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羲之传(四)

2020-06-24 09:55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获第三届人民文学奖首届冰心散文奖刘长春
中国篆刻 2020年6期
关键词:桓温王羲之

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曾获第三届人民文学奖、首届冰心散文奖 刘长春

三、从秘书郎起家(续)

建业(今江苏南京),旧称秣陵,后来又称金陵。因晋愍帝讳业,所以又称建康,是东晋的京师(因晋景帝讳师,又称京师为京都)。按照东晋的建制,它却是扬州统辖的十一郡之一。“其名字虽辉煌,实际上则为一种失望和堕落的气氛笼罩。”东晋之所以能在南方偏安百年,政治上的原因是战乱频仍,“城头变幻大王旗”,北方少数族军队无力南侵;经济上的原因,却是东晋统治了长江流域的荆、扬两州之地。荆扬二州地广野丰,物产富饶,户口半天下,“一岁或稔,则数郡忘饥”,是江南有名的鱼米之乡。另外,还有一个因素,而且是“决定的因素”:东晋起用了两个至关重要的人物,先有王导,后有谢安。不然,东晋国祚百余年换了十一茬皇帝,平均每十年换一茬,都短命。《容斋随笔》里说:“元帝为中兴主,已有‘雄武不足’之讥,余皆童幼相承,无足称算。”内忧外患,也许早就亡国了。这段偏安的历史在七百年以后的南宋重演,可是因为“南渡衣冠少王导,北来消息欠刘琨”,以致李清照无限感慨,跟着宋高宗赵构颠沛流离没命似地逃难。“前面是逃得比她快的皇帝,后面是紧追不舍的金兵”,由杭州、越州、明州、台州、温州……惊涛骇浪,一路奔波,没有安定的日子。她情不自禁地又想起了指挥淝水之战的谢安:“欲将血泪寄山河,去洒东山一抔土。”

王羲之《霜寒帖》

民谚:“宁饮建业水,不食武昌鱼;宁还建业死,不止武昌居。”建康又是王羲之的家居之地,那时,他一家几十口人都住在乌衣巷中。从前线回到京师,政治上担任了要职。护军将军手中掌握着除督护京师以外的地方诸军,出征时还可置参军。上下通达,权力还不大吗?生活上又较为安定,还能尽享天伦之乐。那时,他已经有了七子一女。特别是女儿,远山眉黛,他爱逾掌上明珠。女儿结婚那天,亲属、朋友欢聚一堂,好友孙绰乘着酒意,操着一口南腔北调,还当着众人高声吟诵了一首他新近创作的《情人碧玉歌》,诗曰:

碧玉破瓜时,

郎为情颠倒。

感郎不羞郎,

回身就郎抱。

诵毕,赢得满堂喝彩。魏晋时代是个礼教破坏的时代,所以婚丧嫁娶也多不守旧礼法。早婚、侈婚、同姓通婚不胜列举。男女之间的关系,也持开放的观念。潘岳是个美男子,知名度很高,回头率也很高,年轻时曾在洛阳道上乘车挟弹,妇女们遇见他,手拉着手把他围在中间不让他走,还抛果子给他,于是,潘岳常常不劳而获满载而归,即是一例。还有一例:“竹林七贤”之一的阮咸与姑母家中的一个鲜卑族婢女有了胴体之爱。因为姑母移居外地,带走了这个婢女。正在守母孝的阮咸听到消息,急了,孝道不顾了,礼教这块“遮盖布”也撕下了,赶忙借了一头驴子,连孝服都来不及换,亲自去追赶,好像抱着个太阳似的把她抱在驴上一起回了家。现在,孙绰在婚宴上朗诵情诗,无非也是与王羲之的女儿、女婿打个趣儿开个玩笑的意思。常言道,知足常乐,王羲之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还有什么需要企求的呢?

