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立权/东北师范大学附属中学教师
编者按:学习当以自学为主,而自学又以读书为主。读书多少,将在很大程度上决定学习的成果和学问的积淀。在此,选刊东北师大附中语文特级教师孙立权平时读书后所写心得体会三十则,本期先刊发十六则,虽片言只语,于读书而言则启人智慧,发人深省。
读着李白、杜甫和莎士比亚长大的一代和读着“哇塞,酷毙了”的卡通漫画长大的一代不在一个文化层次上。一个在阅读中与古今贤人、大哲倾心交谈的人,和一个整天泡在时尚杂志、明星八卦里的人,他们的心灵世界不同,世界在他们心中呈现的“相”也不同。大千世界因每个人读书的差异、差距而在其心中呈现不同的面貌。
阅读是一种精神活动,不是体操里的“规定动作”,而是“自选动作”。所以,每个人(无论教师还是学生)都有主宰作品的权力。大师们创造出经典作品,确立了他们的话语权,我们在读他们的作品时,一定不要丧失我们自己的话语权。
为了应对考试而进行的阅读,我称之为“短期功利化阅读”,它常使学生感到“读书等于受苦”。让学生在没有压力的自由状态下阅读,才能培养他们的想象力,才能提升他们的心智,陶冶他们的情操。
阅读,应该用自己感觉最舒服的速度进行,不要图快,不要怕慢。根据我的阅读经验,我对目前流行的所谓“快速阅读”持保留态度。
我们要把看电视的时间尽量用来看书。电视节目是有时间连续性的,你只能跟着看,不能中途停下来思考,而读书读到某处,可以停下来思考,而且可以回头翻看已经看过的内容,促进思考。文化分为印刷文化和可视文化。书籍属印刷文化,而印刷文化是深度文化;电视属可视文化,而可视文化是浅表性文化。读书使人深刻,看电视使人肤浅。所以,无论老师还是学生,都应该少看电视多读书。
周作人在1935 年发表的《〈论语〉小记》一文中说:“我是读过四书五经的,至少《大》《中》《论》《孟》《易》《书》《诗》这几部都曾经背诵过,前后总有八年天天与圣经贤传为伍,现今来清算一下,到底于我有什么好处呢?这个我恐怕要使得热诚的儒教徒听了失望,实在没有什么。”我以为周作人没有说真话。试想,背过《大》《中》《论》《孟》《易》《书》《诗》,对他的思想、学养、文学怎么能没有影响呢?我想,这是周作人为讽世而故意言之,曲笔也,已失真矣。
阅读鉴赏古人的文章,须先“死去”,然后再“活来”。“死去”,就是说要进入古人的生活、情感、审美世界,进入古人的文化语境,做一番知识考古、生活考古、情感考古。这个时候要求读者暂时排除自己的思想观念,放弃个人的见解,以此超越时空的障碍,通向已逝作者的精神世界,重建作者的心理个性和历史情境。由自己的文化时空向作者写作时的文化时空转移,向作品中人物的文化时空转移。“死去”之后还要“活来”。“活来”就是以现代人的眼光重新审视,从当代视角出发,以当代的价值标准来审视,用当代的话语系统做出新的阐释。不把古诗文当成风干了的语言标本,而是当成参与我们生活的活养料。“活来”就是重新回到读者自己的文化时空,重新以自己的心境,在自己所处的具体情景中感受和体验现实世界的一切。“活来”不是去“考古”,而是来翻新。南宋学者陈善在《扪虱新语》中谈读书方法时说:“读书须知出入法。始当求所以入,终当求所以出。见得亲切,此是入书法,用得亲切,此是出书法。盖不能入得书,则不知古人用心处;不能出得书,则又死在言下。惟知出知入,得尽读书之法也。”我提倡的“死去活来法”与陈善的“出入法”颇有相通处。为什么要“死去活来”呢?意大利历史学家克罗齐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一方面由于当代人总是以当代的视角(文化有色眼镜)看历史,历史成为当代人眼中的历史,历史被看成是对现实的应答或由现实引发的思考。另一方面,历史传统总是超越历史的羁绊,积极参与到现实中来,当代是活着的历史。正因为如此,我们在讲授历史上的文学作品时,一方面要还原历史,即“死去”,一方面更要以当代的视角审视这些作品,为我所有,为我所用,即“活来”。
读书读到一定程度时,屋子里的书架上摞满了书,心灵书架上也摆放了几本。心灵书架比屋子里的书架重要得多。心灵秘密书架上摆的是影响你人生的几本书,是室内书架上的许多书无法取代的。一个语文老师不但要在自己心灵书架上放几本大书,更应该在学生心灵书架上放几本影响其一生的书。
