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结
我曾在为先父撰写的诗传《诗囚》一书中,有这样一段记述:“父亲小时候第一个启蒙教师就是希白公(许商彝,我的曾祖父)。……希白公说:雅士读《古文辞类纂》,俗人读《古文观止》。后来父亲也对我们这样说,这也许是桐城文脉的传统吧。”任职于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的严寿潋教授读后,来函说他父亲也是这样对他讲的。无独有偶,后在网上看到李克强总理回忆他的老师李诚先生(桐城学者),记述了“文革”期间学校停课,他拿着一本《古文观止》在读,李诚对他说了应读《古文辞类纂》同类的话。另,柳亚子的《自述》也说他儿时读古文,其父要他读梅曾亮的《古文辞略》,这是“从姚姬传(《古文辞类纂》中摘要的东西”,而不是(《古文观止》,因其父是“诸杏庐太老师的学生”。考刘声木《桐城文学渊源考》,诸杏庐(福坤)“私淑桐城文学”。由此可见,这是当年很多读书人的共识,至少是桐城读书人的看法。倘做进一步思考,两部选本的区别甚大,抽绎几点,试为解读。
“古文辞”的意义
姚鼐以“古文辞”冠选本名,当与泛言“古文”不同。“古文”是针对时文而言,后亦针对与“骈文”区分,其源自唐代进士科试文及中唐古文运动,“古文辞”亦源起唐宋古文运动,然其以“文辞”组义,则有更为广远的背景。据《汉书·地理志下》记载:“及司马相如游宦京师诸侯,以文辞显于世,乡党慕循其迹。后有王褒、严遵、扬雄之徒,文章冠天下。”文辞显然具有不同于泛称之“文”的技术性表达。对此,可比较刘勰《文心雕龙》的两则话语,一则是“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夫玄黄色杂,方圆体分,日月迭璧,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形”(《原道》),一则是“心生文辞,运裁百虑,高下相须,自然成对”(《丽辞》),显然有泛论“文”和具体用“文辞”的不同,刘勰所言“文辞”有着骈俪之“辞”的内容,这也说明了“文辞”讲求语言之构造的写作性特征。当然,姚选的“文辞”不同于刘勰,而冠以“古”字,是对唐宋以来古文运动的直接继承,例如韩愈“夫所谓文者,必有诸其中,是故君子慎其实”(《答尉迟生书》)。柳宗元“文以行为本,在先诚其中”(《报袁君陈秀才避师名书》),李翱“仁义与文章,生乎内者也”(《寄从弟正辞书》)之文行、文实、文义诸端,皆融织其间。尤其是首次提出“古文辞”这一概念的曾巩,其《王无咎字序》所谓的“补之明经术,为古文辞,其材卓然可畏也”,宜为姚选遵循的旨义,而在加以形象化的总结过程中使之具体而完备。换言之,认识《古文辞类纂》所选“古文辞”的意义,先须从教习“文辞”的技术层面介入,然后再勘进于对文德、文道及文用的追求。这其中又内含了由宋到明以迄清的“经义”与“文辞”、“古文”与“时文”相争锋、相互渗的历史。例如司马光于宋仁宗朝上书论科举云:“臣窃以取士之道,当以德行为先,其次经术,其次政事,其次艺能。近世以来,专尚文辞。夫文辞者,乃艺能之一端耳,未足尽天下之士也。”(《上仁宗乞举孝廉及更立明经格式》)此以“文辞”归“艺能”,与“德行”“经义”“政事”相对待,而至神、哲两朝,则归于“經义”与“文辞”(诗赋)之争。这一旷时日久的论争,也就衍生出明代如唐宋派的“以古文为时文”“以时文为古文”的提法,这也说明了“古文辞”说在沿革中处于建构与解构过程中。明人所说为学及文之道如黄佐《翰林记》所谓“为学必造道德之微,必具体用之全,为文必并驱班、马、韩、欧之间”,如果对应王兆符《方望溪先生文集后》追述桐城派“三祖”之首的方苞是“学行继程、朱之后,文章在韩、欧之间”,其间思想的契合与衔接,也是显而易见的。