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开岭:读书,是为了让书照亮我们

2020-06-29 15:24张贵勇
未来教育家 2020年5期
关键词:美学诗歌文学

本刊特约记者 张贵勇

王开岭

在中学生心目中,王开岭是一个偶像般的存在,那些充满思想张力且富有美感的文字,那些少为人知、给人豁然开朗之感的故事,以及醍醐灌顶一般的高峰阅读体验,都成为紧张的中学生活的最好慰藉,慢慢嵌入青春的记忆,成为一种指向心灵成长的精神呼吸。

在中小学教师群体中,王开岭是一个让人敬佩、富有情怀的作家,无论是“做一个精神明亮的人”之呼吁,还是“读书,一场精神私奔”之感慨,都能激起情感上的共鸣与行动上的共识,让更多为人师者愿意主动捧起一本书,努力去读故事、读世界、读学生、读自己,更好践行教书育人的使命。

谈及自己,王开岭认可更多的是作家的身份,虽然在央视《社会记录》《24 小时》《看见》等栏目担任过指导和主编,但变化的岗位背后,不变的是一位阅读者与写作者的人文底色。此种色彩之厚重,甚至盖过了新闻人的职业标签。包括《精神明亮的人》《古典之殇》《跟随勇敢的心》《激动的舌头》等在内的散文、思想随笔集,标注了他的阅读史,也见证了他的思想发展历程,是他向这个时代发出的哲思,也是他坦露给同行者的体悟。

哲思也好,体悟也好,其实都是阅读与写作这种自然而然的生活方式的结果。在王开岭看来,走进阅读,坚持阅读,循着书中有趣的人与事,书里的那些精神光线或美学营养就会照亮我们,滋养和愉悦每一个平凡的人生。

“有了书,你就不孤独”

谈及自己的阅读史,王开岭表示:“我是20 世纪60 年代末生人,青春期没有互联网,美好的青少年时代都是在读书中度过的。是书,帮我完成了和历史上那些伟大人生的交往。有了书,你就不孤独,即有了全世界的旅行,即可领略全人类的精神地理和心灵风光。”

“古人说,三日不读书,则面目可憎。过去不解,后来我懂了。”王开岭说,“一方水土一方人,阅读即一方水土,水土的效果取决于你的书籍质量和吸收能力。每个热爱文学的人都有一个自我启蒙的时刻。很多时候,这一时刻的降临并非缘于你遇到了某个作家或某本书,而是因为你的生活中发生了一桩精神事件,你突然需要文学来帮助。打个比方,假如一个人在青春期,当他内心萌发了某个迷离的念头,类似爱情,于是他急切地需要一种新的语言,一种能表达心声的语言。这种语言不同以往的口语,要求能量巨大,要求准确、精致而富有诗意,要求有更强的想象力、爆发力和表白效果,这时候文学就出场了,也只有文学能帮上这个伟大的忙。直到走近普希金、徐志摩、席慕容……找到了文学,你才会松口气。所以,我常常说,我们要学会让生命需要文学,而不仅仅是消费文学,还是让内心变得敏感,让更多的精神事件、灵魂事件莅临。青少年时代是天然的文学启蒙期,少年需要幻想,青年需要浪漫,文学都能与之匹配。”

文学的魅力在于,它是一个人的事,干净而自由,很纯粹,很私人,很彻底。王开岭告诉记者,做电视节目时,下班后,在下行电梯门缓缓闭上的刹那,他会习惯性地将办公室里的信息留在楼层里。在回家的路上,他想象着脑子里有块橡皮,把当天世界上的事全部擦掉。而自己的床头,永远躺着远离时下的书,先人的、哲学的、民俗的、地理的,以及几本小说、诗歌和画谱。“我在家有个习惯,当心情低落时,大声朗诵古诗,要么《渔歌子》的‘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要么陶公的‘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皆旁若无人状,学童一样亮开嗓子。很奏效,片刻,身上便有了甜味和暖意。古诗中,这是最给人幸福感的两首,像葡萄酒或巧克力。至少于我,于我的精神体质如此。我需要一种平衡,一种对称的格局,像昼与夜、虚与实、快与慢、现实与梦游、勤奋和慵散。生活始终诱导我做一个有内心时空的人,一个立体和多维的人,一个胡思乱想、心荡神驰之人。而新闻,恰恰是我心性的天敌,它关注的乃当代截面上的事,最眼前和最峻急的事,永远是最新、最快、最理性。我必须有两个世界,两张精神餐桌。否则会厌食,会饥饿,会憔悴,会憎恶自己。”

