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音乐诗:《五弦弹》探析

2020-06-28 02:12韩成林朴莲顺
名作欣赏 2020年4期
关键词:琵琶白居易

韩成林 朴莲顺

摘要:白居易的长诗《五弦弹》通过对“五弦”琵琶演奏家赵璧高超技艺的细致描绘,引发出其对儒家“正始之音”的执着,以及对礼乐和雅颂之乐的批判和继承。白居易提倡音乐教化论,过分强调音乐的社会作用,忽视了音乐的娱乐和审美作用。但白居易被谪后,与底层劳动人民、僧侣、道士、文人广泛接触,在音乐思想上发生了变化,也使他的音乐理论与音乐实践产生了对立和矛盾。究其原因,是白居易深层的音乐感受力、音乐理解力和社会环境的不断变化才导致了其对音乐的不同态度、不同情感和意向。

关键词:赵璧 白居易 正始之音 琵琶 五弦

白居易一生酷爱音乐,精通琴道。他在《好听琴》一诗中写道:“本性好丝桐”,在《船夜援琴》中又说:“七弦为益友,两耳是知音”,可知白居易与琴形影不离,终生相伴。在《琴茶》中,他更加明确地说自己与音乐“穷通行止常相伴”。

在白居易编的《白氏长庆集》中,描写音乐的诗歌有多篇。这些音乐诗,以调合情,句意奇妙,通俗明畅,美而不艳,意尽回荡,人人肝脾。其中《琵琶行》是白居易描写音乐的名篇,千古传颂,备受人们赞誉。而其《五弦弹》又是一篇描写琵琶的美文,与《琵琶行》可称姊妹篇。

五弦弹,五弦弹,听者倾耳心寥寥。

赵璧知君入骨爱,五弦一一为君调。

第一第二弦索索,秋风拂松疏韵落。

第三第四弦泠泠,夜鹤忆子笼中鸣。

第五弦声最掩抑,陇水冻咽流不得。

五弦并奏君试听,凄凄切切复铮铮。

铁击珊瑚一两曲,冰泻玉盘千万声。

铁声杀,冰声寒。

杀声入耳肤血惨,寒气中人肌骨酸。

曲终声尽欲半日,四座相对愁无言。

座中有一远方士,唧唧咨咨声不已。

自叹今朝初得闻,始知孤负平生耳。

惟忧赵璧白发生,老死人间无此声。

远方士,尔听五弦信为美,

吾闻正始之音不如是。

正始之音其若何?朱弦疏越清庙歌。

一弹一唱再三叹,曲淡节稀声不多。

融融曳曳召元气,听之不觉心平和。

人情重今多贱古,古琴有弦人不抚。

更从赵璧艺成来,二十五弦不如五。

(《五弦弹》)

五弦由西域传人中原,公元五六世纪盛行于北朝,唐朝最盛。“五弦琵琶稍小,盖北国所出,旧以木拨弹之。”唐代杜佑《通典》中又云:“然吹笙,弹琵琶五弦及歌舞之伎,自文襄以来皆所爱好,至清河以后传习尤盛。”唐代坐部伎和立部伎使用较多,在盛唐时期流传于日本,成为中曰文化交流的历史见证,至宋代失传。“其形状与四弦曲项琵琶相近,项直而音箱稍小,通体嵌钿花纹,制作精美。”它的五根弦色彩明朗,表现力丰富,能够把乐曲呈示得惟妙惟肖、深切感人。

第一部分为前四句,强调赵璧在演奏五弦琵琶,让欣赏者观察到五弦琵琶的物质结构和外观形态,为下文展开起到了明示作用。段安节说:“贞元中有赵璧者,妙于此技。”李肇还说:“赵璧弹五弦,人问其术,答曰:‘吾之于五弦也,始则心驱之……不知五弦之为璧,璧之为五弦也。”開篇以赋序诗,点出艺人赵璧,明确诗人笔下描写的主人。接着描写赵璧弹奏淡雅的乐曲,欣赏者初听琵琶发出的“掩抑复凄清”和“瑟淡音声稀”的音调。乐曲的节奏舒缓,曲调淡雅,使欣赏者在心理上感到寂寥,出现了“听者倾耳心寥寥”的心理感应。这时,乐曲进展更加生动,节奏变化多端,速度快慢相宜,情感真挚热烈,产生了“赵璧知君入骨爱”的深厚情感,显示出欣赏者的执着追求。由于这种深邃的爱,才使“五弦一一为君调”。表明赵璧按照欣赏者的意向来选择欣赏者所喜爱的乐曲,这就道出了听者与奏者“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双边感应,赵璧呈示的乐曲正是为欣赏者的意向所趋。