从某种意义上说,姚编《古文辞类纂》绝非一般的古文选本,而是对“古文辞”这一历史记忆的追踪、辨析与总结。因此,由清人民国的王葆心复为《古文辞通义》(六篇:解蔽、究指、识涂、总术、关系、义例),书中倡言“论文居今日,南方居其极盛。自程鱼门、周书昌发为天下文章在桐城之言,世人类以桐城派称南方之文。然隘以桐城之称,不如竟称以南派为得其实”,实推扩而论,而其复于卷六云“桐城统绪相承一派盛于姚姬传,姚氏义法垂于所选《古文辞类纂》,故凡守姚选者即承其学者也”,则不乏精粹之论。正因为“选”即“学”,姚选之后又有“古文辞”的多种续选,包括梅曾亮《古文辞略》的节选与曾国藩《经史百家杂钞》的继承与发扬。
分“类”选文的承变
姚永朴《文学研究法》归纳历代的“文选”有四种,即以时代、家数、作家、文法划分,并认为综其法“皆归于姚选”。倘以常见的划分法,很显然《古文观止》是以时代划分,选录自周到明的文章;而《古文辞类纂》则依“文类”划分,也就是姚永朴在同书卷一《门类》中所言:“自惜抱先生《古文辞类纂》出,辨别体裁,视前人乃更精审。其分类凡十有三……举凡名异实同与名同实异者,罔不考而论之。分合出入之际,独厘然当于人心。乾隆、嘉庆以来,号称善本。”“类”是古人治学与文的重要方法,这从汉人对物与事的分类到第一部文章总集萧统《文选》的分类,可见其演变与发展的历程。冯友兰《新事论》第一篇《别共殊》说“汉人知类,汉人有科学底精神”,此言汉人分类意识的觉醒;萧统《文选序》说“各体互兴,分镳并驱”,“次文之体,各以汇聚”,此言依类分文之要则;欧阳询《艺文类聚》说“《流别》《文选》,专取其文;《皇览》《遍略》,直书其事。……爰诏撰其事且文……比类相从”,“事居其前,文列于后”,此集事类与选文为一体;刘本《初学记序》说“出道以为文,因文以驾道。……为今人之文,以载古人之道,真学者之初基”,此以“文以载道”提升类书编纂的价值。由此可见,“文”与“类”的渊系之深,功用之大。而自《文选》分类选文,后世演而成习,又多漫漶无际,如《文苑英华》全仿“类书”方法分文四十二类(“天象”等),明人徐师曾《文体明辨》按“文类”分至一百二十七类之多,由此来看姚选“十三类”的划分,既是汇总其要的分类方法,又是对文类学的总结与提炼。如姚氏《古文辞类纂·序目》自述“辞赋类”谓:“汉世校书,有《辞赋略》,其所列者甚当。昭明太子《文选》分体碎杂,其立名多可笑者,后之编集者或不知其陋而仍之。余今编辞赋,一以汉《略》为法。古文不取六朝人,恶其靡也。独辞赋,则晋宋犹有古人韵格存焉。”倘辨其义,宜有多端:其一,论赋尊汉,扬弃《文选》分赋碎杂之“陋”;其二,以古文不取六朝,而赋兼取之,是分“类”观“用”,自有选择标准;其三,兹选重楚汉赋兼及晋宋,以及将“辞赋”列系“古文辞”,既表彰辞赋体的特征,又与前引《汉书·地理志下》“司马相如……以文辞显于世”有着历时的关联。姚永朴《文学研究法》卷一“门类”全录姚选“十三类”加以演绎构论,也可见桐城后学信守该选之深之笃。
形象化的桐城派“文统”
选“文”是文选的首要任务,对比《古文观止》与《古文辞类纂》,前者以时代划分,选文求其均衡,或可谓“名篇”是选;后者选文却具个性,有极强的偏重与偏胜。其所选之文,除了重视经史如《左传》《史记》外,更重“唐宋八大家”,约四百余篇,占全编半数以上。这或许是其选文的一大特点。由此特点来看桐城派之学统与文统,主要由(《春秋》义法经(《史》《汉》(尤其是太史公书)到唐宋八家以及明代唐宋派诸家(尤其是归有光)。