现在,王开岭经常和九岁的儿子一起读《哈利·波特》,读得很慢,随时都会停下来,进入对人物的评价和未来情节的想象,甚至改写。这种慢让他们享受,也在某种程度上让他们留住了最美的时光。

“青春应该是读诗的旺季”

大学期间,王开岭喜欢读诗、品诗、写诗,并开始在《人民文学》发表诗歌作品。他建议,当下的青少年应该多读读诗,虽然他们学习诗的机会很多,但真正诗意的消费太少,看似离诗很近,实则离诗意太远。学习诗歌,是为了塑造语言系统和生活美学,成为一个语言精致、灵魂有诗意的生活者。

而何谓诗?在他看来,诗就是语言的暧昧。“我是从高中开始在日记中写诗句的,或者说我开始需要用诗来抒情了,我遇到了必须用诗才能解决的内心焦灼和表达欲望。相对于规则和理性的表述,诗是语言的暧昧状态。它冲动却精致,是一种被解放了的、松绑了的语言,它创造了新的语言指向和词语意义,古语说,李白斗酒诗百篇,诗和饮酒没关系,但诗歌的确是语言的一种醉态,像一种舞步,一种氤氲、朦胧、弥散、梦幻的状态。”

尽管诗歌对于孩子的成长非常重要,但王开岭认为,目前适合孩子尤其是小学生的诗歌选本还是不够理想,特别是现代诗非常少。很多推荐给孩子的诗歌,“歌”的成分其实更大一些,个别篇章甚至也就是儿歌水平。诗意的相对匮乏或肤浅,并不利于孩子去体会什么是“语言的诗性”和“精神的诗性”。对古典诗词和现代诗歌,教师也往往没有做足够的审美区分。具体来讲,古诗是重规则和讲常识的,而现代诗重自由和反制度。在古代诗人那里,诗、词、歌、赋都是一门功课,遣词造句营造得好,得分就更高,同时也好鉴别。对现代诗人而言,诗更像一种信仰,对之的解读相对更个性化、更自由,所以在引导学生鉴赏诗的时候,要引向这些层面。每一首好诗都在等待一个有诗意的人,现在的诗歌教学有时候显得落后,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埋头于字词释义,对“诗意”的触摸和参与不够,总试图把诗清晰化、理性化、逻辑化。而诗本身本质上就是反抗这些的,“你得用自己的‘氤氲’去介入对方的‘氤氲’,以你的‘醉’去迎对诗人的‘醉’。就像喝酒,人家醉了你清醒,这酒就没法喝了,太扫兴。诗人和读者,最融洽的关系应该像酒友,或微醺、或酩酊大醉,总之要对称才好。”

“我曾经做过一个比喻,如果把理性表述和白话表述称作语言的‘固态’,那么诗歌就是语言的‘气态’,其他文学表述堪称语言的‘液态’。”王开岭说,“我曾经建议一个人趁青春要多读诗歌,而且要大声读出来。请一定别忘记诗歌。诗是会飞的,会把你带向神秘、自由和解放的语境,带向语言的乌托邦。诗,表达着语言的最高理想和生命的最纯粹区域,其追求与音乐很像。青春应该是读诗的旺季,这时候的你,内心清澈、葱茏、轻盈,没有磬重的世故、杂芜的沉积和理性的禁忌。你的精神体质与诗歌的灵魂是吻合的,美能轻易地诱惑你、俘虏你,你会心甘情愿地跟她走。”

“引导学生循着阅读的阶梯拾级而上”