第二部分为六句,运用各种形象化的比喻来描述五根弦的基本特征。诗人先从物质结构人手,把第一弦与第二弦发出的索索之声喻为秋风瑟瑟吹拂松林发出的清脆、明亮的娓娓之声。第三句把琵琶的三弦、四弦发出的声响喻为晚间的唳鹤缅想幼鹤的鸣叫之声,音声凄冷,让人产生了听觉、视觉、触觉的联觉反应,是联想与想象的一种心理活动。第五弦发音笨重、迟钝,诗人喻为陇水结冰炸裂时的沉闷之声,体现出“斫冰响铮铮”的深沉之感。这些生动形象的比喻,充分展示了琵琶女演奏中的各种形态及乐曲的各种变化,即:乐声的轻重缓急,节奏的顿挫奇妙,速度的徐疾相宜,是琵琶女“轻拢慢捻抹复挑”等各种演奏技巧的彰显,是“凄若繁弦”的表现,是为“杀声入耳肤血惨,寒气中人肌骨酸”的悲壮情感而设,是为表现鲜明的音乐形象而书。这正体现出作者辨而不诈、铺设自然、舒肆妙虑的艺术功力,表现出白居易“助思”高超的鸿妙之才。

第三部分共九句,开始的“五弦并奏君试听,凄凄切切复铮铮”体现了赵璧五弦繁会鸣奏,让欣赏者进入以曲化意的审美状态。继而乐曲出现“凄凄切切”的悲凉之感,提前预示下面音乐表现的内容。这时赵璧用遒劲的力度来表现铮铮作响之声,其中蕴含着战场格斗的场面。为了深化这两首乐曲的艺术感染力和表现力,奏者又用铁击打珊瑚,把握乐曲节奏的抑扬顿挫和速度的徐疾,把这两首乐曲展现得淋漓尽致。这样的节奏变化显示出战场上的剑戟铮铮格斗声、战鼓轰鸣阵阵声和人马济济群易声,生动有力地渲染了极其惨烈的战争场面,这种描写形神俱出,撼人心腑,是视觉美与听觉美的显现。“曲终声尽欲半日”还是一种夸张的写法,显示出音乐的无声之美。这里以迹会神,无声致趣,是求之于法内,得之于法外,以无声、凝滞、空间的物质形式蕴含着有声流动时间的内容。这种无中生有、有生于无的艺术现象体现出“歇时情不断,休去思无穷”的意蕴,是“此时无声胜有声”的乐思延续,是“大音希声”的彰显。因为这时欣赏者感到赵璧弹奏琵琶的“间歇”与“无声”正展示出听者内心的强烈感受。此时的在座客人,正是以“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进入“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的高层次审美状态,由此彰显出音乐佳境的深邃。白居易对无声之美的阐发与描述,道前人所未道,对后人的音乐美学观起到了引领作用。这里的无声之美具有特殊功能,能表现有声之美难以表现的内容,出现“四座相对愁无言”的境界。