王羲之《乐毅论》

但是,他始终难以安心,而且让我们也很难理解,他为什么一再苦苦相求朝廷外放宣城任职。所谓“不乐在京师”,眼前这官不是他愿意做而是为人逼迫着的,这对于一个极其自尊、追求个性自由的他来说,内心的痛苦是不言而喻的。另外还有一个原因,也与他“以天下为心”,想在地方上干一番事业的怀抱有关,但也不能排除他对“入侍瑶池宴,出陪玉辇行”京师生活的厌倦,以及对尔虞我诈政治权术的深层次的抵触。

王羲之《三月十三日帖》

不说永昌元年(322)王敦反叛,宫廷里的刀光剑影,给他心灵造成的巨大创伤,至今未能愈合。谁又能够想到,仅仅过了五年,只有五年,又有咸和二年(327)的苏峻之乱。那时,晋成帝只有七、八岁。拥兵自重的历阳太守苏峻高举讨伐庾亮(庾以外戚辅政,顾命大臣王导等都靠边站了)的旗帜,联络祖约,率精兵二万余人,横渡长江,兵锋直指建康。温峤、郗鉴、桓彝等皆欲兴师勤王,可是庾亮却一概不许,甚至下制曰:“妄起兵者诛。”可是,建康城破之日,苏峻叛军的一把大火,“劈里啪啦”地烧了一天一夜,“台省及诸营寺署一时荡尽”。说来说去,又是为了一个“权”字。争权夺利,你死我活。这场持续两年的动乱最后以陶侃、温峤、郗鉴三路联军击败苏峻而告结束。

建康真正是一个是非之地。

苦恼、苦闷、痛苦的日子里,所幸王羲之还有一个艺术的通道。他孤独的心灵是那样的需要欢乐,当实际没有欢乐的时候他就自己来创造。每天,他研一缸新墨,撩起长袖,在纸上挥毫不止的时候,官场里的一切污浊、虚伪、堕落都似乎离他远之又远;一支笔在他手中,若俯若仰,若来若往,若翱若行、若竦若倾,在山峨峨,在水汤汤,气概像浮云一样的高远,内心像秋霜一般的 皎洁。在这个世界上,人必有所寄托才觉得自己活得有意义。有人寄之于弈,有人寄之于酒,有人寄之于色,有人寄之于文和诗……王羲之则寄之于书法。而书法之于王羲之,是他释放苦恼与苦闷的“放生池”,是调整喜怒哀乐的 “平衡器”,是登高望远的“入云梯”。

由于在中央政府担任要职,王羲之有了到处走走的便利。每到一地,他总要访碑问碣。那一天,他站立在蔡邕的《石经》碑前,默默地站立着端详了许久许久,当日喧闹的场面似乎又回到眼前,可是他依然默默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然后,慢慢地转过身来,默默地离开。那是一位书法大师对另一位大师表达的尊敬。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眼界和胸襟也就更加开阔了。后来,他说到自己的旁采博涉:“及渡江北游名山,见李斯、曹喜等书,又之许下,见钟繇、梁鹄书,又之洛下,见蔡邕《石经》三体书(据说蔡邕当年写《石经》车骑塞巷,观者如堵墙),又于从兄洽处,见张昶《华岳碑》,始知学卫夫人书,徒费年月耳。遂改本师,乃于众碑学习焉。”(《题卫夫人〈笔阵图〉后》——言时人之未言,真是发人深省,这孤寂心灵里的独思。宋人朱长文认为,东晋时“许、洛未平,逸少必不可往。”我赞成这个分析。但是,对王羲之的《题卫夫人〈笔阵图〉后》一文又怎么看呢?唐孙过庭的看法是“疑是右军所制,虽未详真伪,尚可启发童蒙”。也许,王羲之真的写过此文,但不是现在这个模样。或者是在传抄、增减中变成了这模样的。如果王羲之没有办法去过北方,这些石碑又在北方,他又怎么能见到呢?只有一个解析:“疑当时已有拓碑术”(范文澜语)。欧阳询曾说:“学我者死,似我者俗。”那种不能摆脱前辈大师的影响的艺术家是没有前途的,用外国画家与蒂斯的话说则无异于“自掘坟墓”。能摆脱就是能变。变者,天也。天地江河,无日不变,书法只不过其中的“小者”。能变,即找到了事物发展的一种规律,顺应了规律。但是,这变,又不是突变,而是渐变,是博览后的约取,就像蚕食千叶,吐丝结茧,然后破茧化蝶。这就是王羲之这段独思之语给我们的一个重要启迪。

