的非典到2020年的新冠肺炎,中国公共卫生体系的短板始终没有很好补上,整个公共卫生系统在人员、技术、设备各方面都远远落后,这才是导致我们缺乏防控大疫能力的根本性的原因。”
在疫情应对的过程中,国家的领导能力至少涉及组织体系、生产、人员、区域和城乡等方面的统筹动员。
组织体系的领导能力,指应对突发重大疫情过程中对原有党政科层组织体系进行短时间内重组和动员的能力。如2020年1月25日即成立中央应对疫情工作领导小组,整个过程都是最高领导人“亲自部署、亲自指挥”。中央除了在横向上建立跨党政军群的超大动员体系之外,纵向上还向湖北省派出“中央指导组”。地方也成立各级指挥部和领导小组。这种科层组织的横向纵向整合,也是中国以往应对大流动社会治理的基本经验和方法。党政科层组织居于治理体系的核心,要想整合全社会的力量,必须党政科层组织率先进行整合。
完成组织整合之后,防护服、口罩和各类医疗物资开始驰援湖北省,各类企业克服困难在春节期间复工生产。这种生产能力和物资供应的统筹能力在此次疫情防控中尤其重要。相比“非典”时期北京市确诊病例仅有2500余例,武汉市此次的新冠肺炎确诊病例达5万多例。此种情形已经远超出武汉市乃至湖北省的应对能力,必须举全国之力支援。
截止到2月下旬,全国各地支援湖北的医疗队人员达3.8万人。我们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逐渐解决吃穿的问题,九十年代开始解决住的问题,本世纪以来迅速解决行的问题。而在公共卫生领域,投入长期不足。在市场化运行下,这种不足又产生了极化效应,患者向大城市大医院集中,大城市大医院的营利导向使其不会主动去做防范这种罕见的公共卫生危机应对预案。这就会导致,一方面资源投入总量本来就不足;另一方面在市场化导向下对基础性防疫投入更加不足。在没有暴发大规模疫情时,这种不平衡不容易暴露,但此次让我们看到了其蕴藏的危机。抗疫过程中出现的医护人员紧缺,深层次上也涉及医学院校的人才培养不足问题,这是疫后需要作长期部署的领域。
不同区域统一领导的能力是保障国家稳定的关键,必须避免地方上各自为战。此次疫情防控过程中就出现过个别地方擅自将其他一些省份划为“疫情重点地区”并禁止其人员进入本地的情况,均被迅速叫停并严肃处理。
疫情的快速传播,导致国家治理体系反应时间缩短,原来运行配合有效的各组成部分之间出现不协调的状况。危机状态下易出现社会风险,若不及时遏制,势必会导致秩序混乱,由此可见中央反复强调必须加强集中统一领导的必要性。
城乡的统筹领导是指在疫情防控过程中做好人员流动的城乡衔接与互相支持。其之所以在此次疫情防控中具有特殊意义,是因为当代中国的人口大流动具有明显的跨越城乡特点。农民工依然是流动人口的主力军,为了防控疫情,必须保证人员的健康状态,这就需要城乡管理的双管齐下。一方面,强化外出人口的管控和服务,把好“出村(社)关”;另一方面,流入地既要把好“入城关”,也要化解“入城难”。比如外出人员最重要的服务是两方面,一是提供健康证明,二是提供口罩,这些都可以纳入到人口流出地的工作考虑之中。人口流入地社区既要加强健康排查,也要关心外来人员身心健康,要高度防范出现本地人和外来人员之间的摩擦。总之,按下中国大流动社会的“重启键”要比按下“暂停健”需要更多的跨区域和跨城乡协调。
(二) 组织能力:“暂停时刻”的社会运转维持
改革开放四十多年来,我们的经济快速发展,城市化率不断提高,社会从静态向大流动转变,“一个流动的中国,充满了繁荣发展的活力”。我们长期的工作也是不断加速这种流动,如高速公路、高铁、航空、电信、互联网等基础设施建设,在此过程中我们不断适应这个流动中国的生活方式以及与之配套的治理方式。然而突如其来的疫情,迫使我们不得不对整个社会按下“暂停键”,大流动中国的“暂停时刻”该如何维持基本的正常运转,这是一个显然很难完全照搬过去经验的治理命题。
