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少严/广州教育学会副会长、广州市教育科学研究所原所长、广州市“教育名家工作室”主持人
熊少严
教育作为一项“共同利益”已是当今国际共识。2015 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报告《教育反思:向“全球共同利益”的理念转变?》明确国际社会“将教育作为一项人权和一项公共利益事业”;“教育是一项基本人权,并且有助于实现其他各项人权,这一原则植根于国际规则框架”;“教育是机会平等链条上的第一环”。同年,世界教育论坛发布的《仁川宣言》为 2015 年后的教育议程描绘了一张路线图——《2030 年教育行动框架》,将2030 年教育总目标设定为“迈向全纳、公平、有质量的教育和全民终身学习”。论坛敦促国际社会更加关注全球失学儿童,为女孩和妇女、少数民族、残疾人及受冲突影响地区、农村地区的弱势儿童重新获得受教育机会采取进一步行动。
“共同利益”也是我国当今社会和教育发展的价值取向。近10 年来,我国全面实现普及九年义务教育、普及高中阶段教育和高等教育大众化,国民受教育的资源得到大跨度提高的同时,追求优质公平也日益成为改革发展的新目标。2013 年9 月25 日,联合国为“教育第一”全球倡议行动举行一周年纪念活动,习近平主席发表视频贺词,提出“中国将坚定实施科教兴国战略,始终把教育摆在优先发展的战略位置……努力让每个孩子享有受教育的机会,努力让13 亿人民享有更好更公平的教育”。 中共十九大报告中,明确提出“必须把教育事业放在优先位置深化教育改革,加快教育现代化,办好人民满意的教育”;要“发展素质教育,推进教育公平”“努力让每个孩子都能享有公平而有质量的教育”。这是“实现全面小康,一个也不能少”“实现美丽中国梦,一个也不能少”的国家战略在教育中的体现。
叶常青校长从顶层设计、文化战略入手,“办一所师生眷恋的学校”。图为毕业生相约回母校看望叶常青校长(第二排左三)。
刘克风校长扎根水乡,管理过的三所薄弱学校都在他的引领下发生了重大改变。图为刘克风校长作报告。
本世纪的第二个10 年,教育追求已在超越一般意义上的公平和质量,学校发展已进入“高质量”阶段,努力防止“平庸”与“低效”,追求“公平而卓越”已经成为当今世界教育新的发展趋势。而“优质公平”是我国实现规模庞大的九年义务教育、各年段各类型教育日益得到普及后的更进一步的追求。那么,转化和消除薄弱学校,则是实现区域教育“优质公平”“让每个孩子都能享有公平而有质量的教育”的民心工程。
“薄弱学校”特指在基础教育阶段,在同一时期、同一地区内,相对而言,由于教育投入不足、教育行政不力、学校管理欠缺、师资力量单薄和其他各种原因而导致的办学条件较差、学校效能较低、社会声誉不高的一类学校。
薄弱学校既是区域教育发展不均衡所导致的一种现象,也是在特定指标比较下的一种结果。我国基础教育的普及化起步于资源极为短缺的困境中。在大面积推进的过程中,有限的配置难免要作出倾斜,一定时期的不均衡难免成为客观的存在。同时,也是在这种不均衡状态中,一些影响教育评价的关键性指标也在制造和强化部分学校的“被薄弱”,比如分数、升学率的排序,就是以一部分学校被划于中线以下为代价的。
无论出于何种原因,薄弱学校总是创建优质教育、实现教育均等的瓶颈,与区域教育现代化的理念和目标存在巨大的差距。消除薄弱学校、促进教育均衡发展和教育公平,既是政府必须面对的难题,同样也是学校的使命。
改造薄弱学校是推进义务教育均衡发展的关键环节。近年来,政府不断提高中小学建设标准,尤其是对农村、经济发展落后地区的学校,对地方政府办学的行为规范化提出要求,以提高标准底线,促进公平和均衡。如《农村普通中小学校建设标准》(2008)、《农村寄宿制学校生活卫生设施建设与管理规范》(2011)、《国家学校体育卫生条件试行基本标准》(2008)和《中小学校设计规范》(2011)等;2014 年7 月,教育部、国家发改委和财政部等更基于上述标准及相关政策文件,联合印发了《全面改善贫困地区义务教育薄弱学校基本办学条件底线要求的通知》,制定“底线要求”共计20 项。事实上,许多省、区学校建设的“标准”已定得更优更高,远远超越了国家的“底线”水平。
