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冢

2020-06-24 12:58霍竹山
延河 2020年6期
关键词:狗蛋三弦四爷

霍竹山

大柳村的罗老汉那年虚岁平七十了。

但要说年龄,大柳村里比罗老汉大的起码有二十几个。四爷最长,九十多岁了,还钢巴硬正的。

罗老汉小时候就成天在这棵老柳树下玩。即便在冬天,他们在树下生起火堆,烧几颗土豆,在火籽里撒上金黄的玉米,在一阵啪啪的响声里,几个孩子用棍子拨拉着出来抢着吃。北风呼呼地刮过来了,像刀子一样,他们就钻进空了的树洞挤暖暖。

那时大柳树还不是麻雀们的家。树洞里也没有麻雀屎,干干净净的。

夏天,这棵老柳树像撑起的一把巨伞,立在大柳村,是大家躲太阳的好地方。柳叶间洒下的阳光,也是绿色的,大家仿佛坐在绿色的草丛里聊天。男人们在说发家致富的事,婆姨们一会聊昨夜的一个梦,一会又说到了家长里短。正午的麻雀在树头上有一声无一声地叫着,像能听懂人们说话似的,瞅空空插上那么一嘴。大人们似乎也听懂麻雀,从来不理会它们任何时候的插话。孩子们淘气,总看着麻雀不顺眼,要朝着天空学着鹞子的声音,吓唬一下麻雀们,常常引来四爷的一顿训斥。

孩子们后来也没有谁傻子似的再学鹞子。他们好像明白了,麻雀也在与大人们谈天说地。退一万步讲,麻雀起码在为大人们从早到晚不着边际的谈论伴奏。这就好比菜里要是没放盐,他们吃不下去饭一个道理。大柳树上常落的鸟儿,除了麻雀,还有大杜鹃、喜鹊、姑姑裤。孩子们就想着,这些鸟儿,咋就能和睦相处,而不打架,不,就是吵架,他们都没见过一次。燕子偶尔也在大柳树上歇脚,但燕子的到来,好像只为了一种诚恳地表白:“不吃你家糜子,不吃你家谷子,只在你家梁上孵儿子!”尽管燕子的语速快,孩子们还是能听得清楚,并把燕子“不吃你家糜子,不吃你家谷子,只在你家梁上孵兒子”一遍遍地翻译给大人们听——说燕子才算罗老汉书里的君子,它们说到做到,从不糟蹋田里的一颗粮食。而不像麻雀,糜穗才黄,它们就明目张胆地落在糜穗上,厚着脸皮吃上了……

但只要罗老汉和他的三弦一来,就没大家多少说话的份了!爱摆谱的四爷,这会儿也收起了平日的谱。孩子们和麻雀,都懂事似的开始噤声。

罗老汉有说不完的古朝。几十年说下来了,也没见打重板,也绝不会让关公去战秦琼,让项羽追杀曹操。当然,也有误了罗老汉说他们罗家先祖——隋唐第七名英雄罗成故事的,罗老汉也会补充着说上一回。也从来没有一丁点反对的声音——说他们听过了罗成。

马拴和狗蛋一群孩子其实不喜欢听罗老汉弹三弦,最想让他干倒。三弦太慢,罗老汉又故意卖弄似的,“不??、不??”的要多弹一会儿过码,还要说上一段“瓢言”的废话,白袍小将薛仁贵才肯打马出场。孩子们喜欢真枪真刀地打斗,三百个回合不分胜负最好不过,张飞和马超还会挑灯夜战,丈八蛇矛和龙吟钩镰枪还会再打上三百回合;金沙滩里的战鼓响上三天三夜最好不过,杨家父子却不能战死,杨七郎和杨八郎一样,只是一时失踪,还会跟杨五郎从五台山下来,帮助穆桂英大破天门阵;还有武松,那只老虎不死最好,谁叫你喝十八碗酒才走,这不误下事了……

当然,马拴和狗蛋们最爱听的还是从石头缝里蹦出的那只孙猴子。孙悟空也成了大柳村孩子们唯一的偶像,谁要是敢说孙悟空的坏话,就成了孩子们的公敌。大概是孙悟空的原因,孩子们问父母他们是从哪来的,得到的回答大体一致,是大柳村的这棵大柳树结的。孩子们好像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一村子的人,都到大柳树下拉话,是等着再结出一个孩子来,掉到谁的手里,就是谁家的孩子了。