“素读”是对“速读”的反叛。“素读”就是直面文字,摒弃图像,用大脑去构建文字行云流水的意境,超脱功名利益的驱动,只求心灵的滋养。“素读”是陶潜式的“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速读”是吃快餐,“素读”是饮功夫茶。“速读”求快,求一阅而过,求随便翻翻,“素读”求慢,求含英咀华,求耐人寻味。图文并茂,会令人目眩神迷,会令人在“美不胜收”中产生“审美疲劳”,产生倦怠和逆反。“素读”是返璞归真的阅读方式,以文学化为主导,剥离掉华丽的外衣,不迷失在图片渲染的物欲里,追求真正耐人寻味的文字。
清末孙宝瑄在《忘山庐日记》中曾说:“书无新旧,无雅俗,就看你的眼光。以新眼读旧书,旧书皆新;反过来,以旧眼读新书,新书皆旧。”诚哉,斯言。
教师的读书可分为“职业的读书”与“嗜好的读书”(这两种叫法采之于鲁迅)。“职业的读书”有明确的现实目的,是为了教书而读书。比如我为了教好课本中的《归去来兮辞》而去读《陶渊明传》,为了教好课本中的《归园田居(其一)》而去读陶渊明的其他四首《归园田居》。与“职业的读书”相对的是“嗜好的读书”,就是纯粹出于兴趣爱好,不涉利害关系的读书。比如我读唐人张鷟的《游仙窟》、清人张潮的《幽梦影》,全是兴趣使然。就我个人的读书经历来看,年轻时“嗜好的读书”远远多于“职业的读书”,而从教后“职业的读书”则远远多于“嗜好的读书”。这两种读书既相背又相融。我的体会是:从“职业的读书”中可以渐渐读出兴趣,可以变为“嗜好的读书”,正像鲁迅在《而已集·读书杂谈》中说的:“并非说诸君应该都退了学,去看自己喜欢看的书去,这样的时候还没有到来,也许终于不会到来,至多,将来可以设法使人们对于非做不可的事发生较多的兴味罢了。”
为了文凭、为了研究而阅读,其实是件苦差事,相当于人在地上爬,并不是读书的高级境界。读书的高级境界是闲读,相当于散步或在天上飞,也就是相当于玩儿。正经书也不妨当做闲书读,愉快是读书的标准。别人说某书(即使是名著)如何如何好,你读未必有感觉。毛姆说得好:“你才是你所读的书对于你的价值的最后评定者。”不必要谁来指教读什么,怎么读,只要感兴趣拿起来读就是。一本书会带着你找到下一本书,下一本书会带着你找到下下本书。我早年读刘再复的《性格组合论》,书中引鲁迅的话,说《红楼梦》的美学价值,最重要的就表现在它打破了我国古代小说文学“叙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的性格单一化的传统格局。在页下注释的提示下,我去读了鲁迅的《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读大学时在旧书摊上买了本徐刚写的文学传记《艾青》,一看就喜欢上了艾青,即刻找来《艾青诗选》狂读;徐刚的《艾青》中还一再提到并引用艾青的《诗论》,于是又找来《诗论》读。
我在读书、教书多年以后的不惑之年,始悟到些许读书体会:读书,特别是读经典,更特别是青少年读经典,尤为特别是青少年读民族文化经典,应当抱有温情与敬意,抱有谦逊之心,尊作者如帝天,视书籍若神圣,不能狂妄地横加批判。因为青少年时代读书,既当知识读,也当信仰读,像宗教徒读本教教义。成年以后,书读到一定程度,渐渐读出字里行间的漏洞,这时再以之为病人来诊断开方,以之为囚犯来审问定罪,始有真正之意义。
阅读一本名著,就是走完一种人生。阅读名著,就是用别人的人生来补充我们自己的人生,用别人的体验来丰富我们自己的体验。每一次阅读,都好像是去走自己的别样人生。
读古典诗文宜在夜晚。古典诗文需要静读,慢读。晚上,被白昼扰乱的心才会恢复原初的安静与善良,才能与古人的心交通,才能深味“人淡如菊”的古典人格与“好风似水,明月如霜”的纯美意境。
旅游时有导游,可以指点门径,少走弯路,可以答疑解惑。但若自始至终听导游讲解,那就对游览对象,对那些名胜古迹印象不深。要想印象深,有所感,有所得,还得靠自己。读书也是这样,老师就像导游,你若只听他讲,而自己不去亲近文本,那就读得模糊,收获不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