永和二年(346),桓温继庾翼(病死)以后出任安西将军,领荆州刺史,都督荆、司、雍、益、梁、宁六州诸军事。荆州“北带强胡,西邻劲蜀,经略险阻,周旋万里”(《晋书·卷七十五〈刘惔传〉》),是大有作为的地方。桓温这个人,未满周岁时即被名臣温峤所赏识,以为“此儿有奇骨”,然后试着让桓温啼哭,及闻其声,清清朗朗,响遏行云,禁不住称赞这是一个英雄人物。等到他长大成人的时候,庾翼又向晋成帝推荐桓温,说是“愿陛下勿以常人遇之”。因为得了有影响人物的赏识和推荐,加上他自身的努力,逐渐成为一个人物。雄才与野心一样巨大,城府与大略一体并存。

在荆州任上时,桓温一心收揽民心,施行德政,想让长江、汉水流域的人都得到好处,而以滥用淫威和刑罚为耻,即使桌施用杖刑,那棍子也只从大红官服上轻轻掠过。《世说新语》上说是“上梢云根,下拂地足”,意思是有人讥讽棍棒根本没有触及人体。你猜桓温怎么回答?他说得很直率:“我还担心过重哩!”这样一个人,决非等闲之辈,也是不能等闲视之的。

王羲之《长风帖》

永和二年(346)十一月,桓温上疏朝廷要求伐蜀,随后不等回音,便率兵万余,溯江而上。一路三战三捷,声威赫赫,最后灭掉成汉,伐蜀取得成功,他益发骄横跋扈了,“士众资调,殆不为国家用”。朝廷为了节制桓温,重用朝野中素具盛名的扬州刺史殷浩参综朝政,引起桓温的大为不满。桓温与殷浩两人一文一武,年轻时节是一对好朋友。殷浩直抒胸臆写了自己感到满意的诗,都寄给桓温看,桓温曾经说:“你以后千万不要触犯我,不然,我就把你的诗公布于众。”好像他捏着殷浩的什么把柄似的。这分明是一句玩笑的话,可以看出两人之间的真诚无间。可是,两个朋友之间也常常有争强好胜之心。有一次,桓问殷: “卿何如我”?殷云:“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世说新语·赏鉴》)两个个性鲜明又互不服气的人物,现在坐不到一起了。你拉一帮,我结一伙,明争暗斗,矛盾显得难以调和。人间的至情、友谊、信赖全部都在政治中淹没了。从乃祖那里遗传了“迂阔”之气的王羲之还主动写信给殷浩,以为“国家之安在内外和”,将相和,希望他能以历史上的廉颇与蔺相如为榜样,“下官乃劝令画廉蔺于屏风。”(《北堂书钞》一百三十二)捐弃前嫌,精诚合作,以国事为重。“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于此,不难一窥王羲之之心。此心,既是他尝自言的“以天下为心”之心,也是后人名言“先天下之忧而忧”之心。

这时期王羲之的内心和思想是很矛盾、痛苦的。一方面他感到曲高和寡,桓温与殷浩都不是以大局为重的人物,朝政已经不可为,日夜想着从这恶浊的权力争斗中抽身出来;另一方面又为了事业心的驱使,还想功成人间,做一点有意义的事情。所以王羲之接连不断地上疏请求,一而再,再而三,终于获得了外放会稽内史、右军将军的职务。我猜想,他的内心一定像打碎了桎梏获得了解放一样的欢欣。他是能诗的,也应该有诗啊!那一年他的旧病复发,为答许询,病中尚能赋出这样的诗:“取观仁智乐,寄畅山水阴。清泠涧下濑,历落松竹林”——诗才不俗呵!钟嵘说:“嘉会寄诗以亲,离群托诗以怨”。当文友、诗友、书友们举起酒杯为他饯行的时候,就像曹植送别曹彪一样,“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使人想起兄弟、朋友之间的许多情分来。可惜,王羲之没有留下文章和诗作。可能是这样一个原因:“东晋以后,不做文章而流为清谈”(鲁迅语)。

王羲之《大道帖》

也许,写诗作文是需要一种心境的。王国维说:“诗词者,物之不得其平而鸣者也。”现在,王羲之暂时还不想写诗。因为会稽在远方召唤,等待着他的到来。“今之会稽,昔之关中”,是东晋三吴的腹心、战略后方,是“江左嘉遁并多居之”的好地方,也是东晋初年有人主张可以迁都经略天下的一个选择。现在,他就要到那个地方去,去远方,所以一天也不想耽搁,兴冲冲急忙忙就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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