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钊贻
要了解鲁迅在海外教学中的地位,必须了解整个海外汉学或中国问题研究的大环境。
海外传统汉学,原以古文及其翻译为主,后来才逐渐转向白话文,翻译仍是不可或缺。除了少数可以从事专门研究的教授,翻译和语文是汉学家或研究中国的学者的主要教学任务。另一方面,在中国改革开放之前,海外的中国研究多少都带点“冷战”的意图,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也未能幸免。“冷战”时代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之所以在海外受到一定的青睐,原因很多,下面的两点恐怕还是主要的原因:第一,现代文学作品和资料相对丰富;第二,现代作家作品与中国现代史和当代中国社会政治关系密切,尤其是在“文革”期间很多现代作家作品成了批判对象。他们/它们为什么遭到批判,自然是观察相对封閉的中国的风向标。换言之,现代文学是观察中国的一个窗口。改革开放之后,中国现代文学的重要性才逐渐被当代文学和更直接的中国社会政治等的研究所取代。在这种情况下,鲁迅研究一般只是在有关课程如五四运动和文学中才会被提及,或在研究生课程中有较深入的讨论。总体而言,鲁迅只是研究者的“业余爱好”。对于澳洲这个英语世界中的中等国家,长期以美、英大学马首是瞻,情况更是突出。
不过,鲁迅到底不是一个可以被忽略的历史人物,不单是在中国。而澳洲也有两代“业余爱好者”,他们都在鲁迅研究上有一定的成就。1981年鲁迅诞辰100周年,澳洲就有过一个颇具规模的研讨会,而有关鲁迅的论文也不时在学报上出现。在推动澳洲鲁迅研究算得上有点成果的,首推悉尼大学的陈顺妍(Mabel Lee)教授。自20世纪70年代中期,她就给学生开了鲁迅的专题课,直到20世纪结束。2016年鲁迅逝世80周年,已退休的陈顺妍想趁机出版一本纪念文集,征求了一下澳洲对鲁迅有兴趣的学者、作家和艺术家的意见,反应异常热烈。文集最后定名为《鲁迅与澳洲》(Lu Xun and Australia),征稿对象比较宽松,内容也很有弹性,共收文章22篇,几乎囊括了当时澳洲所有研究鲁迅的学者,里面记录了鲁迅在澳洲大学教学的许多珍贵片段。这是澳洲出版的第一本关于鲁迅的专著。
笔者也在推动鲁迅研究方面钻了一些历史的空子。2003年笔者通过昆士兰大学的交流合作计划,邀请张梦阳来澳洲,进行了第一次中国和澳洲之间的鲁迅研究合作:“鲁迅研究在澳洲”。张梦阳在澳洲访问研究期间,分别在悉尼和布里斯本做了两场报告,其中一场主要对象是华人作家。两场报告的华人听众都不少,反应也很热烈。张梦阳访澳之后,笔者也应邀到一个文化聚会中讲鲁迅,陆陆续续讲了四场,后来都以短文的形式在本地华文报纸上登载。除此之外,笔者还钻了另一个空子。在一次大学颇为突然的推动中国历史文化的教学要求下,笔者向学院毛遂自荐,提出开设一门新课“鲁迅与中国现代史”的建议,学院欣然接受。这还是我那所大学第一次给本科生开设的鲁迅专题课,虽然学生主要是来自世界各地的交换学生。
“鲁迅与中国现代史”的构思,是通过鲁迅的作品,从中国现代化进程的角度去讲述中国现代史,从鸦片战争一直讲到抗日战争前夕,主要分成两个部分。前一部分从鸦片战争到五四运动,讲中国先进志士对现代化五个方面的逐步认识,从船坚炮利和发展工矿企业的自强运动,到政制改革的戊戌维新和辛亥革命,到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社会和精神层面的改革。这一浪接一浪的改革、革命、失败,再改革、再革命、再失败,所有这些都能够通过鲁迅的作品来加以形象的说明。
例如,《狂人日记》可以用来说明中国现代化的困境。由于中国的现代化并非在本土自然生成的变革,而是被迫对外来现代化势力做出的反应,所以出现在小说中的是孤立的觉醒者、改革者与不理解他们的大众的对立。大众不明白为什么要推行现代化,为什么要改变自己的生活习惯,于是仇视这些觉醒者、改革者,于是把这些觉醒者、改革者变成“狂人”。《朝花夕拾》的《琐记》,其中鲁迅亲身经历水师学堂和矿路学堂的“乌烟瘴气”,很可以用来说明自强运动的实际情况。那些倡导者对现代化该怎么推行,其实也不甚了了。结果挖了煤只够供抽水机用,抽水机抽水为了挖煤,两相抵消,毫无效益,这样的“自强”,失败是必然的。对学生来说,这个鲜明实在的例子比各种图表、统计数据、文告法令的干言万语,都更说明问题。