麻雀们傍晚会准时回到大柳树上了。大柳树上好像结满了麻雀的果实,会飞翔的果实,会唱歌的果实。占地有两亩的整个柳树头,横七竖八,九枝十杈上都落了麻雀。紧接着麻雀们的演唱会开始。一个树枝上的麻雀像在与另一个树枝的麻雀比赛似的,此起彼伏,不绝于耳;那一声声鸣叫声里,好像麻雀们一天好心情的展示。可乡亲们不明白了,麻雀咋天天都无忧无虑,心情舒畅,而没有哪只麻雀是悲伤的!麻雀们此时也不再独唱,仿佛只有合唱才显出它们的团队精神,也只有合唱才显出它们一个个的好心情。

麻雀们唱起来了,声音里加着声音,声音里乘着声音。在乍听一片的嘈杂声里,是一种无任何功利的纯真,是一种如山花般烂漫的开放,是一种大自然在节气里变换的语言。大柳村人知道,在麻雀们的合唱声里,一天就要过去,夜幕即将拉开。早睡的四爷们,也枕着这一阵麻雀声安然地睡下了!而清晨,他们又在麻雀们的歌声中醒来,开始一天美好的生活。

但麻雀们傍晚的演奏,可以说是大柳村的一场音乐会。

至于麻雀们什么时候在大柳树上做家的,罗老汉也说不清楚。但罗老汉肯定地说,是在大炼钢之后,当然也是在除“四害”之后。

夏夜,柳树下的月色星光大多属于孩子们,属于孩子王马拴和狗蛋。

不用担心麻雀们会被孩子的淘气打扰。树洞是钻不成了,马拴知道树洞里有一些不懂事麻雀臭烘烘的粪便。也许是小麻雀,才从树旮旯里孵出来的小麻雀们,只有它们才不明事理,像孩子们再小一些的时候。孩子们现在聚到大树下,完全是睡不着的原因。他们不像老人,天一黑眼皮就开始打架,不是上眼皮揍下眼皮一拳,就是下眼皮踢上眼皮一脚。只有睡觉了,出一口气也舒坦起来。而孩子们夜晚,更像是要给白天画一个完美的句号,他们还没将一天的热能完全释放出去。他们到谁家的西瓜地里,偷偷摘来两颗大西瓜;他们又到谁家的果园里,把那些半生不熟的果子摸来——他们心里,好像只有偷来的东西才好吃,才叫童年。

大柳树上的麻雀自然也不能惊动。否则它们飞起落下惊心动魄的吵闹声,会招来大人们,会招来一连串的呼叫。月亮升起来了,月亮是孩子们不用提在手里的灯笼,点亮了夜空,也点亮了孩子们的心。“老麻子开花结圪蛋,咱们两个好成面粘粘。”谁的哥哥与谁的姐姐,他们像刚离开夜晚的大柳树,就在山坡的角落里唱起了情歌。孩子们鬼头鬼脑地溜过去了,又不敢靠近——要是被发现了,挨打是免不了的。在一阵悄悄话里,孩子们终于听出来了,他俩是谁的哥哥、谁的姐姐。孩子们的秘密永远吊在嘴上,除非你用针线缝上他们的嘴巴,要不第二天就会在大柳村传开。

大柳树下,也是孩子们做梦的地方。

狗蛋问马拴:“咱在大树下都守了几年,咋一个孩子也没见结出来呢?”马拴说:“拾孩子是大人们的事,咱不用操心!”一个叫翠花的女孩说出了一个秘密,她听见爸妈说话,要给她再生一个弟弟。因此她不是大柳树上结的,是她爸和她妈生的。孩子们就开始胡思乱想,难道他们跟玉米一样是棒子结出来的吗?萤火虫飞来了,孩子们忙着去追……

第二天晌午,罗老汉的三弦声准时响起。

这是大柳村人吃过午饭的时间。罗老汉这会儿只是“不??、不??”地弹三弦,舌头像是让谁给咬掉了。孩子们等得不耐烦了,一只麻雀此时落在一个枝丫间,狗蛋最调皮,就又学了一声鹞子。麻雀也许是受惊了,一泡稀屎正好屙在狗蛋的头顶。人们在四爷的骂声里笑作一堆,狗蛋害羞,灰溜溜地跑了。

罗老汉的三弦直到狗蛋回来,才算弹完了过码。

但就在罗老汉的岳家小将才冲入敌阵时,一辆小车停在了大柳树下。小车上下来的是徐县长。村支书招手叫罗老汉停下三弦。徐县长看着大柳树,回头跟张镇长说:“还真像孔雀开屏!”张镇长上前一步,说:“这棵大柳树长了不知多少年,就是不结椽,像一棵怪柳!”徐县长点头:“能进县城,也算修成了正果。”张镇长笑:“树比人强啊!”