第四部分从“座中有一远方士”至“老死人间无此声”共六句。是说远方来的客人在喋喋不休地评价赵璧呈示乐曲的精妙,体现出赵璧的琴法、琴道以及音乐理解力和音乐表现力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从而引出远方士“自叹今朝初得闻,始知孤负平生耳”的感慨。这里显露出远方士首次欣赏到这美妙的音乐辄穷其趣,进而感叹自己见识短浅、孤陋寡闻的情感变化。这是因为赵璧演奏的琵琶曲时而“飞纤指以驰骛”(快速),时而“间声错糅”(间弦弹),时而“双美并进,骈驰翼驱”(两弦同时弹),用各种复杂的音乐节奏、音乐力度、音乐速度全方位地展示出各种娴熟技法和音乐表现形态。最后两句“惟忧赵璧白发生,老死人间无此声”道出了远方士的担忧、惋惜之情,他担忧的是赵璧到了暮年,手指老化,灵活性差,人们再也欣赏不到这感人肺腑的音乐了。这正如《楞严经》所云:“譬如琴瑟、箜篌、琵琶虽有妙音,若无妙指,终不能发。”赵璧一旦去世,这种天籟之音就会成绝响。

第五部分,从“远方士,尔听五弦信为美”至“听之不觉心平和”。这段表明,白居易对赵璧演奏的乐曲内容持否定态度,白居易认为“正始之音”才是正统,他从音乐教化思想来判断音乐内容。“远方士,尔听五弦信为美。”可见白居易与远方士持不同的观点。这其中是意深言质,思澹词迂,远方士只从音乐审美角度来理解音乐作品的美韵,从中得到美的享受,而白居易却从音乐教化上来理解赵璧的音乐内容,出现了“吾闻正始之音不如是”的看法,恰恰与远方士形成各系其志的两种倾向。这其中包含着深刻的哲理,正如惠子曰:“子非鱼,焉知鱼之乐?”而庄子言:“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这就是“濠梁之辩”,其意是异类之间无法相通,由于分辨角度不同,决定出视界道理的不同,远方士用感性感受音乐,而白居易用理性理解音乐,两者形成了不同的观念。白居易崇尚“正始之音”,也就是礼乐、雅颂之乐,他虽然看到了赵璧诠释音乐的高超技术,展示的乐曲丰赡多姿,手法繁复,感人至深,但是,白居易却否定赵璧表现的音乐内容,因为这些内容不是“正始之音”,而是郑卫之声或外来音乐。那么,白居易为何崇尚“正始之音”?他在《清夜琴兴》中写道:

清冷由本陸,恬淡随人心。

心积和平气,本应正始音。

他认为“正始之音”以清、和、淡、雅为美,可体现出超凡脱俗的处世心态,而“郑卫之声”(民间音乐)不美,是淫乱之声。这正是受公孙尼子的《乐记》及孔子和萄子《乐论》教化论的影响。“故大人举礼乐,则天地将为昭焉。”“文之以礼乐,亦可以成人矣。”为此,白居易在《复乐古器古曲》中说:“故臣以销郑卫之声,复正始之音,在乎善其政和其情。”他过分夸大音乐对社会的教化作用,是典型的音乐教化论的倡导者。他认为远方士不懂音乐的功能作用,只是从感性上认识音乐。

白居易以设问的方式提出“正始之音”与“郑卫之声”及少数民族音乐、外来音乐有着本质上的差別。它是白居易深层次理解“正始之音”教化作用的理念。“朱弦疏越清庙歌”,是在红色的琴弦上弹奏礼乐、雅颂之乐。其节奏舒缓,音调漂浮,响逸声清,湿润调畅,是表现“古乐在宗庙之中,君臣上下同听之,则莫不和敬”,“乐和民声,政以行之”的音乐教化作用,达到“治生焉”,以巩固封建王朝的统治为目的。“一弹一唱再三叹,曲淡节稀声不多”,是对《乐记.乐本篇》中“清庙之瑟,朱弦而疏越,一唱而三叹,有遗者矣”的继承。白居易用诗歌的形式来继承《乐本篇》的教化内容。演唱形式是一唱众合,由此深化礼乐、雅颂之乐的内涵,体现出“性术之变”,即人内在的思想情感的变化可通过音乐予以启迪。白居易过分地强调礼乐、雅颂之乐“人人也深,化人也速”(荀子)的巨大教育作用和感染作用,以及对整个社会民情风俗以至国家安危治乱的重大影响。