薄弱学校的改造,既是政府职责所在,也是学校自身的使命。薄弱学校改变落后面貌,走向优质化,是对教育优质均衡的重大贡献。笔者拟结合近些年来的工作,侧重讨论薄弱学校通过自身改革走出困境,同时促进区域教育优质均衡的一些体验。
刘永刚校长通过开展《尊重情境下的学生成长教育研究》促使学校效能优化,获市“好校长”称号。图为刘永刚校长与对口支教的广东省清新县同行进行经验交流。
吴培森校长所在的菊泉中学被指定为公民办中小学师资结对帮扶单位,并被评定为市“中小学校长实践基地”。图为吴培森校长展示小组合作学习课堂。
在社会人群常态分布、生源学业成就存在合理差异的前提下,如果仅用单一的评价标准去衡量,即使所有的学校都进行了调整改造,都实行均衡化的投入,依然会存在相对差距的现象。只要社会人群、阶层存在差异,存在相对弱势,就会存在不均衡。因此,薄弱学校转化工程,首先必须转化相关的理念。优质公平应惠及每一位学生。不同的学校面对不同的学生群体,许多学校必须长期面对经济、文化背景不具备优势的学生,必须长期面对生命成长和学业发展后进的学生,必须具有扶持弱势的专业性,这是现代民主教育理念下的基本使命。轻率地忽略、贬低,甚至以工业指标的刚性要求否定这些学校和教师的工作成就,是盲目的、片面的。
在现阶段讨论“优质”“薄弱”等标准,笔者认为应该关注的是,更为内在的一些属性。在学校标准化建设和投入较为合理公平的条件下,学校办学效能发挥水平应成为一般学校评价的重要指标,同时,也是一般学校摆脱“薄弱”困境、办出高质量的努力方向。
效能是指事物所蕴藏的有利的能量和所发挥出的效用。效能不同于绩效、效率。绩效指业绩和效率、效果、质量等;效率追求“投入-产出”的质量、速度、代价等。继教育的质量问题、效率问题受到普遍关注后,人们感觉单纯的“质量”“效率”追求往往被窄化为工具理性的生硬指标,从更综合的办学投入效果来看,需要有更科学、全面、深入的表述。
学校效能是指学校适应内在及外在的限制,并长远地成就学生、教师、校长和社会对学校有诉求人士等所追求之目标的能力。学校效能概括了两个方面的涵义:由学校的条件所构成的潜在能力,以及这种能力发挥的程度和实现的效果。其中,学校的组织学习能力和组织变革能力应是学校效能的重要指标。这对于当前一般学校和教育者个人的持续发展、卓越发展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薄弱学校效能提升应从动力、基点和策略上着手。
国内外对薄弱学校改革的研究均表明,除了科学规划区域人口教学布点、完善学校教育配套设施、创建灵活有效的管理制度等刚性指标要向优质方向提升外,学校变革中的“人”的因素是最为关键的。一些条件相对薄弱的学校,长期处于被动等待的状态,形成了思维惯性——“反正条件已不如人,也就没有什么好作为的”。随着教育投入的增长,区域整体的办学条件发生了变化,校舍好了,设施先进了,但学校文化风气、团队情绪、社会影响力还是停留在“薄弱”状态。左晓梅、吴建涛等在《乡村小规模学校教育装备需用好管好》一文中呈现了一份“基于11 个省33 个县的问卷调查和实地调研”,结论显示,基本教学仪器设备数量相对不再严重缺乏,但教育装备的使用率不高,信息化设备和资源存在闲置现象,“在一些学校,现代教育设备的配备没有带来教师教育教学习惯的改变”。教学中依然存在固守“薄弱者”和农村闭锁环境下的工作心态。
薄弱学校应该转换理念,以非竞争性观点设计和推进学校发展。以目前简单的学校(也包括对个体、班级、学科等各种层级团队)排名这种本身严重缺乏科学性的评价,把学校和个人卷入无休止的竞争中,越来越显见其弊害。目前,各种讨论和政策策略的研制总是有意或无意地以那些资源优异的名校作为薄弱学校的参照,导致薄弱学校陷于愈来愈严重的挫败感之中。薄弱学校,或地处文化背景较为薄弱地区的学校,不是为了与其他学校,尤其是各方面条件极为优越的名校去竞争。优质教育不等于把学校都办成与城市名校一模一样,而是为了更好地适应本校学生、教师和学校自身的发展。非竞争性立场就是主张校本立场,充分激发学校成员的内在潜能和动力,促进渐进式的变化,让每个成员和学校逐渐成为“更好的自己”。在教育均衡优质发展的大格局中,成为面对特定学生的特定教育专业性和提升能力更强的团队。