疫情防控过程中就社会治理层面而言,最大的问题是基层社会的低组织化及其所蕴藏的治理风险。这一风险,在城市社区尤其明显。过去四十多年,在整个社会高度流动之后,出现了组织化程度大幅下降的现象。城市社区长期是以陌生人社会和半熟人社会为主,社区更多体现出“姓区不姓社”的特点。这种社会组织化程度较低的情况,在危急时刻会出现两个问题,一是容易引发社会恐慌,二是基层治理能力弱。
低组织化容易引发社会恐慌。其典型表现是出现对医疗资源的“挤兑”和生活物资抢购等行为。在危机时刻,缺乏基层组织的庇护,这种群体性行为就会特别突出。当前中国人的就业主力已经不在“体制内”,“也只有不到四分之一的城镇就业人口,还处在较为典型的单位体制中。”而与此同时,“那些在党政机关单位工作的人,比没有单位的人,解决个人问题的能力高8.5倍”。让普通百姓能够获得组织的关照,对接国家和社会的优质资源,这是基层社会建设的着力点。
低组织化导致基层治理能力弱。城市社区的社会建设整体较为薄弱,社区工作者平日并不了解成员的基本情况和流动轨迹。因为平日“底数不清”,必然会导致关键时刻“力度不够”,在危机时刻会严重放大风险效应。
在未来城市基层社会加强组织化建设的道路上,我们需要对互联网和新媒体的作用有更多探索。考虑到城市生活的一个基本特点就是居住生活空间与工作空间的分离,城市居民往往白天在各自单位工作,在小区里的面对面交往机会相对农村居民而言要少一些。这种城乡生活的基本差异确实长期制约着城市社会建设,但当下中国一个显著特点就是网络社会的兴起,网络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人们日常交往的空间限制。推进城市小区的微信群或QQ群建设,是一个把城市居民在移动互联网时代组织起来的相对有效措施。将城市居民组织起来,可以通过线下社会交往增强的手段,但也还可以通过网络连接增强的方法。增强网络连接的线上组织方式,一个重要优势就是基层工作者掌握了在短时间内借助大数据精准处理海量信息的能力。
(三) 宣传能力:避免次生风险的安全堤
大灾之后必有谣言,已被历史反复证明。而在移动互联网和智能终端普及的时代,相关挑战在本次疫情防控中更为突出。新冠肺炎疫情防控与2003年的“非典”防控之间一个重大区别就是整个社会的高度互联网化。根据上海市有关媒体和机构在疫情防控期間对本地居民获取信息渠道的调查显示,“其中最常见的三个来源分别是地方媒体及其网络平台、境内社交媒体或自媒体和中央媒体及其网络平台。街镇/村居委会等基层部门的相关告示、公告等,也是重要的信息来源。在疫情暴发后,持续进行一线深度报导的境内媒体,例如三联、财新、中国新闻周刊等也得到了广泛关注。”
本次疫情防控过程中,在网络舆情应对速度上,政府反应非常快,较之“非典”时期有巨大进步。但是又遭遇了网络信息大爆炸的新局面,层出不穷的舆论热点,使得舆论场一度十分混乱。疫情暴发以来,舆论焦点几乎每天都在转移,让国人深感信息轰炸之下的认知混乱。海量信息并不都有利于社会稳定和认识深化,更多的是强化情绪和产生“流量”。但在部分媒体市场化运营以及自媒体发达之后,对其又无法一禁了之,这就是管理的挑战与困难所在。此外,如在微信的管理上相关公司又过度依赖技术的自动排查和“封号”等简单措施,现有技术对复杂信息的识别能力较为低下,处置方式也较为简单,并非治本之策。