值得注意的是,文派源自学派,中国学术自韩愈《原道》发生了一重大变化,先前之原道(如刘勰《文心雕龙》首篇《原道》)仅本土经义的传承,多归“三才”之道,而韩愈《原道》则借佛教宗派化的“判教”方法“辟佛”,归复儒学,故而梳理道统(孔、孟、荀、扬),其倡导古文,实当作如是观。桐城古文家也是如此,是以“判教”之方式判别真伪,传法定祖,来审视古文传统,所以既要“尊体”(古文之体),又主“禁体”(古文不可掺杂他体),《古文辞类纂》正是以选文承担了这一责任与义务。同时,桐城文人从来都是尊古而不废今,姚选大量采录乡前辈方苞、刘大櫆的文章,又为其另一特点。观今本《古文辞类纂》,计选方苞文十一篇,刘大櫆文十六篇。如此推尊乡前辈,尤其是自己的老师刘大櫆,姚氏晚年颇顾忌遭时人“党同乡”之讥,有将方、刘文章从《古文辞类纂》中删除的想法,结果其弟子方东树进言谓“此只当论其统之真不真,不当问其党不党也”(《答叶溥求论古文书》),才使姚打消了这一念头。于是我们再看姚选收录当朝文章仅方、刘,收录桐城文章亦仅此,这正为他的弟子确立方、刘、姚为桐城派“三祖”奠定了基础。而最初提出“三祖”说的又正是反对删除方、刘文的方东树。方氏在(《刘悌堂诗集序》中说:“望溪方氏、海峰刘氏、惜抱姚氏三先生出,日久论定,海内翕然宗之。……其文所取法,足以包屈宋之奇,盖非特一邑之士也,亦非特天下之士,而百世之士也。”又于《书惜抱先生墓志后》并论其文之特色,以为“配为三家,如鼎足不可废一”。這是典型的将唐宋文章延伸到桐城古文,以彰显其文统的历史价值与现实意义。
选本昭示“因声求气”的古文法
与《古文观止》选文中的零散评点相比,姚鼐为编《古文辞类纂》所写的长篇《序目》,堪称其选文的理论纲领,更具有文学的批评价值。《序目》的主构,显然是对“古文辞”之“类”划分的说明,然其首、尾叙述及总括之语,则具有将文“类”推致文“体”而昭示文“法”的功用。《序目》首端作者先叙述“闻古文法”于姚范、刘大櫆而“少究其义”,及后来自己在扬州梅花书院教书时学生“从问古文法”,于是萌生编此书的想法,并认为“文无所谓古今也,惟其当而已”。而于结尾处,作者又总括选文之“当”谓:“凡文之体类十三,而所以为者八:曰神、理、气、味、格、律、声、色。神、理、气、味者,文之精也;格、律、声、色者,文之粗也。然苟舍其粗,则精者亦胡以寓焉?学者之于古人,必始而遇其粗,中而遇其精,终则御其精者而遗其粗者。”其“十三”者为文之“体类”,“八”者乃文之“体要”,前者类同《文心雕龙》所谓的“明诗”“诠赋”等,而后者则似刘勰所言之“八体”。然姚氏论“类”或“体”,实皆归于文“法”,即示范学文由“粗”而进于“精”。这里又寓含了桐城的文法传统,如戴名世的“精气神”说、方苞的“义法”说,但姚鼐却特别指出过“止以义法论文,则得其一端而已”(《与陈硕士书》),所以他在提出文章“精粗说”的同时,又提出了“道艺说”“阴阳刚柔说”“义理、考据、词章说”等,以拓扩其堂庑。然就兹选特别提出的“精粗说”来看,却更接近于其师刘大櫆的“因声求气”的论点。试观刘氏《论文偶记》:“近人论文,不知有所谓音节者。”“音节高则神气必高,音节下则神气必下,故音节为神气之迹。”“神气者,文之最精处也;音节者,文之稍粗处也;字句者,文之最粗处也。”对应刘氏的因“声”求“气”与姚氏的精(气)粗(声)提法,其传承关系自明。张裕钊在《答吴挚甫书》中记趣一则1:“往在江宁,闻方存之云:长老所传刘海峰绝丰伟,日取古人之文纵声读之;姚惜抱则患气赢,然亦不废哦诵,但抑其声,使之下耳。”如果说刘乃天生“丽质”,姚则自觉追随,其“八字箴言”不仅是对“因声求气”的追附与解读,更是指导其编选“古文辞”的自觉思想,而使这一理论落实到众多的历史文本,得以系统化与经典化。
2019年8月7日匆草于南京龙江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