薄弱学校效能提升不仅仅是考试分数的提高,也是适应性、整合性的优化,一般涉及技术优化、制度重构、愿景构建三个层面的变化;而技术、制度、愿景三者又是相互依存、相互作用的协同关系,共同决定和支撑学校的发展能力和竞争优势。薄弱学校的改变,可以从整体颠覆性变革着手,可以从微观技术层面切入,可以浸漫式逐步潜移默化,也可以利用某些特殊契机“拐点超车”,但是,学校任何变革都会涉及技术、制度、愿景三个层面。如果仅仅停留在技术、设施、局部方式方法上的改变,而不涉及主体精神与信念的进步,变革将流于表面化。如果仅仅满足于观念、制度层面的倡导,而不具体着手探究工作细节的执行,则改革的目标、观念无法落地。成功的改变离不开学校的现代化治理、观念形态的改变、为团队和个人的自主发展赋能,并且沉浸到教学改革的具体实践中。
近年来,笔者承担广州市“教育名家工作室”主持人工作,帮助一些有较高发展意愿,同时已有一定的改革实践体验的校长进行深化改革和理论提升。参加笔者工作室学习的成员都来自条件薄弱的农村或旧城区学校,面对后进、扶持弱势是他们不能回避的职责。本工作室与这些学校合作开展了学校效能提升和个体在劣势条件下成才的实践研究。这些成员的工作和研究业绩使他们获得正高级教师、特级教师、市“名校长”“好校长”等职称或称号。他们的成长各有个性特点,各有成功经验,也从各自的不同中共同印证了一些基本规律,共同为促进教育优质均衡发展做出了贡献。
发展变革的意愿和激情是提升学校效能的原动力。2018 年2 月,中共中央、国务院发布《关于全面深化新时代教师队伍建设改革的意见》,提出“采取有针对性的政策,定向发力,重视专业发展,培养一批教师;加大资源供给,补充一批教师;创新体制机制,激活一批教师;优化队伍结构,调配一批教师”,其中“创新体制机制,激活一批教师”,就是动力源问题。对于教育管理来说,需要体制机制创新,使大批在“薄弱”环境下工作的教师摆脱日复一日的单调乏味、难创业绩的状态,重新振作,投身改革。而对于教师个人来说,则需要有清醒明确的意识,超越平庸,寻求蜕变。自身的意愿和激情是职场发展的最基本元素。而意愿和激情源于自身意识和思想的高度。本工作室成员刘克风校长扎根水乡,十多年间调任过三所薄弱中学,每一所都在他的引领下发生重大改变。他提出要“让雨中没有伞的孩子跑起来”,以“自主教育”和“干部教师”的榜样力量,激发出这些缺乏优越经济和文化背景的学生追求卓越的愿望和争取卓越的努力。刘校长本人高度关注教育前沿动态,研读、观摩,到国外考察,写出比较教育研究论著《跨文化的教育体验与反思——现代化进程与学校转型》。改革动力也驱动了团队发展,优秀的、高职称的教师不断涌现。刘校长以陶行知先生的乡村教育为榜样,认为自己就是要为草根民众孩子服务。改革的意愿和思想的高度是薄弱学校效能改变的前提。扎根边远而文化落后的水乡,瞩目现代化国际化的浪潮,是刘校长带领师生走向卓越的路径。
教育观念的一个核心观念是学生观,是如何正确认识学生的问题。把“生源质量上的不足”“学生状况较差”视为学校薄弱的一个指标或原因,是很不合理的。打一个不太恰当的比喻,没有人会把重症患者多少作为评价医院优劣的指标。把生源视为学校优劣的一项指标,是由于教育行政评价中“只重出口、不管入口”的弊端所致。本工作室成员刘永刚校长接手的五羊中学,地处老城区,由于历史的原因成为了“弱校”。长期以来,学业和行为表现不理想的学生较多集聚于该校,这种集聚强化了学生“差生”的自我概念,普遍存在着“做事缺乏自信、做人缺乏责任、生活缺乏理想、学习缺乏动力”的状态,直接导致了社会和学生家长对学校缺乏认同感。刘校长和他的同事认为,把“弱校”变成育人强校才是教育的真正魅力所在。他们开展《尊重情境下的学生成长教育研究》,尊重生命成长的规律,尊重心理发展的规律,尊重学习的规律,设定教育过程中具体的学生参与的有量化评价的“尊重情境”,通过学生在情境中的经历、体验和感悟,培育学生的敬畏之心和自尊、自信、自立、自强的品质,激发学生的内在转化动力和成长潜能,创新成长思维和方式。人本主义心理学认为,自尊感水平取决于孩子对自己价值感和评价的高低与体验的好坏。自尊感的提升转变了教师的学生观,也唤醒了学生的成长欲望,学校精神面貌变得朝气昂扬,充满活力。数年前,周边小学有老师恫吓学生“如果表现不好,将来把你送去五羊中学”;如今,五羊中学的学生回小学母校时,对师弟师妹说,“毕业后,来五羊中学吧”。观念的转变促使学校效能优化,师生发展各项指标显著进步,校长也获得市“好校长”称号。