当疫情防控进入总体动员阶段后,全国和地方的疫情信息发布都比较及时,这时各地信息发布平台的阅读量都极大上升,反映出民众的高关注度。地方信息平台发布的主要有疫情数据、相关措施、辟谣通报、典型宣传等,各个社区也开始逐渐建立起微信群,便于社区内的消息通知与联络。未来城市社区的基层组织建设,势必要把传统组织管理方式与大数据、人工智能技术充分结合起来,打造现代智慧型社区组织管理体系。
同时,城乡之间、不同阶层之间、不同年龄段之间,人们在获取信息的方式上,又呈现出非常明显的不同。老年人更倾向于相信电视台、干部的正式通知,年轻人则主要从互联网(如微信微博)获取即时信息。这也是此次疫情防控中“村庄大喇叭”再显神威的社会背景,河南省农村的村干部利用集体大喇叭喊话再次博得各界关注后,其他省份的农村也都纷纷效仿,城市社区中没有喇叭的也开始安排人提着小喇叭巡回播放,甚至个别社区派出无人机监控并高音喊话。信息的传播媒介,实质还是社会结构的体现,无论是固定大喇叭、流动小喇叭还是无人机,都意味着村社中必须有一个凝聚的核心和权威,这个核心必须在关键时刻能够迅速将权威声音传递到空间中的每个人。
小 结
回顾本次新冠肺炎疫情的防控过程,笔者的基本判断是,我国的国家治理体系在整体上依然是成功而高效的,但在局部有短板和不足。这种不足主要体现在组织体系日益复杂之后,面对突发情况时需要提高快速反应能力和整合能力。相对于治理体系问题,治理能力在本次疫情应对过程中面对的考验和挑战更大。因此,疫情之后的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建设,需要更多地聚焦于治理能力提升上。这种保持整个体系稳定而提升治理能力的模式,在过去四十年中国治理大流动社会的过程中也是一个基本经验,笔者曾对此有专门研究并将其概括为“超级郡县国家”模式。从本次疫情的应对来看,这一治理流动社会的基本规律依然有效。
疫情期间也有海外学者质疑我国治理体系的有效性,其核心观点无非认为“集权稳定而低效,分权有效而不稳定”,这类观点显然是出于意识形态偏见且缺乏对流动社会治理经验的客观总结。笔者认为,“集权也可以是有效率的,不仅可降低社会治理风险,在发展生产、行政管理上也可以是有效和高效的,尤其是近代工业革命以来的情况更是如此。流行理论之所以认为在中国这样的大国开展集权治理低效无效,其逻辑在于中国作为巨型国家的管理幅度太大。但这个管理幅度是会随着技术条件的改变而变化的,要视不同情况而定,比如直接对人的管理的幅度是长期稳定的,但如果是对物、数据和空间等的管理工作,幅度就可以大幅度提高,很难笼统认为在所有情况、所有领域都是某种方式的效率更高。
“大流动社会”,也可以称之为“超级流动社会”,在外部形态的“动与静”上明显不同于农业社会。但在原子化社会结构上,它跟传统农业社会的本质是相同的。社会结构分为表面状态和内在结构,流动社会是其表面状态,原子化是其内在结构。而最终决定社会治理体系的,不仅仅是表面状态,更是内部组织结构状态。内部结构特征决定治理体系的基本原则,而外部形态仅仅改变治理的技术。即原子化社会要求中央集权,流动加速要求信息技术等治理能力也同步与之匹配。
在本次危机治理的考验中,中国在领导能力和强制能力上表现突出,在反应能力和宣传能力上需要加强,在组织能力上需要注意将网络新技术运用到基层社会建设上。整体而言,我国的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经受住了这次危机的严峻挑战,未来的进一步现代化建设也有了更多具体的努力方向。
(责任编辑:余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