罗老汉眼睛有些近视,可耳朵好使。徐县长和张镇长的谈话,他听得清清楚楚,他才不管县长、镇长!罗老汉“呔”地一声喊:“金兀术,你还是从哪里来,滚回哪里去——这树代表着我大宋的半壁江山,看你红口白牙,哪知不说人话。这树,这树啊,岂能容你夺去!”大家有些不解,金兀术要抢夺的莫非就是传说中的摇钱树?支书好像明白了什么,要招呼徐县长和张镇长坐,可实在没个坐的地方。想说什么,却忘了词似地哼哈着。徐县长还是一脸笑容,绕着大柳树转了一圈。張镇长却拉下了脸,眼睛里烧着怒火。

小车一溜烟地走了。

大柳树进城成了一个热门的事情。大家议论纷纷。罗老汉说:“人老几辈子,这棵大柳树虽说不结椽,可跟咱大柳村人结缘啊——咱谁跟大柳树没缘分!”一个婆姨跟着说:“大柳树要是没了,咱到哪儿去做针线?”村支书一肚子心思,抽了一口烟,说:“咋偏偏遇上这号事情——大柳树招谁惹谁了!”马拴和狗蛋一旁想插嘴,可没个缝儿。

张镇长又到大柳村来了几趟,找村支书商议,说县城绿化,公园里就缺这样的大树。也不知谁的舌头长,将大柳村的这棵怪柳传到徐县长的耳里了。关键是又被徐县长看上了——徐县长看上的人也没放过,不要说一棵树!张镇长又将县政府的红头文件,拿给支书看:“不是咱这一棵,全县几十棵大树都要进城!”村支书说:“古人说,人挪活,树挪死——让树进城,咋不让人进城!”张镇长瞪眼:“你说大家不同意,我看根子在你这儿!”支书也恼了:“大柳村——就因这棵大柳树叫大柳村,现在你让这棵大柳树进城,大柳村还是大柳村吗?!”罗老汉一旁插话:“什么狗屁文件,县长的脑怕叫驴踢了,咋能这样!”张镇长知道罗老汉的那张嘴,也没敢接他的话茬,看了一眼村支书。

村支书低头一口接一口地抽烟。

张镇长给徐县长打电话汇报了情况。徐县长问:“一棵树能值几个钱!”张镇长好像领会了县长话里的意思,他开始和村上商议买大柳树。一万不行两万,两万不行三万,张镇长最后让村支书说价。张镇长又不无威胁地说:“不就一棵树,徐县长是仁至义尽,否则,一铲车就铲倒了,你们能怎样?”村支书长叹了一口气,说:“咱就当是电影里的鬼子进村了,十万,一分不少——村上按人平均分给大家!”张镇长怒气冲冲:“你们穷疯了吧,一棵烂柳树,你当是……”

罗老汉拍着桌子:“一百万也不能卖,大柳树是咱大柳村的魂,不能卖!”马拴和狗蛋跟着鼓噪:“不卖,我是大柳树结的!”“就是不卖,我也是大柳树结的!”张镇长骂:“咋结出你们这些歪瓜裂枣!”村支书拉罗老汉出去:“老罗叔,你不晓得,张镇长就是黑社会,咱卖了都好说;不卖,他迟早叫人铲倒拉走——甚至一把火烧了!”罗老汉骂:“这是些什么人啊,咋都县长、镇长了!”

立春后,天气开始暖和。那天一大早,大柳树被锯成了秃子。铲车刨出连带着泥土的柳树根,几个大汉又像杀猪似地将大柳树捆绑起来。吊车开过来了,马拴和狗蛋几个孩子,眼看着大柳树被吊到一辆十大轮上拉走了……

午饭后,罗老汉又抱着三弦出门。罗老汉忘记了大柳树上午进城的事了。面对树根留下的巨大空坑,已经生出鹅黄柳芽的一摊树枝,罗老汉砸了三弦,破口大骂:“你格爷们一个个不得好死!”

大柳树进城了,大柳村一下乱了套!

麻雀们没了去处,傍晚时分,麻雀像一片云,在大柳树空坑的上空飞来绕去。麻雀们飞着鸣着,完全迷失了方向,忽西忽东,忽上忽下。老人们也从来没见过麻雀这种失魂落魄的样子,拄着拐杖的四爷说话了:“麻雀这样飞来飞去的,还不累死!”他喊了几个后生,说,先把大柳树的枝梢,立在树坑里,快叫麻雀歇下来。

后生们手忙脚乱,在四爷的拐杖指点下,放倒了生产队时期的两堵旧土墙,拉车的拉车,扶枝的扶枝,填土的填土,柳树枝从树坑里立起来了!只是看上去,根本不是大柳树原来的样子,倒像是纸火,没有一点生机。麻雀们也不肯落下来,一个后生开玩笑骂四爷:“老不死的,还当你人老成精了,没想到也是一个蛇竖子——害得我们白受苦!”四爷也不恼,又摆谱说:“柳树好活,你们浇上几桶水,过些年,大柳村还是大柳村!”另一个后生说:“那不驴年马月了,现在是要麻雀歇下来。”四爷瞅了瞅天空,拄着拐杖无奈地回去睡觉去了。