对于一所学校而言,虽然说影响学校效能提升的因素复杂多样, 但从变革切入的策略上看,无非两种:整体改革和局部楔入。一些学者认为,单从某些局部因素入手, 往往难以取得实质性的进展,主张将学校整体作为改进的单元是一条重要的出路。而一些学校实践者的做法则取“便宜”计议,考虑到改革资源和能力等局限,从某个局部进入。后者也有两种策略:从容易的入手和从关键因素入手。从关键因素入手较好理解,抓住主要矛盾,“一切都会迎刃而解”;而从容易的方面入手,也未尝不是一种便宜之策。本工作室成员吴培森校长在菊泉中学实施“小组合作学习”课改正是如此。在实施新课程改革之初,菊泉中学由于底子薄、条件差、起步较晚,一直在观察和学习。初试“合作学习”教学方式时,仅少数有科研热情的教师参与,在一些愿意改变教学组织形式的教学班中实施。初试小捷后,才逐步推广。随之,由教学方式改变“一点点”,逐步引发至学校教学观、师生观的改变,推动教师培训和校本教育研究的深化,影响到学校整体工作的变革,进而成为教学特色鲜明的品牌,学生学业水平大幅度提升。该校长的做法后来在同类学校中形成了积极的影响,在其理念下逐步形成了周边十一个区(县)三十多所学校民间共同体——学校发展合作共同体。菊泉中学被指定为公民办中小学师资结对帮扶单位,对应帮扶本镇的薄弱学校,并被评定为市“中小学校长实践基地”。改革从局部小口切入,但真正有效的改革,最终应该迁移到内涵的改变。学校任何变革都可能涉及技术层面和精神层面的改变。吴培森校长的推进过程并不停留于一种技术方法的转换,在逐步的推进中,触及教育观念、精神,甚至不少教师干部生活态度、生活取向的变化,从而实现学校深层内涵与质量的变化。
与吴培森校长的做法不同,本工作室成员另一位校长叶常青则从顶层设计、文化战略入手,优质办学,“办一所师生眷恋的学校”。他理想中的令人眷恋的学校的标志是环境优美、关系和谐且融入社会。他认真规划市桥侨联中学发展,两度率领全校师生通过SWOT(优势、劣势、机会、威胁)分析法,深入学校各学科各部门,并调动师生、家长、小区人士参与调查研究,制订学校发展规划。从学校的总目标、阶段目标、师资队伍、课堂教学、课程开发、德育工作及环境建设等进行全面细致的分析规划,让全校师生、家长认准一个目标,沿着一个方向发展。广州市番禺区开展“上品教化”的教育文化发展改革。叶常青校长把学校发展纳入区域教育改革和发展的全局战略中,并确认学校个体与区域发展的交织点,找到自己的生长点。该校以“立品教育”特色课程建设带动学校教育文化的整体变革,科学发挥学校效能,提高办学品位,为师生创造生命成长的幸福家园。通过校园立品、活动立品、课程立品和管理立品等追求,在教学上培育精品课程,营造精彩课堂,并开展精细化的校本课题研究,使师生人格得到更好的修炼,学业水平得到更好的提高,校园生活获得更丰盈的幸福感和成就感。学校业绩连续十多年位居番禺区前列,连续12 年荣获区初中毕业班工作一等奖、区首届初中办学绩效评估一等奖和区“德育示范校”称号。叶校长和吴校长的经验分别从两端印证了同一个道理,就是薄弱学校困境突围是一项文化战略,小口切入是策略,但仅是起始的策略,学校的教育改革不应是点状改革,不能仅仅停留于某些技术的改变或组织的调整,成功的学校变革是综合因素优化、文化生成的结果。改革的领军人应有高远的视点和战略的规划。
教育是社会平等链条上的第一环,其公平正义的实现,既需政府的作为,也要广大一线教育工作者的努力。学校自身的内涵发展和跨越性变革,是对区域教育优质均衡发展的重要支持。我们需要大量优秀的、有高创造倾向的教育工作者,不仅服务于名校高分的学生,也服务于强强弱弱、大大小小各种普通学校、薄弱学校的学生,使不同的学生在个人成长的不同阶段,都能遇到优秀的老师,都能对学校留下眷恋之情。而扎根“薄弱”,投身改革,也能激活教师干部的潜能,个人也能走出职业困境,成为幸福的教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