此外,在学生的小组讨论中,不少同学觉得《狂人日记》还有超越历史的寓意。例如,发现问题、提出需要改革的人,从来都是少数,大多数人或见怪不怪,或安于现状,服从习惯势力,总会对改革有抵触,所以改革者与大众有矛盾是很自然的。《狂人日记))的“狂人”给人悲剧性的感觉,固然有中国现代化历史迫切性和艰难度打下的烙印,但也包含着超越历史的意义,而且跟现实问题仍然有关联。改革的“狂”,在当下虽然不太会是悲剧的状况,但小说描绘的“狂人”的孤独和受迫害,恐怕还会在现实中出现,这种超越历史的现实性,也说明了《狂人日记》具有伟大作品的共同特征,即可以从多个层次、多个角度解读,以及具有超越时代和地域解读的特性。这可以算是笔者“教学相长”的“成果“之一。
(《阿Q正传》则用来说明当时中国人的精神状态,一方面展示他们与现代化社会存在的距离,另一方面,也展示了中国人自鸦片战争以来所受的各种屈辱的精神烙印。当然,所谓“阿Q精神”或“精神胜利法”,其实是一种人皆有之的心理自卫机制,问题是,在阿Q身上这种胜利法已经发展到了荒谬绝伦的地步。在跟学生讨论中国人的“阿Q精神”及“阿Q精神”的一般性或普遍性时,一位来自英国的女同学表示,她对阿Q的“先前比你阔”的心态很有感触。据她说,英国有很多人仍沉湎在昔日大不列颠帝国的光辉中,对现实小英格兰的窘境视若无睹,跟阿Q没有两样。她的感触我完全没有考虑到,大大打开了我鲁迅研究的“国际视野”,自然留下深刻的印象。看来,“面子”不见得是中国特有的“国民性”,而(《阿Q正传》又是鲁迅一篇可供不同时代和不同地域读者欣赏的作品。
《药》《孤独者》和《范爱农》三篇跟中国现代化也很有关系。这三篇除了进一步说明中国现代化的困境,即先觉者与大众的隔阂,还说明了辛亥革命失败的主要原因:革命只革掉了皇帝,并没有带来多大的社会改变,也没有触动人们的风俗习惯和“灵魂”。大众对那些改革根本无动于衷,甚至有抵制情绪。这些可以说是导致中国改革者发起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直接原因之一。五四运动一般都分成政治和新文化这两翼,表面上两翼各走各的,好像互不相干,但若从辛亥革命(其实也包括戊戌维新)的不彻底性或失败而需要补课的经验教训,即从实现现代化需要触动社会和文化乃至思想的变革,则这貌似不相干的两翼,其实是互补并走向共同的目标。鲁迅当初只强调思想革命,“三一八惨案”使他认识到自己主张的片面性,于是去了广州,却遇到“清党”的幻想破灭,后来在上海参与成立“左联”,还有后来的中国民权保障同盟,等等,这些都显示出现代化的要求,已从单单考虑国家政治制度结构改变的不足,而进一步要求深入到社会基层结构的改变、文化风俗习惯的改变,还有人的思想心态的改变。
课程的后一部分相对前一部分比较简略,主要集中在鲁迅两篇历史小说《理水》与《非攻》。首先,这两篇历史小说可以当作政治寓言来解读。《理水》是写红军长征的看法,恐怕有点牵强,至少难有定论,但小说寄托了作者对“中国脊梁”的崇敬以及对未来的预测,大概没有问题。在课堂上,我通过(《理水》(附带“左联”的活动)展示鲁迅所见的国共两党斗争,但让学生小组讨论的时候,无可避免地遇到如何解读《理水》结尾的问题。读过《1984》的学生无不从结尾中引申出激进的结论。对于这个过于简单的结论,我提出两点让他们再思考:第一,鲁迅在“五四”时期明确对“氓众暴力”(mobvjolence)持反对态度;第二,不要对大众掌权有过于浪漫的想法,更不要忘记我们从《狂人日记》得出的启示:“狂人”跟大众隔阂这个永恒的主题。“狂人”需要大众,但大众眼前自己的利益,并不一定代表大众本身长远的利益。那些学生对我提出的这两点提不出反对的意见,我希望他们不反驳并非出于礼貌。我还提醒他们,一个伟大的作家,他的伟大在于能提出问题,而并非提供答案。世界没有那么简单。我相信,问号是一切激进思想最有效的解药。当然,在人们被迫到连生存都成问题的情况下,问号也只是一种奢侈品。总之,我希望那些有激进倾向的学生,能让鲁迅的问号伴随着他们成长。
至于《非攻》,主要是通过小说实干的抗敌态度,展示中日的紧张关系,以及鲁迅对中日关系的理性态度。小说的讨论也引出“两个口号”的论战,展示了共产党抗日统一战线政策的成功,和国民党“先安内后攘外”政策的不得人心。抗战胜利后国民政府热衷内战,罔顾民生和改革,这是导致它军事和政权全面崩溃的主要原因之一。新中国的成立,某种意义上是中国现代化的真正开始,虽然也走过不少弯路。不过,这已超出“鲁迅与中国现代史”课程设计的范围,跟鲁迅已没有多少关系,虽然他的许多观点,仍然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鲁迅与中国现代史”只开了一个学期,随着那些国际交换学生的离去,生源断绝,无以为继,也就只好收场。这,恐怕已成了澳洲鲁迅研究专题课的绝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