夜色四合,太白金星已在西方的天宇闪烁。马拴和狗蛋一群孩子比大人们更显得着急,他们甚至开始担心,这是不是什么不祥之兆,恐怖笼罩在他们的心头。翠花有些害怕,在一阵寒风里打了一个冷战,牙关咯噔噔地响。马拴问狗蛋:“狗蛋,火带着不?”狗蛋左手紧忙掏了一下裤兜儿,又点头应答:“带着哩,带着哩!”马拴指了几个孩子去捡柴。

火堆燃烧起来了,火光照亮了纸火的柳树枝。站在硷畔上的几个后生议论,这些碎脑子还有办法,知道给麻雀们照亮亮哩!没想到此时,麻雀们冲天而下,成群结队,像一支支利箭一样射向火堆。马拴和狗蛋们惊慌失措,眼看着麻雀在火堆里燃烧起来,一阵羽毛的焦煳味儿,扑鼻而来。孩子们一个个目瞪口呆,一支支利箭还密密麻麻从天空射下。硷畔上的后生们喊:“灭火,快灭火!”可孩子们一个个聋了似的,一动不动。其实,火哪里能灭得了,在升腾的一股黑烟中,麻雀们在燃烧……

四爷睡不着了,往日的热炕,现在像铺了针,他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听到一阵阵的呐喊声,四爷起来,拄着拐杖到硷畔上,看着麻雀们集体投入火堆的悲壮,四爷不住声地哀叹:“作孽啊,谁在作孽!?”早睡的老人们,都睡不着了,没了麻雀傍晚的合唱,他们和四爷一样眼睛里仿佛点了两盏灯,怎么也睡不着了!

马拴和狗蛋俨然闯下大祸似的,不知如何是好。翠花哭泣着,她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罪魁祸首。她毕竟打了一个冷战,牙关又不听话地响了。翠花哭着哭着倒哭出了一个主意:“马拴哥,我们埋了麻雀吧——麻雀太可怜了!”马拴和狗蛋好像从梦中惊醒了,他们找来铁锨、镢头,冻土已经消开了,他们刨了一个大坑,将山包似的麻雀们和罗老汉砸烂了的三弦一块埋了进去……

懷里没了三弦的罗老汉,好像一下老了许多。他一步一挪地走上硷畔时,吐了一口血就病倒了!但第二天,罗老汉还是挣扎着起来,在一块木牌上,用红漆写下了“雀冢”的墓碑,又刷了一层清漆,立在了麻雀们的坟头。罗老汉从此再没出门——直熬到秋后,才咽下最后一口气。

“不吃你家糜子,不吃你家谷子,只在你家梁上孵儿了!”燕子回来了。燕子是那么孤单和寂寞,它们像黑色的精灵,从雀冢上飞过。翠花张开双手,举到头顶上,说:“燕子、燕子,你就在我的手里筑巢吧!”马拴和狗蛋们跟着双手举过头顶:“燕子、燕子,你就在我的手里筑巢吧!”雀冢前,顿时出现了一片小树林。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了。

大柳村人都像害了什么病,一个个没精打采,走路都像是夜游,死气沉沉的样子让人看着害怕。四爷和老人们的失眠症,安眠药也治不好,一夜夜苦熬到天亮,才觉得困了,小睡那么一会儿。一天似醒非醒,似睡非睡,以致把白天黑夜都颠倒了!在深深的不安中,人们开始逃离,年轻人都到南方去打工,有几户人家投了亲戚,几户人家搬到邻近的城镇。可更多的人家,不知该到哪里去,怎么走出大柳村!

一天,狗蛋跟马拴说,他夜里梦到大柳树了,就长在麻雀的坟头上。翠花说,她也梦见大柳树了,只是大柳树走回来,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很慢!马拴带着一群孩子,在雀冢前撒一把糜谷,又烧了一些纸钱。他们商量着到县城去看大柳树,县城就在拉走大柳树的十大轮的路上,他们勇敢地出发了!

十多年前的那一个夜晚,大柳村人突然发现孩子们都不见了!全村人紧急出动,灯笼火把在山里找了一夜,没寻见一个孩子的踪影。第二天,大柳村几十人跑到镇派出所报案。十多个孩子集体失踪,引起县上高度重视,电视台开始滚动播出孩子们失踪的消息。

几天后,一名小学老师,在公园的一棵大柳树下,发现了马拴、狗蛋、翠花他们,孩子们已饿得奄奄一息……

责任编辑:井 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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