在《语文的使命》一文中,王开岭谈到阅读的选择:一本适合学生时代的好书、一篇好文章,应从三个方面对读者提供滋养。这三个方面分别是语言系统的成长、美学系统的发育、价值观选项系统的参照。语言的最高境界是准确;美学包括自然美学、情感美学、人格美学等;价值观即思想、立场、理念、信仰,但这仅仅是作者的选择和观点,它不是以“真理”的面目,而仅仅是以“选项”的身份进入我们的视野,是为了丰富、活跃、激荡你的思想而非统治你的思想而来的,它帮助你建立起来的是一种多元、宽容的思维方式。这三条原则,既是他的阅读标准,也是他的写作标准。

从单一角度来说,优秀作家有很多,但涉及学生尤其中学生阅读,会发现推荐起来并不容易。王开岭以散文随笔为例表示,大部分作家或作品涉及的题材面太窄,也就是选题单一,往往集中在一些永恒且重复的话题上,如亲情、休闲、养心、修身、乡愁、田园、人性、生死变故……都写得很好,笔触细腻,很暖心,但有个缺陷,那就是不提供时代信息和当代话题,不贡献原创性的思想视角和初步答案,大都集中在情感类、闲适类的软文上,质地不硬朗,“像一堆肉,缺骨钙”。而纯观点性的随笔、杂文、时评,又往往流于报刊体,文本鉴赏性差。时代发展到今天,社会复杂性、矛盾冲突和精神动荡程度是空前的,如生态破坏、环境污染、食品安全、权利维护、动物福利、医患关系、文化冲突、信息焦虑、批判性思维……中学生要部分地直面这些问题,理性要发育,精神要成长,思想要操练,视野要辽阔,不能只读软文、美文。也就是说,我们不乏文学意义上的好作家、好作品,但和中学生的适配度差,尤其时代缺席、现实隔膜太严重。我们的教育不能最终培养出的是一个个时代的“局外人”,而应多培养拥有常识、相对成熟的价值观系统且思辨能力强的公民。

孩子的阅读要有阶梯性,在小学至初中前段,美学发育最重要,知识容易让人疲劳和厌倦,而美学让人愉悦,所以审美教育恰恰是实现快乐教育的秘诀。相比较知识传递,结合中国式教育的缺陷和部分国民审美能力的低下,因此幼时的课外读物应突出审美教育。而初三到高中,孩子的社会性增强,在阅读选择上应加大思考力的濡染和塑造,即理性、思辨、批判性思维训练,精神上要“补钙”,不能只读情感类、闲适类软文,要选择一些有精神启蒙、思想含量和理性品质的书,如一些思想性散文随笔、有时事评论色彩的优秀杂文等。

而做到阅读上的由浅到深,王开岭直言最大的秘诀就是,尽可能地找到自己真正喜欢的作家,然后跟随。他以自己喜欢的作家举例,契诃夫的作品语言简洁、叙事控制能力很强。读他的作品,总能感觉说得刚刚好,一句话里字不多也不少。茨威格的作品则充满对人性深度的理解,透露出他对生命尤其是对女性的悲悯之心,高贵的绅士气质是他最大的语言风格。相反,如果看不到这些,只是简单地记下好词好句,实际上不是真正的占有。只有在深度理解素材基础上才能充分发生化学反应。因此,中小学生在积累写作素材时,最好尽量将两段及以上同类素材或价值观对立的反向素材成串地积累,这样才能实现真正意义上对素材的个性占有和拓展。

“在一个孩子的精神发育和心灵成长中,语文扮演着保姆和导师的角色。”王开岭说,语文,本质上即阅读课。语文,是天下最大的课堂。于之而言,几无“课外书”之说。语文,不仅教授语言和逻辑,还传递价值观和信仰,一个孩子对世界的认知和审美,其人格和心性的塑造,其内心浪漫和诗意的诞生……这些任务,一直是由一门叫“语文”的课来默默承担的。发现语文之美,是热爱语文的密码。学习语文的最好路径,是旅行式的阅读,要移动、要广游,当你积累了丰富的精神地理,当你领略了足够的心灵风光,你自会清楚每一段里程的意义,你才有自己的鉴赏力和感受力。语文老师应引导学生循着阅读的阶梯拾级而上,因为成为汉语世界里的旅行家和鉴赏家,你是什么,语文就是什么;你有多大,语文即有多大;你有多美,语文即有多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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