不過,白居易被谪后,频繁与佛家、道家、儒家人士交往,他追求的是佛、道、儒的音乐大美,在他的诗中蕴含着“曲淡节稀声不多”,似元气习习而来,使人听之心绪平静,处于一种融融曳曳的状态,让琴声咏叹出心灵深处的宇宙观、社会观和价值观,淡化人民的反抗意识。

第六部分为最后四句。白居易首先提出,当今人们在礼乐、雅颂之乐及乐器的选择方面崇尚“人情重今多贱古”“古琴有弦人不抚”,究其原因,白居易认为必须改革古代的礼乐及雅颂之乐,他反对礼乐、雅颂之乐的一成不变,要求顺应时代,分清本末,进行损益。以“通儒之达士”,强调“安上理人”“为礼之体”“别疑防欲”“为礼之用”,以中和孝友为德。他反驳过去腐儒僵化的思想,要求礼乐、雅颂之乐必须适应时代的需求。这正是“重今贱古”的原因。这里诗人用两种乐器在演奏上的相互对比,凸显出赵璧弹奏五弦琵琶的精妙。

白居易崇尚礼乐、雅颂之乐,在《五弦弹》中已经隐含了音乐教化的主张,他的文论中更明确指出:“礼行故上下辑睦,乐达故内外和平,所以兵堰而万邦怀仁,刑清而兆人自化。他在《议礼乐》中说:“礼乐相齐,理天下如指掌耳。”“礼定于社而地衹同焉,上下大同大合由礼乐之驯也。”白居易的这些论述正是“声音之道与政通矣”,与荀子的《乐论》同出一辙。这是白居易追求“正始之音”的宗旨,与远方士的审美情趣相悖。

不过,白居易被谪浔阳后,他的儒家音乐思想有了根本性的变化,虽然心中还残留着“丝桐合为琴,中有太古声。古声淡无味,愜意潜有情”的礼乐、雅颂之乐的理念,但是在与劳动人民、僧侣、道士、文人的接触中,他深刻地体会到“众耳喜郑卫”,喜欢的乐器是“羌笛与秦筝”。他的音乐思想也逐渐由重视教化观转向审美观。由于白居易长期与民间音乐接触,由过去的“销郑卫之声”转变为“郑卫之声”,还给许多民间音乐,如《杨柳枝八首》《竹枝词·四首》等填了歌词。如:

《六幺》《水调》家家唱,《白雪》《梅花》处处吹。

古歌旧曲君休听,听取新翻《杨柳枝》。再如:

管急弦繁拍渐稠,《绿腰》宛转曲终头。

诚知《乐世》声声乐,老病人听未免愁。

这些通俗易懂的诗歌,正如白居易在《杨柳枝二十韵》的小序中所云:“洛下新声也,洛之小妓,有善歌之者,词章音韵,听之动人,故赋之。”白居易在音乐理论上主张“销郑卫之声”,复“正始之音”,而在音乐实践中又践行了另一条道路。这使他的音乐理论与音乐实践产生了矛盾。这说明白居易在维护封建王朝统治上,用礼乐、雅颂之乐来教化人的意识形态,而在审美情趣上又倾向于“郑卫之声”,并竭力为之润笔。

白居易在《五弦弹》中,既描绘了赵璧演奏五弦琵琶的高超技艺,又通过形象化的比喻道出五弦的声音特征,并通过五弦的色彩来表现惨烈的战争场面,使得音乐形象鲜明、逼真,从而引出“正始之音”,强调音乐教化的重要性,但他却忽视了音乐的审美愉悦性。被谪后,白居易能从音乐教化论中解脱出来,强化审美观念,这是十分难能可贵的。这也看出白居易得意时,是礼乐治国;失意时,则以琴为伴,自娱自乐,穷则独善其身。

细品白居易的《五弦弹》,其诗通晓顺畅,以叙启意,情韵并美,文采照耀,显现出白居易写诗能够随物赋形,直切畅达,言浅意深,在平易切近的形式里蕴含着深邃的思想,可谓:在心为志,言发为诗,诗中有趣,意蕴深厚。其诗风格正是“见素抱朴”、平易浅切、明畅通俗、兼济之志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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